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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音747客机刚一停稳,张保国马上打开了诺基亚彩信手机电源,坐在头等舱第二排左侧靠窗的座位上,专注地看着手机造型漂亮的宽大显示屏。经济舱的同胞们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争先恐后地沿着两个通道涌向舱门。伴着几声嘀嘀的提示声响,张保国按了几下键盘,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美女头部和电视屏幕的合影。人像还算清晰,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人的个性和气质也基本上没拍走样,但是电视屏幕上漆黑一片,细辨才能发现这是一座城市的夜景。再按几下键盘,屏幕上不断地出现一段段文字:“我的一切、我的主人:遵照你广州白云机场登机前的最后指示,除拍下上面那张物证照片的几秒钟,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即将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巴格达。像你判断的一样,北京时间上午十时三十二分四十八秒,从英国军事基地和美英航母上起飞的B-2隐型轰炸机、B52战略轰炸机发射的数目不详的导弹,在古城巴格达爆炸了。伊拉克战争正式爆发了。到底你是个政治家,你又赢了,萨达姆在最后时刻没有屈服。老实说,看这种现场直播的战争,我心里很难受。战争和电脑游戏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挺可怕的。所以,我真想在你踏上平阳土地的第一时间见到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不过,我会严格按照你所定下的规则行事。毕竟,省会大市的常务副市长、副省级市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都是受人瞩目的公众人物……我该去工作了。想你的美玲。”

读完这条太长却至情至性的短信息,已是标准中年男人的张保国感到特别地放松。身为九百六十万人口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知道这种放松的感觉是多么的珍贵。这也是他无视四十五岁和二十六岁的巨大年龄差异,把丁美玲当成惟一的下一个婚姻对象接纳并交往下去的最重要的理由。当然,丁美玲的美貌、青春、智慧、多情、执著以及这个时代罕见的忠贞,也是他在春节前那个冬夜里决定要娶丁美玲为妻的同样重要的理由。把童贞和婚姻捆绑一起交付给一个男人的女孩子如今已不多见,而一个在北京广播学院读了四年书、又在省会城市电视台做了四年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美女,能把童贞留到二十六周岁生日那天郑重交出,更是罕见了。张保国并不是一个有着浓得不可化解的“处女情结”的中国旧式男人,但当他发现丁美玲把处女身体交付给他后,他还是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震撼,结婚的承诺起码提前半年就脱口而出了。冷静下来之后,张保国还觉得,丁美玲的这种韧性的坚守甚至给了他治理平阳这个城市的坚定的信念,因为不管当下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丁美玲们相信未来的美好,不肯轻易向现实妥协。

当然,那天决定关掉手机、陪丁美玲在她那滨河花园里的小单元房内度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夜晚时,张保国还没想要马上和丁美玲谈婚论嫁。当时促使他做出决定留下来陪丁美玲,多半出于生理方面。自与前妻王思凡协议离婚后,已有近三年时间他都没与女人有肌肤之亲了。如果像山村里丧妇的中年鳏夫那样,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因而再无多少梅开二度的机会,这种独身的日子也不是不能熬下去。可是,像张保国这样的男人,二十六岁做了县团委书记,二十八岁做镇党委书记,三十一岁做县政府常务副县长,三十五岁做县委书记,三十七岁做省会城市公安分局局长,四十二岁做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四十三岁做到省财政厅副厅长,一年后又当上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这样一个在平阳市和H省都赫赫有名的政治明星,一旦丧妻或者离婚做了单身男人,他新兴的别号就叫做钻石王老五,他要想尝尝声色犬马、夜夜新妇的滋味,那叫易如反掌。何况,在H省的政界,手里稍稍有点信息资源的人都知道,张保国的政治生命,决不会在平阳市常务副市长这个正厅局级的台阶上划上句号。越是太容易得到,越是不能轻易伸手去接,这是张保国从政伊始,父亲张春山院士给他提出的忠告。

二十年来,在金钱和美色面前,张保国一直把父亲的忠告当成金科玉律来执行。当然,张保国也从未打算做一个独身主义者。既然与王思凡的婚姻已经解体,新的选择是免不了的。张保国给自己提出的原则是:理智寻觅、冷静观察、瞅准时机,速战速决。

丁美玲的表现让他十分满意。就说这条短信息吧,条理分明,公私兼顾,既有识大体的遵从,又有小女子的缠绵;既有客观的叙说,又有主观的态度,分寸拿捏得挺到位。这正是政治家、特别是那些想有些大作为的政治家们,应该能找到、也必须找到的那种拿得出去的体面妻子。如果不是春节过后事情千头万绪,张保国就早已把丁美玲介绍给自己的父亲和正在平阳大学读大二的女儿张怡,并且要开始筹备婚事了。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就必须在公开场合维持良好的上下级或者是合作的关系,不给任何风言风语留下生长的土壤。精神上虽然有些痛苦,丁美玲还是遵从了张保国,两人过上了偷情一般的生活。感谢科技的进步,手机能发短信息、尤其是可拍照彩信手机的问世,让丁美玲和张保国之间的恋爱关系,从此有了相互放风筝般的些许踏实感。

张保国坐在座位上,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按着键盘写道,“小东西:谢谢你的劳动,它让我没有在第一时间错过今天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个事件。”眼风瞥瞥窗外,看见自己的黑色奥迪车已在空空荡荡的停机坪上候着,竹竿一样瘦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万富林也立在车旁等着,张保国继续按键写着:“万富林又把我当成王市长了,我不喜欢坐头等舱和在停机坪直接上车的排场!我也很想你。保国。”刚要发送这条信息,张保国想都没想,又随即把“我也很想你”几个字删了。

“先生,转运交通车在等你。”空姐甜甜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保国兀自感到脸热,忙说:“对不起,我有车来接。”匆匆按了发送键,起身拿自己的随身行李。

高条骨感的空姐跑到机舱门口高声喊,“没人了——开车吧——”万富林听到空姐的喊声,下意识地向舷梯跑过去,看见张保国拎着小箱子出了舱口,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几个台阶,硬从张保国手中抢过小箱子,又急跑几步把箱子递给司机,自己抢先给张保国打开了车门。

张保国轻轻地叹息一声,说,“你这个万富林呀!叫我怎么说你呢!”低头钻进车中。

万富林麻利地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把头尽可能地扭得正对着张保国说,“虚心接受张市长的批评!”

