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把阿觉带到了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他甩开手中的哈达,搭在经幡杆上后,看着额头生痂的阿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阿觉惭愧地站在扎西面前,摇了摇头问:“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玛尼堆吧?”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我的上师多吉林活佛对我讲过,莲花生大师到拉萨传法的时候,留下一部伏藏,在机缘之时,让一个叫扎西顿珠的人来开启,这个人就是我。”

“真的?爸啦,既然伏藏就在这下面,你为什么不把它挖出来?”阿觉惊喜地问。

“会那么简单吗?上师说,等到这堆玛尼石像祥云一样飞走之时,才是开启伏藏,实现所有僧伽共同心愿之日。阿觉,你佛法的修证还不够深厚,还太浅薄,所以才干出那么残忍的事儿来。”

“只有爸啦才会原谅我,以后我一定多念经书,潜心悟道。”阿觉羞愧地说。

“这次闹伪人民会议多危险,我要不把你拦下,被逮捕的就一定有你。身败名裂,为全体僧俗所共诛。”

“儿子知错了,爸啦,亏你及时拉了我一把,我差点儿成了罪人。”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是回吉塘寺,当我的活佛吧。”

“你已经犯了戒,还怎么当活佛,怎么面对那些虔诚的信众?佛教是神圣的,我的意思,你退了僧籍,留在家里吧。”

“爸啦,我听你的。”

扎西叹息地说:“我也想好了,白玛在市政衙门做官,以后就让他走仕途。你留在家里也不能无所事事,就跟刚珠和巴桑学习怎样经营我们家族的产业吧。”

琼达见扎西和阿觉走了,便溜回了仁钦府。她坐在卡垫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格勒,格勒剥了一瓣橘子放到她嘴里,然后遗憾地说:“鲁康娃他们被撤了职以后,一直很郁闷。虽然佛爷保留了他们的薪俸,可从今以后,有很多重要的场合,他们就不便露面了。”

“折腾了半天,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琼达失望地说。

“幸亏我躲在暗处,要不然,被中央代表点了名,被撤职的也跑不了我。”

“幸灾乐祸。”

“这是保存实力,当然,我也很同情鲁康娃他们。”

“我倒有个想法,嘉乐顿珠和夏格巴在印度那边缺人手,可以把鲁康娃送到印度去,也许还能为西拉萨立事业发挥点儿作用。”

格勒眼睛一亮,赞赏地说:“这不失一个好去处,你跟境外联系一下,让鲁康娃他们及早成行。”

琼达在仁钦府又待了一会儿,便匆匆赶往德勒府。她浑然不知,身后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原来是强巴。

强巴回来后,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扎西,于是跑进客厅,冲着扎西咿咿呀呀地比画着。扎西一头雾水,费解地望着他。强巴见阿觉和琼达从楼上下来,他不再比画了,弓腰站在扎西边上。

阿觉和琼达坐到卡垫上,他们欲言又止。扎西见状,问道:“阿觉,你们有事儿吧?”

“爸啦,小姨娘也赞同我退出僧籍,在家守业。……我想和爸啦商量,我和小姨娘已经在一起了,为了不让德勒府在名誉上蒙羞,我想和小姨娘正式成婚。”

扎西早有心理准备,他哼了一声:“嗯。”

“老爷,只是……我有顾虑。”琼达说道。

“小姨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阿觉少爷,毕竟我的年纪比你大,会比你老得快。你今年才十九岁,我比你大十多岁,你应该让老爷给你说一个年轻的姑娘。”

扎西知道她在耍花腔儿,不露声色地听着。

“小姨娘,年纪不年纪的,我不在乎。”

“少爷,我不会离开你,我是你打牌赢来的,还争什么名分,我愿意做少爷的贴身仆人,一辈子侍候少爷。”

“我喜欢小姨娘是因为我思念阿妈啦……”

强巴突然冲到扎西面前,又比画起来,他见扎西不明白,急得跪在他面前,拼命地比画着。最后,他干脆去推琼达。

阿觉反感,他叫道:“刚珠管家,把他拖出去!”

刚珠来拉强巴,强巴不走,死死地抱着阿觉的腿。阿觉想发火,但忍住了,他说道:“我有慈悲心,慈悲为怀,不打你,你快走吧。”

“强巴,你怎么回事儿啊,我和少爷商量大事呢,你又吵又闹的,快出去吧。”扎西说道。

强巴只好撒手,刚珠把他拉了出去。

扎西最后拍板决定说:“阿觉、琼达,如果你们两个能够一生厮守,我同意你们结婚。”

阿觉和琼达相互对视,满意地点头。

刚珠把强巴送进马棚,强巴因不能为主人分忧,伤心地大哭。他哭够了,起身去院子里干活儿。

琼达和阿觉从主楼里出来,强巴从琼达身边走过,琼达大叫:“哎呀,他踩了我的影子!”

阿觉一看又是强巴,气愤地吆喝:“滚开,滚开!”

强巴赶紧退到了一边。琼达扶着脑袋叹气,阿觉关心地问:“小姨娘,你怎么啦?”

“我染了他的晦气。”

“这个哑巴真讨厌,像中了邪魔似的。”

“德勒府完全不讲贵族家的礼仪规矩,这种下等奴仆也能进客厅,还敢抱少爷腿,还敢踩我的影子,把他卖了算了。”

“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他早就不是德勒府的奴仆了,我听说,当年你阿妈啦给了他自由,他怎么又回来了。”

“那就把他轰出去。”

强巴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谈话,恐惧万分。

第二天,扎西安排刚珠把强巴送到郊区的庄园,并叮嘱说,强巴又哭又叫的,可能中了邪魔,你请几位喇嘛师傅给他念念消灾经。强巴可怜巴巴地望着扎西,他有话说不出,默默地流泪。

郊区庄园里住着一些解放军,梅朵正在给战士们上课,她指着黑板上的藏文,教大家念着:“眼睛‘眯’嘴巴‘卡’,鼻子‘那古’耳朵‘昂觉’,牙齿叫‘索’脸‘冬巴’,额头‘白郭’头发‘扎’……”

战士们席地而坐,手里捧着本子,认真地读着、记着。强巴在仓库前把粪筐摆放整齐后,朝梅朵这边张望。他情不自禁地凑过来,认真地看着黑板,拿起小木棍在地上写着。

小李子见状,问道:“你想学写字?”

强巴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小李子举手说道:“梅朵老师,这个农奴兄弟也想学写字,可以吗?”

