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全和平顺是最早到镇街打工的,他们没资本也没技术,去饭馆里当服务员,人家嫌长得丑,影响顾客食欲,又去酒店里想当保安,人家一看那腿,说:贼来了能撵得上?灰心丧气,两人坐在街沿上骂他爹:你知道半截子生娃还是半截子,你图受活哩就害我?!后来看到从外九九藏书地来的人有的去鸡冠山上偷背矿石卖,他们也跟了人家半夜三更去偷背矿。可山上有护矿队,发现了就来抓,别的人跑得快,他们步子换得急却跑不到前头,被捉住了夺下背篓和麻袋,抡起木棒打。打得受不了,趴下磕头,叫苦自己是残疾人,人家是不打了,却把他们的鞋脱下来扔到了山下去。两个人赤脚回到镇街,脚底磨得血肉模糊,还多亏遇上了个拾破烂的给了四只破鞋,但四只破鞋没有成对的,都是一顺顺,只好用绳子系着穿在脚上。也就是这四只破鞋,他们和这个拾破烂的成了朋友。

这拾破烂的叫陈老八,下巴短,门牙就特别长,他建议双全和平顺也拾破烂,说只要肯吃苦,不嫌脏,拾破烂最能使外来人在回龙湾镇立足,运气好了,一天赚五十元,即便再差,也有十元进账,这十元就可以吃两碗素面饿不死了么。他们说:拾破烂能有多苦?至于脏,苍蝇还嫌厕所不卫生?!两人便也睡在陈老八的破棚子里,每日分头拾起了破烂,才知道镇街上废品收购站竟然有五家,拾破烂的多到二三十人。陈老八拾破烂是拉一个架子车,他们没有架子车,就背一个麻袋,见了垃圾堆就翻里边有没有塑料瓶子,遇到厕所了,也进去收拾用过的手纸。到了晚上,他们钻在被窝里开始数钱,陈老八踢被子,问:今日赚了多少?双全说:四十三。平顺说:我三十一。陈老八说:谁把你们领上道儿的?双全说:是你么,我们不忘你。陈老八说:去吧,买个西瓜来!双全平顺就去街上,买回来了一瓶矿泉水,说:他娘的,西瓜不熟,让杀了几个都不熟,给你孝敬矿泉水,甜得很!陈老八却从怀里掏出一瓶烧酒喝,说:半截子人小心眼大啊!以为我真想吃你们的瓜呀,知道我一天收入多少?双全说:一百元?陈老八说:一千五!吓得两人嘴张开了合不上。过后,双全说:他怎么收入一千五,卖屁眼啦?!平顺说:他胡吹,要一天赚一千五,街上的老板都拾破烂啦!就在第八天,镇派出所的警察把陈老八抓走了,双全平顺才知道陈老八在拾破烂时都是在建筑工地上偷东西,这一次是偷割了四十米长的电缆。

陈老八一抓走,那个破棚子完全成了双全和平顺的家,他们平分了陈老八留下的日常生活用具和积攒下来还没有卖掉的纸箱板和塑料管,每人都穿上了西服。当归村越来越多的人到镇街上投靠他们,他们给这些人安排着地段,又组织了这些人与外地来拾破烂的抗衡打斗,便逐渐控制了几条主要街道。随时都能看到当归村的拾破烂的人了,哪儿都敢去,哪儿都能钻,见啥收啥,坑蒙拐骗,连偷带抢,回龙湾镇街人就都在说:防火防盗防半截。

又到了开春,一个早晨,双全到派出所报案,说平顺头一天没回到住处来,今日还是没回到住处来,他以为是独自回当归村了,给村里打了电话,平顺并没有回村,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派出所让双全作了笔录,而就在当天下午,河畔的芦苇园里发现了一具死尸,头上有一个窟窿,眼睛被挖了,没了眼珠子,就是平顺。平顺是拾破烂的,又是半截子,不可能是情杀和谋财害命,而他与人又没有什么仇恨,怎么就被杀害得这么残忍?派出所查来查去,最后破了案,杀害平顺的竟然是双全。

