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穿行在白茫茫的华北平原上。血色的夕阳在西面地平线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渐渐逼近的灰蒙蒙闪着寒气的暮色。道路和麦田都被大雪覆盖了,只有零星参差的几棵杨树或是几棵槐树突兀在银白的、单调得有点空寂的旷野里,从一个静谧遥远的村庄走向另一个遥远。

林苟生脱掉像棕熊一样肥大的皮夹克放在十八号中铺上,低头看看空荡荡的下铺,稍稍迟疑便把中铺上的一只手提箱移到下铺上。他用一双黑色方口手工布鞋换下脚上的俄罗斯马靴,抱过卧具,准备占领这张空着的下铺。这时,他看见一条修长的腿从铺位的一端垂了下来。林苟生身子朝后一仰,只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少女从半空飘落下来,栽进一双红鞋里。林苟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旅途上,有飞机他不坐火车,有软卧他不睡硬卧,有硬卧他不坐硬座,有下铺他绝不会去睡上铺。如果有一个很能谈得来的旅伴,他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睡眠。如果听众里有妙龄少女,他肯定不会照顾到那些半老徐娘。这种习惯与他年近花甲的年龄不太相称,但他却总能如愿以偿。为了找到一个谈话对手,有时候他的臀部会印遍整个车厢。这些少女事后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因为道别时那一声声甜甜的“再见”,在他看来都是“永别”。

少女听着随身听,迷蒙着双眼望着窗外。玻璃上已蒙上一层水雾,太阳已变成一只自身不会发光的巨大的红气球,正在和地平线亲吻。蓦地,少女的身子向窗口一倾,伸手在玻璃上涂出一片明亮,一只灰色的兔子正在雪野里狂奔,后蹄弹出一条雾一样的白线。这番景象只维持了片刻,便在少女的视野里消失了。少女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身子朝后一仰,拽下耳塞,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你放心,今天它不会遇到猎手的。猎枪都缴光了。”

少女埋着的头慢慢向上抬去。先是一双在古装电影里才见过的怪头怪脑的布鞋,两条真皮裤腿像是两根倒栽的电线杆子,一只鼓囊囊的金利来腰包围在黄世仁大年三十逼债时穿的那种绸子白花黑袄上,一条闪着金光的链子从第二第三颗编成黑蝴蝶花样的布纽扣间探出来,伸向牛腰一样粗的脖子上,最后是一张微红的、多肉的、却又显出棱角的大脸,双颊刮得铁青,嘴角微微泛着笑意,一副和这张大脸太不成比例的金丝边眼镜跨在鼻头上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少女刚看到那双眼睛,禁不住似的忙把自己的目光抡向车窗,她感到那两只眼睛像两只聚光灯泡,能把自己的一切心事照得雪亮。这种带有地狱里阴气的光亮阻止了她正在膨胀的好奇心。车窗上,五根大号火腿肠组装的大手慢慢滑了下来。少女隔着镜片和这位粗壮的红脸汉子对视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

林苟生坐下来,取下八角帽再搭讪道:“小姐,是不是敝人相貌狰狞,吓着了你?我猜你一定在想我是一个公安部正在通缉的江洋大盗。”

“谁怕你了!”少女挑战似的望着林苟生,“你的装束很怪,像是现代人组装的出土文物,脚在清代,腿是现代,上身和帽子是解放前,万恶的旧社会。”

“你这个‘组装’用得好!很合我这个珠宝古董商人的身份。小姐是到哪里发财呢还是闷得慌出去转转,我猜一猜。”林苟生眼锋一抡,看见身穿灰色制服、头戴船形帽的女乘务员正在不远处整理行李架下那些长短不齐的毛巾,忙站起来取下挂在行李架上的意见簿,坐下来掏出派克钢笔,嘴里大声说道:“我常年在外奔波,还没坐过这么干净整洁的车呢。你看这毛巾叠的,像是木匠用墨线绷过一般。你看这地板,啧啧。一○一八号同志,歇会儿吧,一上车我就看你一直在忙。”

“船形帽”边整着一条毛巾,边扭头朝林苟生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工作。”

林苟生看了看两个空着的下铺,“一○一八号同志,这两个铺不是给石家庄留的吧?”

“不是。”

“能不能帮我换一个,我是十八号中铺,我这个人有恐高症,夜里还常梦游。”林苟生说着话把一条表扬意见写了下来。

“船形帽”整完了毛巾,对林苟生道:“如果开车一小时,客人还没有来,请你到乘务室找我。”

林苟生忙把意见簿递到少女手里,“小姐,你不是也有话要写吗?”说着眨着眼睛使眼色。

“车刚开你让我写什么?”