“我认识他,他是德勒府里的奴仆。强巴,你过来一起学吧。”梅朵热情地招呼他。

强巴高兴地坐在小李子身边,小李子给了他一个本子和一截铅笔,强巴认真地跟着梅朵学起来。

梅朵继续念道:“东方红,‘夏却玛’;太阳升,‘尼玛夏’;‘美波杰卡’是祖国;新拉萨叫‘博萨巴’。”

战士们跟着梅朵大声朗读着,强巴干着急,读不出来,他认真地在本子上写着。

德勒府碉楼前的布幔已经换成了新的,楼角上也挂起了新的经幡,巨大的碉楼气派而朝气蓬勃。巴桑穿着一套西装跑进客厅,他来到扎西面前问道:“老爷,您看我穿这个去北京行吗?”

扎西打量着他,问道:“你新买的西装?”

“啦嗦,我问了北京商店的掌柜,他说去北京穿这个,很时髦。”

白玛和阿觉也望向巴桑,巴桑有些不好意思。琼达走过来,不屑地说:“你这奴才比老爷穿得还体面。”

巴桑不言语了,低头弓腰退到一边。

“拉萨致敬团去北京是代表藏族同胞,我觉得,应该穿上民族传统服装才对。”扎西说道。

“啦嗦。”巴桑答应着。

“你这套西装也带上,也许到北京能派上用场。”

“爸啦,有没有可能跟噶厦那边通融通融,我也想去。”阿觉羡慕地说。

“噶厦政府为什么提出要到北京去向拉萨致敬,就是因为骚乱平息了,爱国的力量抬头了,大家心向祖国。你前一段都干了些什么?”

阿觉不言语了。

扎西又说:“这次班禅大师的行辕和我们一起走,真是太好了。这是拉萨第一次由拉萨佛爷和班禅大师共同组建的代表团,是团结和谐的象征。”

“好运脚跟脚就来了,多得把我的靴子都踩掉了。”白玛开心地说。

“那就好好干吧,下次参加进京致敬团,一定有你。”

“爸啦,你们参加国庆三周年,会不会登上拉萨啊?我看过拉萨的照片,可雄伟了。”

“应该会,按日程安排,拉萨还会接见我们呢。”

在一旁给扎西装行李的刚珠闻听,他捅了捅身边的巴桑说:“巴桑,你去北京会见到咱们的大皇帝拉萨了。”

“那是,没准儿他还会给我摸顶呢。”巴桑美滋滋地说。

“不是大皇帝,也不摸顶,拉萨是人民的主席,跟过去不一样。”扎西笑着说。

“巴桑,你见到拉萨,替我磕三个头。”

“现在也不兴磕头了。”扎西解释说。

刚珠不明白了,他一头雾水地问:“见到拉萨不磕头,那显得多没规矩啊?”

日月如梭,转眼六年过去了。这一日,白玛作为拉萨的代表之一去北京开会刚刚回来,一家人围着他问这问那,好奇又向往。白玛拿过一个大相框,迅速地撕着包在上面的牛皮纸,一会儿,相框的金边露出来,大家吃惊地看着。最后,牛皮纸全部撕掉,原来是周总理接见白玛等人的照片。

大家一见,惊讶地高呼:“周总理!”他们开始鞠躬行礼。

照片上方印着:第二届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白玛开心地说:“这是我们参加代表大会以后,周总理亲切地接见了我们拉萨代表团。你看,后面那个是我。”

众人羡慕地看着照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白玛四下环视,最后说:“把相框挂在墙上吧。”

刚珠和巴桑忙上前,抬起相框挂在了墙上。

白玛把一包东西递到扎西手上,开心地说:“爸啦,这是送给您的羊毛坎肩,这是我们拉萨的羊毛,在北京毛纺厂纺的。”

“好,好。”扎西高兴地说。

白玛又拿出一块全钢壳的上海牌手表递给阿觉,阿觉欣喜地戴在腕子上。白玛又逐一给琼达等人发了礼物,最后他拿出一个服装纸盒递到梅朵手上说:“这个给你。”

梅朵接过来,逗趣地问:“给我这么大个盒子,这么轻,不会是空的吧?”

白玛笑着说:“你拆开看看。”梅朵拆开,原来是一件旗袍。白玛又说:“你试试,不知是否合身。”

大家怂恿梅朵,让她穿上试试,梅朵抱着旗袍出了客厅。

“白玛,看到你安全回来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扎西欣慰地说。

“我知道您担心,怕我路上出差错。”白玛说道。

“四水六岗的卫教军经常袭击公路沿途的道班,袭击车队,你们路上怎么样?”

“我们到了格尔木以后,跟着解放军的车队一起进藏的,那是个大车队,总有五十辆车,我们组织得很严密,发了枪,战备行军,走了五天才到。”

扎西忧心忡忡地说:“受西康省叛乱的影响,青海那边的叛乱也很严重。”

梅朵穿着一袭旗袍回来了,她站在门口,光彩照人。众人看着她,不禁惊叹。刚珠多嘴说道:“梅朵小姐穿着太合身了,白玛少爷早就记下了你的尺寸,偷偷的。”

众人哄笑起来,白玛和梅朵四目相撞,羞涩而暧昧。

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九年之间,拉萨各地的骚乱一直就没有停息过。到了一九五六年以后,拉萨发生了局部的叛乱。美国人派飞机给拉萨的叛乱分子空投了许多武器,格勒带着平措等官员亲自来到朱旺庄园验收。藏军、喇嘛、康巴人把武器从荒原上运回来,扛进院子里。格勒一行人站在台阶上,踌躇满志地看着他们。

朱旺带着旺堆等四名空降人员来到格勒面前,旺堆上前行礼,说道:“仁钦噶伦,扎西德勒。”

“你是哪里人?”格勒问道。

“西康理塘的。”

“这次空投就你们四个?”

“这次先空投四人,我们是先遣战斗小组,是在美国的科罗拉多训练营做的培训。”

“还有多少人?”

“还有一百七十人会分批空投回来,对解放军进行抵抗运动。”

格勒闻听,满意地说:“美国是拉萨的盟友,看来,拉萨佛爷的二弟在外面做了不少工作啊。”

“这次不光带回了武器,还带了一个电台,我们要一直跟噶伦堡保持联系。”

“不止噶伦堡吧?”格勒一边问着,一边朝院子里走。

旺堆跟在他身后答道:“还要跟美国情报机构保持电讯联系。”

格勒停在一摞箱子前,一名奴仆跑上来,把箱子启开,里面露出崭新瓦亮的枪支。他拿出枪,在手上比画着,问道:“这次有多少武器?”

“一百支英制步枪、轻机枪,子弹四万发,五十五毫米迫击炮六门,炮弹一千二百发。”

格勒举枪,瞄准,朝院子四下比量着。朱旺见状,指着开箱子的奴仆说:“你,到那边站着去。”奴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扔下手里的工具,跑到一边站在那里。朱旺吆喝:“往后,再往后……”

奴仆退到墙根底下,平措冲他吆喝:“伸起手来。”奴仆顺从地举起了双臂。格勒瞄准了他,扣动了板机,砰的一声。奴仆的一只胳膊断了,他一声尖叫,滚倒在地上。

格勒满意,称赞说:“美国造,真不错。”

旺堆解释说道:“这不是美国造,是英国造。”

“美国人怕什么呢?为什么不敢公开露面,一直阴在后面支持我们?”