张保国说,“坐经济舱又怎么了?王市长喜欢下了飞机上车就走,我不喜欢。”

车平稳地开走了。

万富林说,“头等舱是按规矩给你订的。市政府招商引资补充条例规定:为提升平阳市对外形象,凡是招商引资的公务活动,带队主官必须坐头等舱往返。这次你亲临广交会布展,事关平阳形象,坐经济舱丢咱平阳的人吧?”

张保国说,“到底是副秘书长,法律法规条例背得熟,连补充条例也记得牢啊。可到停机坪……”

万富林紧接道,“这一条我是没按你的旨意办。富林知道一个老板有一个老板的脾性……”

张保国说,“该掌嘴!我不是什么老板!”

万富林假装轻煽一下自己的脸,“你看我这记性,你是不喜欢别人叫你老板的张常务副市长。叫你市长你不高兴,叫你副市长吧,你又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为追求准确,总不能叫你张常委常务副市长吧?市长,如今是规则潜规则都有着制约力的时代,潜规则有时候作用还要大得多广泛得多!去掉副字,称个老板,可是全国通用的潜规则,你这个经济学硕士就不要免俗了吧。古人云,人至察则无徒矣!”

张保国笑了起来,“你呀,就坏了个嘴巴。”

万富林说,“再加上一双好腿、一副好脑,一双能看见活儿的好眼,难道这不是称职的秘书长应该必备的素质?相互称同志,这是上边提倡的,可是所处位置不同,相互称同志的效果便差远了。中央和省部级领导喜欢相互称同志,喜欢哪怕老百姓也称他同志,那效果是亲切、庄严,甚至还有信任。你呢,虽然离副部只有一步之遥,但如果我和别的下属见面称你同志,特别是你要是要求大家见面都叫你保国同志,会有什么效果?”说完,看着张保国怪怪地笑了起来。

张保国说,“笑什么笑,把你的高论说出来呀。总不会把我看成是个同性恋吧。”

万富林说,“这倒不会,因为你是平阳市的常务副市长,而不是平头百姓。可是,同僚们、特别是那些和你半斤八两的同僚们和同道们,听说你要求下属称你同志,恐怕要认为你等不及了吧?你放心,等你扶正了,大多数人都会改口称你保国同志的。这就是你现阶段必须认真面对的称谓上的潜规则。这也是我在你上任后,多次提醒你改口称王长河市长为长河同志或者老首长的理由。”

张保国笑不出来了,把眼睛移向京深高速公路旁广袤的麦田,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这些潜规则。”

过了几分钟,万富林又开口了,“保国老弟,你在上邑当团县委书记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了。后来你做了黑岭县的县太爷,咱们成了至交。如果不是承蒙你错爱,我在省委接待处处长的位置上恐怕要一直干到退休。九年呀,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四十八的副厅,给我也留了点希望。古人说得好,大恩不言谢。我呢,官场上理想的收官阶段,只想绑在你这辆战车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不避讳我有再想上一、两个台阶的野心。这些话我早就想给你说了。”

“‘六铁关系’能成事这条潜规则,你恐怕也听说过吧?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光屁股时住一个乡,说的都是十年以上的情份。你每次都不让我到停机坪接你,每次我都违抗了你的指示。为什么?我想帮你立点威,利用我在平阳二、三十年积下的那些个资源给你立点威。依我看,你最需要积累的,就是这个威字。有些个形式本身比内容还内容。”

张保国认真点点头,“谢谢你的肺腑之言。道理我明白。”

万富林说,“你在黑岭当书记那几年,凡大事都做不顺,很重要的原因,是你没去要那辆车牌号为七九八八的黑岭一号车。这辆车一直坐在许文东县长的屁股下面,黑岭实际上就变成两个核心了。车牌号码如今是权力大小的外化,这又是一条潜规则。”

张保国说,“所以,我要学会心安理得地每次一走下飞机舷梯就步入专车,对吧?这真是威吗?好像也有那么点歪道理。”

万富林说,“再告诉你点内部规矩吧。飞云机场和平阳火车站与省委接待办达成协议,凡省委常委乘车乘机回平阳,不管公私事务,车一律到停机坪和月台接。后来,我又让机场和车站为省委书记和省长的家属提供了这种特殊服务。”

张保国打趣道,“用心良苦呀!是因为太周到你才在处长的位置上一窝九年,还是因为不够周到?你就不怕把我惯出了毛病,让你在原地踏步十二年?”

万富林说,“不会。因为你我有‘六铁’那样坚实的历史关系,因为这九年里省委书记换了四个,待了五年的那位,像你一样也追求平民化。可惜他只懂得摆个平民书记的架子,却让咱们H省白白错失了至少三次经济腾飞的机遇。他在西部不足一千万人口的小省区窝得太久,认识每家农民的成员,认识每家牧民的耗牛,来H省五年,刚刚能叫出全省一百九十八个区、县主官的名字。”

张保国骂道,“狗日的,你这张嘴可真损。”

二十二公里高速路,司机小陈把奥迪开得既快又稳,仿佛自己也是汽车的一部分了。

收费站自然不会收钱,奥迪一路畅通进了市区。这时,万富林才说市长王长河要张保国从机场直接去平阳市著名的民营企业春晖药业股份有限公司参加调研。

张保国又骂道,“你这混……蛋!怎么不早点说?我总该回家……”

万富林笑,“你哪里还有家?你的家三年前就是王思凡一个人的家了。你的家如今在翠圆宾馆八零八房。”

张保国说,“我爸的家不是我的家?”

万富林说,“确切地说,那是张院士和你妹妹张卫红、你妹夫胡剑峰、你的小外甥胡君的家……”

张保国有些生气了,“今天是怎么了?”