乘务员从过道上消失了,车厢里顿时炸了锅。

“他妈的,这铁路办成什么样了?放着这么多空位子不卖,还是什么人民的铁路!”

“票贩子真可恶,一百二的票,他敢要二百。”

“你还好一点,我出了二百五。”

“毛巾成不成一线关我们屁事,有这工夫给锅炉里添两锹煤。你们看,我泡了二十分钟茶,茶叶还在漂哩。不写批评意见就是好的。”

“对,给她写批评意见。”

“现在就写。”

“我也写,喝这种温吞水不是让我们跑肚吗?”

林苟生冷眼像雷达一样朝说话的人扫出两个扇形,一声沉闷的冷笑从他多肉的腹部发动起来,爬过喉结断断续续滚出紫红多肉的双唇。谁都能听出这声音的挑战意味,一时间小半截车厢鸦雀无声了。珠宝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丝边眼镜,“你们谁没干过这拍马屁的营生?出门在外,谁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买高价票干吗?我们应该知足。北京的票贩子信誉还是不错的,至少咱们没有买到假票,这比在上海、广州、武汉让人放心。再说呢,贩票也是个风险营生,这两张下铺现在在他们手里已一文不值了。跑肚总比没水喝强些。是的,我拍乘务员马屁动机不那么高尚,我是想睡下铺,谁都想睡下铺。常年跑车不容易,心里烦着呢。今天咱们给她写三条批评,这个月她就少收入一级奖金,下次出车,八十度的水就会变成六十度。再写两条表扬呢,奖金就可涨一级,心情一好,咱们的茶叶就会沉下去,咱们的地板就能当镜子用,咱们就可以从中铺换到下铺。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个上铺?”

少女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过你错过一个历史性机遇,这个下铺一直空着,她也不会让你睡了,因为她没从你那里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温暖。我们有时候都很吝啬,是的,很吝啬。下一次你就能抓住这种机会了。”林苟生掏出怀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巩固一下,别让人捷足先登了。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个人睡不了两张床。”

众人像是被林苟生这番学问镇住了,继续缄默着。少女看看另一张空铺,再看看林苟生,低声问:“大叔,能行吗?”

“能行。”林苟生赶忙鼓励道,“小妹妹,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条路眼看着没法走了。车长领着两个样子像在中青年结合部摇摆的高高的北方汉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脸上挂着很职业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厢间的挡板上。“罗记者、白记者,先将就在这里睡一宿,到郑州后看看能不能调到软卧去。这些天常有部长级的首长出巡。”车长挪过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这是谁的东西?”那个被称作罗记者的黑脸忙说道:“这就相当麻烦了,我们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动。要不是任务急,我们也不会惊动常段长。”

“这就见外了,为你们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们的职责嘛。”车长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搁了片刻,“天太冷,小莲,晚上多烧两小时锅炉。”“船形帽”连忙答应着。罗记者解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殷车长,把票买一下吧。”“不急不急,车票在餐车丢着,先去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罗记者发现周围的目光十分复杂,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似乎不愿再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拉了一把姓白的记者,走出十二号车厢。那个白记者一直没有说话,浓浓的剑眉紧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会儿,闭目养着神,感受着那些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带恶意的冷嘲。刚才受了林苟生教训的旅伴交头接耳一番,一见林苟生站了起来,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没法下台,少女递过一把梯子,“大叔,咱们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们至少不用预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这话咱们听了受用。咱们都是苦孩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铺,“阿Q一下怎么样?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里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弯成一只虾米,喘着指着林苟生,“屁由氨气和二氧化碳什么的组成,比空气轻,只会上浮不会下沉,你可饶了我吧。”众人都笑了起来。林苟生接道:“罪过,罪过,大叔请你吃顿饭,你不反对吧?没听人说不吃白不吃?”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随身听,“走,白吃谁不吃。”

走了几步,林苟生又折回来,取了旅行箱挂在肩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少女问道。林苟生压低了嗓音:“这是咱的稀饭碗呢,小妹妹。”

一宿无话。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罗一卿和白剑喝了酒回来,白剑仍无谈兴,只好都歇了。

