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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洁惦记着儿子的伤势,一直想到南阳去看看。得知张若虹把儿子接走了,李玉洁等不及套好马车,骑着马就朝县城赶。当年张若虹不听劝阻,执意要嫁给姚思忠,母女二人为此闹翻,张若虹当着张家族人的面,发下毒誓,等到姚思忠飞黄腾达那一天,要父母敲锣打鼓迎接他们回太平镇,否则绝不踏进张家半步。李玉洁也当场宣布和女儿断绝关系,永不来往,除非事实证明她看走了眼,姚思忠确实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如今,姚思忠无影无踪,张若虹居然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接到姚家那处破房子里养伤,这要传出去,她李玉洁的面子何在?李玉洁在大街上下了马,追过来的钟梧桐和高连升忙把她扶到一棵树下。钟梧桐掏出手帕给李玉洁擦汗,高连升冲进姚记酒楼找人。张若虹去照顾张世杰后,刘金声临时在饭店照顾生意,一听说老太太来了,一面派个伙计到后院叫张若虹,一面和高连升一起跑了出来,边走边说道:“太太,您来了,快请里边坐。”李玉洁看看刘金声,“金声,你什么时候投奔姚家了?淮源盛亏待你了吗?”刘金声忙说道:“太太,春天风头高,您又骑马骑出一身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来,我给您沏壶好茶。”李玉洁板起脸,“刘金声,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个地方,我能进去吗?你要是真想改换门庭了,说一声。”高连升忙替刘金声说话,“干妈,您别误会,二哥不是在这儿养伤么……”李玉洁道:“你也是个糊涂蛋!谁让你们把世杰弄到这儿来的?太平镇张家大院不够大吗?淮源盛的店铺不够大吗?还盛不下我儿子?”张若虹从酒店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椅子,走到李玉洁跟前,把椅子放下,用衣袖在上面擦了擦,说道:“妈,您请坐。接世杰来这里养伤,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县城的医疗条件比镇子上好一些。”

母女二人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会儿相互一打量,都感觉到了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迹。李玉洁看着女儿身上那件有些年头的衣服,那张因为操劳不再圆润的脸和透着精明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这时,家里的马车驶了过来。李玉洁朝马车走去,边走边说,“姚家的东西,我们张家人受用不起。连升,金声,去把世杰带出来,我们走。”张若虹忙跟了过来,“妈,世杰的伤口还没有拆线呢,再说,世杰他自己,暂时也不想回太平镇去。”李玉洁上了马车,“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太平镇,张家在县城虽说没有酒楼饭馆这些大产业,一两处院子总还是有的。你们两个怎么还不动?你们还要我等多久?”

当初张世杰读初中的时候,张家在县城盖了一处宅子,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有五间正房和两间厢房,平常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家人看房子。谁都知道老太太的脾气,知道拗不过,高连升和刘金声只好进酒楼把张世杰抬了出来。服侍儿子到小院住下,查看完儿子的伤口后,李玉洁亲自拿起毛巾仔细擦儿子的脸,“看看这脸、这脖子脏的,会伺候人吗?梧桐,去,烧热水,瞧这身上,脏成什么样子了?”张世杰道:“不怨我姐,其实我在姐家养伤挺好的,她照顾我很周到。”

“她是龙是虫,我比谁都清楚。她愿意在那个破酒楼等着那姓姚的回来光宗耀祖,我的儿子可不能陪她在那里丢人现眼。什么姚记酒楼,不过是一个破鸡毛小店。有张若虹这个例子,你的终身大事我该管一管了。本来嘛,我挺看好紫云这孩子……”李玉洁正唠叨着,看见张世杰把眼睛闭上,改口道,“好了,妈不再提你的伤心事,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养好了伤,我就给你娶亲。”

忙到傍晚,李玉洁道:“家里事多,离不开我。酒精厂的事,由金声回去盯着。连升和梧桐就住在这里吧。明儿我让账房送一千大洋过来,吃什么、用什么,都从这里开支吧。他是打鬼子、锄汉奸受的伤,这个钱该花。”安排停当后,李玉洁坐着马车回了太平镇。

县城的夜晚很安静,张世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床顶棚,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杨紫云和朱国柱在一起的情形。钟梧桐端着一碗汤进来,把汤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下身看看张世杰,“二少爷,起来喝碗汤好吗?我炖的猪蹄黄豆汤,对外伤很有好处。”张世杰面无表情,“我不想喝。”钟梧桐伸手想扶张世杰起来,“起来喝点吧,听说晚上伤口长得快。”张世杰大声道:“我不想起来,也不想喝汤,我想睡觉。”

“下午太太走后,你就一直这样躺着,晚饭也不想吃,这样下去你的伤口什么时间才能长好?”钟梧桐有点急了。张世杰生气了,“少在这儿啰里吧唆烦我,我想睡觉。”钟梧桐赔着笑道:“好吧好吧,我不烦你了。我去端盆热水来,给你身上擦一擦再睡,这样能舒服一点。”张世杰不耐烦地说:“不用你在这里伺候我。去把高连升叫来。”