“他们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挑明了,触怒中国政府。”

格勒不快地说:“这些洋鬼子……不提他们了。现在是个好时机,拉萨提出‘六年不改’,汉族干部大规模内撤以后,全藏只保留三千七百人,部队也削减了三分之二。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时机,大干一场。”

噶厦议事厅里,康萨、尼玛等僧俗官员已经到了会场,大家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尼玛兴奋地对众人说:“我们在贡嘎附近伏击了解放军的车队,打死他们三十多人,烧了很多车。”

康萨不露声色地点着头。

尼玛又说:“康萨噶伦,还有好消息呢。拉萨在山南的分工委被我们给包圆了,已经困了他们十几天了,打死了不少人。”

“好啊,拉萨各地捷报频传哪。”

这时,格勒和平措带着三名官员走进来,大家纷纷起身相迎。格勒坐定后,问道:“有些消息大家也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大家附和着。

尼玛上前问道:“仁钦噶伦,今天又有什么好消息?”

“今天来开会的都是我们甘丹颇章政权的中坚力量,在开会之前,我们要向护法神起誓,会议内容绝对保密,不能让拉萨知道。”格勒严肃地说。

大家纷纷起立,对着护法神起誓。仪式结束后,格勒才对众人说:“西康、青海、山南都已经行动起来了,四周的火也都烧起来了,正向雪域圣地的中心拉萨靠拢。现在,到了所有藏人跟拉萨决裂的时候啦!”

“可到现在还有一些藏族人跟汉人黏黏糊糊。”尼玛不满地说。

“所以,我们今天要达成一个协议。以后,不管是筹委会的,还是医院的,只要是汉人的机关,藏人一律不许去上班。谁要违抗,我们就对他进行惩罚,大家同意吗?”

众人一致表示同意。

“北京明年四月份要召开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他们希望拉萨佛爷也去参加。”格勒说。

“拉萨佛爷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他是应该去。”康萨说道。

“他去了,要被扣在北京怎么办?”尼玛担心地问。

格勒忧心忡忡地说:“最重要的是,拉萨佛爷到了北京肯定会受汉人的影响。五四年去的时候,他还写了诗,歌颂拉萨,拉萨佛爷对拉萨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那怎么办?”

“大家的意见呢?”

“不能让佛爷去……”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认为,佛爷绝对不能去参加全国人大,这是我们坚定的立场。”

“如果佛爷不听呢?”

“不听……不听,就把他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格勒阴险地说。

自从噶厦下令不许藏人到汉人的机关上班后,藏人感觉汉人的势头已减,怕解放军像云一样飘来,像水一样流走,便纷纷不来筹委会上班了,以前热闹的大楼里,突然冷清了下来。只有阿沛和白玛还时常来解放军的机关。

康巴叛乱分子开始从四川西部和印度两个方向朝拉萨集结,每天都有烧杀抢掠的不幸事件发生。西康省也不例外,吉塘寺的喇嘛到了拉萨,就来德勒府找阿觉,贡布也一起来了,他带着礼品、茶砖拜见德勒老爷。

“贡布,你们又回拉萨啦?”扎西问道。

“老爷、活佛,我是陪吉塘寺的喇嘛来的,他们很想念你啊。”贡布恭敬地说。

“活佛,这些年您不回寺里,我们都没了主张啊。”大喇嘛恭维地说。

“西康现在怎么样?”阿觉关心地问。

“西康省已经撤了,行政上归了四川,康巴地区搞民改,头人和大喇嘛们都起来造反了。”

阿觉偷眼看扎西,见扎西坐在边上不露声色,于是说:“我是不会参加这种事儿了,你们去吧,好自为之。”

大喇嘛和贡布对视了一下,欲言又止。

阿觉继续说道:“在拉萨住几天,拜拜各处的圣迹,就回西康去吧。”

大喇嘛痛恨地说:“回不去了,拉萨逼得我们……”

琼达见扎西脸色难看,于是打断他的话说:“阿觉少爷已经退了僧籍,不再是你们的吉塘活佛,他现在不管寺里的事儿了,你们差不多就请回吧,老爷也要休息了。”

大喇嘛和贡布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扎西见众人离去,叹息地说:“佛教上讲轮回,刚消停了六年,现在又开始闹腾了。”

帕甲和小普次带着边坝派的人也回到了拉萨,他们来到一个大佛殿,两名喇嘛引他们走到大殿的佛像后,把佛像背部的门打开。小普次等人钻进去,从里面往外搬出子弹和枪支。

守候在外面的边坝人突然跑进来,大叫:“大人,帕甲大人,出事儿啦。”

“慌什么,出什么事儿啦?”帕甲不耐烦地问。

还没等边坝人开口说话,鞭子就抽在了他的脸上,把他打了个趔趄。平措拎着鞭子走到帕甲面前,嘲讽地说:“哎哟,这些年你钻哪儿去啦?”

“这不是平措吗?”帕甲不卑不亢地说。

“这枪怎么回事儿?”

“丹增大喇嘛给我们准备的。”

“不对啊,这是噶厦政府存放在这儿,让我们藏军来取的,你怎么先下手啦?”

“我们边坝来了这么多人,没家伙,总不能提着搅酥油的棍子跟红汉人打仗吧?”

“你提什么我就管不着了,但这批枪,我今天必须带走。兄弟们,上!”

藏军一拥而上,边坝派的人也不示弱,双方顶了起来,喇嘛们吓得躲到了一边。

“平措,你这么做有点儿不地道。论品级我比你高,论尊重你也不能这样。”帕甲不忿地说。

“现在你还是不是五品市政长官,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是正五品,藏军一团的营长。”

“看来,今天不见点儿颜色,我们之间就不会有结果。”帕甲说着,就要动手。

格勒从外面进来,他阴阳怪气地说:“锐气不减当年啊,帕甲大人,我听说你在这儿,专程来看望你啊。”

帕甲有些不安,上前行礼,恭敬地说:“仁钦噶伦。”

“这些年,你跑哪儿去啦?”

“我去了边坝,在那边搞得很红火,现在响应拉萨佛爷的号召,回拉萨反抗拉萨。”

“哎哟,什么事儿都落不下你啊!”

“仁钦噶伦,平措他们是正规军,有军费,这批武器就归我们吧。”

格勒不理帕甲,傲慢地说:“你们先回去,武器的事儿到时候再说,我会安排的……两边都把枪放下。帕甲,带着你的人,撤吧。”

帕甲看着他,不服气地站着没动。

格勒鄙视地目光望着他问:“我说不听你?”