白剑久久不能入眠。作为国家中华通讯社就要迈进四十岁门槛的记者,年余来竟很少换上一张笑脸。七月里,换房无望,小“一一”的帽子没能摘掉。年底,想把记者前面加个高级的愿望再次受挫,在中级职称上踏步七年,这在全社不属绝无仅有也算凤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软件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记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厅,尚有一幢部长楼里留给他的房间,若安排一些中职进两室一厅,就需要他发扬风格。职称没解决,关键是他硬件没过关。几批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进社,白剑头上那顶工农兵牌的帽子越发醒目了,这是一。当年他由一民主党派中央某机关调进通讯社,并不是因为他在新闻界已崭露过人的才华,而多少因为他表示不再想写那种千篇一律的讲话稿后,岳父大人冉部长过问了此事,这在凭实力吃饭的时候,常让人多少有点不快,这是二。不屑去写那些“某某说”、“某某又说”、“某某强调说”、“某某总结说”这类新闻,又没写出轰动一时的大块文章,工作的质和量都缺乏竞争力,这是三。婚姻爱情呢?冉欣当年一心一意嫁他,让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爱情的同时,还满足了他极大的虚荣心,他从中原一个小县里不起眼的家庭一跃进入了京城上流家庭。这种沧海变良田的巨变,为他的未来提供了一种坚实的基础。可是,八年过去了,这块地基上并没出现摩天大楼。冉欣看着白剑这株连黄花都开不盛的植物,自然要表露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开始的几年,冉欣提出事业有成后再养孩子。后来变成这样的语言:“分不到两室一厅,你就别做当爸爸的春秋大梦了。你有父母也好,偏偏遇一场洪水双双死去了,这怪不得我。我妈养我都没什么兴趣,你可别打她的算盘。”再后来,孩子换成了这样的话题:“我恨透了手术台,不用进口套子就别想沾我。”职称竞争大败后,冉欣很少回那个小家,夫妻生活成了打牙祭,这牙祭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倒更像两个橡皮人在一起玩过家家。白剑很清楚,在批量生产各路精英的京城,冉欣已是一株正待出墙的红杏。

白剑深感内外交困,处境每况愈下,一旦抓住机会则必作困兽之斗。这次回龙泉,他押上了全部资本,一旦输掉后果不堪设想,一旦赢了不但能跻身名记者的行列,而且能重新得到冉欣的爱情。通货膨胀率超过百分之二十,贪污、腐败日渐成为社会公害、过街老鼠,在此情况下,反弹琵琶的效果显而易见,向半大的老虎宣战,一方面可以得到最高当局的嘉许,另一方面又能在底层树起自己孤胆英雄的形象。恰在这时,白剑收到了姑父的来信,询问职业高中毕业的女儿到北京求职的可能。姑父认为现今的经是好经,但叫下面的歪嘴和尚念歪了,譬如当年龙泉遭大水灾,中央和省里发放过几批救灾款用于生产自救,可每个人头最后得到的钱不足六十元,女儿在这样的小县,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回信安抚住姑父后,白剑去打听了当年中央下拨到H省的救灾款的情况,得到的结果是:不少于十个亿!这个天文数字顷刻间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为重灾区的龙泉县,至少能得到一亿元救灾款,全县受灾人口三十万,每人得到六十元,不过用掉一千八百万;扣除约五千万元重建县城的启动资金,剩下的三千二百万哪里去了?白剑决定翻一翻这笔旧账。

上车后,白剑一直在思考这次行动的计划,翻来覆去掂量,只有走私访这条小胡同儿。这多少让他心存疑惑。大学毕业前,他每年回龙泉两趟度寒暑假,所接触的不过是老家八里庙的父老乡亲,对龙泉当年救灾的整个情况无力关注;婚后这八年只回去过三次,第一次冉欣对八里庙的跳蚤、蚊子深恶痛绝,只住五天就返回北京了,后来的两次只是顺路回去探望年迈的祖父和妹妹。私访的难度可想而知。可是作为当年大洪水殉难者的儿子,知道了当年救灾时的问题而仍缄默不语,还有脸面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吗?白剑在黎明时分,伴着列车有节奏的铿锵睡了。

罗一卿洗漱罢,那个叫小莲的乘务员又来请他们吃早餐。他好说歹说,总算谢绝了车长的美意。这种美意消受太多就成了负担,有朝一日常段长提出点什么要求,办起来就很棘手。他看看从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红日,伸手拍醒了白剑:“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你这个人怪得很,谈兴来了可以通宵清谈,转眼就变成一块石头。”白剑伸个懒腰,“心里烦。”罗一卿挪到白剑的铺上,“你老兄此行有点鬼鬼祟祟,不像是回去休假。冉欣最近总给你出情况,按常理你该在北京哄她才是,要不然也该偕夫人衣锦还乡。我看你是回去淘金的吧。在社里,我常对人说,白剑是大器晚成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没有八分把握,你老兄不会轻易出手的。能不能给兄弟点拨点拨?”白剑躲开罗一卿探究的目光,轻轻捣了罗一卿一拳,“别神经过敏,别给我戴什么高帽子。我是块废物,早盖棺论定了的。我还羡慕你呢,柳城出现全国第一所私立大学,又是医学院,你是用哪只鼻孔嗅到的?”罗一卿挠头笑着,“白剑,你别搞这种反讽,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小聪明,只能嗅一些热点,吹吹喇叭、抬抬轿子,过眼烟云而已。你这次回龙泉,肯定是去挖狗头金的,你不用瞒我了,我已经感受到你身上散发出的贪婪的杀气。”

