古堡是一幢石头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清光绪八年由一个叫奥威尔的英国传教士设计建造,很有些巴德农神庙时期的建筑风格。古堡先是一位商人的府第,光绪二十二年春天,古堡遭土匪洗劫,商人全家十一口和六个佣人遇害。作为一处凶宅,它闲置二十几年后,成了县党部,解放后又作了近三十年政府办公楼,县委、县政府搬入新建大院后,它经内部装修改建变成了招待所。

白剑傍黑的时候作为贵客,被接进古堡二○一房。女服务员打开房间后,朱新泉让夏仁陪白剑,自己说去接李副书记。他走到楼下值班室,却先给县石墨矿拨了电话,请人转告刘清松,中华通讯社的白记者已住进古堡二○一房。一个杰出的赌徒,不到节骨眼上,哪一方都必须押上几个铜板,将来刘清松胜了,他自然不会忘记朱新泉通风报信之功。夏仁频繁地看表,终于引起了白剑的注意:“老夏,你要有事,就去办你的事。咱们老同学,能给你摆什么谱,何况我这次回来确实只是休假。”夏仁嗫嚅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冬冬就要放学了,没安排人去接他。”白剑道:“嫂子呢?”夏仁苦笑道:“我们两地分居,你嫂子在丹水县农林局,孩子我带。”白剑忙道:“那你还不快点儿去!你又当爹又当妈,真难。”夏仁如遇大赦般奔下楼去。旋即,夏仁又踅了回来,大口喘着气道:“我尽量抓紧,要是朱部长先回来,你就说我去邮局给你取电报纸了。你知道,我想把你嫂子调回来,如今朱部长已答应帮忙。”

白剑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思索着如何隐藏自己此行的动机,走到楼梯口,他看见一个女人正跪在楼梯上,埋头擦着红地毯没有盖着的石梯。女人擦得很仔细,样子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白剑误以为这种擦拭也是县里为了博得他的好感而采取的措施,心中有些不忍。夏仁紧张得连接儿子的事都不敢说,这个合同工或是临时工如果不把楼梯擦得一尘不染,会不会被炒鱿鱼呢?白剑有点后悔不该在朱新泉面前故弄玄虚,把建新村拆旧房的严重性过分夸大了,弄得好像自己手里真有一柄尚方宝剑似的,害得这么多小人物跟着遭罪。白剑看了好一会儿,见女人向下退了一个台阶,忍不住说道:“没必要这样擦,楼梯毕竟是用脚踩的,哪能不沾一点灰!”女人抬起头,用手背理理垂在额前的刘海儿,在昏暗的光线里,恬静而深长地朝白剑淡淡一笑,轻轻答道:“每天都擦,擦的不是灰,已经习惯了。”白剑向下走了几个台阶,不由追问:“不擦灰尘,那你擦的什么?”女人答道:“血!”

白剑吃了一惊,禁不住仔细打量了这个显然已到中年的女人。“你每天都擦?”

“是的,每天擦两遍,还是擦不干净,恐怕永远也擦不净了。”

“你在这儿干几年了?”

“差不多二十年了。”

“这楼梯你也擦了二十年?”

“不,开始的几年我没擦,我想着那血不会白流,后来我知道那血白流了,就想把它擦掉,擦了十年,还是擦不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妙清。”

“你是当年一中‘井冈山’宣传部长陈妙清吗?”女人端着白瓷盆站了起来,“是的。你也是一中毕业的?”

“我那时在初中部,没参加‘红太阳’,也没参加你们‘井冈山’,都必须在派时,我成立了‘一棵葱战斗队’,就我一个人。”陈妙清笑道:“你比我们看得清,所以你就成了大记者。我只想把这些血擦掉,可我总是擦不掉。”白剑打了个寒噤,又问:“这二十年,你一直呆在这里?”陈妙清没正面回答,低头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说。招待所就我一个服务员。”说罢,去了一楼卫生间。

白剑被陈妙清身上的某种东西镇住了。二十年前,“红太阳”和“井冈山”两派为争夺古堡,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死伤七十余人,仍没停止的意思。第二天黄昏,一个浑身衣服烧得不能遮体的少女抱着一个血人走出古堡,站在武斗双方对峙的大街上,枪声终于停止了。陈妙清这一制止武斗的壮举,在当时的龙泉几乎家喻户晓。当人们知道陈妙清和那个死去的“井冈山”司令谭文龙是一对恋人后,这一壮举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红,让龙泉狂热的少男少女唏嘘不已。白剑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陈妙清关进这样一幢石楼里,是爱情吗?如果不是爱情,那又会是什么?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个楼梯上的血迹,当事人却又不知为什么,这实在让人费解。

