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雨后的早晨,草里拱出了蘑菇,石头上也长了苔藓,啄木鸟敲敲这棵树又敲敲那棵树,声音很大,老皮还没有醒来。往常的老皮天一亮就起来了,而且一开院门,也要求墓生必须就在门外,但这头一天晚上多喝了些酒,门开得迟,而墓生已经在台阶上瞌睡了。老皮用脚踢,说:醒来,醒来!墓生睁开眼,立即用手拍打台阶,怨恨台阶让他瞌睡了,再是指头蘸了唾沫湿眼皮,要让自己清亮。老皮说:学学牛叫,一叫就灵醒了。墓生就学牛叫:哞——!墓生一叫,啄木鸟的声没有了,四下沟沟岔岔里村里的牛都在叫,哞声像滚了雷。

墓生开始干他每日首先要干的事了,就是从书记的办公室拿了一面红旗,跑到上院后的山头上,那里有一棵婆椤树,把红旗插到树梢上。据说几百年前道观很大,山门,牌楼,大殿,从公社下院那儿一直盖到山头,婆椤树就是道观的标志。婆椤树每年在苜蓿开花的时候它也开花,花是紫色的,结的果却是白色,一旦结了果,镇上的人就要去看,说哪一树股上果子结得多,树股子朝着的方向庄稼便会丰收。但是,自从每日插起红旗了,差不多的三年里,婆椤树再没结果。棋盘村的刘少康私下给王耀成说过金克木,意思是红旗上印着斧头和镰刀,斧头和镰刀属金,所以伤着婆椤树不结果了。而王耀成当时也点头称是,过后却把这话报告了老皮,老皮拍了桌子,下令把刘少康送去了学习班,以后谁也不敢说婆椤树的事了。

插红旗是老皮来到过风楼后决定的,他学习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每日升红旗的做法,要镇上的人一抬头能看到红旗了,激发一种革命的激情。当时因婆椤树是过风楼最大的树,树身直立光溜,公社里的干部没人能爬得上去,插旗的就是一只红屁股的猴子。那猴子是西沟村一个卖老鼠药人养的,他卖药的时候让猴爬竿烘场子,老皮组织了在全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不允许任何村民外出,那只猴子就没收了,训练着上树插旗。可这猴子一年就病了,老皮想起祭风神时被装扮砍了头的墓生,着人把墓生叫来爬树让他看,墓生爬树竟然比猴子还快,这就是墓生最初被留下来的原因。

墓生拿着红旗往山头跑去,他能跑,也不穿鞋,脚底有茧子,那已经不是茧子了只一层很厚很厚的死肉。别人爬树是头朝上抱着树的,他头朝下,双手在下边使劲。爬到树梢了,把红旗插好,觉得天上的云离得很近就伸手去抓,没抓住云,倒抓下来了一节枯枝。但这枯枝不是枯枝,当他发现枯枝节处还有亮晶晶的小眼睛时,才知道是一只竹节虫。过风楼四周的山上是有很多竹节虫,他见过有的是苔藓一样的,有的是树叶一样的,连叶面上被虫啃过的缺口和霉变的斑纹都一模一样,可他还是第一回见到完全是枯枝的竹节虫。墓生想让老皮也瞧瞧稀罕,把枯枝竹节虫拿到了上院,老皮正在炉子上热了水洗头。墓生说:书记理发吗?老皮说:把枯枝扔了,去搬凳子拿理发工具呀!墓生赶紧放下竹节虫,去搬来凳子拿了推子刀子,让老皮坐好了,开始理发。他说:书记,那不是枯枝,是竹节虫。老皮说:哦。墓生说:咱这儿咋有这么多的竹节虫?老皮说:过风楼的工作之所以难搞,就是人也都会伪装么!墓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书记为什么会说这话。老皮却又说:你喜欢这虫子?墓生说:这,这我只是没见过它长成这样。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喜欢竹节虫,墓生就把竹节虫扔到院墙角去,还过去用脚踩了踩。老皮笑了一下,说:“理发,理发!”老皮的头好理,因为老皮是秃顶,墓生每次理的时候都想说书记把脸长在了头上,但他没敢说过,而给老皮刮脸就难了,老皮的胡茬很硬,简直是把头又长在了脸上,为了能把腮帮子上的胡茬刮净,他把腮皮一拉,老皮的整个脸全移过来,墓生就有些害怕。