林苟生听了这番话,腾地坐起来。龙泉,这个姓白的是去龙泉,身上有杀气,一个京城的大记者带着杀气回乡,乖乖隆的咚,他奔什么来的?这念头一出现,林苟生就把昨晚这两位大记者带给他的那杯难咽的苦酒泼洒到爪哇国去了。

“杀气?”白剑倏地睨了罗一卿一眼,笑道,“早叫生活磨个精光了。龙泉小县能是个生产新闻的地方吗?一卿兄,我确实是回来赎罪的。当年大洪水后,我没有找到父母的尸骨,此一不孝;十余年里,我只到祖坟里的父母衣冠冢前凭吊三次,此二不孝;祖父八十五岁大寿希望我能回去,我却只看小妻脸色,没有回去,此三不孝。身背三不孝,还能有杀气吗?事业不温不火,愧对皇粮,可谓不忠。一个不忠不孝之人,百身难赎,还敢动什么杀机?开什么玩笑!”罗一卿得意地咧开大嘴笑了,“你是冲大洪水来的,我明白了。你想翻翻陈年旧账……哦,对啦,上面就要对贪污、腐败动手术,你要打个提前量。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到沿海省和特区去。”白剑见罗一卿猜中了自己的心事,避开这个话头道:“我的感觉向来迟钝,要是我有预测上面大动作的特异功能,早赶到点子上了。实不相瞒,我是回乡找自信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过,我觉得真正能表现当代中国主要特征的地方,不在大都市,不在沿海,不在特区,只能在龙泉这种中原小县。”

“这姓白的良心大大的好。”林苟生心里一嘀咕,立马坐不住了,像一只肉球一般从中铺上滚了下来。少女看见林苟生笨熊似的模样,掩口笑道:“大叔,你是属熊瞎子的吧,动作像极了,在大兴安岭我见过的。”

罗一卿仍在和白剑缠斗,“龙泉这种县嘛,我实在不敢苟同,要是赶寻根的潮流,你这话还有几分道理,柳城地理位置特殊,小盆地自成体系,封闭、僵化、观念陈旧,我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来过问这个私立医学院的。”白剑淡淡冷笑道:“你只注意了地理、地貌,忽视了文化和历史。龙泉在柳城地区,更有独特性,文化上属中原文化、楚文化和商洛文化的杂交;便是地理,你只看到了四周的山。这里的河流,一半属于长江水系,一半属于黄河水系,绝对是全国独一份;历史嘛,一言难尽。”罗一卿反击道:“这么个宝贝,你怎么多年没送它些秋波?”

“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上辈子就是一只大黑熊,这里面故事长着呢,等会儿再说。”林苟生边绑着腰包边大剌剌地端坐在白剑和罗一卿对面的铺位上,“白兄弟懂那个久别胜新婚,品的是那个又爱又恨的斩不断理还乱。八辈子修行遇上你们两只报春的鸭子,福分福分呢!认识一下吧,林苟生,珠宝古董商,浪迹天涯人,非龙泉土著,大半辈子爱爱恨恨都走不出龙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说着,把多肉的大手伸了过去。罗一卿迟疑片刻和林苟生握了手。白剑打量了林苟生,却没有伸手的动作,似乎在判断林苟生这番表白的真诚与否。林苟生固执地把手伸在白剑面前,“不肯赏脸吗小兄弟?人说五百年缘分才能同船一渡,我们一起乘车过永定河过黄河、过洛河,下面还要过白河,你就忍心割断咱们前世两千年的缘分?”白剑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放在林苟生如棉的掌上,嘴里却说:“我只是怕不是一路人。老林,你是龙泉城里的、乡里的?”林苟生翕了翕鼻子,满足地缩了右手抹了一把鼻子脸,“到底是京城衙门混事的,不见鬼子不挂弦;到底是喝赵河水长大的,《增广贤文》背得熟,逢人且说三分话,切莫轻抛一片心。白兄弟要考我,我老林自然不能辜负,若考中了呢,就能交一个在京城当差的朋友,这机会咱们可要抓紧了,它们可没鸡毛那么多。这是罗兄弟的茶水吧,咱们喝一口润润嗓子,没感冒小病,没肝病,没花柳病也没有狐臭。”牛饮一气接着说:“罗兄弟正和白兄弟谈龙泉,我接过这个场子,若是白兄弟发现穿了帮,打开窗扔了我下去就是。”