帕甲恼怒,他一摆手,带着边坝派的人离开了佛殿。帕甲心中窝火,一直想找机会整治平措,不久,他听到一个消息,便带着两名随从直奔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康巴叛乱分子的营地就驻扎在玛尼堆前,他们搭灶,架锅,煨桑,烧茶,乱哄哄一片。央宗正在指挥塔巴等人在拉经幡,经幡拉起来了,在风中飘荡,呼呼作响。她冲着经幡开始祈祷:“路神保佑,战神必胜!”

帕甲等人骑马朝这边而来。塔巴看到了他们,他跑到央宗身边说道:“小姐,帕甲来了。”

央宗回头一看,果真是帕甲,她笑了,说道:“我找的就是他,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路神啊,战神啊,太灵验了。”

帕甲到了帐篷前,他跳下马,亲切地说:“这不是央宗夫人吗?”

央宗一声大喝:“把他给我捆啦!”

塔巴把身边的叉子枪操了起来,另外几名马匪也操起枪,把帕甲一伙围了起来。

“央宗夫人,你不认识我啦?”帕甲叫道。

“你是谁啊?”央宗明知故问。

贡布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哈哈大笑。帕甲问道:“贡布当家的,这是哪一出啊?”

“央宗,这是帕甲大人,你忘了。”贡布说道。

“对啊,我们以前见过面,有交情啊。”

贡布解释说:“这几天各派之间相互不服气,抢地盘,抢粮食,央宗肯定把你当成抢地盘的啦。”

央宗见状,只好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帕甲大人,请吧。”

“这营地还是我们抢来的呢,五二年我住这儿,这次来,我一定还住这儿,咱恋旧。帕甲大人,请坐。”贡布说。

帕甲在藏桌前坐下了。贡布问道:“帕甲大人,你亲自到我的营地来,肯定有事儿吧?”

帕甲环视了一圈,说道:“兄弟们的家当不灵啊,还是叉子枪呢,这哪打得过拉萨啊,拉萨都是冲锋枪、机关枪,你这不请等着吃亏吗。”

“莫不是……帕甲大人给我送武器来啦?”

“武器我没有,还是等着美国再空投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帕甲凑到贡布耳边,耳语起来。

贡布惊喜,转头问道:“这种好事儿,你为什么告诉我啊?”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又到拉萨来了,这是我的见面礼。”

贡布闻听,高兴地说:“够义气。”

平措带着几名藏兵在山路上走着,他们牵着牦牛,牦牛身上搭着驮子。突然,贡布率领众马匪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围住他们。平措冲到贡布面前,不客气地问道:“我们是藏军一团的,你们是哪部分的?”

“大爷我是西康理塘的。”贡布霸气地说。

“我是一团的平措营长。”

“谁管你是营长还是团长,我们兄弟为政教大业效力,吃不上,喝不上,满山遍野地跑,这些银圆归我们了。”

“什么银圆?”

“还想蒙我,兄弟们,别斯文了,动手吧!”

马匪们蜂拥而上,用藏刀把驮子划开,里面的东西掉下来,竟然是风干肉和酥油。

贡布问道:“银圆呢?”

“我说过没有银圆,你不信。”

“没有,不可能。”贡布说着,冲到牦牛边上,抽出腰刀砍向驮子。袋子里的银圆哗地流到了地上,白花花一片。

平措上前制止说:“这是江孜西卡给噶厦政府缴的税,你们不能抢。”

“少拿噶厦政府来压我。兄弟们,收银子!”

平措一摆手,藏兵们冲了上来,和贡布一伙厮打起来。帕甲带人从另一山坡冲了下来,他得意地说:“平措,没想到吧,狭路相逢啊。”

平措明白了,他质问:“是你勾引他们来的?”

“没错,我们兄弟俩约好的。”

“这是噶厦的税银,你要敢动,噶厦的老爷们饶不了你。”

“真的吗?”帕甲走过去,拿起一块银圆,朝天上一扔,抽枪打去,银圆被打飞了。帕甲手臂一甩,哐的一枪把平措打倒在地,平措断气了。

藏兵们见状吓呆了,不再跟马匪厮打。

“帕甲大人,他可是藏军的营长……”贡布说道。

“死了个营长算不了什么!现在没有藏军了,只有我们卫教军。贡布,你也不是马匪了,名字变了,骨子也得变,不要在那些老爷面前没底气!干一场邪乎的,让那些贵族老爷刮目相看,别瞧不起我们爷们!”

贡布激动起来,自信地说:“帕甲大人,你说得对啊,我是卫教军了,怕他娘的谁呀!”

“我在拉萨这些年受了多少气,可算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只要我们兄弟手腕挽在一起,看谁还敢欺负我们,解放军不敢,贵族老爷们也甭想!我从东藏来拉萨混了多少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赶到边坝去了,想有地位,就得靠枪杆子,靠这些银圆。”

帕甲见藏兵们吓得不敢动,于是又说:“兄弟们,你们不用怕,跟你们没关系。愿意跟我们爷们干的,就跟我们走,不愿意的,就滚蛋!”

藏兵们面面相觑。一名藏兵欲言又止,最后撒腿就跑。帕甲大喝一声:“站住!”藏兵停住了脚步。帕甲说道:“你给我捎个口信儿,到噶厦政府告诉土登格勒,劫银圆的,打死平措的,是原来拉萨市政长官帕甲大人干的!记住了吗?”

藏兵连连点头:“记住了。”

“去吧。”

藏兵连滚带爬地跑了。

贡布看着满地的银圆高兴,他问道:“帕甲大人,这些银圆,咱们怎么分?”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还分什么你我,这些银圆,全归你!”

贡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他蒙在那里。

帕甲继续说道:“在这个地面上,我比你熟,以后好东西有的是,你都拉走!”

“帕甲大人,你也太仗义啦。兄弟们,赶紧收了!”贡布高兴地说。

马匪们拥上去,开始收银圆。帕甲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二十几个喇嘛,红乎乎一片朝这边走来。他说道:“兄弟,来人了。”

贡布伸着脖子张望着说:“看样子,是要虎口夺食啊。”

“到了嘴的肉,不能再吐出去吧。”

“好像是德格那边的喇嘛。兄弟们,他们要抢银圆,就给我往死里打,绝不能手软!”

