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生的爹不仅是半截子,而且还是个秃子,村里人叫他是乌龟,但这乌龟在双凤县却是了不得的签手。

双凤县在秦岭里属于苦焦县,却历来流行皮影。清朝时戏班子有庆兴、元尚、常丰等十二个,到了民国世事混乱,逐渐衰败,有的班子成立三年五载倒闭了,有的只演一场就散伙,而时间长久,戏箱完整,角色齐全的是三义班。那一年,三义班的驴车把演员和戏箱拉到回龙湾镇演出,正遇着保安队把打死的摆摆放在关帝庙前的牌坊下示众。皮影戏演了三天,尸体示众了三天。第四天来了一个光头少年,个头不高,罗圈着腿,却眉目清秀,把尸体扶起来,自己坐下去,让尸体靠着自己了就用绳子绑,然后要站起来,但站了几次没成功,后来站起来了,死人的头就耷拉在他的肩上,像是一个肩上长着了两个脑袋。三义班主一直看着这少年搬尸,拿了一块布去把死人的头包了,问:你是谁?少年说:我是他儿。班主说:怎么不带只公鸡,公鸡会护魂的。少年说:我向人讨了经血,在口袋里。班主在少年的口袋里掏,果然掏出一疙瘩棉套絮,就在他光头上抹了抹。又过了三天,三义班要离开回龙湾了,这少年却来要进戏班,戏班里的人都不肯收,嫌他爹是游击队的,班主说: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他腿不行,可我见他背他爹时绳子绑得倒麻利。何况他能背尸几十里回去,也算个孝子。乌龟就这样留在了三义班,班主让他学签手。

签手就是在幕后舞皮影的,戏班里除了唱,耍的就是签手。乌龟学过三年之后,十九岁上就已经是出名的签手,不仅能执刀斗戈腾云驾雾的武戏阵式,还能在悲腔戏中表现影人儿的哭泣,一呼一吸,惟妙惟肖。又过了四年,大明坪一家财东给孙子过满月,让三义班去演戏,班子里的人先去了,乌龟后去,他走路不行就坐了头毛驴,到了河畔,看见有一簇桃花开得像火一样,一时高兴嘹开嗓子唱了几声,河边洗衣的妇女都扭头瞅他,有人喊:开花,开花,你不是最爱乌龟的戏么,你问他今晚到哪村演呀?叫开花的女子骂:谁最爱看乌龟的戏了?那人说:好,好,我说错了,你不是爱看他的戏,是爱看他的人!叫开花的说:他半截子有啥看的?!到了晚上,大明坪村搭了戏台,和往常一样,后台就趴了许多男女,后半夜乌龟歪头看了一下,那个叫开花的正看着他哩。他给她笑了一下,她也给他笑了,眼里的光能烧人,两人就对点了。戏毕人散,演员都去财东家吃饭,乌龟没进屋,说到场边解个手,果然开花独独就在场子上等着他。乌龟说:你不嫌我是半截子啦?开花说:嫌你能等你?乌龟说:除了腿不行,我啥都行的。开花说:你肯定行!乌龟便把开花抱住,头仰着寻嘴。亲了嘴,从此两人成了情人。

开花其实是童养媳,已经圆过房,但她男人有病,做不了那事,乌龟和开花商量着开花与她男人离婚。开花好不容易离了婚,可开花的娘坚决反对开花和乌龟结婚,说秃子是当归村的,他半截子将来生了孩子也是半截子。乌龟后来和同村杨家女儿结了婚,开花也和一个驼背男人成了家。

几年后解放了,乌龟到另一个峪里的村子去演戏,意外地发现开花就嫁在这村,而驼背男人三年前死了,一直拉扯着一个小女儿。两人相见,开花在磨房里吆牛磨杂面,他们忍不住,便在磨道里干那事。被小女儿看见,开花急了,说:快帮我,他打娘哩!小女儿过来抓头发,乌龟没头发,就扯两个耳朵。开花说:不扯了,头死了。小女儿说:头死了屁股还活着。两人穿好衣服,开花要乌龟给小女儿当干爹,两家建立了亲戚关系。此后,一月两月了乌龟来看干女儿,带着棉花糖和麻花,也给开花买了花布和头油。开花就把给他缝好的衣衫和鞋袜拿出来,一次能拿出一大摞。