“二少爷,太太留我在这儿,就是要我伺候你,你不叫我伺候,回去我怎么跟太太交待?”钟梧桐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张世杰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要上厕所,你怎么伺候?快叫高连升过来。”

钟梧桐低头端着汤碗走了出去。院子里,高连升带着两个背枪的自卫队队员正在说话,钟梧桐招呼他,“连升哥,你过来。”高连升走了过来,“梧桐,怎么,汤也没喝?”钟梧桐道:“二少爷让你进去,他要上厕所。”高连升借着灯光仔细看看钟梧桐,“惹你生气了?你得多体谅体谅他,任谁碰上这种事,都不会有个好脾气。”大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高连升警觉地端起枪,“这么晚了,谁来敲门?我去看看。”

“你快进去吧,他急着上厕所。我去看看。”钟梧桐朝大门走去。高连升招呼道:“你们两个,到门口看着点儿。梧桐,问清楚是谁。”钟梧桐拿了一个灯笼,走到大门口,问道:“谁呀?”郭冰雪在外面答道:“是我,郭冰雪。”钟梧桐吩咐一个自卫队队员把门打开,门一开,郭冰雪就往里冲。钟梧桐忙追过来,“郭小姐,你等一下,二少爷在上厕所。”郭冰雪停下脚步,“梧桐,世杰的伤口怎么样?”钟梧桐道:“伤口无大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就是精神不好,整天躺着,不说话,饭也吃得很少。”郭冰雪道:“唉,全心全意等了那么久的人当了汉奸……”钟梧桐急了:“郭小姐,别再提这件事了,太太吩咐过,千万别再说杨小姐当汉奸的事,她不会当汉奸的。”郭冰雪道:“可她确确实实跟朱国柱在一起。”钟梧桐道:“你也别在二少爷面前提这件事,那是往他心上戳刀子。”郭冰雪道:“放心吧,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是来看看他,只要他身体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高连升从里面走了过来,说道:“郭小姐,你来了,实在抱歉,二少爷已经睡下了。”郭冰雪问:“他知不知道我来了?”高连升说:“这个,我,要不,你明天再来吧。我让他们先送你去若虹姐的店里。”

第二天一大早,郭冰雪急匆匆朝张家小院走来,刚一转弯,就看到几匹马从另一个方向驶来,杨开泰、周银杏、金贵和两个青年翻身下马。杨开泰看见郭冰雪,连忙招呼道:“郭小姐,没想到我们在这儿碰面了。”周银杏在一边冷笑,“大哥,你应该想得到,张二少爷在哪儿,郭大小姐就会在哪儿。”杨开泰无奈地皱皱眉头,“银杏!去敲门。郭小姐,既然也来看世杰,咱们一起进去吧。”

高连升和两个持枪的自卫队队员打开门,高连升说道:“杨大哥,郭小姐,你们来了。”杨开泰问道:“连升,世杰的伤怎么样?”高连升道:“医生说已经不大要紧。”杨开泰长出一口气,“我说呢,一两颗子弹,不能把张世杰怎么样。走,咱们让他出来晒晒太阳。”一行人朝屋里走去,在客厅坐下。高连升说道:“梧桐,告诉二哥一声,杨大哥和郭小姐来看他了。杨大哥,郭小姐,你们先请坐。”

过了一会儿,钟梧桐走出来,说道:“二少爷谁都不想见。”

郭冰雪要往里闯,钟梧桐拦在门口。杨开泰走了过来,对着卧室大声说道:“世杰,我知道,紫云对不起你,可我还是你的朋友啊。还有,郭小姐跑了这么大老远来看你,你总不能不见见吧?”卧室里还是没有声音。郭冰雪冲进卧室。张世杰胡子拉碴、两眼无神躺在床上,对郭冰雪的到来毫无反应。郭冰雪一见他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在床边坐下,说道:“世杰,伤口怎么样了?朱家的人太狠心,不该拿照片来刺激你。”张世杰仍旧两眼看着床顶。郭冰雪声音高了一点,“是不是伤口疼,你不想说话?”看张世杰没有反应,声音又大了一些,“你说话呀,和我吵架呀!”

就这样,张世杰开始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的养伤生活。严酷的现实完完全全超出了张世杰的想象。躺在床上,张世杰感到心灰意冷,心里第一次生出这种念头:人终究抗不过命。