难道这就是龙泉人的个性?白剑想着。

李金堂一见白剑,就送去一缕恰到好处的温情。他把半旧的军大衣脱下来,交给朱新泉,不等介绍,把手伸向正在大厅冥想的白剑:“你和祖贤年轻时长得很像。你回来了,该早打个招呼。”白剑握着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书记,我这次回龙泉,纯属私事,不敢惊动你们。你认识家父?”李金堂拉着白剑走到一排黑沙发前,“坐下说,坐下说。我和祖贤五六年就认识了,他和你母亲立志要把失传多年的黑米培育出来,为这事我们讨论过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过他的试验田。后来,我靠边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复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种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场大洪水,竟……不说这些了。如今黑米在龙泉已种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这次回龙泉,避免我们犯一次大错误,给我们敲了一次警钟。”白剑觉得该给龙泉方面吃颗定心丸,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经济发展了,也要通过一定的形式体现,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八里庙那种阵势,要不了三天就把一座好端端的寨子给毁了。我是万不得已,才以这种方式阻止的。龙泉这几年的变化很大,会有大发展的。只是搞新村,是不是慎重些,成熟一批,改造一批。”李金堂听出白剑不愿再纠缠新村的意思,有些怅然,可又不好直接让白剑把这件事朝上捅,沉吟了片刻道:“白剑老弟,你也别护龙泉的短。这件事的严重性,我知道你不愿说破,我看这是当年的共产风死灰复燃,够典型的。这件事不狠狠敲打敲打,还会以别的形式借尸还魂。这种急功近利式的掠夺性的经营,不只龙泉存在,要是经过你的大笔在北京的大报上呼吁一下,就是不便公开,写一篇内参,对于全国,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听说那个王副乡长还开了枪,这成何体统!”

白剑听得莫名其妙,李金堂把事情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又指出了登报和写内参这两种方式披露这件事,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李金堂该不是正话反说吧?作为一个县级领导,他不会不知道一篇内参或是一篇公开的批评文章的分量。他是害怕这种结局,所以才把自己请到县里。白剑想起相机里的胶卷,恍然大悟,笑道:“李副书记,那个王乡长也是执行公务,当时我拍了照,是怕无法收场。这事既然县里已经及时制止,照片也没用了。这个胶卷没照几张,等会儿我取了交给你处理。我这次回来是休假,没想遇到了这件事。”李金堂知道白剑多想了一层,把他意思听拧了,可又无法再捅破这层窗户纸,看来利用这个白剑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遂支吾着,“不急不急。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不能轻易放你走,等过了元宵节,让朱部长陪你到处看看,给县里的工作留点建设性意见。”

这时,陈远冰从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李书记,饭已经好了,还用不用等?”李金堂发现没有来电视台的人,眉头皱了一下,“昨天说的事,不知广电局办妥没有?”陈远冰心领神会道:“刚才我又打了电话,人已经报到了,等会儿,她和连锦一起来。”李金堂微微点了点头,站起来披上大衣说:“小白,一起吃顿便饭吧。”白剑只好跟着,来个客随主便。

李金堂围着圆桌转了半圈,脸色铁青着,盯着伫立一旁的陈远冰和财务科长骂起来:“你们搞什么名堂!白记者刚到,弄这些花里胡哨干什么?中央三令五申,要四菜一汤接待,你们都当耳旁风呀!亏得白记者是咱本乡本土自己人。”白剑看见桌上有对虾、团鱼这种高档菜,听李金堂这么一说,不好插话了,心里直犯嘀咕:他到底在卖什么药?朱新泉更是迷惑不解,招待规格是昨晚李金堂亲自定的,他为什么要出尔反尔?陈远冰和财务科长只能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伸直了脑袋挨骂,不敢轻易表态。一时间,餐厅里静得要爆炸了。朱新泉迅速作出判断,“胖大叔,撤了撤了!”

“撤了干吗?”白剑循声望去,看见列车上遇见的珠宝商林苟生满面油光从操作间里闪了出来,心里顿时一紧:这阔佬会不会坏事?林苟生堆着一脸媚笑,低头看看桌上的菜,“除了这大对虾,都是龙泉的土产,白大记者几年没回咱龙泉,用土产给他接风最好。要是县里不好入账,这桌菜记到我的账上如何?”抬头朝白剑眨眨眼睛。

李金堂怔了一下,心里思忖道:林苟生怎么会认识他?乜斜了一眼林苟生,“浪费掉了,白记者心里更不好受。按规定留下四菜一汤,剩下的送我家里,晚上我家里有客。”掏出一沓钱递给财务科长,“以后不管接待谁,都按文件办。胖大叔,白记者住这里,你要保证他吃好,又不能超过标准。”