乌龟生了戏生,戏生当然还是半截子,却害怕戏生也头上没毛,就五六岁上用何首乌汤给戏生洗头,再三天五天了把蒜捣成泥敷在头上,戏生的头发长得就好。戏生慢慢知道了爹的风流事,嘴上不说,事事都站在娘的一边,爹让学掌签,他不学,他爱唱民歌,爹让他唱前声,就是在影幕后唱,他也不唱,只是一天到黑提了锄头和笼子去山坡上挖当归。当归换了钱,给娘买梳子买盖头的帕帕,把帕帕戴在娘头上了还给娘唱民歌,爹一回来,他就不唱了。乌龟也不在乎,活到七十一岁时,开花死了,他也不再演戏,因为他再演不动了。戏班里的老搭档死了一半,没人再肯学皮影,掌签的手艺传不下去,就是勉强还去演,到任何一个村寨去,年轻人都去城镇打工了,冷冷清清,没了几个观众。乌龟的晚年过得很凄凉,就想着自己是摆摆的儿子,政府应该照顾烈属,就给镇上县上的领导写信讨周济,却是数年里没个答复,脾气就坏了,看啥都不顺眼,喂猪时打猪,吃饭时摔碗,和戏生说话,说不到三句就躁了,破口大骂。一辈子的软和性子到老了变得和谁都合不来,村里人说:戏生,你爹怕是要走呀。戏生说:走哪呀?说:他脾气这么坏,那是绝情哩,是让你们烦了他,他死了你们就不太多的难过。戏生不信这个,可乌龟真的一个月后就死了。临死前,乌龟已神志不清,嘴里却咕囔着,戏生听不懂,戏生娘说:你爹得是想喝酒?戏生拿来一盅酒,乌龟一把打翻了。戏生娘又说:你爹得是想看皮影?戏生把装着皮影的箱子拿来,乌龟把头转向了炕墙,说了一声:开花。这一声说得清楚,戏生也听到了,就看娘,娘说:你爹走了。戏生再看爹,乌龟已无声无息,脸上有着一层笑。

乌龟一死,戏生娘没有哭,说:你一辈子都闪我!请人给乌龟拱墓做棺材。那天下午天晴晴的却突然有雷轰隆隆地在天边滚动,做棺材的匠人在院子里解板,说:千万不敢下雨,下了雨棺材还能在屋里做,拱墓就得拖日子了。但雨终究没有落下来,而闪起了电,戏生娘在灶房里给匠人做饭,柴在灶膛里只冒烟不起焰,她低头噘嘴去吹,嘎喇喇一个巨响,天上一条白光下来,竟有一个火球从后窗进来,把她就打死了。