几场雨下过后,桐树花儿一簇簇绽放了,整个县城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儿。这天逢集日,大街上热闹到日头偏西才安静下来。钟梧桐在街上徘徊一阵儿,犹豫再三,进了姚记酒楼。客人都已经散了,张若虹正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算账,钟梧桐叫了一声大小姐。张若虹手不离算盘,随口问道:“梧桐,是不是世杰想吃点新鲜玩意儿?”钟梧桐道:“大小姐,我想问问你,赵老板什么时间回来?”张若虹把账本一合,把脸一拉,“梧桐,你什么意思,赵老板什么时间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钟梧桐忙分辩道:“大小姐,你别误会,我也是急得没法子了,才来你这里打听赵老板。二少爷他——”张若虹腾地站了起来,“世杰怎么了?是不是伤口有问题?”钟梧桐忙摇着头说:“不是,不是,二少爷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大夫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他整天躺在床上,一顿就吃那么一点饭,不说,不笑,对什么都不关心,也不下地活动,连升和我急得没办法。连升说二少爷就听赵老板的话,还说赵老板经常在你的饭店吃饭,我才来问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大小姐,快想个办法吧,二少爷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张若虹坐了下来,“那赵老板神出鬼没的,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梧桐,世杰的外伤虽然好了,心里头的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开。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自己的女人跟着别人跑了,杀不了他们,你让世杰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男人呐,太花心了不好,太重情了也不好。”钟梧桐急道:“大小姐,那怎么办?多少人都指望着二少爷呢!”张若虹若有所思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尽快让世杰再看上另外一个女人。说起来,郭冰雪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钟梧桐道:“她可不行,她是朱国柱都不要的女人,二少爷才不愿见她呢,前一阵还把她气哭了。不过也怪了,这个郭小姐,撵都撵不走。”张若虹道:“可惜我发过誓,在得不到老爷太太原谅之前,不踏进张家半步,要不的话,我这会儿去狠狠骂世杰一顿,说不定能把他从床上骂起来。梧桐,你替我去骂他一顿,让他出息点儿,别为了个女人就没个男人样了。”钟梧桐吃惊地说道:“我,去骂二少爷?我,我怎能……”张若虹道:“算了,不难为你了,你回去尽量让他多吃点饭,骂他的事,等赵先生回来再说吧。或者,我另找个人骂他。”

钟梧桐回到张家小院,吩咐人烧了一锅水。高连升正在劝张世杰出去活动活动。本来坐在床边的张世杰干脆歪倒在床上,“别啰唆,我要睡觉。”高连升无奈地走到门口,钟梧桐带着几个人端着木盆、拎着水桶进来,说道:“二少爷,你先起来,洗洗澡再睡。”张世杰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洗澡。”钟梧桐指挥几个人把桶放好,把水倒进去,“水已经准备好了,二少爷,请洗吧。”张世杰声音高了一点,“我不洗澡。”高连升忙说道:“梧桐,他不想洗,就不洗了。”钟梧桐把毛巾和换洗衣服放在凳子上,板着脸说道:“二少爷,你必须洗。这两天太阳很大,你不洗澡,身上的味儿我受不了。”高连升道:“梧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桐树才刚开了花,还没到夏天,又不出汗,身上哪来的味儿。”钟梧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你闻不见,我能闻得见。这是换洗衣服,洗好了,叫我一声,我要把他的床单被子统统换掉。”张世杰喊道:“梧桐,你站住!连你也这么看我了?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就说清楚!”钟梧桐转身站住,“二少爷,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不救我,我要么早死了,要么早成了千人骑万人骑的婊子。这远近百十里,谁不说张家二公子是个英雄豪杰?我呢,也抱定一个决心:拿命来报答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可我没想到,我心中的大英雄会为一个女人变成这个样子:两眼无神浑身酸臭,叫花子一个!老爷,太太最疼的是你,最看重的也是你。淮源盛的各号掌柜、各店大小伙计,最佩服的也是你。你自甘成个叫花子了,他们怎么办?”张世杰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长大了,说的这些有点见识嘛。”钟梧桐接道:“见识不见识谈不上,我只是在讲一个理。我想好了,把要说的都倒给你,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是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也随你!”高连升道:“梧桐!胡说什么呢!”张世杰道:“你让她说个够!”钟梧桐道:“要我说,紫云小姐跟了朱国柱,那是你自找的。她那年要和朱国柱考北平的大学,你就不该同意。好女怕磨,好男无好妻,好女嫁个毛鸡蛋,这些老话你都忘了!你觉得喜欢你的女人,应该八辈子都不会变心的?道理我讲不清,可我知道你不能只恨个朱国柱。这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愿意这公狗也上不去……”

“梧桐!”高连升大叫一声,“你还真上头上脸了!闭嘴吧!”钟梧桐道:“我说的是个理。二少爷,天底下不止杨小姐一个女人吧?你为这个当了汉奸的女人弄成这样,你不觉着丢人,我还觉着丢人呢!我要是你,我就把这个什么破杨紫云给忘了!那个郭冰雪在你面前上杆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也不能要她。她是谁?她是朱老三都不要的女人!以淮源盛在南阳的名头,以你二少爷的名头,啥好小姐你娶不过来?反正,你要是再像个老鼠一样躲着不见人,你二少爷就完了。好了,我就想说这些。”钟梧桐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张世杰心里去了。张世杰大笑几声:“真长成个小红娘了!我听你的,不再当老鼠了,洗澡。”

第三天,张世杰想喝酒了。钟梧桐高兴得直跳脚,忙和高连升一起去姚记酒楼搬了几坛子好酒。张若虹道:“男人一想酒和女人,就是个男人了。梧桐,这回你立了大功了。看来激将法管用。菜,我让他们做了送去。”钟梧桐道:“大小姐,我可真不会说狠话,我也没想到二少爷会听难听话。以后,我真不敢再说了。大小姐,二少爷要我的命,我都会给他,真的。朱国柱算什么东西?他也敢骑到二少爷头上尿尿?想想真是憋气。我只是希望二少爷站起来,攒足劲儿,尿回来,一泡尿淹死这些王八蛋!”说得张若虹笑了起来。

