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王金栓中断了和王家湾的任何联系。和春燕离婚后,王金栓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生出了显眼的花白。有一段时间,他潜心研究了独身的可能性,从报纸、杂志上剪辑了厚厚一本资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斗蛐蛐和斗鸡又死灰复燃,逐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时尚。观看几次斗鸡和斗蛐蛐的比赛后,王金栓中断了对独身可能性的研究,一个充满激情和行动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这种民间娱乐。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旧病就复发了,新的无聊和空虚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斗鸡的次数明显多起来。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闯进赛场,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芦花鸡一刀下去,芦花鸡就身首异处了。王金栓吃了一惊,顿时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儿子玩物丧志。斗鸡终究只是一种娱乐,它填补不了什么。把这一阶段迷上斗鸡当成一种休养生息后,他才原谅了自己。

很多时候,他又开始思想故乡。

二伯家发来了三封电报。二伯终于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过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见灵芝一身素白,两条白头巾的飘带飘扬在已觉凉意的秋风里,正朝这边张望。

停住相互看两眼,都怔住了,岁月在两人身上刻下的痕迹历历。

“埋了?”

“还没,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还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王金栓没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还为你们准备了被子哩。”灵芝接过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脸,我去给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脱了军衣,递给灵芝,“我不饿,晚饭在后院吃,夜里,还要守灵。”再没问什么长短,低头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灵芝自言自语着,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个人生活了。“没有再找?他连衣服都不会洗,饭呢……”这么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击穿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沉睡了几年的隐秘的感情,一股股涌上来,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在脸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气球一样长大着,汗珠和泪珠一起滚落下来。这些年自己心甘情愿坚守在王家湾,饱受寡居之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有了一个还不很明白的答案。几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进这个男人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春燕到底怎么啦?刚才应该问问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么从来没提起这件事?对了,她不好意思写信,肯定是她的过错,要不男人不会这么苦。

“他的心太软了,他说他最害怕眼泪。这世上还有多少眼泪你还没看见呢。真是个可怜的好人。好人怎么老遭罪?”

她站在门外的青石阶上发了一阵呆,只觉几点冰凉要从脖颈处穿过,抬头一看,下雨了,忙拿起军衣进了屋,仔细叠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从坟地回来,王金栓整个成了个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声没断过,落棺一次,他都泥里水里磕头,嗓子终于哑了。村里人回忆起王金栓亲爹娘过世,他都没这样伤心,不免都有些纳罕。灵芝几次想去对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说:“让他哭吧,哭哭会好受些。”她终于没有去,跟在棺材的后面,没掉一滴泪。

灵芝道:“三叔,我烧水你洗个澡,天凉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会儿,眼睛一直盯在后墙上已褪了鲜红的纸剪的公鸡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门口探头看看稀奇,踩着泥泞走到厨房里去。

“怎么不陪你三爷爷说话呢?柱子,没和他说说你的段考成绩?”

两个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着灵芝。

“都哑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爷死了,这世上只剩你妈和你三爷爷真疼你们。可你们连个话都不会说。”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爷没听,他在看后墙上的公鸡。”

柱子补充道:“还有老虎。”

灵芝抬眼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发呆。过了好一阵,她听到小瑞的声音:“好,火灭了。”

她忙塞了几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热水端进堂屋,对柱子说:“去把柜子里那块香皂拿给你三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