罗一卿见林苟生是这般一个趣人,精神更是一振,顿露一脸孩子气,“你可说话算话?”白剑也觉这游戏正可排遣旅途的寂寞和劳苦,接道:“穿了帮就请顿饭吧,你没看老林的腰包都快憋炸了,也该减减肥。”少女早被三个人的谈话吸引住了,不失时机挪过来道:“我来做个中人吧,你要是赢了也好有个帮场的。”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你个小鬼头精,再修炼几年还得了!”白剑讥讽道:“要是觉得编不圆就免谈,一个中人的饭就请不起么?”卖早饭的一路吆喝着推着小车走了过来。林苟生从腰包里摸出二十元买了四盒饭道:“咱们先来个亮相,叫你们知道咱壳里藏的什么仁(人)!中午呢,谁输了到餐车做东,童叟无欺。过了五十,咱还没做过亏本生意,喝凉水都长膘。只是这妹子通吃输家赢家,叫人想不过。”少女故意一撅嘴,说声:“小气鬼!”

四个人吃了早饭,开始一起游戏。罗一卿发问了:“龙泉有几个乡镇,有几大特产?”

林苟生答道:“四镇一十八个乡,有玉雕、丝绸、石墨和麦饭石四大特产。全县现有八十四万零一人。”

“太准确了吧。”白剑插话道。

“千真万确!”林苟生道,“官方上月公布现有人口达八十四万,那个零头就是我,户籍簿上查不到,却是货真价实的老龙泉人。”

“四大特产产于何地?县城有何特色?”

“玉雕产石佛寺,丝绸产杏花山,石墨和麦饭石产五朵山。县城居县之中央,一条赵河从西北泻东南,用九曲十八弯把全县割成两块。至于这县城,说来话可长。”林苟生摆出长谈的架势,倒了一杯茶水,又开了一整包香烟,“太古老的遗址就不细说了,县城西北八华里处的安国都城遗址,其年龄差不多和我们的文明一样久长。西汉元帝元延元年下旨设龙泉县,冬月破土建县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后来做了东汉光武帝的刘秀与王莽大战龙泉,刘秀兵败,只身逃脱,现城东四十里有口扳倒井就是刘秀王莽战龙泉的见证,这场大战,龙泉县城被王莽焚毁。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龙泉用以拱卫东面百里处的战略要冲柳城。汉献帝建安十八年,刘备入川前,因觉龙泉城可能资大敌曹操,密令手下焚之。魏明帝曹睿青龙元年,下旨重建龙泉。南北朝一百六十九年间,龙泉城六建六毁。隋文帝杨坚开皇十六年再建龙泉,城未完全建成,隋就灭了。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三次下旨扩建龙泉城池。五代的五十三年里,龙泉五燃战火,终又成一片废墟。北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二年,降旨重建龙泉。元世祖孛儿只斤忽必烈至元十六年,蒙古骑兵攻破龙泉城,焚城五日,以泄龙泉人追随赵宋之恨。元英宗至治二年,重设龙泉县,大诗人元好问在龙泉做了三年县令。元顺帝二十七年农历八月十五,县城被十万乡民攻破焚毁,城中万余蒙古人多被菜刀砍杀。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即下旨重建龙泉城,同时下敕令表彰龙泉人在抗元暴政中所立下的功勋。明思宗朱由检崇祯十年,李自成兵过龙泉,因在赵河葫芦湾处梁寨被寨主用箭射伤眼睛,下令血洗龙泉,直杀得龙泉再无一人。”

这段由林苟生唱独角戏的时间,白剑不由得被吸引住了。他不像一个纯粹的珠宝、古董商人,古董商人用不着对一个城镇的变迁史这般关注,他们只用知道这一地方盛产什么,哪个手工业极度繁荣的朝代会在民间遗留下什么成色的古董就足够了。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研读一个县城的兴衰史呢?难道他是龙泉的一个官员?不会的,官员谈起这些血腥一般都轻描淡写,绝对不会这样饱含激情。李自成哪里就把龙泉人杀完了,白剑心念一动,脱口说道:“据我所知:当时全龙泉至少还在八里庙留有姓高和姓白的一男一女。”罗一卿已听得入迷,摆手道:“白剑你别打岔,这是细节,谁都不能保证一点不错。乖乖的,这龙泉还真有点闹头。”林苟生大度地说:“算我穿帮一回,中午饭我请了。这件事龙泉家喻户晓,我怎么就忘了呢?白兄弟,你是否与八里庙的白家有亲?”白剑心中一凛,暗骂这胖子歹毒,竟在这种地方猜到他的出身,故作镇静道:“不是那个白家,我老家离八里庙有二十来里。”