夜已经深了,张家小院的饭厅灯火通明,桌子上杯盘狼藉,地上歪着两个空酒坛子,桌上还放着一个酒坛子,有两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刘金声瘫坐在椅子上,头摇晃着,眼神有点直。高连升看起来还算清醒,但脚步有点打晃,只有张世杰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端起一碗酒送到嘴边。正在一旁倒茶水的钟梧桐见状,忙过来把酒碗夺过来。“二少爷,你不能再喝了。”张世杰大着舌头说:“为什么不能喝?我的兄弟们都喝倒下了,不行,我要和他们一样。”

“二哥,我没倒下,我陪着你呐。”高连升过来扒着张世杰的肩膀。张世杰指着高连升的鼻子说:“你为什么没倒下?你不够意思,你在看我的笑话?”高连升打着酒嗝:“我不能倒下啊,明天酒精厂要往外送一批货。”张世杰道:“梧桐,给连升倒酒,你要还当我是兄弟,喝了它。明天我去送货。”钟梧桐问:“你?你能行吗?”张世杰挥舞着双手,“怎么不行,你敢小看我?我张世杰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还有大事要做,我不能趴下,不能让别的女人骂我。”

“好,二哥,就冲你这句话,我今晚上非喝倒不可。”高连升从钟梧桐手里拿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晃晃头,“怎么回事儿,还没醉。二哥,其实,喜欢你的女人多得很,郭小姐就很不错,模样好,聪明,跟你很谈得来,下午在酒馆,大姐说要给你们两个做媒,你不如娶了郭小姐吧……”钟梧桐又给高连升倒上一碗酒,“喝酒吧,别胡说八道刺激二少爷。”张世杰指着钟梧桐说:“梧桐,给我一碗酒。连升,我这一辈子打光棍了,等,等把小日本赶走了,我就在咱太平镇的学校当个老师,学生们,都,都是我的孩子……”

“二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不,不会窝在太平镇,你,你肯定会成个大,大英雄,我,我敬你一杯,我要跟着你……”高连升摇摇晃晃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又倒下去一个,论喝酒,你们都不是个儿。”张世杰把碗中的酒喝了下去,“梧桐,倒酒。”钟梧桐把酒坛子摔在地上,“二少爷,你不能再喝了。你看,他们都醉了。”

“我想喝醉,想和他们一样倒在地上,多好的兄弟呀。我,我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张世杰站起身来,朝外走。钟梧桐忙过去扶着他,“二少爷,我送你回房。”扶着张世杰走到院子里,对正在大门口站岗的两个队员说道:“大发,根宝,快去把连升他们扶到床上去。二少爷,小心一点,这儿有台阶。”

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到正屋,进了卧室,张世杰推开钟梧桐,扑到床边,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少爷,你找什么?我来帮你。”钟梧桐跟了过去。张世杰摸出一个钱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梧桐,给我火柴。”钟梧桐看了看照片,“紫云小姐的照片,你要干什么?”

“她不属于我了,不是我的了,火柴。”张世杰从钟梧桐手里接过火柴,划了一支,两只手都颤抖着,不肯让照片接近火苗,火熄灭了。钟梧桐道:“二少爷,不舍得烧,就留着吧。”张世杰又划了一根火柴,把照片点燃了,杨紫云的微笑在火光中慢慢消失。眼泪顺着张世杰的脸颊流下来。火烧到张世杰的手,他抖了一下。钟梧桐忙拉过张世杰的手,放在嘴边吹着,“二少爷,疼不疼?我,我们都喜欢你,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爱你。”张世杰抖着手捧起钟梧桐嫣若桃花的脸,“是吗?你也喜欢我,爱我?”钟梧桐用力地点着头,“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大英雄。你让我杀人我都愿意,真的。”

张世杰猛地把钟梧桐拥在怀里。钟梧桐这个单纯、善良的女人一心一意想让自己的恩人振作起来,闭上眼睛,抖着身子,任由张世杰撕扯她的衣服……后半夜,张世杰酒醒了。他侧身看看赤身裸体熟睡的钟梧桐,惊呆了。