林苟生讨了个没趣,摇摇头道:“没福吃这对虾团鱼汤呀,只好喝咱们的芝麻叶面条。白兄弟,从今咱们是邻居了,打麻将三缺一了叫一声,我一定捧场。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剑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风,嘴里说:“能和你这大商人做邻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两句酸曲:“房顶上跑马我还嫌低呀,面对面睡下我还想你呀!能和你这种大人物做邻居,咱们是三生有幸、十八生有幸。”李金堂心里疑窦顿生:作为记者,如果没有大图谋,决不会在年节下刚过初五就离开繁华的京城回来休假,他放弃新村事件,证明他确实为着什么才来的。林苟生居然认识这个白剑,如今又住成了邻居,需要给这个祸事精打打预防针了。李金堂把大衣披好,拍拍转过身要走出雅间的林苟生的肩,“老林呢,你就是长了一张臭嘴,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古堡是政府招待所,你要好自为之!”林苟生站住了,一张嬉皮笑脸倏然间换成玩世不恭,眼珠子跳了几跳,闪出几束火光。他作了两个深呼吸,眼里的火熄灭了,背朝着几个人,冷冷说道:“李书记,你贵人多忘事!七九年,五十几万右派都平反了。我的档案,托大洪水的福,毁个一干二净。我现在是合法商人,共和国公民,是个自由人。”李金堂音调依然平淡地说:“远的、近的,我们都知道。如今你也混得不错,我只是怕你犯老毛病,毁了后半辈子,完全是好意才提醒你!如今你不是认下个干闺女吗?好好卖你的珠宝吧。”林苟生听完这一番话,眼睛渐渐变得黯淡无光。走了两步,他又觉得实在难咽这口鸟气,停下步子扭过头咧嘴笑笑:“有你李副书记挂念,我的日子能不好吗?哈哈哈——”

白剑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两个男人间浓得无法化解的仇恨,回想起火车上林苟生说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这阔佬说得不错,已经错过了和他联合暗访的良机。“吃饭,吃饭。”李金堂拉了白剑一把,“这个老林,大半辈子不顺,二十出头当右派,后来又住了几年监狱,脑子有点不正常。”

当天晚上,白虹和一个叫连锦的小白脸闯进白剑的房间。

白剑对妹妹出落得这般水灵、美丽感到惊讶。这个妹妹就是前几天和他一起回去,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的白虹吗?那个连锦肩上扛着的摄像机更让白剑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养殖场开会了?”白虹调皮地一歪头,笑出两个酒窝,一下子仰在那张大床上,“再也没有什么养殖场了!哥,从今天起,咱俩成了同行,你是大白记者,我是小白记者,同时我还是新闻节目的播音员呢!”又一个鲤鱼打挺翻站起来,“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我的师傅,龙泉电视台记者兼摄像师连锦。这是我哥哥白剑。”连锦忙搓搓手,伸出去道:“久闻白大哥大名。和白大哥一比,我不值一提。”白虹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解地问:“师傅,中午你还说电视台的人都不知道我有个哥哥在北京,现在就久闻大名了?”连锦微红着脸,“我这是学着说客套话。”白剑拉住白虹说:“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从养殖场调到电视台了?”

白虹说:“今天呀,上午通知我去报到,中午去买了这身衣服,下午就和连师傅回八里庙采访。哥,你不高兴?你真不知道这事?”白剑摇摇头道:“真不知道。”白虹眼睛里闪着泪光:“哥,你事先真的不知道?你没有找人打招呼?”白剑摇摇头。白虹翕着鼻子:“你事先不知道真好,这是我自己努力的,我自己……哥,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有多难呢!”

白剑感到这事有点蹊跷,一时又想不明白。他走过去,擦擦妹妹的眼泪说:“哥对不起你,这几年你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爷爷,还学完了自修大学,哥不如你。你要好好熟悉业务,将来大电视台招聘,你要去考一考,哥帮你联系。”连锦不失时机插道:“白虹的形象、气质都没得说的,中午放了样片,大家都说她很像中央台的杜宪呢。有白大哥在北京关照,你白虹不鸣则已,一鸣准惊人。”这几句话说得白虹破涕为笑,抹一把泪说:“你们都尽挑好听的说!我怎么敢比人家大明星呢?”

白剑送走妹妹和连锦回房,林苟生把他堵在门口。“小兄弟,我真眼馋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妹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看得我皮麻骨酥的,好像我不是克格勃就是一个观淫癖。刚才是你们没关门,我也没关门。你别以为把你妹妹调到广电局是酝酿已久的事。你也不请我到屋里坐坐。”白剑闪在一边,林苟生大剌剌地蹲在沙发里。林苟生把玩着茶杯盖子,“小兄弟,我知道你谨慎,办大事也该谨慎,我不怪你。再说我有理由怪你吗?是啊,你凭什么就能相信我林苟生,凭什么和我掏心肠吐肺腑?我和你不一样,我一看见你,就决定把赌注押上。中午,我在贾宋一带找古玩儿,听说八里庙因扒房子开了枪,出了一个不怕死的记者震住几千人,我就想你快来古堡了。本来我想在古堡迎接你,没想他们比我更快。龙泉的效率你有感觉了吧,二十四个小时内,查清你家的历史,还能把你妹妹由工人变成炙手可热的电视台记者。”白剑忍不住反问道:“你有什么根据?”林苟生诡秘地一笑,“其实你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你不愿承认。我知道这事是李金堂的主意。我就是不明白李金堂解决了你妹妹的出路问题,为什么执意要让你吃四菜一汤。”白剑冷笑着:“你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把白虹调到电视台,是怕我写内参。吃四菜一汤,无非是作出一种姿态,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林苟生轻轻摇摇篮球一样大的圆脑袋,“恐怕没这么简单,因为你还不了解这个李金堂!咱们先不管这些中不中?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已经迈过了一发糖衣炮弹就能打趴下的槛儿,你并没考虑终止你的计划。你这个想法很对我的胃口。这几天你在乡下也摸得差不多了,外出八次,还在外面睡了一晚。”白剑恼了:“你竟敢跟踪我!”林苟生笑眯眯地说:“这话可就难听了,你连家是八里庙都不跟我说,而我又准备押你这一门通吃,不想点办法行吗?这城里我有一帮兄弟,干哪一行的都有,我回来根据印象,画了你的一张肖像,有人带着肖像去八里庙找他的一个朋友,于是我就知道了你这些天的行踪。你放心,我这个人的信誉是不错的!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虽然沉沦了,但还没有堕落。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就是咱们合作的前提。”