理过了发,老皮坐到办公桌前要办公了,点着卷烟,一支铅笔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夹在左耳朵上。墓生却跑到院墙角去看他踩烂的竹节虫,看了很久,脑子里嗡嗡响,刨了土把竹节虫埋起来。也就在这次脑子里嗡嗡之后,墓生的身体开始了一些变化,这变化后来越来越严重,使他惊恐和痛苦。

老皮在敲桌子了,敲三下,这是老皮在叫他,墓生赶紧问:书记啥事?老皮说:把这张登记表送给野猪寨的村长去!墓生说:噢,噢。却把扫在一起的老皮的头发胡须包成小纸包,扔上了房顶,书记的毛发不能随便扔的。

墓生从上院跑下来去了野猪寨,沿途有人问:哎墓生书记干啥哩?墓生说:看文件哩。再问:是啥文件?墓生说:红头文件。墓生总是能把老皮的活动说给村寨里的人,村寨里的人就可以判断老皮会不会来村寨检查工作。看红头文件那就是县委又有什么新的指示了,必然要开干部会的,于是他们就趁机拿了土特产如鸡蛋、蜂蜜、核桃、柿饼去县城或黑市上出卖,也有把自家碾出的大米拿到更深的山里与那里的人换包谷或土豆,一斤大米能换三斤包谷,也能换三十斤土豆,这样就可以多吃一点了,肚子是无底洞,总是害饥呀!墓生也常把老皮的什么指示传达给各村寨时,发现了那些人换掉了大米背着包谷和土豆进了村巷,或是提着并没有卖完的鸡蛋呀核桃呀柿饼呀,看见了他就往树背后躲。墓生偏就一声咳嗽,他们就露面了,恶狠狠说:墓生,知道你为啥叫墓生吗?!墓生并不生气,知道这些人是要先把他镇住,使他不能去揭发他们,但墓生已习惯了他们这种伎俩,说:给我一把核桃。他们还真的给了他一把核桃,然后说:别多嘴把我们的事报告给书记!墓生说:你们有啥事?我不知道呀!

现在,墓生想起了那个枯枝竹节虫,也想起了老皮说过过风楼有些人就会伪装的话,就觉得这伙人真是了竹节虫,自己也是竹节虫了。

把登记表送给了野猪寨的村长后,墓生没有歇气又往镇街跑,他必须在黄昏前要把红旗再从婆椤树上收回来,但他的脑子里像钻了蜂,嗡嗡地响,同时想着前边有座坟了,果然走不到半小时,路边真的有座坟,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回到山头收了红旗,叠好揣在怀里,墓生又在树上寻找竹节虫,但他再没有寻到,脑子又嗡了一下,低声说:别出事呀。还把怀里的红旗掏出来,红旗并没有什么地方被撕破,也没有鸟把粪拉在上边,可树下到一半时手没抓住,一下子掉下去,把肚皮上划伤了。他爬起来,说了一句:咦,这是咋啦?疑疑惑惑到了上院,而老皮没有在那里熬茶。

老皮每天在工作完毕后都要熬茶的,他是在一个铁罐里熬,熬出的茶汁黑乎乎的能吊线儿,说:不喝解不了乏么!老皮在喝的时候也让墓生喝一口,墓生喝不了,一口下喉就头晕恶心。可今个天麻麻黑了,老皮没有熬茶,还在开会哩。这阵老皮在发脾气,一定是过风楼又出了什么事,或是过风楼又要开展什么斗争呀。墓生不敢进去,又担心老皮会突然叫他,也不敢离去,就坐在院外看四面山模糊起来,一群乌鸦呱呱呱地叫着往山下飞。

会终于开完了,参加会的人陆续出来却匆匆往山下去,最后是刘学仁,提了一个瓷罐。刘学仁每次来上院都给老皮提一瓷罐酱辣子或者盐碱的莞青片。墓生想和刘学仁说话,刘学仁看见他没有理,好像他是风刮过来的树叶,或是一只猫。墓生就朝办公室问:书记,没啥事啦?老皮应声:你回。墓生要往山下走,刘学仁却开了口:提上!把瓷罐让墓生提着。墓生提了瓷罐跟着刘学仁,还想问问过风楼没出什么事吧,刘学仁竟然说:跟着我吃屁呀?把瓷罐提到溪边了等我!