2

从县城一回到太平镇,李玉洁就开始考虑二儿媳妇的人选问题。郭冰雪没有进入李玉洁的视野,换老婆——这种戏台上才会发生的事情,李玉洁不愿做。

事情却因为朱家的介入发生了变化。朱国梁认为要消除舆论对朱家的不利影响,应该找个机会请次客,让宛东南几个县的头面人物都来看看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照片。朱国栋却说:“这是一步臭棋!照片是真的,张世杰他们看见的也是真的。这说明国柱他们已经去了秘密战线。向那么多人展示这张照片,万一有人到日本人那里告密,国柱他们只有死。”朱国梁道:“哥,你多虑了。告密?只有张家会做这种事。张世杰如今是闻名南阳的抗日大英雄,怎么可能去给日本人告密。”朱国栋道:“心爱的女人跟了别人,张世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没看到在医院里,张世杰恨不得把照片撕成碎片。这照片还是留在我这儿吧,千万不能落到张世杰手里。没有证据,他们想做也不敢了。”朱照邻道:“小心一些没错。要是拿不到张家的把柄,就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张世杰伤了面子,咱们就该把面子给他找回来。”朱国栋说道:“爹说得对,我看应该主动提出把冰雪嫁给张世杰,一呢,表明咱家的态度,还给张家一个儿媳妇,二呢,杨开泰一直对郭冰雪有点意思,张世杰娶了郭冰雪,再加上杨紫云和国柱的关系,杨开泰势必要和张世杰生分,张家和杨家就不会联手对付我们了。第三嘛,郭冰雪不是盏省油的灯,张世杰对杨紫云并未完全死心,郭冰雪嫁过去,势必让张世杰不得安宁。这个张世杰,是咱们家的心腹大患,要多想办法对付他才行。”朱国梁道:“张家能同意?”朱国栋道:“事在人为。这样办吧:一,你们让太太去跟冰雪谈谈。二,我去找李光斗,说动他做个中人。”

第二天晚上,朱太太去豆腐房堵住了郭冰雪。这些日子,郭冰雪心里烦得很,有心天天去陪张世杰,可又怕弄巧成拙,不去看吧,心里又像猫抓似的。朱太太开门见山道:“小雪,这下好了,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接近张二少爷。”郭冰雪把一个里面黑糊糊的罐子扔到大街上,“好什么好,他还在为杨紫云伤心,连见都不愿见我。”

“紫云已经嫁给国柱,时间一长,他会死心的,再说,还有你呀,你会让他忘记紫云。”朱太太把郭冰雪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喜欢的人一直是张世杰。”郭冰雪道:“谁喜欢那个死心眼儿,亲眼看到的事实还不肯承认。杨紫云真有那么好?我哪点比不上她?”朱太太和善地笑笑:“姻缘的事儿都是上天注定的,张世杰和杨紫云订过婚,他对杨紫云念念不忘,说明他重情,也说明你眼光好。现如今大家都知道杨紫云已经嫁给国柱,张家肯定会让张世杰娶亲,你姑父说,等张世杰伤一好,他就到张家给你提亲。”郭冰雪脸色一沉,“谁让他来管我的事儿!我爹一死,朱家的脸色变得有多快,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朱太太道:“冰雪,这一次,你姑父是真的要把你嫁到张家,还要给你一大笔陪嫁。”郭冰雪道:“你当他是为我好?还不是怕张世杰找他们的麻烦。姑姑,你回去告诉姑父还有两个表哥,我的事儿不用他们管。”朱太太反问:“怎么,你不想嫁给张世杰?这是实现你梦想的机会。”郭冰雪没再说什么。姑姑这次来访,再次给郭冰雪制造了去见张世杰的心理障碍。她又是好几天没有去县城看张世杰。

李光斗一听朱国栋的想法,马上道:“乱世婚姻,也没那么多讲究了。阴差阳错的,也挺有意思。别说,世杰和冰雪也很般配。这个媒人我来做。过一段我去太平镇。”

听说张世杰已经基本康复,就要回太平镇了,郭冰雪马上去了县城,进了酒楼就问:“若虹姐,世杰的情况怎么样?”张若虹把柜台上的东西归置整齐,“昨晚上他们喝了我三坛好酒,这会儿恐怕酒都没醒呢。你说他的情况怎么样。”郭冰雪道:“谢天谢地,他终于大好了。”两人正说着话,朱国梁大剌剌地进了酒楼,“张大小姐,生意兴隆啊。表妹,你果真在这里。”张若虹斜着眼看看朱国梁,“朱司令稀客,我这店太小,盛不下你大驾。”朱国梁毫不在意,“大小姐,眼看我们就成亲家了,嘴上官司不打也罢。表妹,快随我回太平镇,你大喜了。”

“没头没脑的,哪来什么喜事。”郭冰雪见来的不是张世杰,没来由的觉着心里很烦躁。“你姑姑和我爹已经作主,让你嫁给世杰二少爷,这一下,你可遂了心愿了。”朱国梁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张若虹有点不相信,“朱司令,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朱国梁一拍大脑门,“我忘了,你已经和家里断绝来往,怪不得他们没通知你。你舅舅李参议员今天来太平镇,他是专程来当你们媒人的。张大小姐,你何不趁这个机会回家认亲?”张若虹道:“你没骗人吧?”朱国梁道:“这种事好拿来骗人吗?世杰少爷已经坐着马车回去了。表妹,走吧。”郭冰雪跟着朱国梁上了车。