白剑没想到林苟生竟敢这样厚颜无耻和他做交易,气得鼻孔哼一声,别过脸去。林苟生并不在乎白剑的态度,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赤裸裸,可是社会并不像初恋,读‘啊’字开头的抒情诗毫无用处!我需要的,你都有,你需要的,我也可以供给,我的东西装进你的脑袋,乖乖的可不得了!在龙泉,谁家的猫叫春了,我都知道。我先不问你想干什么,咱只说说人该干些什么。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价值连城的和不值一个铜板的。婴儿的时候,谁都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他,因为他太弱小,干掉他只用一罐发馊的人尿!大部分人一辈子只是婴儿。那少数人,就是君王、上帝,主宰着一切。拿破仑、希特勒、孛儿只斤忽必烈,就是少数人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东西。”他贪婪地吞一口温茶水,伸出肥厚的大舌头舔一下嘴唇,目光由复杂变得歹毒起来,“我不想做臭虫,做跳蚤!你呢?你也不想!中国有几亿青年人,心里都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做臭虫、跳蚤,叫人伸出小拇指就碾死了。我猜猜你的心思。在京城想成功,还得靠女人。远些考虑,找个部长以上的千金,就有了靠山,有没有爱情并不重要,戴不戴绿帽子伤不了筋骨。这个是基础,下一步就是寻找机会,当然,这需要才华。实际上,才华根本不算个条件,能找到部长什么的女儿,已经说明问题。寻到机会风光一下,岳父大人就可以来个举贤不避亲。像小兄弟你,这次你抱个金元宝回去,过不了多久你就是记者部主任,再过五六年,问题是五六年能干许多事,我只用四五年,就从不名一文的流浪汉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那时你四十出头,社长的位置就是你的。这个时候,你根深叶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觉得仕途兴致未尽,还可以搞个什么委员当它一当,要是觉得这一面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可以在爱情的坛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剑早把脸转向了林苟生。这个魔鬼般的阔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状况,可是这一番话却像是他潜意识的一种阐释。白剑有些害怕,有些恼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潜意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他感到浑身燥热,右手神经质地解着扣子,忽然间他笑出声了,“林老板,你在这方面可算个大学问家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孛儿只斤忽必烈?你作为一个商人,和我合作,总要收点利息吧?我很难相信你这些肺腑之言是对我的无私奉献。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厕所里,踅回来说:“晚了。我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自由的身体和大把的金钱,我一无所有。青春死了,经验就派不上用场,这就是社会和人生的残忍之处。饭厅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无法还手。三十年前不是这样,是李金堂亲手杀死了我的孛儿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没多少机会了,这回铁了心押你这一门。我把什么都掏给你,认不认我当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时,李金堂还在县委组织部长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里别着两只钢笔,梳着偏分头。显然,他想以这些形式和挤得古堡楼道变窄的工、农、兵干部划清界限。秦江县长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里已经暗示他准备提升他当抓农业的副书记。有了这层关系和这种暗示,李金堂自然对秦江言听计从。

