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带着几名噶厦官员由德高望重的老喇嘛陪同,来到西郊大寺大殿前的石阶上。石阶下的广场上,众喇嘛绛红色的一片,大家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老喇嘛高声地说:“请大家安静!噶厦政府有重要命令向大家宣布。”

顿时全场雅雀无声,广场上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一齐注视着老喇嘛和官员们。尼玛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开始宣读:“噶厦政府命令:雪域佛国不幸,内地红汉人的军队正在向我金沙江边境逼进,威胁着拉萨佛爷和我雪域佛法大业的安宁。当此危难之际,达札摄政王和噶厦政府命令,拉萨所有僧尼寺院,从即日起诵诅咒经一个月,诅咒佛教万恶不赦的敌人,阻止他们向拉萨前进,使我佛国转危为安……”

噶厦政府的命令在拉萨各地传播着,曲水的宗本也来到阿妈碉楼,向白玛等宣布:“噶厦有令,征召十六岁到六十岁的男子,开赴金沙江和红汉人打仗,你们庄园要出二十名男丁支差,每人自带一匹马,一杆枪,一双靴子。即日起,到宗政府报到。”

白玛和刚珠认真地听着,他们身后还站着一群奴仆,老老少少,都弯着腰,洗耳恭听。

宗本念完了布告,他环视四周。突然,不知何处传来英语广播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拉萨的军队已经解放了除拉萨和台湾之外的所有地区。蒋家王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大陆的解放军正在积极准备渡海战役,给蒋介石最后一击。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宣布美国政府已经决定不惜以武力阻止大陆解放军对台湾的进攻……”

宗本听到这声音感到莫明其妙,向四下张望。白玛解释说:“宗本老爷,我爸啦在听收音机,是收音机的声音。”

宗本不快,把布告塞到白玛手上,带人走了。

扎西躺在高高的草垛上,显得很颓废,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是bbc的广播:“……另据消息,美国第七舰队奉杜鲁门总统之命已向台湾沿海开进,新成立的中国政府外交部长周恩来也发表声明,指责美国政府对中国主权和领土的武装侵犯……”

白玛走到草垛下,沿着梯子爬了上来,他探头说道:“爸啦,他们都走了。”

“嗯。”扎西哼了一声。

白玛没走,也没动,依然站在梯子上。

扎西见白玛还站在那里,不耐烦地说:“不是走了吗,我知道了……你听得懂啊?”

“听不大懂,爸啦,又有什么新消息?”

扎西一伸手拿过收音机,挺直了腰板,顺着草垛的边缘滑了下去。白玛着急说:“爸啦,等等我,你等等我。”他沿着独木梯赶紧下来。

扎西抖落着身上的草屑,对跑来的白玛说:“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

“噶厦征兵了,你心里又痒痒啦?”

“我是军人出身,雪域有难,理应响应噶厦政府的号召……”

“响应个屁!我看你心头的刀子还没拔下来,就已经忘了疼。噶厦政府里是一群什么东西?无耻、腐朽、堕落的一群,早完早了,有什么好保卫的!”

“爸啦,你对拉萨的政教大业完全失去了信念?”

“政教大业和噶厦政府是两码事儿,你知道金沙江对岸的解放军是什么人吗?是刘伯承和邓小平,我去年听bbc报道过,仅一次淮海战役,他们就歼灭蒋介石的军队五十多万,相当于半个拉萨的人口。”

“拉萨不信教,他们来拉萨是要灭教灭族的。”

“拉萨会灭我佛教?……还是派人去拉萨打听打听再说。”

“爸啦,我不能整天在家里窝着,这些年,我要跟巴桑他们去跑驮队,你不让;我去印度做买卖,你也不让!再把我圈在家里,我就成了废人。”

“我是为你好,达札那些人害我之心不死,本来就防不胜防,你满处乱跑,那不正好给他们机会。”说完,扎西气哼哼地走了。

白玛追了上去,拉着扎西说:“爸啦,你是佛的弟子,保卫政教大业的时候到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你就让我去吧,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要去就去,我不拦着你!……去吧!”扎西火气十足地说。