原来平顺拾破烂卖的钱一直没有拿回老家去,也没有在银行里蓄存,全装在裤衩的兜里。这事平顺没给双全提说过。而一次双全头晕,早早回到住处就睡了,傍晚平顺回来,叫了几声双全你吃饭了没,双全没有应,平顺以为双全睡得沉,就解了裤子,把当日赚的钱再装进裤衩兜里。没料这时双全翻了个身,偶尔睁开眼,看到了平顺那个兜子,他眼睛又闭上了,却想着这平顺攒了那么多钱呀,狗日的还装穷,两人出外吃饭总是我付账,就萌生了抢钱的念头。到了晚上,两人做了饭吃,他们各做各的,平顺做的是包谷糁稀饭,也没菜,调些盐唏唏溜溜喝了一碗,双全却煮了挂面,捞了一碗干的吃了,也给平顺捞了一碗,说:你该吃碗好的!平顺感激地说:兄弟,你对哥这好的!明日我请你吃烤肉串。双全说:我吃不上你的烤肉串。平顺说:那我给你炸一盘花生米!端了碗吃起干面,还说:如果有辣子就好了。双全说:有辣子。取辣子盒时却取了一节收来的钢管,一下子楂在平顺头上,平顺看了双全一眼,一句话没说出来,倒在地上。双全就去脱平顺的裤子,从兜里掏出了钱,钱臭哄哄的,数了一遍是两万一千二百四十元,说:你没我攒的多么。又数了一遍,平顺喉咙里发出了很大的响声,而且脚在抖。双全见平顺没死,就过去用手掐脖子,直掐得那脚不抖了,口鼻里也没了气。双全把平顺往麻袋里装,准备夜里扔出去,突然想起以前陈老八给说古今,说人死了眼睛里会保留死时看到的图景的,他就拿了筷子把平顺的双眼捅得稀烂,说:你别怪我,这是陈老八说的。

公安局破案时没有从平顺的眼睛上入手,但还是认定了双全是凶手,很快双全就被枪毙了。挨枪子的时候,双全说:平顺说要给我炸花生米吃,他真的让我吃了花生米。枪毙后,双全家里只有一个老爹,他爹没有去收尸。


拾破烂的半截子从镇街全部退回了当归村,他们又恢复了种地和挖当归。以前在村里苦焦并不觉得苦焦,而出去了一阵子,看到外边的光景了,再回来苦焦就觉得受不了。回龙湾镇政府发展了矿区后全镇的贫富拉大了差距,为了平衡,开始实施所有干部包村的工作,因老余和戏生已经熟悉,老余就包了当归村。

老余来当归村做的第一件事是消除双全和平顺的阴影,绕着他们两家的破房烂院撒了石灰,还在院门上涂了狗血,再是在村口搬放了一块大石头,他亲自用红漆写了“否极泰来”四个字。第二件事就是更换原来的村长,任命了戏生。戏生不肯当村长,老余说:老村长是老好人,之所以出了双全平顺的事,那是正不压邪么。戏生说:我身上可有毒性哩!老余说:那好呀,无毒不丈夫么,有我在后边撑着,你甭怕。戏生说:我啥都不怕,只怕你。

戏生当了村长,老余就提出了五年规划,说要改造当归村的经济结构,除了种一定的粮食外,就搞养殖业,把当归村变成回龙湾镇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为了实现他的规划,还把他媳妇从县城叫来帮他设计。老余的媳妇穿着皮鞋和一件白底蓝花的衫子,戏生就在家对荞荞说:看人家,穿的和你一样么,却在县商业局工作哩。荞荞说:我还想在县政府工作哩,可咱的男人没出息么!戏生就不吭声了。荞荞说:老余说要把当归村变成回龙湾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那是啥意思?戏生说:没知识了吧?!我告诉你,那就是咱这儿办养猪场,养鸡场,蔬菜园子,种白菜萝卜韭菜黄瓜茄子西葫芦洋葱大蒜,还要磨豆腐,泡豆芽,压粉条,做血旺,捏柿饼,剥核桃仁。荞荞说:你倒知道的恁多!戏生说:以后我可能就忙了,你得给我一天三顿把饭做好。荞荞说:去去去,去到地里拔几棵蒜苗去!戏生出门去拔蒜苗,半路上遇见老余又叫他去看个什么材料,戏生就把拔蒜苗的事忘了。