忽一日,秦江来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把一个小纸条交给李金堂,说话也有点神秘兮兮的,“我这次去省城开会,段书记介绍给咱县一个历史系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又是党员。路过地委,迟专员专门对这个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个重要的乡镇锻炼锻炼。他要来报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镇做抓农业的副镇长。王书记问起来,你就说是地区迟专员的意思。”李金堂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林苟生的档案到了机要室,旋即被机要员小花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带桃红,俯在桌子对面,右肘支着桌面,手指散成一朵兰花印在右脸上,白底蓝格衬衣的领扣似是被饱满的胸脯挤开了,枣红色土漆桌面一压迫,就把白皙的乳沟压个呼之欲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忘我地看着正在仔细阅读卷宗的李金堂。过了好一会,李金堂没改变姿势,眼皮都没翻一翻,小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李部长,这份档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还有困难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轻哦一声,眼睛仍没抬起。林苟生小他四岁,一进龙泉就是副镇长,这个现实让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适。或许,仇恨的种子正是在这里下了地,李金堂自己并无察觉。如果升任县委副书记能很快实现,林苟生在四年时间里需连升三级,才能和他平起平坐,这就好接受些。小花娇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里又阴又潮,前些日子下雨还漏雨。我问了大夫,这房住上三两年,就要得风湿性关节炎。城隍庙街老欧阳家的染厂归了县委,人家宣传部已经有人搬进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头,一眼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既然已经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气地把眼风顺了那开放的领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里,却没想捂个严实,轻动着小嘴咬着翘着颤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换两间房子吗?这对身为组织部长的李金堂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应,他把身子朝后一仰,说:“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着嘴,“我能骗你吗?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铁柱他们要到省上接三辆‘解放’牌,三五天回不来,我带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答应说:“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顺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旧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脸,“你可不要骗人呀!”小花大胆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转身向门外走,开了门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这才离去。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约了。傍晚的时候,他对坐在对面刚来报到的林苟生说:“苟生同志,晚上我请你去吃鸡丝馄饨。”这一决定并没影响他第一次品尝权力和性爱的种种滋味,而且等出了别样的味道。小花因头一晚没见到李金堂,知道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一见面就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李金堂则因头一天在馄饨馆听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说,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尽管李金堂一开始就把林苟生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在以后的一年里两人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李金堂很平稳地升任县委副书记,林苟生轻描淡写地当了正镇长,离县级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

春天里,全国大鸣大放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个关口上,李金堂自觉地选择了观望态度,林苟生则成为石佛寺镇鸣放的同情者。到这年的隆冬,所谓右派分子已经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坚决反对分配名额的做法,保护了近十个人,自己却落了个右倾的名声。不幸的是,林苟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三个月后,全国的高音喇叭都在重复四个字:赶美超英。林苟生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毫无遮掩地宣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龙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李金堂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着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们这些能人怎么超过英美,我只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两人间的冲突开始了。

报上开始试探着放卫星了。李金堂读着省报上登载的小麦亩产三千八百六十三斤的消息,迷惑不解。当晚,他带着报纸去了县第一高级中学校长孔先生的家。孔先生早年习文,后来当了几年小军阀的幕僚,中年回龙泉做欧阳恭良的账房先生,国共争天下时,到城北古刹菩提寺当了居士。李金堂少年时放浪,经孔先生点化潜心读书,后来逐渐发达。饮水思源,李金堂到县城任职后,力荐孔先生出任一中校长。他一直认为孔先生是龙泉第一个明白人,每有重大疑难,都去请孔先生化解。李金堂把报纸摊在孔先生面前,担忧地说:“龙泉风调雨顺之年,小麦亩产不到四百斤,这样下去,怕要出乱子的。龙泉怎么办,请先生指点一二。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今生已决定尽全力报答龙泉百姓。可是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办。”孔先生如炬双眼忽然黯淡,不搭李金堂话茬,言说其它:“金堂,滋润桑梓,造福后代,惟在教育。我答应你出山办学,也正为后代。如今你是一县父母官,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要是全县缺粮,我向你要,你不能回绝。我所要不多,能维持学校教书学习而已。”李金堂不解地问:“去年大丰收,先生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孔先生捻着胡须慢吞吞地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答应给我粮食。”李金堂答应道:“粮仓若有一石,先生要用,我自会送来。”一年后,闹全国性饥荒,李金堂才知孔先生又高凡人一着。孔先生颔首称是,却不说话。李金堂忍不住,再问:“还没听先生高论。”孔先生朗声笑道:“我有什么高论。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明洪武十二年,龙泉知县奏疏谎报织机数目,朱元璋下旨要龙泉每年供入丝绸二十万匹,并升知县为知州。后三年,绸工累死织机者不下千人。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得知龙泉织业惨状,下旨免龙泉三年税。利就是弊,弊就是利,看你选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良机,这也是顺应大势,无可厚非,只是一定要未雨绸缪才好。”李金堂心中一凛,来求教前,他已经准备放一颗大卫星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必须要做出大事引起朝廷的注意,这种常识李金堂不会忘记。见孔先生不反对放卫星,李金堂也有了底气,马上就想了个一石三鸟之计。

一定要在石佛寺辖地放颗大卫星,这样可在全省乃至全国打出名气,二可巩固自己在县里既得地位,三可让林苟生永远臣服。麦梢已发黄,事不宜迟。农历四月底,李金堂驱车去了凉水井。凉水井是他政治上开始发粗发旺的第一个基地,也是第一块福地,他一直很看重。到了凉水井高级社贺兴壮社长家门口,李金堂对司机说:“三天后你来接我,对谁也不要讲我在这里。”