李光斗把朱家托他做媒的事说出来后,看姐姐和姐夫都很吃惊,解释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朱家提出这个方案,表明他们不想跟咱们一直僵下去。冰雪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世杰娶了她,错不了。”李玉洁道:“光斗,这些年,大事上,我们都在听你的,可这事儿……”李光斗道:“姐夫,姐,我就要到重庆工作了,这也是我答应做这个媒的原因。一呢,冰雪她爸病重时托过我照顾冰雪,我这一走,鞭长莫及了,只有把她娶回来,我才放心。二呢,这孩子恋世杰也不是一天两天,世杰对她也不错,这么做也不算包办婚姻。三呢,郭参议员虽然不在了,可他朋友多,定下这门亲利大于弊。紫云这孩子我接触不多,我不好比较她和冰雪谁更适合世杰。如今,紫云已跟了朱家老三,不说她了。你们看呢?”张德威道:“光斗考虑得很周全。这么办,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当然,紫云和国柱背约在先,世杰心里不知能不能转过这个弯。”李光斗道:“世杰那边由我做工作。”李玉洁道:“那就这么办吧。”小晌午的时候,张世杰从酒精厂回了家。

李光斗细细看看外甥,说道:“人是瘦了一圈,可精神头不错,当个新郎倌没问题。”张世杰问:“谁当新郎倌?”李光斗笑道:“你呀,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你的婚事。你和冰雪,我觉得很合适。这桩婚事,我替你父母给你订了。”张世杰站了起来,“不,我不想结婚。”李玉洁把儿子按回凳子上,“世杰,我和你爹都不是专横的人,从来也没想强迫你应了婚事。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紫云,可是,不管紫云是死是活,她都跟我们张家没有关系了。郭小姐一直都很喜欢你,她虽然没有了父母,可读过书,和我们家门户相当……”张世杰再一次站了起来,“舅舅,对不起,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李光斗说道:“世杰,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我和你爹妈都认为,结婚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张德威也拿出父亲的威严,“是啊,你早到了结婚的年龄。这些年,啥事我们都由着你,可是,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你应该换一条道走走。”张世杰强调说:“我只是不想结婚。”李玉洁爱怜地捏捏儿子的胳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当初和紫云订婚,是你自己拿的主意,这一次无论如何你要听我们的话。冰雪这姑娘……”张世杰急急打断母亲的话,“我怎么能和郭冰雪结婚,这也太荒唐了,我张世杰怎么能娶和朱国柱订过婚的女人?”门外,郭冰雪正好听见这句话,顿时脸色苍白。

李光斗加重了语气,“世杰,如果你是因为面子问题,我劝你大可不必,据我所知,冰雪对你的感情很深,你不能总是陷在过去的漩涡中不能自拔。”张世杰道:“舅舅,请你理解我,我确实,我确实……”郭冰雪忍不住闯了进来,“确实忘不了杨紫云,对不对?你不愿正视我对你的感情,就因为我是朱国柱抛弃的未婚妻,对不对?一个你从没把他当成对手的人,居然抢走了你的女人,你张世杰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失败,你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失败,对不对?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爱我,永远也不给我机会,对不对?”她一面说着,一面站到张世杰对面,眼神混乱地盯着张世杰。张世杰有点不知所措,“冰雪,我……”李光斗忙劝解道:“冰雪,世杰有些糊涂,慢慢他会明白过来的。”郭冰雪凄然一笑道:“谢谢你,李叔叔,你不用再为我费心了。张世杰,你听着,别以为除了你,这世上的好男人都死绝了!我郭冰雪不是嫁不出去!你要有种,就永远等下去吧。”几乎是喊出这番话后,转身跑了。李玉洁追了几步,“郭小姐——世杰,你还不快去追!”张世杰摇摇头,“我,妈,你不明白的,郭冰雪要的东西我永远都不能给她。”

“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等着杨紫云,打一辈子光棍?不允许,我不允许!不——”李玉洁走回到儿子跟前,盯着儿子,神情激动地说着,她忽然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张世杰仿佛变成了张若虹,她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梧桐忙冲进来扶着她,“太太,太太。”张世杰忙把母亲抱着,“妈,妈……”

李玉洁只不过是急火攻心,大夫开了一剂丸药,服下之后好了许多。见姐姐已没有大碍,李光斗准备回南阳。张世杰送舅舅往外走,出了第二进院子,李光斗问道:“世杰,你真的不再考虑和郭冰雪的婚事?”张世杰叹一口气,“舅舅,郭冰雪对我用情很深,可我却不能用相同的感情回报,这对她不公平。”李光斗道:“你们年轻人的讲究也太多了。我再问你,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张世杰嗫嚅着:“这个,我……舅舅,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李光斗语重心长地说道:“世杰,你不希望成为一个特殊的人吧。我这一走,尽管是升职了,可鞭长莫及,有好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你得和这个社会合上拍子。”张世杰道:“我明白,我会考虑的。”两个人走到门口停着的车子边,张世杰拉开车门,李光斗坐好,透过车窗看着张世杰,“世杰,我是过来人,又是长辈,再劝你一句,还是去把郭冰雪找回来吧。我希望在我离开南阳之前能喝上你的喜酒。”张世杰摇摇头,“舅舅——”李光斗也摇摇头,“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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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冰雪走后不久,赵九思进了姚记酒楼。赵九思招呼道:“老板娘,老规矩,半斤牛肉,两斤黄酒。”张若虹闪了出来,“啊——是赵老板呀。”赵九思道:“世杰呢?全好了吧?”张若虹道:“今天刚回去,他要结婚了。”赵九思颇感意外,“结婚?他要娶谁?”张若虹把一壶茶放在赵九思面前,“郭冰雪,郭小姐。我爹妈搬来了舅舅大人作媒,估计世杰能同意。怎么,你对这门婚事有意见?”赵九思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是求之不得,其实我也早盼着世杰结婚。”张若虹道:“我还以为你会支持世杰从一而终。对了,我托你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赵九思道:“还是查不到姚思忠的下落。”张若虹生气了,“我就知道你对我的事不会上心。我再问你,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底当没当汉奸?”赵九思道:“当汉奸怎么样,不当汉奸又怎么样?”张若虹道:“当了汉奸就该杀,世杰能向当了汉奸的紫云下手,说明他不是个分不清大小的糊涂蛋。”赵九思道:“生此乱世,人会怎么样谁也想不到。大小姐,万一,我是说万一,姚思忠也因为什么原因当了汉奸呢?”张若虹眼睛一瞪,“胡说八道!我的眼睛可没瞎。赵老板,我警告你,你再说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赵九思忙赔笑脸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还有事要找世杰。”张若虹把牛肉和酒端上来:“他的伤刚好,你就忍心指使他去为你赚钱?”赵九思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想找他讨杯喜酒。”

