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日本人侵占了中国东北。英法德等国也纷纷提出新的要求:扩大租界,允许派更多的军队保护他们在中国领土上的矿产、企业。国民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十分暧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阳旗插到他们的左右前后,让他们举步艰难。他们大大地加快了捞钱的步伐。竹溪坝锡矿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凿出三个井口。小火车像梭子一样忙碌着。罗尔矿长已经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两年之内,在中日两国宣战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锡矿石全部挖出来。尽管他也知道这个念头非常荒唐简直不可思议。

林素娥在这天清晨,突然感到腹部有一阵难忍的疼痛,当时她还不知道这阵疼痛是死神的第一声召唤。她仍然有条不紊地做了一系列的家务,然后,对狗狗说:“领着丹图出去玩吧。不要下河洗澡,水凉。”

裕聪离家后七个月,程秀英生出一个男孩。小丹图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家庭温情。除了父亲在家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四婶非常疼爱他,叫他和她睡。没过多久,他就受不了。四婶白天给他的疼爱限制了他的自由,夜间不分时辰的亲吻和抚摸叫他缓不过气来。他有些害怕了。他喜欢到那个充满铁腥气的小院,那里有四个孩子,那个婶子铃铛一样的声音十分好听。女人总是长久地用梦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多像你爹呀,他可是坝子里最好最好的男人。你和狗狗都快点长大吧。”女人像母鸡一样的天性,很快让他遗忘了那个庭院深深的大家,干脆挤到那张小床上去了。林素娥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杨雪娟来叫丹图回去,林素娥不冷不热他说:“你是他娘吗?和你睡也碍事。那巫婆是个没心肝的,会用魔法杀死丹图。还是跟我吧。”

“矿上冒顶了!小苦瓜也在里面。”

林素娥还没回过神,那人一脚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个滚打起来,顾不得去抹脸上的血污,又大喊,“矿上冒顶了——矿上冒顶了——”

整个坝子惊慌起来。因为正值农闲,许多家的男人都在矿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当家的早晨还没回来吃饭,嗷嗷地惊叫起来。呼唤名字的声音,孩子惊恐万状的哭喊,潮水一样涌过水泥桥。

不知为什么,尽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余年颗粒没收,听到冒顶的消息后,什么旁人都没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头顶的矿灯,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正想着领了工资给老婆扯几尺白布做件内衣,顶棚上响起的声音吓得他倒退三步。一个外地汉子喊了一声:“不好,要冒顶了。”话音未落,一个山崩地裂的声音把他们永远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个生命同时开始人生的弥留之际。三号井四号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拦腰斩断。

继续开工?还是先救人?罗尔矿长无法很快作出选择。报废了两口井,损失已经够大了。不能全矿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锹挖了一整天,渐渐醒悟这么做是徒劳的。黄昏的时候,男人们首先清醒过来,回到坝子里商量办法。只有几个女人一直干到黎明,抱一块石头喊一声:“孩子他爹,你可要等着”。

几个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递过去:“找僾尼人试试看,他们会找洋人的。”那个丹图姑娘是个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会把僾尼人怎么样。

男人们这一夜都没睡,在找一个完全之策。从通风口挖下去是个办法,可是如果不慎造成堵塞,要不了半个时辰,几百个人都会闷死里面。男人们蹲在草地上,望着远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在启明星快要失去光辉的时候,一个干瘦的老者的声音伴着一声公鸡的啼鸣响起了。

“把二号井和三号井挖通。年轻时我在东北挖过煤,用了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过那样一干,二号井也就废了,洋人不会干的。救命如救火,再过两天,挖出来也没用了。大家都要带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