喝了两杯小酒,李金堂把报纸甩给贺兴壮:“老贺,五沟的地不如咱这里,粮食早熟十来天,人家亩产快四千斤了,你凉水井报个数吧。”贺兴壮惊叫一声:“天爷!这是什么宝地呀!李书记,这是咋弄的?”李金堂咬咬牙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你报个数,办法我帮你想。早几年你不听我的,舍不得杀人,弄得现在还在戳牛屁股,如今是机会,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抓了。”贺兴壮迅速瞟了李金堂一眼,小声说:“四千五。”李金堂摆摆手道:“右倾!八千斤怎么样?”贺兴壮诺诺应着:“八、八千。可是,这咋个弄法呢?”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说:“地点就选在申家营东边靠河的那块地,北面有个土岗,土岗北面有百十亩好地。申家营群众基础好,一夜移个十几亩地的麦子没问题。是不是申宝栓当头儿?”贺兴壮显得又激动、又恐慌,连声答道:“是是是。咱们这就去见他。”李金堂道:“不,你去给他说,他会听我的。我在你家里等着,你连夜去移。移完了,我去讲个话。”申宝栓是李金堂当年扶起来的穷棒子,很听招呼。 申宝栓的媳妇,也是李金堂介绍的。这个男人一挨身就像鸽子一样咕咕叫的女人,土改时曾经给过李金堂许多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贺兴壮骑着破自行车回来了。李金堂问:“妥了?”贺兴壮答:“妥了。没想那一亩多地恁能装,岗北面拔了十八亩,五六千斤怕没问题。宝栓提了个问题,这八成熟的麦子挤一块,不通风,两三天就沤烂了。”李金堂扳着指头算了算,踱了一会儿步说:“我写个条子,你派人去十二里河砖瓦场,把他们那六台鼓风机拉过来。中午我去申家营讲讲这事。”

中午,李金堂风尘仆仆赶到申家营,看见几十个人正围着那一亩二分地,分成六组在捣鼓风机。他走到田边,伸手拔出几棵麦子,看见有根,满意地拍拍申宝栓的后背说:“你办事我从来都放心。你去把参加的人叫来,我讲个话。”申宝栓龇出一口黄牙,“都打过支子的,谁也不敢放闲屁。再说,这露脸露的是咱申家营的脸,感谢李书记把任务交给申家营。”李金堂威严地嗯一声,眼风到处,申宝栓只觉得骨头疼。“是贺社长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们种了这么好一块地。你不要忘了!快去叫人——”申宝栓屁颠屁颠奔到村头敲响了大钟。不一时,申家营的青壮男女三五成群,朝着这一亩多地奔来。

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起了李金堂断断续续的记忆。宝栓的媳妇叫什么来着?李金堂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这个女人脸黑身子白,叫像绵羊叫。光棍申宝山还是老样子没变,少了一颗门牙为他增加了几分滑稽模样。李金堂想起批斗申宝天大会上申宝山咬申宝天磕掉了门牙这件事,不由得轻轻笑了。这一群人真是太好驱使了,太好记仇了。当年申宝山去远房堂兄申宝天家考长工,因为没有吃完一扁担白蒸馍和三海碗猪肉炖粉条最终没被录用,六年后他竟张口咬掉了申宝天的一个小指头!李金堂不停地朝着一张张深藏着敬畏的媚笑的脸频频点头。忽然间,人群里一道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一个眉眼清纯却不安分的少妇解开怀当众奶孩子,女人捏着乳房的右手在颤抖着,眼睛热烈而无所畏惧地直勾勾地看着李金堂。李金堂躲闪过这让人心旌摇荡的一瞥,回报给少妇一个只有同谋才能在一瞬间心领神会其中全部内涵的微笑。四、五年了,她竟没见出老,李金堂想着。往事历历,那个既遥远又亲切的秋夜势不可挡地占据了李金堂这个时刻的心灵空间。作为土改工作组的成员,李金堂被安排在这个女人家里住宿。那时还是新媳妇的女人的丈夫几年前出外浪荡过,显而易见,那几年他不在国民党军中就在匪窝里。第二天夜里,这女人穿着单衣闯进了李金堂住的东厢房。李金堂至今还记得那一夜秋月正圆,浑白的月光把女人映得楚楚可人。李金堂心里绷着一根弦,却又不愿放弃这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压低了嗓子问:“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说!”女人就势跪在地上,“我是童养媳,他欺负我多年了,你要崩了他们爷仨有多好!他,他前几年给中央军一个团长当马弁,拐走团长一个三姨太和一个女儿。”李金堂本以为是糖衣炮弹,没想会是这种事,叹口气说:“他没血债我怎么好崩?再说他拐走团长女儿和姨太太,也算对革命有功。你回去吧,只要没血债,你们别怕。”女人抽泣着:“那我这辈子就完了。今晚你睡了我吧,睡了一个干部这辈子我也算有个念想。你答应了吧……”李金堂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次的匆匆忙忙。事毕,他对女人说:“你男人不在,可你公公在,快回房歇着,没有血债,只雇过短工,不用怕的。”女人却说:“是我公公叫我来的。他是这一带有名的铁算盘,这些年兵荒马乱从没吃过亏。当年过白朗,申家营十有九家损人失财,只有他还得了两匹马,他把老婆送给住在家里的土匪头子睡了。那一年跑老日,我还小,就我家没伤一碗一盆,我们都没跑。公公劝说嫂子跟日本军官睡,嫂子不肯,公公打她几耳光,骂她:你以为就你那×主贵!非要等人家拿刀子逼住才肯脱……”李金堂感到索然无味,从第二天开始,他就闩上了门睡觉。