林苟生不再追问,继续说:“大顺元年,登了基的李自成下令朝龙泉移民。清世祖福临顺治五年,下旨重建龙泉城,康熙十年建成。以后两百多年,龙泉多燃兵火,县城竟无彻底毁坏。十三年前,一场大洪水冲走了半座城。两千年来,龙泉县城毁了十二次半,说这座城是尸骨当砖用鲜血浇铸一点都不夸张。自李自成焚城后,龙泉就不配称作忠义之县了,人心变了,县城被毁的悲壮剧目也就失传了。”罗一卿换个坐姿伸着懒腰道:“老林,你如今经商是自愿下海呢,还是逼上梁山?你不像一个彻里彻外的商人。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有那么点今不如昔。”少女吐着舌头说:“林大叔像一位西班牙斗牛士,眼里着火哩。”林苟生叹道:“如今的年轻人呀,狡猾狡猾的多多,我给你们讲史,你们却在琢磨我的来历。早年我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如不是去了龙泉,笃定与商人不搭界的。龙泉十分磨砺人呢,为什么?只要有个由头,斗起来就没完没了。刚才提到八里庙的高白两家,为争谁是爷谁是奶,一斗就是三百多年。白兄弟也知道这事吧?”眼锋倏地射向白剑。

白剑回击的目光很不理直气壮,言语也嗫嚅着:“你,你总提八里庙干什么。你对龙泉的认识差远了,说不定你说的一切都是从资料堆里找出来的。你本行是经商的,却不提龙泉商业史;听口气你真是老龙泉,可嘴上挂的都是些死人,现代都没出过人物?这些才是中午谁请吃饭的关键。”少女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林大叔是学历史的,龙泉的历史又是这样惨烈独特,谁能保证你讲这些不是靠记忆?”林苟生大声说:“问得好!我就喜欢遇到高手。民国以前,龙泉无商业。这话又绝对化了,应该说清同治以前龙泉无商人。曾国藩平定太平军,清朝出现短暂中兴期,龙泉的玉雕、丝绸业出现空前繁荣,经营玉雕、丝绸的商号二十年里出现上百家,据县志记载:每年蚕茧收获季节,赵河龙泉境内六大码头,各泊大小货船百余艘,航道几为之塞。到了民国,龙泉出了一巨商欧阳恭良,他用二十来年兼并了大小丝绸玉雕商行六十余家,成立托拉斯四福居,在县城买两条街建了龙泉最早的工业区。他的事业鼎盛期,四福居在北平、郑州、上海、西安、广州、武昌、襄樊设了十几家分号,龙泉水路、陆路出入境货物,欧阳家十有其九。最让我钦佩的,是他的事业在赵河缺水、抗日战争期间仍在继续。四十年代初,他组成有三千辆自行车的庞大运输队,仍把生意做到陕西、湖北、安徽、四川、山西五省。”他中断谈话,呷了一口茶水,乜斜了白剑一眼。白剑气馁了,林苟生讲的这些龙泉往事,他竟一无所知。这个显然有着很深城府的狡猾的胖子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表现欲吗?如果不是这样,他肯定有点居心叵测。要命的是珠宝古董商的谈话越来越像个陷阱,白剑感觉到自己正身不由己朝里面跳。林苟生话锋转进了龙泉的政界:“要说人物,你们这些当记者的可能不感兴趣,若是作家嘛,我就不说了,我提供这么好的素材,又不能署名,这种赔本的买卖咱不做。第一个要算一个政治家。”罗一卿禁不住笑了,“老林,你有没有搞错呀,一个七品官能冠政治家的头衔吗?”

“你可别小瞧这七品官。”林苟生眼睛里倏地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恐惧,接着又一股火光就把恐惧驱走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吝啬给他封这顶政治家的帽子。他不到三十就当了县委副书记,一坐就是三十二年。你们在京城当差,自然明白政治这个行当,维持多半比升迁难。他叫李金堂,大洪水前后,他复出做县革委副主任。”说罢,眯着眼看着白剑。