万富林笑道,“市长大人息怒。你最想见到的人,现在就在春晖药业,小的早就做了安排。”

张保国吃了一惊,说,“你发烧说胡话了吧?我想见谁,你能知道?”正说着,口袋里的手机嘀嘀嘀嘀响了四下。

万富林得意地坏笑着,“平阳地气邪,说个王八来了鳖。你想见的人给你发了短信息,快点看看吧。”

张保国坐着不动,说道,“真成精了。”

万富林说,“十届人大闭幕才几天,长河同志从北京开会回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市里五家龙头民营企业搞调研。长河同志特地交待我,一定要我把你直接从机场拉到春晖药业,还说一旦飞机晚点,要我在第一时间里通知他。你不信?”

张保国问,“王市长还带了谁?”

万富林说,“一个都没带。我猜,长河同志只想让你参与此事。从去年开始,平阳的民营企业发展势头强劲,具体情况你比我清楚。放眼当今世界经济,中国风景这边独好,平阳想成为这道风景中的一处胜景,关键就看平阳的民营企业在未来三、五年中的表现。这不是我的话,这是长河同志上午开始调研时说的开场白。下午的调研两点钟开始,现在是一点四十,你说你有时间回哪个家?平阳电视台自办新闻播出时间是十八点三十至十八点五十,截稿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除非非常事件,下午三点以后市主要领导的活动报道,只在晚十点正点报道时段播出。你遇上了一个好领导呀!”

张保国伸手拍拍万富林的肩膀,“没白交你这个朋友。小陈,能不能再快一点。”

万富林说,“来得及。一点五十五分,准能把你送到。”

张保国说,“你从停机坪把我拉走,这水箱快憋爆了,我要放水,我要洗脸,总不能让全市九百六十万人民看我这张灰头土脸吧?”

说得万富林和小陈都笑了起来。

万富林吩咐道,“小陈,我命令你给尊敬的市长再抢出四分钟时间用来放水整容。市长大人,再不看靓照和短信息,呆会儿你就没时间了。”

奥迪超过一辆又一辆车。张保国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朝左边挪挪,开始看短信息。照例,先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簇火红的玫瑰,短信写道,“感谢上帝,我被抽调到你身边当五天工作人员,任务是做五期深度报道。为了迎接你的归来,我特意买了鲜艳的玫瑰。今晚你要是见不到它们,明天它们就没看相了。”张保国一抬头,看见万富林正看着自己在笑,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理睬他。

万富林说,“调研工作的报道工作十分重要,宣传部很给面子,我点的战将,童部长一个不落,都给叫来了。”

张保国没再说什么。

在他们的谈话中,丝毫没有涉及到春节前后在广东地区、特别是在广州市肆虐一时的非典型性肺炎。广东的疫情并没在张保国的广州之行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广州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2

去年十一月政府换届后,王长河定下一条规矩:今后凡市政府领导在市区检查指导工作,只能喝前往单位的茶水,不能以任何理由吃请。全国每年营业性餐饮销售额突破六千亿元,公款吃喝贡献了将近一半,此事已不是小事。

因此,王长河和张保国等领导以及丁美玲等媒体记者在下午五点十五分离开春晖药业漂亮的圆柱形总部大楼时,告别就弄得特别漫长而缠绵。春晖药业的创始人殷德庆与蹲在平阳的四个副总裁、十几个中层领导、几十个员工,把停车场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人眼中流出的,都是真挚的感激之情。他们谁都清楚公司上市意味着什么。市长和常务副市长调研的第一家民营企业选择了春晖,他们等于拿到了半张入市的准入证。这半张准入证,他们已经盼了好几年了。如今,几杯清茶就换到了半张准入证,众人难免要生出一些做梦的感觉。

看见王长河真要走向自己的专车,铁骨铮铮的七尺大汉殷德庆几乎是噙着泪水,动情地喊了一声:“长河同志——”王长河站住了,抬手捋捋花白的背头,稍稍仰仰国字大脸,腆了腆将军肚,大声说,“殷德庆同志,什么都该有个规矩。”

殷德庆忙说,“长河同志,你定的新规矩连我的员工都知道。你看,你和张副市长在春晖调研一天,不就是喝了我的一杯清茶吗?长河同志,我只想代表三千九百八十七个春晖人对你说句话:政府把春晖列入今年民营公司上市的一号种子选手,对春晖的大恩如同再造。春晖人决不辜负您的期望,一定能拿出天天飘红的成绩来。”

王长河说,“这是因为你们干得好!还是那句话,放眼当今世界经济,中国风景这边独好。你们看,伊拉克和美、英等国不是又打起来了?这对我们又是个好的消息。当然了,我这么说决不是幸灾乐祸。打仗总不是个好事,要死人的,要死很多无辜的人。在未来的几年,平阳的经济能不能像温州一样,能不能在中西部创造一个奇迹,你们这几个种子选手如何表现是关键。这十六大也开了,十届人大也闭幕了,台子都给你们搭好了,是龙是虫,就看你们了。政府今后能给你们提供的,只是服务,也只能是尽可能好的服务。哎,我还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的产品,是吃进肚里去的,质量问题可一定要把好关。出一件事,牌子就砸了。”

殷德庆说,“长河同志,请你放心。”

“放心?”王长河顿时拉长了脸,说,“关着门都是自家人,我给你们讲点前些天咱们平阳丢人丢到国外的事。世界五百强中的一家机电公司,有意把咱平阳当成他们的一个零部件生产基地。事情谈了半年多,就等着签协议了。那边呢,要求咱们在他们的本部建个办事处。这个办事处主任,我们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他和随行人员的行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咱平阳自产的,连内裤都是。你们别笑。我想这挺括的西服、美观大方的领带、锃亮锃亮的皮鞋,不都是展示咱平阳制造业水准的窗口吗?谁知道一条劣质皮带,每年几千万美元的好项目给弄砸了。”

张保国禁不住问道,“怎么会呢?”