谁知今日重游故地,感受全变了。他甚至有点后悔,那种一挨女人肚皮就轰然泄掉的经历,不但难以启齿,简直不能去碰,一碰就疼得钻心。后来,李金堂在申宝栓的女人身上才又找回了男人的自信。这时,李金堂想起了申宝栓的女人叫曹改焕。女人已奶饱了孩子,顺手把裹在单子里的孩子放在麦穗上,那孩子竟像睡在一张硕大无朋的青黄色摇床上,在热风里轻轻地摇啊摇。有人一看小孩能躺在上面睡觉,随手抓了几个四、五岁的顽童抛进麦田,几个孩子竟在上面走动起来。李金堂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又一次创造了人间奇迹!你们这块实验田,经过七个多月的生长,已经丰收在望了。在这两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你们在试验田里倾注了无尽心血,施肥、灌溉、锄草,为了通风,冬天和春天你们用竹竿捅,麦子抽了穗,你们又搬来了鼓风机吹。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你们这一成绩,算是为人民公社献上的一份厚礼!我代表县委感谢你们。只要我们有决心,有信心,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我要立即把你们这一成绩,上报地委、省委、中央,上报毛主席。我估计,你们这一亩二分责任田,至少能打一万斤小麦。如果你们的经验能在全国推广,我国不仅能够超过美帝国主义,而且能够很快进入共产主义。现在,大家呼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眼含泪花,声嘶力竭地跟着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被请去列席县委常委会。李金堂开门见山问道:“林镇长,就要开镰了,借大跃进的东风,石佛寺今年小麦单产最高能达到多少?党报已经公布了,人家的小麦单产已达三千八百多斤。”林苟生对这几天在自己一亩二分地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心里正在琢磨如何过这个夏收关,产量报低了,上头可能不高兴,朝高里报,公粮一交,全镇几万人只好喝西北风。可他也读了最近的各大报纸,再不敢对越放越高的卫星评头论足,咬咬牙说道:“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平均亩产可能有八百斤,最高单产估计有一千二百斤。”李金堂站了起来,“没当几天镇长,就官僚成这样,这还得了!凉水井是你管的吧?你听听申家营试验田亩产能达到多少吧。贺社长,你讲讲吧,不要夸张,也不要隐瞒,地区迟专员正等这边电话呢,今明两天他会来核实,并监督收割。”贺兴壮掏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手帕,慌忙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珠子,颤着声道:“各位领导,我昨夜黑刚去了试验田,估计能打亩产八千斤。”会场顿时炸了锅。

如果林苟生就腿凑石头下台,熬过那个特殊时期,仗着地县主要领导的错爱,他在政治上肯定会东山再起。如果一次性把这一亩二分责任田收打完,林苟生就没有机会铸成大错。他随地区迟专员和县委主要领导来到责任田边上,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拔出几棵麦子,看见那些枯死的根须,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迟专员喜得背着手直打转转,嘴里不住地说:“肯定不止八千斤,不止八千斤。给省里段书记打电话,请他来开镰。哎呀小李子,你这个点抓得好哇,为全地区争了光。看了他们三千八,急得我几宿没睡好,你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呀!”李金堂不卑不亢,谨慎小心地答道:“是毛主席英明,是党的路线政策好,是省、地领导的直接指导及时到位,是群众集体智慧的结晶。”

众人等到后半夜,省委段书记来了电话指示:为了保证粒粒归仓,不用等我去开镰,省委已派观摩团和记者连夜去龙泉,算出亩产数目直接报告中央。迟专员发话了:“明早趁露水开镰,一亩二分地留两分地供上级领导和兄弟地区参观。我看亩产肯定不止一万斤。”李金堂听出了话音儿,担心这亩地打不了一万斤,让各级领导空喜欢,急忙插话说:“迟专员,这块地已熟了三四天了,为了等各位领导看一眼,才没割。今晚月光好,不如连夜割了上场,明天上午打出来,眼下中原几省都先后开割,别让兄弟地区抢了先。”迟专员连连称是,当即吩咐准备镰刀。李金堂趁着混乱把申宝栓拦过背场叮嘱说:“找二十个棒劳力马上上西岗割麦,等我通知运到场上。记着,要找口严的。”

第二天上午,省里的记者先赶到了,从县宣传部干事手里接过照好的胶卷,坐在迟专员身边,看着四品大员的五根指头在算盘珠子上跳舞。小晌午的时候,迟专员的手指颤抖起来,嘴里不停地报着数目:“一万两千四,一万两千四百六。还有几麻袋没过秤?”有人答道:“二十三麻袋。”迟专员孩子气地拍拍手叫着:“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斤!”李金堂接道:“这只是第一遍,二遍还能打三千斤。”

“一万八!”