喇嘛们洪水般地涌了过来,一场混战拉开了帷幕,兵戎相见,血光四溅。

在混战中侥幸逃命的藏兵跑到了噶厦,向尼玛和格勒做了汇报。尼玛闻听,愤怒地说:“帕甲这小子太目中无人了,他把我的副官平措给打死了。”

格勒幸灾乐祸地说:“他也没得好,又来了一批德格喇嘛跟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

“这样下去可不行,噶伦老爷,我们得出面管管。”

“怎么管?我们是贵族,不可能向他们低头,这群乌合之众以为自己有几条枪,有几个臭钱,肚子挺得比牦牛还大。”

“在拉萨的卫教军里派系林立,藏军的、三大寺的就不说了,就康巴来的那伙人,就分成了德格的朗加多吉派、甘孜大金寺喇嘛为首的直乌派、昌都的芒左桑松派、理塘的恩珠仓派,各派之间一直互不服气。”

“各派之间,经常内讧,会坏事儿的。”格勒为难地说。

“应该找一个熟悉他们的人,把各派力量拢在一起。”

“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是谁?”尼玛焦急地问。

格勒阴险地说:“扎西的二儿子,阿觉。他跟康巴人关系密切,是康巴地区的吉塘活佛,很有威望。阿觉既占宗教,又占康巴,还是贵族,应该能派上大用场。”

德勒府郊区的庄园已经变成了解放军的学校,比以前正规了许多。墙上挂着黑板,黑板下方有一些桌椅板凳,椅子上坐着一些战士和奴仆正在收拾文具。强巴正在擦黑板,显然他们刚刚下课。

琼达带着女奴过来给战士们倒茶,她热情地说:“读了半天书,口干舌燥的,快喝碗茶吧。”

强巴擦完了黑板,静静地立在梅朵身后。

琼达一扭头看到强巴正盯着自己,她突然一阵恶心,转身跑到了一边。梅朵见状,赶紧跟了过去,她问道:“你怎么啦?”

“不知道,这几天就恶心。”琼达答道。

“是不是怀孕啦?我陪你去军区医院检查一下吧。”

“好啊。”

梅朵回到战士那里,对他们说:“今天就下课了,大家回去复习一下,我们先走了。”她说完,和琼达离开了庄园,琼达的仆人和强巴跟在后面。

琼达问道:“强巴,你跟着干什么?”

梅朵解释说:“城里街面上乱,他不放心我,每次上班下班都要接送我。”

琼达不再理强巴,和梅朵说说笑笑去了军区医院。

叶子给琼达做完检查后,从白布帘后面走了出来,梅朵问道:“她是怀孕了吗?”

叶子答道:“日子还少,我还不能完全确定她是否怀孕了。”

琼达穿好衣服,也从白布帘里面走了出来。

叶子继续说道:“我要去日喀则给战士们体检,估计一周以后就能回来。琼达,下周你再来,我再给你检查一次。”

琼达很感激,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叶子说:“叶大夫,这是我从印度那边捎过来的,小意思。”

“这可不行。”叶子推辞说。

“您救过我的命,送您一块小手绢,您都不要,我太难过了。”

叶子盛情难却,只好说:“好吧,我收下,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琼达得知叶子要去日喀则,她认为这个消息非常重要,便告诉了格勒。格勒闻听,计上心来,他立刻派人把帕甲叫到了大昭寺的金顶上。

格勒倚在双鹿法轮下问道:“这地方,你还熟悉吧?”

帕甲不卑不亢地说:“以前总来,噶厦政府议事厅所在地,我忘不了。”

“帕甲,上次你找我要给养,我没给你,心里不痛快吧。”

“都是为了政教大业,仁钦噶伦,您就应该一碗水端平。”

“好,我端平。我现在告诉你,你要的给养有了,但你得自己去取。”

“怎么取?”

“解放军的运输队,还有医疗队,运的粮食、药品,还有枪支弹药,满满当当几卡车。明天上午从拉萨出发,去日喀则。”

“这情报准确吗?”

“非常准确。这一把干成了,树立起威望,你就成了卫教军里了不起的人物啦。”

“谢谢仁钦噶伦点拨。”帕甲道谢后,回去准备了。

第二天清晨,一辆中型军用客车停在军区大院门里,门旁站着三名持枪执岗的解放军战士。男女解放军和医护人员陆续上车,叶子也上了车,她坐在车里四下张望。

陈新桥一路小跑过来,他叫道:“叶子,你下来。”

“我们就要出发了,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叶子说道。

“你下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叶子只好下了车。陈新桥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地说:“告诉你个好事儿,我刚才去司令部了,我们的探亲假批下来了。”

“真的?”

“来回十五天。”

“太好了。这次出差一星期就回来,你正好趁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

“我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啊。”

“爸爸身体不好,你去八廓街买半斤虫草,还有贝母,都是补身体的。”

陈新桥赶紧掏出小本记上,他又问:“还买什么?”

“你看着买吧。”

“给樱樱买条花头绳,拉萨特色的。”

“你女儿多大了?十三岁了,快跟我一样高了,你怎么总记着她上幼儿园呢。”

“可不是呗。……写字板,藏族同胞写字用的,樱樱可以用它练字。”

“好主意,还可以演算数学题,用完一抹,重复使用……别忘了多买几根竹笔,我走了。”

“知道了,一路平安。”

叶子上了车,脸上还挂着笑容,心里美滋滋的。自从进藏到今天,已经整整八年了,陈新桥和叶子都没有回过成都老家,军区批准他们夫妻回成都探亲,想到不久就能见到自己的女儿樱樱,两个人高兴极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今天一别,将是永别。

帕甲和小普次带着二十几名叛乱分子,来到山坡上寻找制高点,小普次拿着望远镜,一边瞭了望一边说:“舅舅,下面有个破庙。”

帕甲接过望远镜观察,他说道:“好像正在维修,拿那个地方做伏击的地点,易守难攻,还有遮蔽物做掩体。好,就那儿啦!”他带领众叛乱分子从山坡上冲下来,直奔破庙。

古寺的废墟里,喇嘛画师正站在高台上描绘墙上的觐见图,娜珍站在下面给他递上金粉。其他喇嘛和女奴们也在忙碌着,寺庙修茸正在进行,已经有了佛像、器具等。突然,外面传来呼号乱叫的声音,紧接着帕甲等叛乱分子冲了进来。

小普次一眼看到喇嘛画师手上的金粉,他叫道:“金粉。”便冲了过来。

娜珍上前去抢,她说道:“那是描佛像用的。”

“描什么佛……”小普次一脚踹翻了高台,喇嘛画师从上面摔了下来。

叛乱分子们开始抢东西。

小普次抓过一名女奴,捏着她脸蛋说:“这姑娘挺俊啊……”说着,搂过女奴对她非礼。女奴吓得直哆嗦,嘴里不停地央求着,挣扎着。小普次不由分说把她扛在肩上就走。

另一女奴见状害怕,刚要往外跑,结果被叛乱分子扑倒,他当众扒了女奴的衣服,女奴拼命挣扎着,呼救着。娜珍冲上去,撕扯他,她骂道:“你放了她,你放了她,你这个畜生!”