王长河苦笑一下,“谁能想到咱们的金锷牌皮带会这么不争气呢!”说着,撩开自己的西服用手指敲敲皮带扣,“为了万无一失,我让他们送来二十条皮带,市长副市长一人一条试用,小车队的司机也一人发了一条,还不放心,又把剩下的三条发给了爬上爬下干粗活的水电班工人试用。用了两个月,一个问题也没出。可它一出问题就出在节骨眼上。人家重视这个项目,派了一个副总裁去机场接,派的还是个女副总裁。咱们的办事处主任跟人家的女副总握手,这铁扣子居然这时候掉了!这东西掉了,这裤子还不往下掉?出大洋相了。昨天上午,我收到办事处主任发回的‘伊妹儿’,说人家不干了,理由只有一个:连自己的行头都打理不好的平阳人还没资格跟他们合作。”

殷德庆惊诧道,“金锷如今也算个名牌了。”

王长河说,“可它关键时候掉链子了。昨天下午,我去了他们厂,骂了人。几千万美元的大项目丢了,让人心疼,走了一家世界五百强更让人心疼。哎,你们报社电视台的听着,这件事绝对不能报!也他妈的邪,昨天下午,我让他们从几个批次中抽出二十条皮带做抗拉试验,个个都又成英雄好汉了!所以,我要给你们春晖敲个警钟,你们的产品要是出了事,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殷德庆诺诺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王长河看看张保国,又看看丁美玲,说,“小丁,你告诉傅传统傅台长,今晚的新闻,要强调一下张副市长刚从广州广交会布展回来这一点。但愿这次广交会能再为平阳引来几只更漂亮的金凤凰。”

丁美玲忙跑到王长河和张保国面前,对着王长河说,“下午三点钟,我已经写了这层意思。这一次广交会,平阳有二十三家企业参展,参展数是过去五年的总和。”然后把脸正对张保国,“张副市长,我们想做一期平阳市的广交会参展准备工作的专题,需要采访你,不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因为身份的特殊,这对还处在秘密恋爱阶段的恋人只能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方式来交流。丁美玲奋力想扮好新闻记者的角色,眼神中的爱意却不能完全闸住,电闪一般把思念呀渴望呀问询呀,送到张保国的眼睛里。

张保国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了,说,“好哇。这几天我都跟着王市长调研,你们来吧,半小时时间总能抽出来吧。”

丁美玲脸红了,“谢谢张市长。”

万富林不声不响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

王长河说,“就这样吧。保国,你坐我的车,去吃碗你嫂子做的手擀面。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吃碗面算为你接风。万富林,你也去吧。”

张保国上了王长河的车。丁美玲极度失望地看着两辆奥迪和两辆桑塔纳驶出春晖大院。

殷德庆走了过来,“丁记者,吴记者,非常感谢,这样吧,我也不把你们当领导看,想请你们赏脸一起到金鹰海鲜大酒楼吃顿便饭。”

吴东说,“金鹰大酒楼可吃不到便饭。”

原以为晚饭能和张保国一起吃,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极度失望的丁美玲迅速调整好表情,回答说,“殷总,如果这餐饭早就订好了,我们可以吃。如果……”

殷德庆说,“厉害。不过,我们得考虑到,一旦两位市长同意留下吃饭,春晖总不能让市长们吃羊肉烩面吧?”

“那就吃吧。”丁美玲叫道,“小吴,走吧。春晖当了上市预备公司一号种子选手,起码能节约一百万,殷总,我们也该给你敬几杯,庆贺庆贺。”

殷德庆一拍巴掌,“好眼光,真不愧是平阳第一名嘴。一百万?后面再加个零吧。不瞒二位,春晖在过去的三年里,在上市方面,已经投入了六百八十万,可惜的是出手太寒酸,没拿到准生证。今年,公司预算中,光是上市公关一项就留了一千万。想不到政策变了,民营公司上市的春天来了,咱的祖坟真冒烟了,两位市长把春晖列入一号种子选手了。”

丁美玲的心情彻底变好了,“明年《福布斯》中国富家排行榜,殷德庆的名字能进前三十吧?”

殷德庆说,“进不进倒无所谓,即便不上市,前八十位也应该有我一个位置。请上车吧。”

车上,王长河简单地问了问张保国关于广交会的情况,然后话峰一转,说,“这个小丁不错。保国,一个省会市的常务副市长放单,久了也不是个事。早一年,我还对你和王思凡破镜重圆心存幻想,现在呢,不这么看了。平阳的离婚率八年前突破了百分之十,这些年一直稳中有升,也没出啥大事。各种观念,都与时俱进了。有人给我说,美国总统从华盛顿到小布什,一个离婚的都没有,是不是这样啊,保国?”

张保国心里一紧,脑子飞快地转着,确信自己和丁美玲的关系还不可能被王长河知道后,又坦然了,说,“听说是这样,我也没研究。不过,我可没有当国家元首的野心。”

王长河说,“没离婚的总统,也不一定都是道德君子。只选那些没离过婚的人做州长、做总统,有时也是皇帝的新衣吧。克林顿有个莱温斯基,肯尼迪当年和梦露不清不楚,另外也和一个白宫实习生不明不白,但这并没妨碍他们都是成功的总统。保国,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该成个家。你觉得小丁怎么样?要是你觉着合适,我给你们做个红娘。”

万富林问,“长河同志,要是这个小丁有男朋友怎么办?棒打鸳鸯呀?”

王长河鼻子哼哼,“这点眼水都没有,我不是白活了五十几岁!这小丁心里已经有了保国,看看小丁看保国的眼神,看看她为保国换的靓装,我就知道这姑娘是看上我们的政治明星了。这姑娘的眼力也真不错,胆识也不错。咱们这个保国,身高一米七八,剑眉豹眼,鼻阔口方,大耳虽有些招风样子,可那耳垂一个能顶寻常人仨,不吃政治这碗饭,去搞表演,早就是万人迷、大明星了,而且还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什么年龄段的偶像。”

万富林打趣地接道,“四十五岁,官居正四品,又有上峰百般呵护,政治前途无量。虽有漫长婚史,膝下也有一女,可这婚史清白,与前妻分手纯属性格不合、志向不投,小女已是经济专业大二高材生,眼看就能自立门户。薪俸虽然不多……”

张保国打断他,“打住打住,起什么哄?”

