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秦岭外的平原上地震,波及到秦岭,镇上家家的门环都摇得哐啷啷响,人们全跑出门睡在野外的油毛毡棚里。睡了七天,天天在传着还有余震的,还有余震的,可余震还是没发生,就烦了,盼着余震快来。终于在第八天再震了一次,并没有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心踏实下来,才蓦然发觉唱师压根就没有出窑洞。他是早知道地震会没事的才一直待在土窑的?放羊的父子去了那个土窑,土窑外一丛鸽子花开了四朵,大若碗口,白得像雪,而唱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炕下的草鞋里还卧着一只松鼠,看见了他们,洗了一下脸,才慢悠悠地走了。原来唱师是病了。唱师是从来都不患病的,但这一次病了,又病得很重,腿肿得有桶粗,一张多么能说会唱的嘴,皱得如婴儿屁眼,张开着,竟说不出了话。

放羊父子拉了一只羊到镇街请医生,医生问了病情,说不用治了,医生是治病而治不了命的。放羊父子说:他活成精了,他是人精呀!医生说:神仙也有寿么。让把羊拉回去。

放羊父子叹了一口气,回到土窑里等待着唱师老死,老死了把他埋葬。唱师不吃不喝了二十天,却仍然不死。扁鼓挂在墙上,夜里常常自鸣,那一根竹竿是放在窑门后的,天明却走到了窑门外的石碾旁。这时间正是学校放了暑假,读书的孩子回来了,孩子也便替了父亲和爷爷守候唱师。放羊的父子要去放羊,就叮咛着孩子:用心守着,一旦唱师咽了气,先不要哭,因为这时放起悲声,死去的人容易迷糊去阴间的路,可能会变成游魂野鬼,一定得烧了倒头纸,给小鬼们都发散过路钱,然后就在窑外大声喊我们,我们听见就立马来了。这孩子在土窑里守候着,过一会儿去看看唱师,唱师眼闭着,以为人过去了,用手试试鼻孔,鼻孔还出气。过一会儿再去试试鼻孔,鼻孔还是出气。如此守过三天,唱师仍在出气,这孩子就无聊了,想着自己古文成绩不好,趁这阵可以补习补习,便让爹请了镇街上一位教师来辅导,应允将来送五斤羊毛。这教师也是个饱学人,便拿了一册《山海经》为课本,每日来一次,一次辅导两节。

唱师静静地在炕上躺着,身子动不了,耳朵还灵,脑子也清白,就听着老师给孩子讲授。这时候,风就从窑门外往里进,风进来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一缕缕云丝,窑洞里有了一种异香,招来一只蝴蝶。唱师唱了一辈子阴歌,他能把前朝后代的故事编进唱词里,可他没读过《山海经》,连听说过都没有,而老师念的说的却尽是山上海上和山上海上的事,海他是没经过,秦岭里只说海吃海喝这个词,把太大的碗也叫做海碗,可山呀,秦岭里的山哪一处他没去过呢,哪一条沟壑哪一座崖岩不认识他呢?唱师就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连动一下舌头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出气一阵急促一阵缓慢,再就是他感觉他的头发还在长,胳膊上腿上的汗毛也在长,像草一样地长,他听得见炕席下蚂蚁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动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过一步,要出窑去。孩子也看见了那只蝴蝶,起身要去逮,老师用钢笔在孩子的头上敲了一下,说:专心!蝴蝶是飞出了窑门,栖在草丛里,却变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