白玛也恼了,他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扎西望着他的背影,缓和了许多,自言自语地说:“雄鹰的翅膀长结实了,总要让他去飞翔,去吧,飞一飞也好。”

第二天,白玛从庄园里挑了二十名精明强干的年轻奴仆,其中包括边巴,他们带上干粮和枪集合在院子前,准备开拔。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妈恋恋不舍地来送白玛。

白玛四下环顾,不见扎西的影子,他说道:“爷爷,爸啦真生气了,我走他也不出来送我。”

“说得对啊,孩子要去前线打仗,怎么也不送一送,我去叫他。”多吉阿爸嘟囔着要走。

刚珠上前拦住他说:“老太爷,您就别去了,老爷天还没亮就骑马走了。”

“他干什么去啦?”

“我也不知道,他不让我跟着。”

白玛闻听,有些伤心,他带着奴仆们出发了。

其实,扎西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去邻近的庄园打探情况,噶厦的征兵令是不可违逆的,各庄园都派人去昌都前线了。在大势所驱面前,扎西也只能为白玛他们在心里祈祷了。他站在山岗上,迎风而立,目送着白玛一行渐渐走远。

罗布林卡坚色颇章的佛殿里香烟缭绕,正在举行决定拉萨命运的降神求旨仪式,气氛庄严又神秘。大殿中央设有神坛,乃琼法师头戴高冠法帽,身穿红缎彩服胸悬护镜,背插靠旗,手执法器,正在狂舞。土登格勒、大堪布、活佛、达札管家等僧俗高级官员站立在法台的后侧等待着。

乃琼法师继续狂舞着,神祇附体,他大声地说:“雪域有难,当加持三宝,多念经文,可保平安。”法师说完,便要退下去。

达札管家急忙上前拦住他说:“这次请大神指点的是关系众生吉凶,拉萨政教存亡的大事。我等肉眼凡胎,实在难解疑难,还请大神一展慧眼,明白昭示。”

乃琼法师大汗淋漓,浑身战栗,口中吐出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他身边的神汉认真地记着。众人神情紧张,只有土登格勒诡谲地看了看神汉,转身走了。他来到佛殿外,正遇见康萨带着两名官员匆匆赶来,格勒拦住他说:“噶伦老爷,你来晚了。”

“晚了?”康萨问道。

“乃琼法师在里面做法事,已经开始了。”

“结果怎么样?”

“达札摄政王给雪域拉萨带来这么多灾难,佛菩萨在天上能看不见吗,你还用问吗?全知全能的拉萨喇嘛,是拉萨众生智慧的殊胜之宝,如今只有小佛爷亲政,才能解雪域之危难。”

康萨的汗下来了,他急切地问:“小佛爷要亲政啦?”

“你进去看看吧。”

“小佛爷今天才十六岁,还不到亲政的年龄啊。”

“大神降旨,谁敢违抗。”

“理应遵从天意,让拉萨佛爷亲政,这也是拉萨百姓之洪福啊。”康萨说着,绕过格勒进了佛殿。

几名官员凑到格勒身边,面带讥笑地说:“达札垮台了,康萨噶伦也就没指望了。”

佛殿里法号大作,继而传出众官员齐声呼颂:“恭贺拉萨佛爷亲政。”

以昌都为中心的拉萨东部已经解放,藏军主力基本被歼灭。达札摄政王的抵抗政策彻底失败,他只好宣布退位,由年轻的拉萨喇嘛正式接管拉萨政权。

扎西和刚珠走在乡间小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仁钦管家带着仆人匆匆赶路,他们赶着三头骡子,每头骡背上都搭着重重的驮子。

扎西上前打招呼:“仁钦管家,这是去哪儿啊?”

仁钦管家小跑上前,恭敬地问:“德勒老爷,怎么在这儿碰上您啦?”