几十人都被这天文数字惊傻了,省里的记者已经在埋头写新闻稿。这时,林苟生迎来了决定一生命运的瞬间。他拿着一撮无根的小麦走进麦场。半个小时前,一个念头攫住了他:肯定有鬼,再去看看那两分地。他一个人跑到地里,伸手摸一把,拔出一撮无根的小麦,再抓一把,仍是没有根。“这是欺骗党中央、欺骗毛主席!”他没假思索,拿着一把“罪状”直奔迟专员来了。

“迟专员,你看看,这些小麦都没有根。”林苟生振振有词:“大跃进也要实事求是,不能弄虚作假搞欺骗。”

李金堂身子一晃,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呆若木鸡的迟专员,当他发现迟专员的眼睛里充满厌恶时,在心里先笑了。第一个感觉是:从此你林苟生完了。秦江县长一张红脸竟变得炭黑,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你疯了!”迟专员慢慢站起身,拿过那把麦子看一看,“确实没有根,小林呢,你这麦子真是实验田里取来的?”林苟生再一次错过了改口的良机,开口说道:“还有两分地没割,大家可以去查看。”迟专员仔仔细细看着那些参差不齐的断茬,像是在自言自语:“亩产一万八千四百一十二斤,如果不是虫害,估计有两万斤吧。此数字先不公开,等我回地区找农业专家算出个准确数目再说。这种虫子真是无孔不入。”李金堂听得好生钦佩,这真是四两拨千斤的神功呵!秦江接着就来个锦上添花:“贺社长,种出这么好的地不易,就不要留这两分地搞形式主义、教条主义了,把它割了,别来个丰产不丰收。”

林苟生搅了玩魔术的场子,本该下地狱了。可是,迟专员和秦江县长玩得高明,艺高胆大,炉火纯青,还能照顾到自己的好恶,还能把搅乱的场子打理个整齐,过个两三天,弄一份专家鉴定,说是什么虫子专在麦子成熟时咬断麦根,一万八千四百一十二斤照样是奇迹,还是经过科学验证的奇迹,林苟生搅场子又成了魔术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把一个过程变得有了跌宕,多姿多彩。他们是爱惜林苟生的,这是他们发现并举荐的一个人才,潜意识想护着他,给他留下了切口,也就留下了让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第六天,湖北麻城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放了一颗巨大卫星,早稻亩产三万六千多斤。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更大的玩家。这颗巨星一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黯然无光了。这时候再放出一颗科学的一万八,再也得不到头彩。于是,当李金堂提出追究责任,把林苟生开除出党,以漏网右派对待时,县、地、省三级一路开着绿灯。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着,像一座地狱门口的雕像。白剑感到自己在动摇着,赶紧说道:“老林,咱们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实你讲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给我打开了认识政治本质的闸门,改天我再听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钱。你的忍耐力让我失望,这一页咱还没看完呢!你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为我惋惜。伯乐相千里马、捧千里驹,只是因为伯乐知道骑上千里马,抢起钱来快捷,逃起命来方便。要是千里马抬起蹄子踢伯乐,伯乐就会毫不迟疑地挥剑斩了马腿。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质。后来就饿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你穿着开裆裤吧。我认为我根本没有错,就开始向上写材料反映龙泉那几年存在的问题。写了三年,没人理睬,一气之下,我就给毛主席写了万言书,反映反右派扩大化问题,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问题,反映饿死人的问题……这份万言书三个月后落到李金堂手里。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种身份:现行反革命。几年后,李金堂托关系把我送进了省第四监狱,要消灭我的生命。小兄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你说对吗?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备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剑连声说:“睡觉吧,睡觉吧。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白剑接待了不速之客刘清松。

刘清松在四龙乡接到王副乡长的电话,顿时被惊得四肢发软。第二个战役因为开枪事件,已经无法再打了。如果白剑把这件事捅上去,龙泉很可能会变成他仕途中的一片死亡沼泽。他用电话严令停止轰轰烈烈的改建新村计划后,天已经黑透。四龙在伏牛山腹地,距县城八十三公里,道路崎岖。延宕一夜回到县城,刘清松听说李金堂已把白剑请到了古堡。他本能地意识到李金堂会利用白剑对自己不利,一时又找不到对策。庞秋雁已去了广州讨债,刘清松伴着一根根香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刘清松大清早赶到古堡,只是想作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挣扎。常识告诉他,作为记者,谁都不会放弃这种新闻。

白剑望着刘清松布满血丝的双眼,明白无误地表示:“刘书记,新村的事,我无意与县里为难。我这次回来本没什么任务,没想到撞上了这件事。”刘清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一想:该不会是一种策略吧?又引导说:“不管怎么说,开了枪就是大事故。我们的基层干部,素质很成问题。”白剑实在不愿再纠缠这件事,取出相机退了胶卷递给刘清松道:“开枪时,我并不在场,或许是事出有因吧。这个胶卷你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