另一叛乱分子一把将娜珍扯过来,他仔细端详后说:“是个尼姑,我还以为是喇嘛呢。”他说着,开始对娜珍动手动脚。

帕甲走过来,他喝道:“等等……这不是娜珍吗。”

娜珍怒视着他,质问:“你怎么带这么一帮畜生来。”

帕甲扬手打了她一个大嘴巴,骂道:“又老又丑,嘴巴还挺臭!”他一把将娜珍推倒在地。

一名叛乱分子匆匆跑进来,报告:“帕甲大人,解放军的汽车过来了。”

帕甲马上发号施令:“立刻准备!”

哨声一响,叛乱分子们警戒起来。

解放军的车队缓缓地行驶在路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前方古寺外坐着几个人,正在熬茶,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叶子眺望着车外的风光,用手在标有红十字的药箱子上打着拍子,轻轻哼着歌。叶子哼的歌变成了小合唱,优美的歌声在田野飘荡。

山石上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几十名叛乱分子隐藏在山石后,他们正往弹夹里装着子弹。另一侧山头上,帕甲向公路上观察。

车队在慢慢地爬坡。五名扮成奴仆的叛乱分子背着柳条筐正在山坡上边捡牛粪,边观察周围的动静。帕甲等人隐藏在山石旁,轻机枪对准了公路。

喇嘛画师从古寺里逃出来,他突然冲上公路,边跑边挥舞着袈裟,向汽车示警。帕甲看见了,他怒目圆瞪,命令小普次去拦住他!小普次带人冲了过去,用枪柄猛击喇嘛画师的头,喇嘛画师倒下了,被他们拖走。

帕甲恶狠狠地说:“不许出一点儿声音,小心脚下的石头滚动,听我命令,准备打!”

叛乱分子们把枪保险掰开,子弹上膛,准备着。

叶子看着窗外,她突然发现山头上有人影,大叫:“有情况。”

外面枪声四起,左右两边山上的叛乱分子们疯狂地射击着。汽车风挡玻璃被击出一串弹洞,司机中弹歪倒,汽车冲到公路旁的防护沟里。密集的子弹射向歪在路旁的汽车,汽车四周激起一串串弹点,尘土飞扬。战士们冲下汽车,奋力还击。

一名干部冲叶子喊道:“叶大夫,靠近我……”他话音还没落,就中弹倒下了。

叶子端起冲锋枪射击,她对身边的战士说:“快,我掩护,你们抢占左边那个高地……”她还没说完,胸部连中数弹倒下了。

战士大叫:“叶大夫……”他的头部也中弹了。

叛乱分子吼叫着从山上冲下来,冲向汽车。车轮旁牺牲的叶子,胸前满是鲜血,尚未断气,身子蠕动了一下。帕甲来到她身旁蹲下,摸了摸她的口袋,从里面掏出琼达送的那块印度手绢,手绢已经被鲜血洇红了。他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叶子,小普次上前,向她连刺数刀。

帕甲命令道:“这里不能久留,打扫战场,马上撤离!”

一阵阴风袭过,叶子等十几名医疗队员和战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汽车两侧。娜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她看见这血腥的场面,哭了起来。

康萨从梅朵口中得知今天军区院里要为叶子等人开追悼会,他琢磨了一会儿,陪着女儿一起去了军区。追悼会现场拉着条幅,上书:沉痛悼念二?一六遇袭事件中牺牲的革命烈士!礼堂门口放着四个花圈,战士、干部,藏族人、汉族人,奴仆都戴着小白花,还有的藏人拿着哈达,有的端着酥油灯,排着队进礼堂进行悼念。

陈新桥站在门口,悲痛万分,他与从礼堂里出来的人一一握手。扎西和阿觉、琼达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来到陈新桥面前,扎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两个人头顶着头,都已泪流满面。

康萨和梅朵也赶到了礼堂门口,梅朵看到条幅,眼泪流了下来。琼达一见梅朵,迎了上去。梅朵伤心地说:“叶大夫她怎么……就没了呢……前一天我们还去医院找她瞧病来着。”

琼达也假惺惺痛哭流涕地说:“是啊,她说一个星期就回来,我还等着她给我做检查呢,她怎么就……牺牲了呢……”

“这些叛乱分子太可恨了。”梅朵说完,和琼达抱在一起哭起来。阿觉望着她们,心里不是滋味。

扎西心情沉重地回到府上,他站在佛龛前上香,祈祷。最后,转过身来,一脸不明白地问:“解放军有护卫队,怎么会遇袭呢?”

白玛悲愤地说:“我在筹委会听同事们议论,叛乱分子人很多,他们事先得到了情报,在半路上伏击了卫生队。”

强巴闻听,抬眼看琼达,眼神中满是怀疑。琼达发现了他,厌恶地说:“强巴,你不在郊外待着,怎么又跟着回来了。”

阿觉看着他,吼道:“出去,到外面去!”强巴只好退了出去。

他来到院子里琢磨着,强巴想明白了,冲刚珠比画。刚珠问道:“你又瞎比画,到底要说什么啊?”强巴拿起小木棍,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我请假。

刚珠看后,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强巴撒腿就跑。

他跑到了康萨府,蹲在门口等梅朵。一会儿,见梅朵从里面出来了,强巴腾地站起来迎了上去。梅朵没防备,吓了一跳,她说道:“强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你不用来接我。”

强巴冲她摇头,嘴里乱叫。

“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儿。”梅朵说着,转身要走。

强巴着急,一把拉住梅朵的衣服。梅朵感觉他今天有点儿异常,于是说:“你有什么话,写给我看。”强巴拽过梅朵的手,在她手上写了起来。梅朵感觉不对,赶紧拿出纸笔,对他说:“写在这里。”

强巴写着:叶大夫牺牲,琼达去看病。梅朵看罢,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吓得一激灵。

阿觉和琼达从外面回来,两个人进了德勒府的院子还唱着藏戏小调儿,迈着戏步,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进了主楼。

客厅里坐着扎西、白玛、梅朵,刚珠和强巴弓腰站在边上。梅朵一见他们进来,弦外有音地说:“琼达,称心如意啦,看你高兴的。”

琼达环视大家,不解地问:“今天是要商量什么事情吧?爸啦,是他们俩?”她指了指白玛和梅朵。梅朵直截了当地问道:“叶大夫遇袭被害,跟你有关系吧?”