赵九思吃饱喝足赶到太平镇,就得到了张世杰和郭冰雪的婚事谈崩的消息。赵九思忙把张世杰约到淮河边上。“说说,你为什么不愿娶郭冰雪。”赵九思开口直奔主题。张世杰没有回答,盯着赵九思道:“你先回答我,他们是不是做了逃兵又当了汉奸?”赵九思认真地说:“世杰同志,你冷静点!杨紫云当没当汉奸,并不重要。你已经是老党员了,大道理我不用跟你讲。组织上不希望你因为一个女人,毁了一条地下交通线!组织希望你能正确认识朱国柱和杨紫云在一起这件事。首长认为你该结婚了。”张世杰抓着赵九思,说道:“我不想结婚。告诉我,他们不是汉奸!”赵九思厉声说道:“世杰,松手!我现在是以组织的名义跟你谈话!你是桐柏最大的商号淮源盛的二少爷,你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如果说你以前不结婚是为了等杨紫云,如今朱家已经承认杨紫云是他们家的三少奶奶了,你再不结婚,就是怪事。在别人看来,你们张家这回丢人了,找回面子的办法,就是娶一个比杨紫云更有背景的女人。这么做才符合你二少爷的身份。”张世杰丢出一串冷笑,“按我张家二少爷的身份,我应该娶三妻四妾,经常吃吃花酒,逛逛窑子,甚至应该抽抽大烟,你同意我这么做吗?”赵九思嘿嘿笑着:“你们张家的祖训里,纳妾、嫖娼好像都是被禁止的。结婚,却是你必须做的。你们张家要找回面子,郭冰雪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该拒绝她。你再不结婚的话,你将会成为整个桐柏,甚至南阳的新闻人物。组织上不希望你成为万众瞩目的新闻人物。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考虑和郭冰雪结婚。”张世杰道:“为什么一定是郭冰雪?”赵九思道:“理由很充分:一,她爱你。地下工作者必须娶一个深爱自己的妻子,否则生命随时都会遇到危险。二,郭冰雪的父亲是省参议员,我们需要他们家的社会关系。不瞒你说,组织上对你一直把杨紫云当成未婚妻,是有担心的。毕竟,她参加过新四军。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去把郭小姐找回来,尽快跟她结婚。”张世杰呆坐一会问道:“这是命令吗?这是组织决定吗?组织有娶谁不娶谁的规定吗?告诉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为组织做点什么。我希望你不要骗我,不要假传圣旨。我无话不可以对组织说。我接受不了这个郭冰雪,至少,目前我无法接受她。是她步步紧逼,让我看到了最冷酷的现实。她把我的一个美丽的梦给打碎了。你听懂了吗?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千万不要骗我。如果组织有决定,非要让我娶郭冰雪不可,我马上去找她。我希望你别骗我。”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赵九思心如一团乱麻,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世杰。组织……组织上只管哪些女人是我们这些人不能娶的……我没想到郭冰雪对你的爱会伤你这么狠……这只是我的建议……我真的认为你该结婚了。你结了婚,对于保存这条地下交通线十分有利……但我不能不说,你不能娶一个陌生的、组织上一点都不了解的女人……这方面有严格的纪律……”张世杰擦擦眼泪站起来,“放心吧,我会娶一个让你和组织上都放心的女人。”转身朝镇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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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栋听到郭冰雪和张世杰谈崩的消息后,没吃午饭就返回了防区。