墓生噔噔噔往山下跑,他跑得生欢,瓷罐先是提着,为了安全,就把瓷罐还抱在怀里,没想到了下院前的那个水渠边,他一跳,跌了一跤,瓷罐就摔破了。墓生还是在溪边等刘学仁,要把拴瓷罐的绳系儿给他,刘学仁一到,墓生说:刘干事,你脑子里有没有嗡嗡过?刘学仁说:咋啦?墓生说:脑子里一嗡嗡,人是不是就来灾难啦?刘学仁说:这叫预感灾难。墓生说:我预感灾难啦。拿手扇自己的脸。刘学仁说:多扇几下!瓷罐呢?墓生给了刘学仁的瓷罐绳系儿,说他把瓷罐打碎了,准备着让刘学仁骂他,也准备着多学几声牛叫。刘学仁看着他,竟然没有骂,也没让他学牛叫,说:张开嘴!墓生以为刘学仁要看他的舌苔,还说:我没你嘴大。嘴张开了,刘学仁却把一口痰唾进去,说:让你长个记性!


刘学仁已经在过风楼工作了七年,在公社委员会里,老皮是龙头,他是排名最后的干部,就是龙尾。但刘学仁给人说:社火里耍龙,就耍的是龙头和龙尾呀!也确实是这样,老皮在上院里只要一布置了工作,到各村寨抓贯彻落实的,最积极也最有成效的就数刘学仁。他比别人费鞋,似乎就没看见过他的鞋新过,都是鞋后跟磨得一半高一半低。尤其是说话快,别人说一句换一口气,他能把三句话连着说。曾经陪着县工作组同志去赵家堡参加兴修水利动员会,主持人让他先讲几句,然后再请工作组长做动员报告,他一讲就忘了时间,讲了一个小时还说我下来讲五点意见。等他讲完了,轮到工作组长讲,组长气得说:刘干事把我要讲的内容全讲了,我同意他的讲话。刘学仁知道得罪了组长,午饭时他给组长敬酒,端了酒杯,把自己对组长如何尊重,如何欢迎,以及自己工作中有什么不足之处请批评指正的话又说了个没完没了,组长端着酒杯喝不到嘴里,胳膊都困了,说:刘干事,啥都在酒里,喝吧。他才不好意思,说:打嘴,打嘴!停止了。

这事成了笑话,大家都在说刘学仁的嘴要是瓦片子,早就烂了一百回了。但老皮认可刘学仁,只是批评他走路太急,还一闪一闪的,说:你能是雀步,你要知道麻雀是成不了大动物的。刘学仁说:过风楼有你一个大动物就行了!至于刘学仁爱说话,老皮认为当干部还就需要有口才,把刘学仁的排名提了几位,不让他当水利员了,专门负责全公社的宣传工作。

刘学仁觉得他太能胜任这项工作了,凡是公社开展了任何活动,老皮有了什么指示,他都去各村各寨,大会讲,小会讲,反复讲,讲反复,他比喻要灌输,就和小学生写课文,十遍二十遍地写,才能在脑海里记下来。为了给每一项要干的事情营造氛围,他总是从两方面下手,一是要求各村寨用新泥搪墙,他在墙上书写标语。在几个月里,起早贪黑,提着红漆桶,走路裤子磨得咕叽咕叽响,到处去写。细柳村一户姓惠的妇女,早晨刚起床去厕所倒尿盆,听到院门外咕叽咕叽声,知道是刘学仁来她家院墙上写字了,赶忙拿了凳子出来帮忙。刘学仁写了一个字,问:写得怎样?妇女不识字,说:好,字红得很!却又说:你能写白字就更好了!刘学仁说:白字不显眼。妇女说:白字到了夜里亮堂,狼就不敢进院叨猪了!刘学仁站在凳子上不写了,说:你叫啥名字?妇女说:我叫惠黄花。刘学仁说:你去把支书叫来。惠黄花把支书叫来了,刘学仁让支书下午召集村民开会,他要在会上批判惠黄花。惠黄花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地上抓了一堆鸡粪就往嘴上抹,说她这嘴是吃屎的。