白剑打了个激灵,却没发作,白了林苟生一眼。罗一卿打趣道:“白剑,不就是一顿饭嘛。能在一县当三十二年县委副书记,算是个人物,你该从老林这里获得点感性认识,我可不愿你出师未捷身先死。”林苟生说道:“三十二年间,龙泉换过十四任县委第一书记,在任时间最长的七年,最短的只有两个月零十天,比洪宪皇帝袁世凯还短命。任期超过五年的四个,不是比李金堂大十岁,就是比他小十岁以上。不是政界绝顶高手,能悟到这一点吗?不过,这回李金堂恐怕遇到克星了,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刘清松不是个糊涂虫。”白剑冷笑道:“一个穷县的副职能成多大的神?”林苟生摇头笑道:“咱走府过县浪荡几十年,自信眼力不差。在政界,龙泉小县能修行出李金堂这样的人物真是个奇迹。若真是只保了个副书记的职位,那也不算道行深。搞政治,有职有权,有职无权,无职无权,都平常,能搞不在其位能谋其政,才叫高手。李金堂在位三十二年,一言九鼎三十年,可真不要小瞧了他。上一任县委第一书记任怀秋走后,李金堂还兼了半年多的县长,按规定,他这个县长可以一直兼下去,他却在刘清松来龙泉前夕让了县长的位置。名义上,李金堂放弃了政府那边的权力,实际上换上了自己的亲信更好操纵了。总而言之,简而言之,刘清松来龙泉前,李金堂一手遮天,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连人大、政协、纪委这些衬托,也都是清一色的李帮中的人。刘清松不糊涂,是他一开始就学会了掺沙子,从柳城带去一个女副县长。龙泉人都等着看刘、李两家夫妻店唱大戏哩。你们当记者的到龙泉,不明白这些龙泉特色,肯定白去了。”罗一卿不解地问:“老林你又穿帮了吧?刘清松带了一位副县长,你怎么说成两家夫妻店唱大戏?”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睛,“四个大人物,两对露水夫妻开店。刘清松和庞副县长这店刚开张,卖什么咱还得看;李金堂和欧阳洪梅这家店,可算老字号了,十几年来掌握着龙泉八十几万人的生计哩。”罗一卿又道:“据我所知,咱们现今实行的是回避制,龙泉这两家夫妻店到底是怎么开张的?”林苟生笑道:“制度管不了这种店,这两家夫妻店缺的都是一张结婚证!大城市管这种关系叫情人。”罗一卿咧嘴笑了起来,“想不到龙泉的官员蛮新潮嘛。”林苟生道:“表面上他们都是同志关系,也没人抓住现行。”突然他转头道:“哦,白兄弟,你是去抬轿还是去拆庙?”

“我是休假!”白剑愤然道,“我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天下乌鸦一般黑,这龙泉就不是乌鸦吗?你的心思用处太多了,所以五十岁还在做跑单帮的商人。”林苟生并不气恼,竟涎着脸皮笑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不过这乌鸦如今也有了白乌鸦。休假好哇,当年乾隆六下江南为的是盐运案,名义上也叫休假。小兄弟,你要休假,可别漏了欧阳洪梅主演的戏。不看她的戏,这龙泉差不多算白来了。这个欧阳洪梅,就是欧阳恭良的嫡孙女。罗兄弟和小鬼头像是对这个奇女子感兴趣。如今有了电视,京城那些大牌演员,咱也常能见一见,和欧阳一比,不过伯仲而已!欧阳的哭戏,在H省花旦戏中绝对第一。我林苟生阅人多矣,尽管她……尽管她不是个纯粹的艺术家,就像我不是个纯粹商人一样,和龙泉政界关系千丝万缕,和李金堂在大洪水时就……我还是承认她是人中之凤,凤中之神品。你们要是能看一场她的《杜十娘》,你们就忘不掉龙泉了。大洪水……”

“你不用谈这只人中凤了,中午饭我请就是了。”白剑越听心中越慌。这阔佬显然偷听了早上的谈话,而且与龙泉政界有很深的关系。他一口一个大洪水,用意不明,这只漏勺一样的嘴,一旦知道自己的动机,未等完成底层的摸底工作,就会惊动李金堂他们。白剑转身看着那未知姓名的少女道:“老林,这位小姐不是到柳城的罢?”少女答说:“我到宜昌,然后到重庆,看一看三峡,要是高峡出平湖了,那会有多少遗憾。”白剑长出一口气道:“再有一个半小时就到柳城了,再不吃饭,小姐这中人不就白当了?老林,实际上你谈的东西很有趣的,可惜我和一卿都是记者,听不出有什么新闻价值。等哪天我改行当了作家,我一定请你给我讲三天三夜。”林苟生知道白剑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谨慎人,心里很高兴,当即表示:“咱说话都要算话不是?中间我漏了八里庙高白二家的旧事,算穿半只帮,这午饭嘛,我和你白兄弟来个‘AA制’,谁也不欠谁的。你回龙泉休你的假,我到龙泉收我的货,好问酒吧遇上了,你说认识咱就认识,今天的话,都锁进肚里消化掉好了。”白剑暗自吃惊,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真不知是福是祸。他表白自己口紧,大概不会过早暴露这件事,又笑道:“林老板言重了,我哪里会忘咱们两千年的前世缘分?我回龙泉。当然要四下看一看风景,有你这个龙泉通做朋友兼导游,不是一件美事吗?当然,这要看咱们今世的缘分。”

林苟生朗声大笑,“好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小妹妹,人说女人的感觉比男人敏锐十倍,你看咱和白兄弟将来是朋友还是敌人?”