王长河说,“保国,你要是奔婚姻,我不反对你找小丁这样的公众人物。克林顿的老婆希拉里若不是个见识过人的政治家,而是一个醋意甚浓的泼妇,克林顿能不能把任期干满,难说。绯闻事件满世界炒得沸沸扬扬了,希拉里拉着小狗陪克林顿在戴维宫草坪上遛弯儿,脸上还能浮出灿烂的笑,不简单!看来丑妻是福,此说也不是放置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呀。比翼双飞,中国几千年来也只存在于书里边,过去只是个引着人们往前的好梦,如今也有实现的希望了。这当然是个好事。也不怕老伴骂我,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十有六、七不会选她做伴侣。她人好,脾气好,模样年轻时也在中上等,到哪儿都不显山不露水,是让男人平平安安过上一生的最佳妻子。谁想我后来踏上了政途呢?这政途若是顺呢,她也是个好妻子。可是,我前些年、再前些年,都遇到过几乎迈不过去的槛儿。那时候啊,她擀得再白腻的面条吃着也不香了,她伸手试了又试的洗脚水我不是嫌热就是嫌凉,骂她吼她她不还嘴也成了她的毛病了。实际上呢,她只是缺一点拉我走出泥沼的力气,能有四两劲也好,可她就是没有。你在黑岭当书记时,我就发现思凡有些走另外一个极端的倾向。思凡呢,是劲太大,把你拽出了泥潭,但很可能又把你扔进火坑了。那时候她就是一句一个生态,一口一个环保,一会儿说你乱伐森林,一会儿又叫你保护野生动物。十年前你张保国要按她说的干,黑岭今天也还是国家级贫困县,你的政治生命也早到尽头了。思凡算是不太理解‘中国特色’四个字深意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了。”

王长河对关系亲密的部属讲话,常常是长篇大论,对方如不集中精力倾听,很容易遗漏其中的微言大义。张保国一直静静地等待着王长河结论性的话,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所以,八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思凡如不能变得务实一些,我们的婚姻将会解体。”

王长河说,“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早年,思凡与你共同语言很多,后来你们间的冲突却接连不断。你们离婚后呢,思凡又能帮助你了。譬如去年她经过充分调查,写的那些一元社会二元形态导致的弊端,对城市农民工所遭受诸多不公甚至是凌辱的控拆,对政府的镜鉴作用已有现实性了。农民工的问题,是我们下一步亟待解决的重点问题。这个问题关乎着长治久安的大局。因此我说思凡跟你算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决没劝你吃回头草的意思,我是说你今后如果把思凡当个朋友,会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她目前发表的意见,对你这个一方政府的主要官员来讲,已经可以采纳,而且能运用于实际操作中。”

张保国说,“是这样的。我和思凡经常见面,见不了面也常通电话。”

王长河话峰一转,“电视台这个小丫头跟思凡不一样。你要是准备娶这种女人为妻,我投赞成票。可是,你要是图个新鲜,我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想。你不比我,你有年龄优势,今后的路很长,不要在这些问题上一不小心栽跟头。这个小丁可是平阳的知名人物。”

张保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王长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忙说,“请王市长放心,我没有克林顿、肯尼迪那样的爱好。小丁是个好女孩,我若动心,肯定是想把她娶回家的。我过了三年单身生活,市长你没听到我有过生活作风上的劣迹吧?”

王长河说,“要是有,我会这么对你说话?人大代表选市长与选副市长,标准大不一样。你好好想想吧。”

说着话,就到了王长河家。晚饭果真很简单,手擀面就四个小菜,三个人吃的都很香。

王长河妻子给三个人每人泡了一杯只去火不提神的苦丁茶,听几个人谈的不是工作,便问道:“保国,听说广东的非典型肺炎已经传到了好几个国家,广州的情况怎么样?”

张保国感到奇怪,“嫂子,你问这干什么?”

王长河妻子说,“小敏她们公司也要参加广交会。美国的媒体近来报道广东非典型肺炎的情况报道得很多。上午小敏说世界卫生组织前些天破天荒发出了全球旅游警告,警告不要到越南和加拿大的多伦多等地旅游,说那里出现了很厉害的流行病。小敏公司领导让她问问国内的真实情况,然后决定参不参加广交会。美国的媒体开始猜测越南、加拿大等地的病,就是咱们广东春节后流行过的非典型肺炎。我也很替小敏担心,这广州要是真有这么厉害……”

王长河粗暴地打断她,“胡扯!你这个老太婆可不要乱说!海外媒体报道中国,有没有三分真实?我们的非典型肺炎早就治住了,国外这种怪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告诉小敏,让她告诉她们领导,就说来中国做什么都很安全。”

妻子小心辩解道,“无风不起浪……”

王长河恼了,把茶杯朝茶几上一顿,“你怎么总是不长进呢!美国正在打伊拉克,你知不知道?”

妻了嗫嗫嚅嚅道,“知道。可打伊拉克与这怪病有什么关系?我这个当妈的,就不该关心关心女儿的健康?”

万富林忙说,“嫂子,你尽管放心。你看保国在广州呆了六天,整天东跑西颠,不是好好的吗?”

王长河妻子问,“这么说又是他们在造谣?”

“百分之百的造谣!”王长河站起来踱着步说,“美国如今打的是一场什么战争?非正义战争、非法战争!他们一脚踢开联合国,打着反恐的名义,准备霸占伊拉克石油的控制权。中国的态度很明确:反战。这时候他们把什么别的国家出现的怪病,往中国身上赖,是想转移国际舆论视线。战争还没开打,人家就开始造舆论了。保国,如今有了英特网,有了手机短信息,谣言有了这两个翅膀,传播速度不能低估。统计局传来了好消息,今年第一季度,平阳的GDP增长率能突破百分之十三,全国的增长率很可能突破两位数,这不是风景这边独好又是什么?恩诚同志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市委的工作由我主持,我不能让这大好形势毁于一旦。不能,决不能。富林,你通知在家的常委到小会议室开个会。伊拉克战争爆发了,我们班子里要统一思想,统一认识。”

万富林问,“什么时间?”

