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时间,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越发变得沉默了。他常常一个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着,还是不变一个姿势。

冥想的结果,是大彻大悟了,还是钻到更细一个牛角尖中,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云和国朝来向他征求意见。

李春燕愿意介绍他俩进那个服装公司,小云去了先做模特,干上一段可以考虑做一些广告方面的文字工作,国朝到公司后,先学弄汽车,然后再分配干什么。

王金栓听后,半天不说话。

董小云以为王金栓反对,就说:“大哥,你要是反对,我们就不去,其实在小饭馆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动脑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会儿,突然哭了,“给你们说着玩呢,我就那么小气,这是好事,反正以后户口会慢慢变得不重要了。再说如果小云成了大作家,出国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这一辈子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了。做了大半辈子参谋,一肚子的军事理论,一个脑袋军事知识,能不能把飞机大炮换成计算机、股票,还打个问号。”说着说着他有些伤感起来。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个男人。”

“是吗?难为她还记得起我,你们再见到她,代我向她问个好。当年我很对不起她,请她原谅。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几岁了吧。”

“大哥,”董小云眨眨眼睛,终于没让眼泪流出来,“先前怕你难过,一直没和你说春燕姐,她一直没有忘记你,还,还……你不知道她谈起你时那种神情,她多想见见你呀,她,她一直没有结婚。她一直在等着,她知道你如今仍一个人生活,她要我对你说,如果有可能她还愿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里射出一丝惊讶,旋即就被更复杂的东西淹没了,“春燕算是一个多情的人,又有才华,不难再遇上一个才子,才子佳人,那时她就完全了。这事不宜做了。你们俩不要早婚,三十多岁也不晚,趁年轻,什么都要试试。我这一辈子……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王金栓在这次见面后没两天,再次遭到打击。这次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他的六枚军功章也无法帮助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留在这个城市。

按转业干部条例规定,他现在只能回到涅阳去,在那里的某个单位做一个小职员。蒋处长陪他从军转办回来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空落。

“小蒋,你们干吗这段时间对我说话挑三捡回,藏头去尾?我真病了吗?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我能受得了,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蒋处长试探地说,“其实你和灵芝复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这里。那边灵芝早在等你一句话呢。知道你转业,她和两个孩子都要来看你,林部长怕你不同意,也就没他们来。”

王金栓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自言自语说:“怪不得最近老看见铁柱和小端,又不打照面,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说:“给我一段时间考虑一下。”

蒋处长说:“你们这批,上面要求严,四个月内要求全部离队,复婚后还得联系工作,麻烦事还多,你抓紧点。”

晚上,小云和国朝来看他。他说:“我得娶个有本市户口的老婆,才能留下来,真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么香饽饽了。

可不这么办,自己就得在四个月内滚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须在两个女人之间作出自己的选择了。

王金栓无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晕里,还能不能自由地呼吸。灵芝那里还有一儿一女,尽管上帝也无法保证这两个小家伙在胡茬变得黑粗、胸脯变得鼓鼓之后,叫出的爸爸会不会发出酸奶的味道。不过这终归是一儿一女,而且现在都在把他当星星盼呢。

他选择了灵芝。

初冬的一天里,正是黄昏,灵芝母子三人拿着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着一双皮鞋和一网兜脏衣服在后,穿过枯黄的足球场,慢慢走进家属区。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忆一个在自己大半生中重复了多次的场景。他带着一个个未婚妻走进这个家属区,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儿、春燕、灵芝低着头在后。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后面。想起自己重新走进这个家属区的目的,他低下了头,学着玲儿、春燕、灵芝的样子,和灵芝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在那个熟悉的门洞前,他站住了。夕阳正从两幢楼的夹缝里射过来,把他的一个修长的影子留在地上。门洞里吹出一股风,他的满头花白抖成一团凌乱,他微微抬起头,一个复杂的微笑慢慢从他的脸部绽出,久久地保持着,保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