一下子家里死了两个人,这是当归村,也是回龙湾镇从来没有过的事。人都议论乌龟一辈子不待见他老婆,他死了不愿意老婆还活着,也有人说,戏生娘要跟乌龟一搭走的,她不愿意乌龟死了在阴间又找开花的。这些话戏生都听在耳里,没吭声,指派着拱墓人把墓拱成双合墓,棺材也做了两副。于是,两人的尸体又停放了五天,戏生就请我唱阴歌。我满共能唱的曲子二百多首,全唱了一遍再从头又唱。就在第四天中午要吃饭时,院外的一阵鞭炮响,有了尖锥锥的哭声,众人还说:该来吊孝的都来过了,这是谁呀?院门口就进来了一个女的,喊了声爹,已瘫得立不起身,往灵堂爬。这女子就是乌龟的干女儿。村里人有认识的,忙去扶她,说:荞荞,荞荞,人死了不能活的,你别太伤心。荞荞就在灵堂上哭,哭着说她知道得迟了,没能看上爹一面,荞荞再也没爹了,谁还疼爱荞荞呀,荞荞又该孝敬谁呀!哭得几次昏了,醒过来还是哭。后来被人扶到厢房去歇,戏生端了水进去让她喝。戏生出来了却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给我请个主意。我说:啥事?戏生说:荞荞带了她娘的骨殖,要和我爹一块埋哩。这事我也是头一次遇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戏生说:这事你不要给别人提说。我当然不会给人提说,我说:你爹既然有过那一场事,荞荞又提出来,这或许是你爹的意思。戏生说:可我有娘呀,我要同意了,是对得住我爹却对不住我娘呀!我说:你娘生前还不是默认了荞荞她娘吗?戏生说:我再想想。就在第二天早上入殓时,戏生亲手给他爹他娘在棺材里铺柏朵,铺灰包,铺寿褥,是当着荞荞的面将一个黄色包袱塞在了他爹的寿褥下。入殓完,我去上厕所,厕所里竟然有戏生,他正把一包东西倒进粪水窖子里。我说:你倒啥哩?他悄声说:我把荞荞带来的骨殖包调换了,我得为我家负责。

那一夜,我唱的是: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树木到深秋,风吹叶落光秃秃。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顺风船儿顺水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猴子爬竿头,爬上爬下让人逗。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公鸡爱争斗,啄得头破血长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庄稼有种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气候。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春蚕上了殂,自织蚕茧把己囚。人生一世没讲究呀,说是要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妻儿高朋也难留,没人给你讲理由,舍得舍不得都得丢,去得去不得都上路。


给乌龟唱过了阴歌,我就再没去过当归村,一是当归村离回龙湾镇街毕竟路远,去了即便晚上住在那里不回来,可当归村人家的炕小被褥短睡得不好,二是那些年回龙湾镇街上死的人多,而能唱阴歌的也就我一人,已经够我忙活了。

我依然还住在关帝庙前的那房子里,从窗子里就能看到那座牌坊,太阳好的时候,牌坊庑殿式的复顶上,琉璃碧瓦一派光亮,那块匾额就十分清晰。我喜欢着这块匾额,不在于它上面写着“义在弘伟”四个大字,而是匾额后的燕窝,燕窝里住着的那只黑燕。镇街上一些人看我是乌鸦是猫头鹰是蝙蝠,又丑又不吉祥,可燕是和人相处最多的鸟,又和人保持着距离,我觉得我就是只黑燕,住在那个用泥和草垒成的窝里。当我走出街房,仰头嘬嘴去逗匾额上黑燕的时候,老余在叫我。老余是镇政府新调来的文书,年纪并不大,因为是政府干部,人们还要叫他老余。老余说:啊歌师!黑眼圈那么重呀?我说:夜里睡不实,总听着门道里走风。他说:是不是亡魂在你门口排队请去唱阴歌?那好么,你生意好么!我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我不唱阴歌,亡魂过不了奈何桥,那就四处乱窜,你当干部的愿意不安宁?他说:是不安宁,我才来请你去一趟鸡冠山,那里放炮老死人,上个月死了三个,后事还没处理完,昨天又死了五个,是不是那里的亡魂迷了路,都是了野鬼,总找替身?!