老余找戏生看他给镇政府的报告草稿,草稿是写在一个笔记本上。老余的笔记本很豪华,牛皮封,两指多厚,他是每天都在上边记东西。老余翻开笔记本把报告草稿给戏生念了,戏生说好着哩,却问:这么厚的笔记本你都写完了,上面都记着啥嘛?老余说:啥都记着。就把笔记本让戏生看。戏生看了,真的啥都写着,有当归村的户数,每户户主的姓名,谁家男人能干谁家媳妇干净,哪个家庭宜于搞饲养还是宜于搞种植,哪几户可以联合。有当归村形象工程实施方案,先修那条巷道,再修村中的池塘,坡根的水渠如何改道,涵洞怎么建,村口大石旁栽什么树。有当归村的发展指标,提供回龙湾镇五分之二的鸡肉,五分之一的土鸡蛋,五分之三的蔬菜,垄断豆腐豆芽血旺市场。戏生有些感动,说:呀呀,你真为当归村操心啊!老余说:来当归村我就是要干一场大事哩!戏生继续翻看,却也看到了老余写他自己的奋斗目标:三年里要当上正科级,不是镇书记也得是镇长,再三年要进县城完成处级晋升,又三年到市上,又再三年到省里。戏生说:你给当归村的规划好是好,可这是给我们画饼么!老余说:你这是啥话?!戏生说:三年里当归村能翻了身?老余说:三年不行,咱五年。戏生说:五年?三年你去当镇书记镇长了么。老余用钢笔敲戏生的头,说:你这个半截真是有毒哩!我就是当了书记镇长,那不对当归村更有利了吗?

这份报告送到镇政府,镇政府一经批准,老余就动用其父的权力资源,开始在县上要资金,联系赞助单位。当年里,当归村的耕地种的粮食就少了,差不多都变成了菜园子,而且家家养猪养鸡磨豆腐涨豆芽,这些蔬菜和土特产集中运到镇街去卖,群众的收入明显改观。而老余和戏生又去了一趟山阴县,那里也有个镇搞农副产品生产,看到了人家的蔬菜产量非常大,猪是半年出圈,鸡两个月就长大,取了经验后,回来就去市里购买各种农药,增长素,色素,膨大剂,激素饲料。此后,各种蔬菜生长得十分快,形状和颜色都好,一斤豆子做出的豆腐比以前多出三两,豆芽又大又胖,分量胜过平常的三倍,尤其是那些饲料,喂了猪,猪肥得肚皮挨地,喂了鸡,鸡长出了四个翅膀。戏生就专门经管化肥、农药和饲料,他家成了采购、批发、经销点。第二年的后半年,当归村的农副产品果然在回龙湾镇形成了名牌,老镇街上有了三个销售站,鸡冠山下的新镇街上有了五个销售站。当归村成为回龙湾镇人均收入最高的村,县五大班子的领导都来看过,老余的父亲是第一个来的,兴奋地说:好地方啊,啥叫美丽富饶,这就是美丽富饶,将来我退休了就住到这里来!

到了年底,老余被提拔为回龙湾镇的副镇长,但老余提出他继续兼包当归村,现在的当归村在全县有名,他一定还要让当归村在全市有名。镇党委书记同意了他的要求,老余就一半时间在镇政府大院里忙活,一半时间还住在当归村。每去当归村时,镇政府大院里就有人说:又去当归村呀?他说:进了一台自动化饲料机,得去经管安装啊,都是些半截子么。那些人说:半截子的媳妇却都高挑呀!他听出他们的意思,说:我口没那么粗吧?!那些人就又说:那就是为着花钱顺手?他说:瞧你们这些人呀!

这些人占便宜吃小利惯了,他们不知道老余在仕途上有雄心大志。当归村各家各户是富了,村集体资金也不少,但老余不贪这些,他仅仅是好一口酒,也真的是在当归村把酒量练大了,凡是晚上没事,他就要和戏生他们喝一场。