少女假模假式看着两个人,“你们都是龙泉人,你又不姓高,我想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林苟生拍了巴掌道:“走,吃饭去。”

白剑送走罗一卿,已有些归心似箭了。正朝汽车站走,看见林苟生从一个水果摊边闪了出来,停下脚忍不住问一句:“你不是坐了三轮走了吗?”林苟生坏模坏样,高深莫测地笑着,“原以为你会先到地委宣传部打个尖儿,我就上了三轮。转念一想,你是回来休假的,自然不会去惊动上上下下的。小兄弟,你是个会用脑子的人,当然不会因小失大。所以我就下来了。汽车站分了两个,一个是大交通,一个是面包车,怕你走错了,去了又脏又乱的大站,留下来为你引个路。你不反对吧?”白剑鼻子哼一声,拉了长腔道:“不——反——对,只是我不明白你作为商人对我这么周到,是不是一种投资。若是呢,你就不怕将来种了龙种收的是跳蚤?”

林苟生紧走两步,像只螃蟹横走着,为的是又不耽误走路又能看清白剑的脸,“小兄弟,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年和县里的头脸照没照过面?”

“你不是偷听到了吗?”白剑冷笑着,“父母死在大洪水里,还有祖父和妹妹在龙泉。为了你的诚意,我再说这一遍。你说的什么李金堂、什么刘清松、什么欧阳洪梅,我都不认识,大约十五年前,我见过一眼李金堂,不过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小心别让车撞了你。”

“这就好这就好,”林苟生扭正了身子说,“咱们就能好好合计合计了,你不认识李金堂,咱就在暗处,事情就好办得多。李金堂在龙泉经营了几十年,耳目遍及全城。这头要是开不好,以后就被动了……哎,到了到了。”

面包车出了柳城,林苟生站起来,手扶着靠背,看见车里没有坐科长级以上的官员,重新落了座,用肘子捅捅白剑道:“小兄弟,咱们商量个事中不中,你休假咱先从城里休,你要看什么咱就端什么。”白剑警觉地看看车里的乘客,压低了嗓音道:“你烦不烦,昨晚你打半夜呼噜,我要睡觉了。”林苟生得意而自信地笑得浑身颤抖,脸凑过去对白剑耳语着:“这一车绝对安全。火车上我漏了咱龙泉一个人物,如今的首富申玉豹,资产绝对超过五百万,是李金堂树立的个体经济的旗子。这申玉豹发财发得有点怪。”白剑忍无可忍,黑着脸吼道:“我一不抬轿,二不拆庙,我要睡觉!”

眼见车过了杏花山,林苟生决定再冒次险了,摇醒了假睡的白剑说:“杏花山的杏花快开了。去年申玉豹的老婆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审是他杀,李金堂一过问,就成了自杀。人命关天的大事,说是黑就是黑,说是白就是白,没有铁腕,也不敢这样狂。除了县长王宝林,人大、政协的正副职,李金堂这些年还培养了四大金刚、四小金刚,势力遍布全县各个角落。你要翻陈年旧账,眼可要把细些,要多找些朋友和帮手。”白剑仍假睡着,仔细地听。林苟生停了片刻,牛眼转转白剑,咬了一下厚嘴唇道:“我住在古堡,也就是县直招待所二○三号房。小兄弟若是信得过我,中午到我那里再详细合计合计。你也不用瞒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不知道我等你这样一个人等了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咱俩联起手,能成一番大事。”

白剑听得心惊肉跳,一见车到了县城东关,忙喊停了车跳下去。林苟生在车上喊道:“小兄弟,还没到呢!”白剑一心想尽快摆脱这个不知敌友的林苟生,答道:“我真的是休假,已经到家了。”

面包车呼啸而去,车窗外留下一颗硕大的脑袋在干涩的寒冷里随车颠上颠下,颠出断断续续的喊声:“小兄弟——有事到古堡找我——”

白剑呆立在三岔路口上,心里道:或许他真的是个朋友?如果林苟生所说属实,这个李金堂可算得上一个土皇帝了。这种人物,一般都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