王长河说,“马上。另外,让报社的朱社长和电视台的傅台长也来列席。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的主流媒体不能出现杂音。十届人大开过了,我们的政府顺利地换了届,GDP增长率预计能达到两位数,别人嫉妒很正常。任凭风浪急,稳坐钓鱼台,关键是我们自己不能乱了。富林,你打电话吧。”

3

五年前,六十八岁的张春山院士辞去了身上所兼的一切职务:全国人大代表、H省人大常委、平阳医科大学校长,统统都不干了。四年前,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增选,张春山提出要把两个院士的学术职位也辞掉。这件事当时在学术界轰动一时,因为在中国,院士实际上是个宠衔,是终身制。如果不是平阳医科大学病毒学的学科带头人一直成长不起来,张春山连博士生也不带了。张春山连平阳医大的名誉校长都不肯担任,仅保留一个博导的学术职务,目的只有一个:保住平阳医大的病毒学博士点。

七十三岁的张春山院士身体的各个主要器官都很健康,他每天晚上跑三千米,每个周末游三千米,速度与六十岁时不相上下。他想从学术前沿激流勇退,原因有两个:一是为有才华的年轻人让路,二是他认为自己有生之年已无力研制出十分有效的、能很快用于临床治疗的艾滋病良药。既然短期内寻找不到根治艾滋病的药物,那么只能在预防方面下些功夫。五年来,张春山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预防艾滋病的研究工作上了。有人预测,由于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日趋多元;由于中国吸毒者的剧增,到年,中国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的数量将达到一千万。张春山认为如果控制和预防不力,这个数字可能还有些保守。张春山对自己寿命的期待是八十岁,如果能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中国的艾滋病传播能因为他而得到有效控制,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可惜,五年来,这项工作收效甚微。造成这个结果,原因复杂。据权威部门抽样调查,目前,全国从事娱乐行业的人数已经近三千万,其中有八百万女性不同程度地从事以肉体换取金钱的工作。几年来,虽然也不时出现关于征收“小姐税”的争论,可官方对卖淫嫖娼的态度多少有点暧昧,打也打,抓也抓,关也关,罚也罚,但就是无法遏制住从事卖淫工作人数大幅增长的势头。两年前,张春山通过多方努力,在平氏县蔡胡镇、上邑县卢湾镇这两个平阳市最著名的色情业繁荣区,进行了安全套普及试点工作。此事却导致这两个县、两个镇的五个支持者丢了官。艾滋病的性传播途径主要有同性恋和卖淫嫖娼两种,预防工作就这样在卖淫嫖娼这条路上全程缺席了。吸毒传播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自从出现市平安戒毒所工作人员与卖淫团伙勾结,将十一名有些姿色的戒毒女卖出,让她们卖淫的事情后,平阳市因吸毒染上艾滋病的确诊人数,较前年增长了百分之一百八十七。

收获当然也有。在张春山不遗余力的游说下,去年十二月,“H省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挂牌成立了。由于H省是全国八个首批成立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省市,这算是给H省争了光,加上张春山出任了这个“中心”的名誉主任,因此,郭怀东省长在机构改革的大形势下,在财政不很宽裕的情况下,大笔一挥,批给了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三十个事业编制,并答应每年至少拨给一百万元经费。这个新成立的副厅级单位,如今只有卫生厅挤出来的六间办公室,需要的人才调不来,不需要的闲人却已经占了一半的编制。

控制中心的主任,由卫生厅排位最后的副厅长兼任,副主任胡剑峰是张春山的女婿。张春山这个名誉主任,是这个中心实际上的主任。若不是女婿胡剑峰从省传染病医院副院长的位置上前来助阵,张春山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女儿张卫红快人快语,对张春山说,“爸爸,剑峰从医院到你这个中心,每年光奖金就要损失两万块。剑峰离开了一线医院,手术刀难得一用,这辈子不用再做院士的梦了。爸,你越来越像我的前嫂子王思凡了,想的都是杞人忧天的大事情。爸,我把丑话说前头,以后,如果是别人当了这个控制中心的主任,你就把你的女婿给坑了。剑峰是真想帮你呀,爸爸。”张春山无言以对。没有人才没有钱,这个控制中心的前途实在堪忧。

然而,张春山并不绝望。他坚信CDC这个在西方现代社会结构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机构,总有一天会在中国显示出同等重要的价值。在西方,一个州一个省的CDC领导者,社会地位和学术地位,决不会逊色于一个名医。这句话张春山没说出口,他知道这句话在女儿听来不过是一块画在纸上的饼。

长期养成的职业敏感,使得春节前在广东流行的非典型肺炎在张春山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早年,张春山的主攻方向就是呼吸道疾病,由于刨根问底的天性,三十五岁那年,他把主攻方向变成了病毒学。从医学角度总体来看,二十世纪是各种病毒轮番肆虐的世纪,除埃博拉病毒、炭疽病毒外,近三十年出现的新病毒就有二十几种。改变主攻方向,是张春山一辈子引以为豪壮的重大人生选择,稍稍遗憾的是,因为条件所限,他穷半辈子心力,也没有拿出让全世界都能受用的尖端成果,这也是他执意不愿再做两院院士的原因。

广州市民抢购物品和食品的消息传出后,张春山曾给北京、广州两地的老朋友打电话,问过有关非典型肺炎的情况,得到的信息十分杂乱,有的说是一种陈年旧病,有的说是一种全新的病毒所致。后来,媒体上说这种病已经得到控制,他也就不再过问了。自己早已离开一线,确实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了。张春山极有自知之明。