这是我来到回龙湾镇第一次同镇政府干部打交道,当天下午去了鸡冠山,为死去的五个人分别唱了阴歌,从此也就和老余熟络了。

鸡冠山在倒流河的南岸,距离回龙湾镇街也只有八里远,那里开始开发着金矿。那天我去了鸡冠山下的横涧村唱了阴歌,那五个人是在山上放炮时点燃了导火索,藏在远处等待了半天炮没有响,以为是导火索泛潮了,才去查看,炮却突然又响了,炸得他们不是身首分离,就是缺胳膊断腿。没想那里的人后来越死越多,因盖工房的砖瓦需求量大,上湾村扩建砖瓦窑,取土崖越挖越陡,结果就坍了,砸伤了三人,砸死了两人。一辆推土机翻了,压死了巩家砭一个妇女。祁家村的人和下湾村的人为抢夺金洞械斗,打死了三个人,被刑拘了十八个人。鸡冠山下拢共八个村,村村都有本村的或租住在村里的人死去,老余就建议我从镇街移居到鸡冠山下去住。我是移居了鸡冠山下的祁家村,竟然就再没回住关帝庙前的街房,几乎是做梦一样,短短的几年里,以祁家村为中心,鸡冠山区域内大范围地搬迁村庄,收购耕地,要建设经济开发区了。

鸡冠山一带历来就有人来搞金子,以前总是在山下的河道里挖沙筛淘,而省城的勘查队来过之后,说高含量的金子并不在河道而在鸡冠山上,镇政府就放开政策,吸收外来资金开发。不久,县政府又把镇开发区提高到县开发区,倾全县之力,要把回龙镇打造成秦岭里的金都。于是,鸡冠山上终日爆破声不断,到处是机器轰鸣,而且秦岭各地的人也都涌来,叫喊着:日子壮,挖金矿!开发区的建筑越来越多,回龙湾镇街同时在迅速扩大,经营什么行当的都有了,什么角色的人也都有了,街道像扯藤一样往开发区延伸,两边的店铺每天就有新开张,噼噼啪啪放鞭炮。

确实是发了财的人很多,街道上的小汽车多起来,穿西服的多起来,喝醉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多起来,而为了发财丧了命的人也多,我常常是这一家的阴歌还没结束,另一家请我的人就到了门口。老余碰着我,说:啊唱师,听我的话没错吧?我说:死的人有些太多了。他说:卖馍的你嫌买馍的多?!你要给我分钱哩呀,唱师!他哈哈大笑,又说:我不分你那死人的钱,那你得请我喝酒噢!

老余真的是一有空就来我的住处喝酒,酒是他从我住处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里拿的,有时拿一瓶,有时拿两瓶,但账全赊着,给店家说:唱师会来结的!

也就是这家商店,半个月后出了一宗事,是半夜里门被敲响,店家开门见两个年轻人说要买酒买烟买方便面,买一麻袋。店家问咋买这么多?年轻人说怕付不起钱吗,有的是钱!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第二天,店家清点着钱要去进货,却发现夜里年轻人给的全是阴票子,才知道遇着了鬼,三天后就把商店转让了。新来的店家是老余介绍的,他没有告诉人家商店转让的原因,而开张的那天他特意给放了鞭炮,还拿来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口点爆,响声把我的窗户纸都震裂了。

开张完毕,老余到我住屋喝酒,问:这世上真的有鬼?我说:要是没鬼我当什么唱师?他酒喝多了,红着眼睛说:鬼在哪,你让我看看。我说:死鬼你看不到,活鬼在回龙湾镇多得能把你绊倒。他说:活鬼?!我说:不是有一句话是活鬼闹世事吗?他说:闹世事的都是活鬼?你就在闹世事,我也在闹世事,来回龙湾镇的谁不是在闹世事?我说:那咱们都是活鬼吧。这一场酒我俩都喝醉了,他让我讲我是哪儿人,到底是谁,来回龙湾镇多久了?我当然没给他讲实情,他倒五马长枪地夸耀起他的身世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县人大主任,更重要的是他父亲还是匡三司令的内弟的本家侄子,这内弟又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老余在彻底醉倒前说了一句:我是有条件在政治上进步的,你不要把豆干不当干粮啊,你信不信,唱师,你这个只会唱阴歌的!我说:我信的,你前途大着哩!他却从桌子上溜下去,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吭声了。

知道了老余的背景,我就想起了当归村的戏生,戏生可以把他爹生前写过的申请信让老余递上去呀,或许匡三司令看到了,说不定能记起摆摆。但我一直忙得没再去当归村,事情也就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