琼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转而一脸无辜地说:“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们俩去医院,叶大夫说要去日喀则给战士们体检。”

强巴在一旁,啊啊几声,直点头。

琼达扫了他一眼,冷静地说:“对啊,你不也知道吗。”

“但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讲。”

“我跟谁说啊?我整天跟阿觉在一起……”琼达见扎西也冷峻地看着她,于是说:“哎哟,爸啦,我是知道叶大夫要去日喀则……她遇害了,怎么能与我有关啊……”

“你经常偷偷地回仁钦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吧?阿觉,你知道吗?”扎西问道。

“琼达,你不是不愿意回仁钦府吗?”阿觉奇怪地问。

“仁钦府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还有错吗?”

扎西见她抵赖,拿起桌子上的化验单扔了过去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觉捡起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啊?”

“这就是当年把白玛蒙醉了,放在酒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琼达装糊涂地问。

“安眠药。”

阿觉想不起来了,他问道:“谁在酒里放安眠药干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问她。”扎西狠狠地说。

“我怎么知道啊,什么酒啊,什么安眠药的,你们这是说什么啊?爸啦,你们不能一家子联合起来欺负人哪……”琼达说着,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土登格勒为什么把强巴的舌头给割了,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吧?”

强巴怒视琼达,乱叫。

琼达哭闹起来:“阿觉啊,我知道你们府上的人从骨子里看不上我,这么多莫须有的事儿都往我身上安,哑巴肚子里装的事儿,我怎么知道啊……”

扎西揭底,他说道:“土登格勒打麻将,故意把你输了出去,又让阿觉把你赢了回来,造成了赢钱赢人的假象,给你进德勒府铺平了路子,没错吧?”

“阿觉,这可该你说了,我可不知道。我像小羊小狗似的,被你们赌来赌去,怎么也是我的罪过了。”琼达百般抵赖地说。

“爸啦,这件事儿我知道,当时是姨夫输了,我上手玩了,结果赢了。”阿觉解释说。

“我告诉你阿觉,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只有一个原因,琼达一直在为境外的嘉乐顿珠和夏格巴搜集情报。琼达,你敢说你跟噶伦堡的幸福事业会没有关系?”

强巴坚定地点头。

琼达不哭了,她狡辩地说:“拉萨幸福事业会?我听说过,他们一直在呼吁西拉萨立。爸啦,你不能冤枉人哪,我水龙年就回到拉萨,那时候幸福事业会还没成立呢,我怎么会跟他们有联系啊?”

扎西很清楚,琼达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罪行,今天只是给她一次警告。“拉萨幸福事业会”是拉萨喇嘛的二哥嘉乐顿珠等分裂分子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助下,于一九五四年在印度噶伦堡建立的一个叫嚣“西拉萨立”的反动组织。从强巴写出的情况和琼达的境外背景来判断,扎西坚信,她一定属于这个组织。

琼达回到房间,一脸沮丧。扎西太精明了,他基本掌握了自己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该死的哑巴会写字了,找到证据是迟早的事儿,她不能做待宰的羔羊,德勒府不能再待了。可是,阿觉怎么办?我们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得让他为幸福事业会起到应有的作用才行,琼达琢磨着。突然她灵光一现,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浮现在她的脑海。于是,她又扑到阿觉怀里哭起来。

阿觉一脸的不明白,他问道:“我哥酒里的安眠药是你放的吗?”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琼达抬起头看着阿觉,她又说:“你也不信我,我马上就离开德勒府。”

“我不相信。”

“他们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儿?……我明白了,那化验单是军区医院提供的,那是六年前的化验单了,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定是梅朵找叶大夫写的那个东西。”

“化验单跟梅朵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出来,白玛和梅朵现在关系好,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俩肯定要结婚的,又涉及跟我们争家产了。”

“德勒府就我们兄弟俩,当然有财产分配问题。”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不图你们德勒府的财产。阿觉,你把梳妆台上那个盒子给我拿来。”

阿觉不明白,他伸手把盒子拿了过来。琼达从腰间摸出钥匙,递给阿觉说:“你把它打开。”阿觉接过钥匙,打开盒子,里面有几张存单,他拿起来看,惊诧地说:“这么多钱。”

“我们仁钦府也是拉萨数得着的大贵族,嫁过来之前,这都是我私自攒的,有我爸啦给我的,还有我的体己钱。”琼达说。

“这可是一大笔钱。”

“这些钱虽然跟你们德勒府的财产比不了,但够我们两个人活上三辈子的。”琼达说着,又抽泣起来,她哽咽着说:“他们都怀疑我,把我当杀人犯,当坏女人,连仆人都敢横着眼睛瞪着我,连不会说话的哑巴都敢冲我吱哇乱叫,这个家我还怎么待?”

“那你想……怎么办?”

“爸啦提到的那个拉萨幸福事业会,我当年在噶伦堡跟他们中间有些人认识。阿觉,现在拉萨没准儿哪天就会爆发一场战争,到时候,打起仗来,子弹哪认人啊。”琼达说着,把存单放到阿觉手上,又说:“这些钱是我们俩的,我们远走高飞。”

“我们去哪儿啊?”

“先去印度,然后去西方,美国那边风光无限,欧洲也很太平。我们有了这些钱,生活富足,远离这个动荡的高原。”

阿觉犹豫了,他把存单放到盒子里,起身走到窗前。

“你快拿定主意啊!”琼达催促着。

“我对外国不熟悉,我也不会说英语。”

“我会啊,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你要不走,我自己走。”琼达生气地说。

阿觉望着楚楚可怜的琼达,他动摇了,于是说:“你容我想想。”

第二天早晨,女仆见扎西起来了,便把阿觉留下的信交给他。扎西打开来看,脸色骤变,阿觉信中说,他去印度了,去西方自由世界了。扎西把手中的信塞给白玛,转身朝楼上跑去。白玛不明白,赶紧低头看信。

扎西跑到阿觉的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冲了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感到一阵眩晕,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白玛也跑了进来,他扫视着房间说:“看来,他们真的走了,东西都带走了。”

“他跟琼达跑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糊涂啊!德勒府怎么出了这么个逆子!”扎西怒吼着。

“刚珠,赶紧备马,我去把二弟追回来。”

“少爷什么时候走的?”扎西问道。

“应该有两炷香的工夫了。”女仆回话说。

“马上把他追回来。”

“老爷,我们多带些人,带上枪。”刚珠说道。

“告诉巴桑留在家里,加强戒备,我亲自把阿觉捉回来!”扎西说完,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

阿觉和琼达骑马已经跑到了荒原的摩崖石刻下,阿觉望着美轮美奂的佛像,他跳下马说:“我要拜佛,让佛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顺利到达噶伦堡。”

琼达也跳下马,她说道:“我也这么想。”两个人来到摩崖石刻下,双手合十拜佛。

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个人扭头望去,只见一队解放军骑马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琼达害怕,躲到阿觉身后。阿觉大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解放军指着琼达说:“她是仁钦的小老婆。”

