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队神秘地开赴到××铁路×号和×号涵洞间驻扎了下来。这是一支小分队,有六七十人,由全军区各个部队挑选,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们的任务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测量并设制一个定时爆破行动方案。

从伏牛山脚下走进部队的高中肄业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种紧张感,执行任务的神秘,使他感觉到某种机会就要来临了。读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材生,内心盛的全是鸿鹄之志,包括老师在内,都觉得王金栓进县一中读书,仿佛是寻一个走进清华园、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个停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传来,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两年,他走进了军营。

到部队一看,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长出来,又一茬茬被割掉,若无非常的机遇,凭他那还在戳牛屁股的父母亲,很难让他开出一朵菜花来。

靠他那张高中肄业文凭入选小分队后,王金栓隐约感觉到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机会,自己毕竟已经二十二周岁了。

进入山区后,他受了重用,高中时学的数学和物理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磁场。十天后,他俨然一个权威在小分队指手画脚了。计算出结果后,王金栓提议进行一次模拟实验。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了批准。模拟实验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离穿四个口袋的衣服不会太远了。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现欲。一个多月没见别人,简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里的风寒,一干人都在发牢骚。多半在说连个女人都看不见之类的话。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几十个人窝在这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要紧的还不知干这活有什么用。”

“这个你还不清楚?”王金栓接道,“谋杀用。”

木板房内一片唏嘘声。静了一阵有人问:“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说:“现在没爆发战争是不是?便是已经爆发了,也只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轨,涵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毁的,到了战略反攻阶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这样子是炸列车,不是谋杀又能是什么?”

“我们是解放军,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你怎么能想到是谋杀呢?”白净战士严肃起来。

“这……”王金栓一急,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个严厉而宏亮的声音在门口响了。

王金栓一扭头,分队教导员正站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说:“我算过两个涵洞的爆炸时间差,按列车在这种路段最高时速,能逃出第一个洞,也逃不出第二个洞。这只能是……”

二十分钟后,他被隔离起来。第二天,王金栓成了“8·23”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接受审讯。

在一间幽暗潮湿的小黑屋中,他写出了长达数万字的交待材料。他隐约觉得这可能已是生命的尽头,把这次书面交待当做辉煌的绝笔来看待,详尽地分析了自己如何产生这种判断的因由,甚至列举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谋杀做参照,指出这次秘密行动的各种漏洞。完成这份材料后,他判断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处决掉。因为他无法交待出这件事的主谋,只能承担一切责任。在那个漫长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对王家的内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场梦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却为了前途中还残存的渺茫的希望,无限制地推迟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着小屋门缝里挤进的一缕阳光,一个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来,几日后便像是有了灵性,跳动在他眼前的一缕缕杂着尘埃的光晕之中。他认定这就是那个只见过两面,总共说了十来句话的枝子姑娘,尽管他对那个枝子已无任何确实的印象。

后来的几天里,这个经过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梦中造访。那一次次的访问尽管模糊而朦胧,也让他饱尝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这样,在清晨醒来后,免不了又要袭来浓浓的一层伤感。

又过几日,房门被打开了,他走出小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泪流满面,透过泪水,他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忽然间,他对生命生出了强烈的留恋感,他后退几步,请求道:“能不能代我转两封信?”

一个带枪的军官脸上朝他绽出了笑容,温和地对他说:“回部队后自己寄吧。”

又过半月,他听了林彪叛逃的情况传达。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与自己获得自由有什么联系。当天晚上,指导员递给他一张入党志愿书。半年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一项命令:调任王金栓为军区作战部副排职参谋。

入党、提干,已经算是梦寐以求,一下子又进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这种巨变有点失真,临行前忍不住问了指导员。

“会不会弄错了?”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用那种苟富贵毋相忘的口气对他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听过了,说是你与林彪反党集团斗争过,主要是看中你有军事才干,别的我也不清楚。到军区好好干,少说话,多干事,吸取教训,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王金栓听得懵里懵懂,一一答应着。

若干年后,已是副团职参谋的王金栓无意中看到一份绝密材料,知道当年小分队执行的任务,是“5·71工程”中的一部分,用来谋杀毛泽东用的。这时候王金栓早无心仕途,并不后悔当年没有充分利用这种资本。福兮祸所倚,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