“这是我老家,一起回庄园喝碗茶吧。”

“不了,不了,还急着赶路呢。”

“老爷请你,你就去,急三火四的,忙着去投胎啊。”刚珠说道。

“刚珠管家还有心思说笑话。德勒老爷,你在乡下可能还不知道,红汉人的军队已经进驻波密和边坝,离拉萨没多远了。老爷和太太们心里不落底,让我跑一趟南边的庄园。”

“局势我也知道一些,拉萨那边……”

“太阳说着就落山了,我还急着赶路,就不耽搁您了。”

“红汉人不是还没到拉萨呢吗,看把你吓的,说半句留半句,你也不怕含在嘴里噎着。”刚珠不满地说。

“你们也琢磨琢磨,往南边挪动挪动吧。德勒老爷、管家老爷,告辞了。”仁钦管家说完,又赶着骡子疾走而去。

“听他的话,就像闻到烧焦的羊毛,有一种不祥的味道。”刚珠望着他的背影说。

“刚珠,你猜他驮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是……金银细软?”

“不用猜都知道。拉萨的大小贵族们都往外面的庄园倒腾东西呢,没准土登格勒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在那骡子身上呢,管家敢耽搁吗。”

“这是准备要跑啊!老爷,我们也早做打算吧。”刚珠紧张地说。

“你想往哪儿跑?白玛少爷还在昌都前线呢,我们跑了,他去哪儿找我们?”

扎西心里不踏实,他回到碉楼,倚在卡垫上,两眼望天,思索着。桌子上的收音机依然是bbc的英语广播:“……伦敦《工人日报》发表评论说,正如威尔士是英国的一部分,拉萨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新政府的军队进入拉萨,就像英拉萨队进入海滨城市卡那封一样,无可指责……对于萨尔瓦多政府向纽约联合国总部提交讨论拉萨问题的提案,英国没有理由表示支持,苏联大使也已经提出了抗议……”

扎西起身,拉过桌子上的印度印刷的世界地图,他认真地察看起来。一会儿,他又坐回到卡垫上,调收音机,最后找到了一家印度的英语广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拉萨代表团不久前来到新德里,他们请求印度政府出面调停拉萨与中国的关系。尼赫鲁总理给予直截了当的答复,他说,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拉萨是拉萨的,印度政府将沿袭英国人统治时期的对藏政策,即把拉萨视为中国的一部分……”

刚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忙不迭地说:“老爷,老爷,我在村外的官道上看见拉萨擦绒家、德康家的驮队,他们也都往南边去呢。看来,真是迫在眉睫了。”

“你慌什么?”

“红汉人真要打到拉萨了,那可怎么办啊。您不怕,也要为老太爷、老太太想想,我听说红汉人杀人不眨眼,咱藏军被他们打得稀里哗啦的……”

“咋呼什么?”

刚珠见扎西一脸深沉,不说了。

扎西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说:“好吧,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也走。”

“真的。”刚珠高兴地反身要跑。

“回来,还没说完呢。”

“我派人去通知印度噶伦堡的商号,让他们做好迎接老爷的准备……”

“不去印度,我们去拉萨。”

“啊?去拉萨?……老爷,人家都往外走,你怎么往里去啊?”

“多嘴!谁爱逃,谁爱走,那是他们的事儿,我们就去拉萨。我去告诉老太爷和老太太,把他们留在家里,安顿好,你挑选一些奴仆,带两顶帐篷,我们明天就出发。”

扎西和刚珠带着几名仆人赶往拉萨,他们到了拉萨河边的玛尼堆前停住脚步,刚珠张罗着奴仆们搭帐篷,熬茶。一个穷苦人胸前挂着皮围裙,正朝布达拉宫方向磕长头,他边走边磕,很虔诚。一家贵族老少正带着几个驮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在逃离拉萨。扎西望着眼前的情景,思绪万千,他又朝远处的布达拉宫眺望。

刚珠看扎西站在那儿许久没动,跑过来问道:“老爷,如意宝贝的宫殿,您还没看够啊?”