五天前,一个在美国搞病毒研究的学生来电话问广东非典型肺炎的情况,张春山才知道一种已被国际卫生组织命名为SARS的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症的新型传染病,已经蔓延到世界上十五个国家;世界对SARS的关注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对伊拉克命运的关注。SARS病人的临床表现,很像曾在广东流行一时的非典型肺炎,世界上很多国家都疑心这种SARS疾病的源头在中国。这个学生希望老师能为他提供一些真实的情况,因为现在美国已很难知道中国这件事情的真相。学生认为张春山作为中国病毒学的学术权威之一,应该是知道一些真相的。张春山先是无言以对,继而感到汗颜了。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SARS的首发病例真在中国,它既然可以传播到美国和加拿大,它肯定就能传到H省,传到平阳市。想想有着十分完备的CDC系统的欧美各国都已经如此惊慌,张春山坐不住了,他决定不再上窜下跳为控制中心找钱找房子了,先集中精力弄清SARS是怎么回事再说。

张保国和万富林开完会去看望张春山的时候,张春山正在和胡剑峰汇总三天来他们从各种渠道了解到的情况。

张春山问,“剑峰,香港、新加坡和多伦多出现首例病人的时间是哪几天?”

胡剑峰答道,“我让同学从美国上网查的,有的还没查到具体哪一天。香港是三月四、五号,新加坡是三月七、八号。加拿大的多伦多要早些,首例病人是位七十八岁的女性,发病时间是二月二十一号。目前,多伦多已死亡十一人。新加坡和加拿大,还有越南的首例病人,都是从香港过去以后发的病。”

张春山惊问,“还有越南?越南的病也是从香港传过去的?”

“是的。”胡剑峰拿出来几页纸,说,“因为世界卫生组织对越南介入得最早,越南的情况最为准确。十七号,世界卫生组织把这种新型呼吸道传染病命名为SARS,也是根据在越南治这种病的意大利医生的说法决定的。爸,这字太小了,我跟你说说吧。二月二十三号,一个姓陈的美籍华商,从香港出发,去河内看一批成衣的生产进度。二十五号,这个姓陈的开始发烧,并伴有无痰干咳。二十六号,同行下属把他送到了河内越法医院。二十七号,世界卫生组织派驻越南的意大利籍传染病专家和寄生病专家乌尔巴尼对这位陈氏进行了初诊。三月三号,任何抗生素对他都不起作用了,高烧一直不退,最高体温一度达到了四十二摄氏度。三月五号,姓陈的妻子包了一架私人医疗救援公司的飞机,把丈夫接到香港,送进了香港玛嘉烈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张春山轻叹一声,“香港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

胡剑峰说,“一周前,这个病人死了。”

张春山声调变了,“死了?”

胡剑峰说,“死了。问题严重的是,越法医院给他看过病的十一名医生护士,在三月五号至七号三天里全部得病,症状与姓陈的一模一样。乌尔巴尼医生十分敏感和敬业,当即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世界卫生组织,并向越南卫生部发出了疫情警告,又把这种病称作SARS。”

张春山沉重地说,“这病的传染性太强了。春节期间,我与钟南山院士通电话,知道广东的非典型性肺炎也传染给了不少医护人员。可惜这两天已经联系不上他了。这个乌尔巴尼医生呢?”

胡剑峰说,“三月十一号,乌尔巴尼医生在从河内飞往曼谷的途中发烧了。一下飞机,他就住进了医院,并把自己隔离起来了。正因为接触过病人的医护人员几乎全部感染了,三月十二号,WHO向全球发出了全球SARS警告。”

张春山脸色越来越难看,问,“后来呢?”

胡剑峰回答,“能查到的情况就这些。爸爸,我看这个SARS肯定与广东的非典型性肺炎有关。”

张卫红从儿子胡君的屋里走出来大声说,“你是个医生,可不能随便下结论。”

胡君在屋里喊:“妈妈——,记着看伊拉克战争直播,明早告诉我巴格达又挨炸了没有。”

“知道了。”张卫红回头喊道,“小英子,把门关上,让他睡觉只给他讲一个故事。十来岁,就这么喜欢看战争,真是的。”

胡剑峰得意地说,“儿子是男人嘛。”

张卫红说,“剑峰,你可记着,病源问题可不是个小事,你可别瞎发表意见。网上的东西,做个参考就行了。外国人说什么SARS病源自中国,依据呢?”说着话,应着敲门声去把房门打开了。

张保国和万富林一起进来了。

张保国朗声问,“谁又说什么坏东西源自中国了?”

张卫红抢先说,“胡副主任呗。越南、加拿大、新加坡的首例SARS病人发病前是到过香港,可不能证明这病就是从香港染上的。香港是个自由港,哪个国家的人没有?亚玛逊流域、撒哈拉沙漠地区、印度南部是世界公认的三大病毒之源,哪一个能跟中国扯得上?”

万富林拍拍巴掌说,“说得好!中国只有非典型肺炎,没有什么SARS。这是西方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搞乱中国造的谣。‘非典’美国没有吗?报上说,美国每年都有几万人死于‘非典’。”

胡剑峰认真地说,“我看广东的‘非典’不是美国的‘非典’。”

“又来了,又来了”,张卫红叫道,“你说不是,你拿证据呀!”

胡剑峰说,“你这不是存心找茬儿嘛!这巧合也太多了吧?越南这个病例,可信性极高。香港的中国人多还是外国人多?每天至少有七、八万广东人上香港去。我说广东的非典就是正在很多国家蔓延的SARS,难道没有根据?”

张卫红嗔道,“呆子!广东省的流动人口有多少?光广州市每天恐怕就有一、两百万。北京、上海,还有咱们平阳,怎么连个非典都没有呢?照你这么说,这SARS病毒也怪了,传染起来还挑人,还会舍近求远。”

胡剑峰也瞪大了眼睛,说,“谁说北京没有?我下午刚打电话问过我的同学,半个月前北京就出现非典病人了。”

张卫红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对着胡剑峰,“你呀你呀,亏得万秘书长不是外人。我看你早晚要祸从口出。这两个同学治过非典病人没有?”