到了傍晚,朱家又乱成了一锅粥。朱太太差人去豆腐房跑了几趟,都没看到郭冰雪。朱国梁看烦了,没好气地说:“太太,你那侄女又不是三岁小儿,又不是第一次独自出门,看你慌成啥样了!我看,她八成去了太白顶。”朱太太道:“二少爷,你快派人去太白顶问问吧。冰雪心高气傲,一直恋着张世杰,万一要是想不开……”一直黑着脸的朱照邻一拍桌子,“太白顶是什么地方,土匪窝,黑灯瞎火的,去吃枪子啊?谁的命不是命?为了你这个侄女,我们朱家把脸都丢尽了。下去歇着吧,就知道哭哭啼啼,烦死了。”朱太太抽泣着走了出去。朱国梁又把一杯茶一饮而尽,朝佣人们摆摆手,佣人们退下了,他凑近朱照邻道:“爹,张家不给面子,以后怎么办?”朱照邻道:“不给面子,就抓他们的辫子。按你哥交待的办。你那几百人的保安队,都是吃干饭的?张家那个酒精厂,会老老实实把货都卖给国军?”朱国梁担忧道:“张家的后台硬,李光斗眼看又高升了,抓住点把柄又能怎么样?”朱照邻嘿嘿冷笑几声,“李光斗高升是升到重庆去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你多设几个关卡,先让他们家的货不能顺顺当当出桐柏县。还有,放出风去,就说张家准备给张世杰娶亲,他张世杰不是不结婚吗,我看他敢不敢把周围有头有脸有闺女的人家都得罪光。”朱国梁道:“这个郭冰雪呢?任她胡闹可不行。她丢人也是丢咱家的人。”朱照邻道:“她已经没脸来家里住了,放把火,把她的豆腐店烧了,断了她的后路,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豆腐房着火的时候,金贵和巡山队带着郭冰雪到了演兵场。郭冰雪这匹白马原来是杨开泰的坐骑,白马一见旧主,激动得直打响鼻。杨开泰把火把递给卫兵,急步走到郭冰雪身边,说道:“郭小姐,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了?”郭冰雪一下子扑到杨开泰怀里,晕了过去。杨开泰叫道:“郭小姐,醒醒,郭小姐,醒醒。”抱着郭冰雪朝屋子跑去。周银杏盯着金贵看着。金贵低头小声说道:“巡山时看见了她,她骑着大哥的马,整个人傻呆呆的,总不能不管她吧。”周银杏打金贵一个耳光,转身走了。金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了过去。

杨开泰把郭冰雪抱进卧室,吩咐人去准备饭菜。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端了过来,也许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郭冰雪睁开眼睛。杨开泰高兴地说:“郭小姐,你醒了。你一定是饿坏了,来,吃点东西。”扶着郭冰雪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之后,郭冰雪终于回想起发生的事情,她抓着杨开泰的手,哭道:“杨大哥,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杨开泰拍拍郭冰雪的肩膀,说道:“别哭,你还有我这个大哥嘛。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说,我一定会帮助你。”郭冰雪咬咬牙说道,“杨大哥,我就觉着这世上就你是真对我好,你喜欢我吗?”杨开泰道:“你这么聪慧可爱,谁会不喜欢你呢?”郭冰雪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杨开泰,“那,那,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杨开泰吃了一惊。郭冰雪擦干眼泪,看着杨开泰,“我不开玩笑,我要嫁一个爱我的人,杨大哥,你不爱我吗?”杨开泰避开郭冰雪的目光,“郭小姐,我一介草寇,哪有资格对你言爱。”郭冰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也不爱我,是不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的未婚夫,如今成了你的妹夫。我暗恋了多年的张世杰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如今你这个大哥也不愿收留我,这世上的好男人真的都死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给我一枪吧,杨大哥,开枪吧,把枪给我,我自己来。给我!”从床上蹦起来,要去拿挂在墙上的枪。杨开泰拉住她,“冰雪,你冷静点,冷静点!朱国柱和张世杰都不是东西!你坐下,留下吧,这世上好男人没有死绝。”郭冰雪停止挣扎,“杨大哥,你答应了?”周银杏闯了进来,“大哥,别答应她!”周银杏扑过来抓住郭冰雪,“郭冰雪,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在太白顶上亲口告诉我,说你心里只有张世杰,你想骗我大哥,门都没有。”郭冰雪朝杨开泰身边躲,“银杏,你弄疼我了。”杨开泰护住郭冰雪,“银杏,住手!我要娶谁,你管得了吗?金贵,把她带走。”金贵把银杏往外面拉,银杏一面挣扎着,一面骂着:“郭冰雪,你这个狐狸精,你不爱我大哥,你骗他,你不得好死,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郭冰雪看着杨开泰,神情分外冷静,“杨大哥,银杏说得没错,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要嫁给你,嫁给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杨大哥,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你要不喜欢我,我明天就走,去见我爹妈……”泪珠儿成串成串滚落下来。杨开泰抖着手擦着郭冰雪的眼泪,“冰雪妹子,快别说傻话了。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想你想了好几年了。我也看得出你的心在张世杰身上。朋友妻不可戏。紫云丢下张世杰走了,我总觉得对不起世杰。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跟世杰……这小子可真没福分!妹子,啥也不说了。你说个章程吧。”郭冰雪道:“我想快点结婚,我想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我想让张世杰亲眼看见我找到了比他好一千倍的好丈夫。”杨开泰道:“我都答应你。吃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