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半年,正阳镇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个老婆婆,儿子和儿媳在山上打猪草时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一哭闹,她就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小孙子嘴里,她的奶已经干瘪,吸不出奶水,小孙子仍是哭闹,她不停说:乖呀,听婆话!小孙子听不懂,家里的一只猫却听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次她和村里人在巷道里说天气,猫跑来说:婆,婆。把村人吓了一跳,觉得猫是灾异,背过她就把猫勒死了。当我在茶姑村唱阴歌时,我见到这老婆婆,说起她家猫还很伤心。我离开茶姑村又往三台县去,她就抱着小孙子跟我去了三台县要投靠亲戚。那期间地里的包谷苗半人高,下着连阴雨,我们一块走着,她背了小孙子,又双手紧紧抓了腰两边小孙子伸出来的脚,不停地唠叨:把婆脖子搂紧啊,狼就从后边夺不走了你!我又问起她家那只猫的事,她说:人有的可以长个猪嘴,有的可以长个猴样,猫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孙子就长了个猫样,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动不动两只手就搓鼻子。这小孙子后来就落户在三台县过风楼镇,名字叫刘学仁,是公社干部。

一宗是还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时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砸着,要么往石堰根下躲,要么趴在犁沟里双手抱着头。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传出落下来的流星叫陨石,省城里有收陨石的,于是有人去竺山捡,赚了许多钱。当地一户姓雷的人也去捡,因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还未亮,就坐在一个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烟。吸呀吸呀,把旱烟锅子都吸烫了,往枯木上弹烟灰,没想枯木却动起来,才知自己坐在一条蟒蛇上。蟒蛇并没有伤害他,他却吓昏了,天明被人发现背回家,还没有醒,从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围山搜捕,终于杀了那条长虫。据说杀蟒蛇的那条沟,草木全部枯死,此后过沟风带着哨子,还有一股腥味。

还有一宗那就是匡三的事了。现在秦岭里到处流传着关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但谁还能知道匡三小时候的事呢?匡三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头一下子塞进去,秦岭里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匡三的爹却总抱怨匡三把家吃穷了。他确实吃得多,别人家的孩子一顿吃两碗小米干饭,他吃过四碗了还不丢筷子,每顿都是他爹说:够了!把碗筷夺了去。家里把什么都变卖了,全顾了吃喝,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爹曾在匡三睡觉时要用绳子勒,但没有勒死,父子俩从此一块去要饭。匡三知道爹不爱惦他,他也和爹做对头,爹说白,他说黑,爹说月亮是圆的,他说是扁的。要饭走到大路口,爹要进这个村子,他偏要去那个村子,意见不统一,便各要各的。村子里家家有狗,爹迟早拿根棍,匡三不怕狗,狗向他扑,他也向狗扑,狗就摇尾巴不动了。他要饭时常拿人家檐簸上的柿饼或者到地里偷拔萝卜,被人追撵,他把要饭篮子一扔能跳下三丈高的地塄也能跳过齐肩的院墙。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倒流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事让王世贞笑话了半年,他说:生儿要是生这样的儿,真他娘的不如养头猪!

其实,王世贞说这话,是他就没有儿。

因为没有儿,王世贞才娶了个姨太太。这姨太太曾在戏班子里干过,人长得稀样,还拉一手好胡琴,娶过来仍是多少年了也怀不上,但王世贞一有烦心事,姨太太就给他拉秦腔曲牌。有一回,王世贞和姨太太又在后院的葡萄树下吃酒拉琴,傍晚天凉,王世贞让老黑去办公室把中山服拿来要披上,老黑就去取中山服。中山服是王世贞的正装,整个正阳镇也只有他党部书记穿,老黑取了中山服,忍不住自己穿了一下,还站在镜子前照,没想就被姨太太一扭头瞧见了,当下有些不高兴。待老黑把中山服拿来往王世贞身上披,姨太太琴停了,说:掸掸土!老黑说:中山服上没有土。姨太太说:你身上有土!王世贞不晓得事由,老黑却心里明白,忙把中山服从王世贞身上又取下来,掸了几下,再给王世贞披上,却也当着姨太太面,给王世贞报告了竺山捕了大蟒蛇的事。王世贞说:有那么大的蟒蛇?老黑说:用那蟒蛇皮给太太蒙一把二胡多好。王世贞说:是呀是呀!第二天,王世贞带着老黑要去竺山,临走时老黑给姨太太说:那可能是千年老蟒蛇哩!姨太太没说话。王世贞倒说:老黑你看看,太太像不像一株花?!

到了竺山,知道带头捕杀蟒蛇的人叫雷布,正是植物人的儿子。老黑一进雷布家,说:喂,书记来了,蟒蛇皮呢?但雷布不在家,炕上坐着个老婆婆给一个老头子揉搓身子,老头子昏迷不醒,身子缩得像个婴儿。出了后门,王世贞看见蟒蛇皮就钉在斜对面的崖壁上。崖壁距后门只有三丈,但崖壁下是条涧,深得丢一个石头下去,半会才咚的上来响声。老婆婆撵出来说:那蟒蛇皮不给人的,我儿把它钉在那里让他爹魂附体哩。老黑说:你儿咋把蟒蛇皮钉上去的?老婆婆说:先前有吊桥,钉了蟒蛇皮,我儿怕人偷,就把吊桥砍了。老黑就往前走,发现不远处涧上还横着一根独木,这独木并不是搭上去的,是一棵被雷劈了倒在那里,已经朽了,长满着苔藓和蕨草。

老黑就要从独木上过,王世贞说:这太危险!老黑说:咱需要蟒蛇皮呀!已跳上独木,涧里便往上涌云雾,老黑身子晃了一下,骂了句:狗日的!蹲下一会儿再站起来,双手把枪端着来平衡,一步,一步,走过去把蟒蛇皮拿了过来,独木就咔嚓咔嚓断了三截掉下涧去。

老黑勇敢,王世贞回到镇公所要擢升老黑当排长,姨太太不同意,说老黑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还会顾及别人?王世贞说:他是为了我才这么不惜命的。老黑当了排长,背上了盒子枪,想到自己过涧时独木没断,过了涧了独木断了,自己是命硬,以后恐怕不仅仅当排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