胡剑峰急了,“你怎么不讲理……”

“别吵了,别吵了。”张春山取下老花镜,拿着手中的材料走到张保国面前,“我让你在广州了解一些可能需要内部掌握的情况,你了解到了没有?”

张保国说,“爸,是这样的……”

张春山不悦,“你忙,把这事忘了,对吧?”

张保国赔着笑脸说,“忘倒没忘。我是觉得对广东的非典没必要太担心。街上几乎看不到戴口罩的人。我在广州六天,参加了十项活动,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广州方面的人,谈起一个多月前的抢购风,都觉得很可笑。一个处级干部说他老婆正发愁抢购来的八十斤盐没法处理……”

张春山打断他的话,“张副市长,我不要听你讲广州的大好形势。我问你,广东得非典的病人是不是只有公布出来的三百零五个?这一个月来,广东出没出现过新的病例?这两个事情真的很难查吗?”

张保国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把头低下来,“爸爸,广交会开幕在即,广州方面都在为广交会能顺利召开营造氛围,在这种形势下,我确实不好问这种问题……再说,这个病的死亡率不足百分之五……”

“够了!”张春山猛地提高了嗓音,“网上有消息说,广州禁止行人戴口罩,看来不能不信了。力保广交会能顺利成功嘛,可以理解。”

张保国说,“爸爸,去年广交会成交金额一百四十多亿美元,今年有望突破两百亿……”

张春山坐了下来,舒缓了口气,“我的大市长——我是个老党员,知道你们当官的难处。广交会如果不重要,你这个常务副市长也不会亲自去布展。”伸手敲敲手中的几页纸,“不要总把别人当成坏人。这世界上有没有不愿中国变好的人?有。但我坚信这种人只是少数。世界卫生组织成立半个多世纪,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它第一次向全球发出疫情警告。为什么?它的死亡率是很低,甚至低于病毒性流感的死亡率。鼠疫、霍乱、伤寒这些死亡率很高的传染病,在这个地球上还没有绝迹,每过三两年它们总要在某个地区爆发一次,可WHO没有发出过全球疫情警告。疯牛病口蹄疫这几年闹几回了?WHO没有发出全球警告。当年发现艾滋病,也没有发出全球警告。我告诉你为什么吧。鼠疫、霍乱、包括死亡率几乎百分之百的艾滋病,不是水传染,就是接触传染,就是已经绝迹的天花也是接触性传染。你即使到了这些传染病的疫区,只要你不吃牛肉就得不了疯牛病,只要你不喝没有消毒的水、不直接接触病人,你就得不了鼠疫和霍乱。就我掌握的情况,平阳市艾滋病毒携带者已经超过一千人。这么多艾滋病毒携带者在平阳市活动,我为什么不感到害怕?因为这种病毒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只要你注意防疫,洁身自好,你就得不了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艾滋病!可是,这个SARS病的病情,从目前掌握的情况分析,是通过空气传播!飞沫在没风的情况下,已经能传五到六米。借助风能传多远?我不知道。三分钟不呼吸,生命就终结了。这个常识你们总该知道吧?如果按现在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频率算,要是对这种传染病不加以控制,只消一年时间,六十亿人当中至少有十亿人会得这种病。WHO估计SARS的死亡率可能会达到百分之十,如果不控制住此病,世界上将会因为SARS死一亿人。”

几个人都下意识地摇晃了一下身子。张卫红把茶杯端起来递给张春山。

张春山喝口茶水,继续说,“你们知道有历史记载的几千年里,世界上有多少人死于鼠疫吗?一亿五千万左右。世界卫生组织,不是那个喊狼来了狼来了的放羊娃!纠缠这个SARS病源在哪里有什么意义?把中国洗清了,能阻挡住SARS病毒入侵吗?艾滋病的首例病人在美国,只有那些无知的人才会因此诅咒美国。不再扯远了。保国,我告诉你,如果这个SARS就是广东的非典型肺炎,谁轻视它,谁就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你就是个带菌者,几天后我们也许都会染上这种SARS病。”

张保国和万富林下楼走到奥迪旁,竟一句话都没说。显然,张春山的一番话份量太重。

万富林嘟囔道,“想想也有道理。平阳北有北京,南有广州……如果这病的传染性真的这么厉害……”

张保国脸色凝重,“你通知卫生局的周东信局长,让他明天上午见我。”

万富林问,“未雨绸缪?”

张保国说,“几十年了,我从来没听见过我爸这样严肃地谈一种病。我相信他的直觉。你让周东信查查市属各医院,看看收没收治这种病人。”

万富林说,“你放宽心吧,你在广州应酬不少,现在不是好好的?吉人自有天相。有个易经高手算过了,中国的大运至少还能延续八十年,没事。”

张保国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万富林拿出车钥匙交给张保国,说,“我打的回去吧。”

张保国问,“为什么?”

万富林说,“要不,我送你过去吧。小别胜新婚。我记得美人住在滨河花园吧?”

张保国不悦,“你越说越离谱了。”

万富林推心置腹地说,“保国,说句糙话,咱们算是有小时候一起玩过小鸡鸡那样深的交情了。你应该信得过我。你离婚不离婚,不是还找我帮你下决心吗?小丁这孩子不错,当年毕业,从北京到省里,一路碰得鼻青脸肿,就是不认邪。中央台那几块料那几张脸,比她强的有几个?我呢,刚好撞上她在省台受气,动了恻隐之心,给他指了市台这条路,背后又作了点铺垫。没想这果子正好叫你给摘了。”

张保国恨恨地骂道,“鹰眼,狗鼻子!”

万富林惴惴不安地,“做大做小,我不过问……”

张保国恼也不是怨也不是,“别胡说了。婚都求过了。我只是不想做人们的谈资。三、五个月内,我准备二进围城。”

万富林脸上雨过天晴,开心地说,“这么说,我还是有用武之地嘛。好啦,上车吧。在你们踏上红地毯之前,我就当你的专职司机吧。这辆车,认识的人太多。打车也不安全,有一半的哥认识你这张脸。记着,上楼时,把墨镜戴上,把风衣领子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