琼达吓得直哆嗦,摆手说道:“我不是,不是。”

“你是德勒府的少爷吧?五二年的时候,你把德勒府变成骚乱分子的据点,想赶走红汉人,是你吧!”解放军又说。

阿觉一边护着琼达,一边惊恐地望着他们。

另一名解放军说道:“仁钦一直跟我们作对,他家的小老婆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死叶大夫的,一定是仁钦背后指使的。”

解放军附和地说:“对,把账都记在他们头上。”他说完,跳下马,冲着阿觉就是一枪托。

阿觉倒在了地上,琼达扑了过来。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枪声。解放军回头望去,仁钦管家带着藏军、叛乱分子等人骑马而来。

解放军大喝一声:“准备战斗!”众解放军躲在石头后面,开始还击,边打边退。阿觉也爬到了石头后面,琼达朝他跑了过来。

一名解放军骑马冲过来,一伸手把琼达掳到马背上,扬长而去。另一名解放军也冲过来,要抓阿觉,阿觉撒腿朝仁钦管家那边跑去了。解放军们落荒而逃,他们拐过一个山口不见了。

仁钦管家带人赶了过来,他问道:“阿觉少爷,琼达小姐呢?”

“被解放军掳走了。”阿觉惊魂未定地说。

“那可糟了,快追!”

阿觉也翻身上马,跟着众人朝解放军撤退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们赶到山口的时候,解放军早已没了踪影。阿觉焦急地说:“琼达哪儿去啦。”他提起马缰绳又准备追上去。

管家拦住他,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再者说,怎么会突然冒出一队解放军,会不会有埋伏,是个圈套?”

阿觉闻听不敢去了,琢磨着,他突然问道:“你们怎么来啦?”

“德勒府一大早就到我们府上找人,说你俩不见了,老爷知道你们可能会去印度,差我来追你们回去。”管家答道。

“琼达被解放军捉了去,非剐即杀啊。”阿觉担心地说。

“阿觉少爷,我们先回去吧,救小姐,我们再想办法。”

阿觉痛苦万分,但又无计可措,只好跟着管家掉转马头回去了。

扎西和白玛带着刚珠等五名家丁背着枪,骑着马追到了官道上,他们东张西望,茫茫荒原根本没有阿觉和琼达的影子。刚珠问道:“老爷,我们是不是走差路啦?”

“去印度就两条路可走,一个是顺着这条路去亚东口岸,还有一条去樟木口岸。”

“按理说,两炷香的工夫,我们骑快马来追,应该能追上啊。”

白玛想了想说:“也说不好,没准儿他们坐汽车呢,那我们可追不上了。”

“那就听天由命吧。如果他们真去了印度,也许并不是坏事儿。……他们走得匆忙,应该会去我们在印度的商号。”扎西无奈地说。

“老爷,我去拍电报,让他们把阿觉少爷截下来。”

“不必了,他要真去了,让他们好好招待,给他带些钱,问清他去哪儿,跟什么人在一起,如果他去美国、去欧洲,开阔视野,长长见识也好。他也会知道这片雪域高原上是如此的停滞不前,是多么的落后,多么封闭,也许,对阿觉是件好事儿。”

仁钦管家陪着阿觉走进藏军指挥部,格勒、尼玛已经等在那里,格勒一见他们,焦急地问:“琼达呢?”

“小姐,被解放军劫走了。”管家回话说。

“你们这些废物,不是让你们去保护阿觉少爷和琼达吗!”

“他们骑着快马跑了,我们没追上。”

格勒缓了缓情绪,又问:“阿觉,你没伤着吧?”

“肩膀被他们用枪托砸了一下。”阿觉边说着,边揉着肩头。

“快坐下,喝口茶,一会儿让管家护送你回德勒府。”

“我不回德勒府,我得去救琼达,解放军太可恶了!”

尼玛愤恨地说:“拉萨连女人都劫,太恶劣了,看来到了我们双方决战的时候啦。”

“我也要去跟他们决战。我爸啦执迷不悟,还跟拉萨热乎呢,他肯定不让我去,所以,我不回德勒府。”阿觉说道。

“算了吧,因为你,扎西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也因此跟我闹掰了。再说了,你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啊,你不出事儿,我就对得起你死去的阿妈啦了。”格勒说道。

“姨夫,你不用保护我,我在西康那边有很多信徒,前一段吉塘寺的人还来找我呢,他们也来拉萨了。我要重穿活佛僧袍,去把他们召集起来,跟拉萨大干一场。”

“仁钦噶伦,我觉得吉塘活佛说得对啊,吉塘活佛在西康很有威望,康巴各部派系林立,经常内讧,还真得请吉塘活佛这样的高僧大德把他们整合到一起。几股牛毛拧在一块,那才是结实的牦牛绳啊。”尼玛劝说着。

“尼玛老爷说得对,姨夫,你就让我去吧。”

“嘿,那我只能答应你了。……可是,你毕竟年轻,光有热情还不行,你又六年多没回西康了,信徒们会不会对你生疏了,还得想个办法,帮你树立威望。”格勒勉为其难地说。

尼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道:“仁钦噶伦,帕甲那小子又回拉萨了。”

阿觉闻听,一激灵,他问道:“帕甲在拉萨?”

“对。他在边坝那边搞得轰轰烈烈,很有势力。前几天袭击解放军医疗队的,就是他干的,一下子打死了二十多名解放军,他在各派的威望可大了,都不把我们正规的藏军放在眼里。”

阿觉站起来,激动地说:“帕甲跟我有杀母之仇。”

“真是冤家路窄。吉塘活佛,我支持你,得想个法子消灭帕甲,你报了杀母之仇,我也对冤死的阿佳啦有了交代。”格勒说。

“我们藏军也支持吉塘活佛,帕甲在卫教军各派里数头号,吉塘活佛把他消灭了,你就是卫教军里最有号召力的领袖。”尼玛煽动地说。

阿觉顿感热血沸腾,他信誓旦旦地说:“有姨夫和尼玛大人支持,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劫琼达的解放军把她驮到了叛乱分子的营地,将她放下后,便开始脱掉军装,原来他们是冒牌货。这就是琼达的一箭双雕,既拉拢了阿觉,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西拉萨立做贡献,自己又得已脱身,可以放开手脚为幸福事业会工作。

旺堆带着空降下来的三个人走了过来,他恭敬地说:“琼达小姐,委屈你了。”

琼达一边摇着胳膊,一边说:“真悬啊,我的身份被他们识破了……电台在吗?”

“在。”

“各地的情况很紧急,拉萨已经加强了防范,拉萨、昌都、日喀则、江孜、泽当、黑河等机关相继成立了民兵营或民兵连,各机关一边修筑工事,一边进行军事训练……”

一名空降人员把琼达说的情况记在小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