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都健康地活着,连一只母鸡也不曾丢失。妻一见我,掩着鼻子推车出去了,没人敢阻拦她。父亲面似钢铁,冷眼逼来:“这么大的事,也不掂掂斤两,自己就定了。”母亲火烧火燎扯过父亲:“啥时候了,快点想办法吧,一来就是十几个,闹起来可怎么得了。”父亲跳几步,舞着手吼:“我不管,我不管,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说完,大步走出院子。两扇门扇出一阵呻吟。祖母挪着小脚,嘟囔着:“新社会啥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能三妻四妾,动不动就得离婚。”父亲白了祖母一眼:“妈,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先把鸡喂了吧。”转身给我说:“是不是那边有人了?”我愣愣地摇摇头。母亲搓着手围我转着,忽然又叫祖母:“妈——,啥时候,你还喂鸡,你回乡下叫几个人来押押阵。”祖母出人意外地镇定,扯一把椅子坐在院中央,“怕啥,娃下车连口水还没喝哩,你给他煮几个荷包蛋,来了有我呢,三四年了,连个娃都怀不上,放在旧社会,早就休了,咱不是一点理都不占是不是?”母亲又小声问我:“真的那边没有相好?”

我感到有一种皮革样坚韧的东西横在我亲人之间,语言无法打通它。我是万般无奈时才娶的妻,我从来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写给我的信从不超过一页,我给她买化妆品她送人,给她买衣服她要卖掉,我和她从没有过一次超过十句的谈话,她对我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也听不进谁谁家买了大彩电谁谁家的男人提了股长了。她没有主动吻我一次,和她一起还没有自己解决愉快。我常耽于初夜的回忆,那没有流血的禁果至今还卡在我的咽喉上,人说处女是无爱的补偿,我连这都没有。我们相互间十分陌生,我并不爱她呀!亲人们,难道这还不够?难道还必须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扶着母亲说:“没那么严重,改革不下去,就再吃大锅饭,国家都摸着石头过河,别说我了。”

母亲打我一巴掌:“这是油嘴滑舌的事?你快点想办法吧。”

十一点前后,一男一女绷着脸走进院子,代表着单位,代表着妇女联合会要和我单独谈谈。我把他们让进屋。让烟人不抽,请茶人不喝。一男一女交替奏出沙漠般的声音彻底粉碎了我的尊严和勇气。你妻子政治可靠,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在家孝敬父亲,在单位团结同志,年轻时号称县城五支花现在依然丰韵犹存,与你也有闪电般恋爱并非封建包办,早把童贞给了你,你怎能东想西想不知自重,你分居的痛苦十分万分真实我们深表理解和同情,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必须长久忍耐和等待,你要搞婚外恋第三者插足可要当心你的铁饭碗。要知道这全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你上过大学受过教育早该明白苦海无边,你要是执迷不悟一切后果由你一人承担,你妻子有单位有组织,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一干人个个面带杀机涌进院子。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四舅哥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从左面包围,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率四妻姐从右边切断退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中路杀将过来。老祖母乌鸦一样栖在厨房一手按着菜刀老眼直盯窗外。不一时,四周的墙头上已探出几十个脑袋。

我没想到这个名存实亡的契约对他们如此重要。我无法,也无力量撕毁它,硬要撕它同时也就撕碎了我。苦口婆心的规劝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妻嫂作了总结性的发言:“猫没不沾腥的,你在花花世界走哪有不湿鞋的,有本事找到相好那是你的福份,可动不动就要毁了自己的窝,就成野猫赖皮狗了。”

这种开通叫我汗颜,原以为只有美国才有这种风度,看来我确实低估了中国人的胸怀。我从重重包围中站起来,强挤出几丝藏书网笑:“这个秀也真是的,信上开个玩笑就闹的天塌了一般。我们一没拌嘴,二没打架,三没起诉上法院、闹得满城风雨……”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嘤嘤的哭声挤进人群,妻扑了过来,伏在我胸前大哭。

我留这些亲戚在家吃饭,都推说还有事在城里办,便双双对对走了。祖母笑成鸭子叫,说她从没见过这阵势,尿了一裤子,还是这个孙子有办法,几句话就打发了。

我看着忽然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院子,拍拍妻子肥厚的脊背,心里道:“已经变成玩笑了。”

妻说:“你咋不早说呢?”

我说:“你也不想想,老没个孩子也不是个事,不想个办法能回来吗?”

妻笑了,红着脸说:“这个月身上没来。”

我感到心里一阵发疼。

我笑着对妻说:“我要当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