喝酒都是在戏生家喝。先是戏生当了村长得笼络人,后是酒越喝人越关系近,戏生招呼大家来喝酒或是有人提了酒来喝的次数就多了。一到晚上,只要有酒场子,荞荞便把自己收拾得鲜亮,热情地在门口迎接人,来的若是一个的,就埋怨:怎么没带弟妹?她就是不能喝,我俩也要拉拉话么!有的是带了媳妇,但媳妇不是来喝酒的而是要来约束自己男人不能喝醉,即便喝醉了也好背着回去。荞荞就拉了那媳妇到厨房去炒下酒菜,一盘红白萝卜丝,一盘花生米,再切盘凉肉片,煎韭菜鸡蛋。那媳妇说:这些人喝惯嘴了,你家生活再好,也挨不起呀!荞荞说:客多自然酒坛满么,戏生爱惦大伙一块热闹!正说着,院门哐啷一响,荞荞说:余镇长来了!果然老余来了。别人来都拍门环的,只有老余脚一踢门就进来了,进来了手里提了一串腊肠,大声喊:荞荞,把腊肠给咱切上!荞荞把腊肠接了,说:要吃腊肠我家有,又从谁家拿的?老余说:你有腊肠又啥时给切过?!说完就笑,荞荞也笑,却揭了老余的帽扇子看额头,说:我不给你切腊肠就是不让你醉了还要喝!都跌成啥样了,伤还没好,再喝会不会发?老余说:跌打损伤了才要喝的!

老余是在前三天晚上喝多了,后半夜去村部那间房子里睡觉,半路上一头跌在一个塄坎下,还是村东口那家的孩子夜里哭闹,男人出来给孩子叫魂,路过时听见有哼哼声,发现了背了回去。老余的额头跌了一个大青包,这几天出门就戴了帽子,把帽扇子拉下来遮住半个脸。

这一晚上酒又喝到半夜,戏生拿酒的时候,大家都说今日咱就喝两瓶,再多喝嘴就是屁眼。但两瓶喝完了,人就轻狂,嚷嚷着拿酒拿酒,戏生你要没酒了,我回家取去!戏生又拿出两瓶,轮流着打通关,媳妇们当然挡不住,不管了,坐到院子里说别的话。院门就又是不停地敲响,进来个人了,却是找荞荞的,说是她家要涨豆芽,才发现催生素没有了,急着要买几瓶。荞荞说:货不多了,你先买一瓶吧。又进来了人,说是猪饲料好是好,可就是贵了些,问还有没有什么药剂,他自己回去配料?他们来手都不空,提一串柿饼或一小兜核桃。荞荞说:你这柿饼我不收,我家有柿饼,你在柿饼上拌的白面粉太多了么,看着像霜糖,吃着不甜么。饲料那是厂家配好的,配的啥药啥素我可不知道。你不敢自己配,在料上省钱了,猪吃了不长你就得不偿失了!那人说:卖饲料的就赚大钱了!荞荞说:饲料可不是我家做的。那人说:可你家批发呀,我听说了,去市里进料比在你这儿便宜三成哩。荞荞说:戏生要不是村长,我还懒得批发哩,能赚几个钱?那人说:没赚钱能隔三岔五地摆酒场子呀?荞荞,你给叔便宜点,我多买两麻袋。荞荞说:这便宜不了,你要了就要,不要了你进去喝两盅。那人不喝酒,还是买了一麻袋饲料背着走了。

戏生一喝酒,就要给大伙唱歌,唱了一个《对门坡上一块葱》,又唱了一个《观花观》,大家说:来个《十爱姐》!戏生就喊:荞荞,你把红纸拿来,我给来个边唱边剪!荞荞在院子里说:喝高了,又喝高了。不应声也不去取红纸。戏生却已经唱开了,《十爱姐》太长,唱到七爱姐,喝酒的就开始有人往厕所跑,脚底下像绊了蒜,老余也去了厕所,好长时间不出来。荞荞喊:镇长,喂镇长,你别倒在厕所啊?老余是扶着墙出来了,说:才喝了几瓶呀,我就能倒?却不往上房酒桌去,钻进了厢房,随即起了呼噜声。

上房里戏生在叫:镇长呢,咱领导呢?院子里妇女说:到厢房去睡了。戏生在笑,说:还行,知道去睡!哎,哎,拿个盆子放到炕边,他肯定要吐的。荞荞拿了盆子去了厢房,突然就喊另一个媳妇,另一个媳妇进去才看到老余没脱鞋倒在炕上如一头死猪,而上厕所时鞋上踏了屎,屎已经沾得满被子都是。

能喝的还是戏生,他没醉倒,也没呕吐,送走了人,荞荞在灯下数当天收入的钱,一遍又一遍,数目老不一样,指头把唾沫都蘸干了。戏生眯着眼说:多少?荞荞一把将钱握了,说:喝了酒,你还想吃啥不,下碗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