刘学仁做的第二项事就是规定各村寨但凡开会都要唱歌。他自己先跟着收音机学会了五十首革命歌曲,然后到各村寨去教。又是几个月,差不多的人都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和《唱支山歌给党听》。后来又学了一首《打靶归来》,觉得这首歌适合村民去田间上工或收了工后的路上唱,他就先到镇西街村去教,教了十多遍,要求大家一起唱,自己起了头: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人人嘴都大张着,能塞进一个红薯。唱完一遍,再唱一遍,还唱一遍,唱得肚子都饥了,腰就直不起。刘学仁说:脑子里还想什么吗?大家说:唱歌哩脑子里还能想啥?刘学仁说:这就对了!当年红军攻打敌人,攻不上去,一喊口号,一唱歌,一鼓作气,呼啦就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去了!现在是和平年代,但你们的私心杂念太多,唱歌就是能让脑子腾空腾净,腾空腾净了革命的东西才能进去!再来一遍,日落西山红霞飞——起!歌声又起,刘学仁注视着每一个人的口型,但一个叫张水鱼的人嘴没有动。刘学仁让大家停下来,问张水鱼:你为啥不唱?张水鱼说:我肚子在唱。大家果然能听见张水鱼的肚在唱,而唱的是咕咕音。一听见张水鱼的肚子咕咕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响了。刘学仁有些生气,说:肚子饥了是不是?在地里劳动你肚子饥了天不黑你是不能收工的,何况咱在这儿唱歌就半途而废了?唱,唱起来就忘掉饥。日落西山红霞飞——起!但歌声再也高昂不起来,真的是日落了西山,天空中没有红霞,来了几只乌鸦,翅膀扇着扇着,一切都灰黑下来。


刘学仁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的来历,他来找我,说:你在县文工团工作过?我说:有事吗?他激动得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一到过风楼我就看出你和别的人气质不一样!是演过净角?我说:不是。他说:生角?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唱革命歌曲的,你给我们村民教教歌么!我说:我是拉大幕的。他噢了一声,就不再问关于文工团的事,却关心起了秦岭游击队的采编进展情况。我说过风楼也是游击队活动区域,先后参加游击队的有八人,虽然这些人都过世了,但民间仍流传着许多游击队的故事。刘学仁说:我也听说了,当年在棋盘村就有过一次战役,相当的惨烈,游击队伤亡二十多人,但匡三司令非常勇敢,杀了村里的大地主,又冲上河对岸打死了三十个敌人,其中就有保安团的一个营长。我说:你知道棋盘村那棵杏树吗?刘学仁摇了摇头。我告诉他在河岸的石峡里有棵杏树,那棵树就是匡三司令在那时种的,现在杏树长得很大,不但年年结杏,还给村民过峡时起了桥的作用。刘学仁听我讲着,眼珠子就转来转去,突然说:真的有这么个杏树?我说:真的。刘学仁又说:真的是匡三司令种的?我说:真的。他用手掌狠拍着自己的脑门,说:这得保护呀!可以成为革命历史教育点呀!

刘学仁竟然能想到将杏树作为革命历史教育点,这让我佩服了他的政治敏感而感叹着我的迟钝。刘学仁后来是把这事汇报给了老皮,并谈了他的想法,老皮的热情比刘学仁更高涨,他说这事可以干,也应该干,公社要拨款尽快干,还说他会给他表哥去信,让表哥报告给匡三司令,说不定匡三司令就会来过风楼视察,那就是过风楼了不得的光荣和骄傲啊!仅过了三天,老皮就约刘学仁去了一趟棋盘村,棋盘村已经是他抓的一个重点村,他去后把冯蟹骂了一顿:棋盘村有这样一棵革命的杏树,英雄的杏树,为什么没有给他汇报呢?!就又对刘学仁说,棋盘村的工作是全公社的典范和旗帜,现在又有了这棵杏树,那就要再上层次,力争三年五年,让它成为全县的典范和旗帜,鉴于任务光荣,职责重大,那就派刘学仁去棋盘村驻队吧。

刘学仁就这样又去了棋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