“几年没回来,城里有了很大的变化。”

“我这就开伙,您吃完了,我就陪您进城看看。”

“回来再吃,现在就走,进城去看看。”

两个人说走便走,一会儿就到了拉萨街头,他们四下打量,左右环顾,拉萨古城依旧,但路上很萧条,墙上贴的征兵告示已经被风吹得残破斑驳。

“你不想回德勒府看看?”扎西问刚珠。

“我怕您看了心烦。”

“烦,我就更得回去看看。不为了德勒府昔日的宅子,我这趟回来干什么!”

“您是为了咱府上的老宅子才回来的?老爷,这些年我也时刻惦记着呢,还梦见过好几回,多好的府院哪,不会被帕甲那狼崽子给糟蹋了吧?”

“前面带路。”

刚珠来了斗志,激愤地说:“不说我也知道,这宅子是德勒家祖辈留下来的,我们就该夺回来。”

此时,帕甲正在德勒府的院子里耍威风,他来到磨糌粑的女仆前,伸手捏了一撮糌粑放到嘴里品尝。突然,他呸地一口吐在女奴的脸上,喝道:“什么味道?”

女奴吓得站起来,弓着腰,不敢说话。

“不对,绝对不对!给德勒噶伦吃的糌粑是这么配的吗?”

“老爷,一直都是这个配方,奴才不会别的。”女仆哆嗦着说。

“想糊弄我!我从前在德勒府吃的糌粑就不是这个味道。”

“我没骗老爷,没骗老爷。”

“还敢嘴硬!这些年,你们这些被德勒家甩给我的累赘,一个一个地就没把我当主子……欠揍的东西!”帕甲一脚把糌粑踢翻在地,揪过女奴就打。

旁边干活的奴仆们吓得不敢吱声,眼睁睁地看着女奴被他毒打。

帕甲打累了,甩了一句:“今天晚饭你就吃地上的糌粑,舔干净了。”他气哼哼地朝主楼走去。

守门的奴仆突然一脸喜气地冲其他奴仆小声地说:“老爷回来了,德勒老爷来了。”

帕甲没走多远,听到身后窃窃私语,他回头察看。只见奴仆们都朝门口奔去,他感到奇怪,驻足观望。

奴仆们把扎西围住,向他低头行礼,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扎西感动,亲切地问:“你们过得怎么样?新主子对你们还好吧?”

被打的女奴哭着说:“老爷,您走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像锅底一样黑,没法活了。”

帕甲走了过来,吆喝着:“干活儿去,干活儿去!都跑到门口来干什么……哟,这不是德勒老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才到拉萨,就来拜见帕甲大人了。”扎西说道。

帕甲顿感尴尬,只好说:“请,里面请,故地重游啊。”

“我是得进院看看,看看我院子里的那些花儿、草啊,你给我侍候得怎么样啦。”扎西说着,像主人一样抬腿进了院子。

主楼的台阶上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土陶的花盆,里面已经没有了花枝,杂草丛生。扎西拿起一个花盆端详,婉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当年这些花盆里种的玫瑰可是稀罕物,帕甲大人,你怎么都给养死啦?”

“残枝败叶的,有什么好看,枝上带刺儿,扎手晦气,我让人给拔掉了。”帕甲不以为然地说。

扎西一扭头看到了马厩,他又说:“你宅院里的马厩快塌了,你也不修缮修缮。”

帕甲听着不对味儿,他问道:“扎西,你回拉萨是来找碴儿的?”

“宅院都是你的了,我还找什么碴儿啊,这是给你提个醒,替你多操点儿心。这么漂亮的宅院,别住糟践了,到时候你要卖都叫不上价钱……这府院住久了,真是挺惦记的,我进去瞧瞧。”

“我本来还想请你进去喝碗茶,现在我改主意了。”帕甲拦住他说。

“我大老远来的,连碗酥油茶都不赏啦?帕甲大人,我扎西虽然是奴仆出身,但也懂得贵族的待客之道,你出身比我高,是小贵族家庭,还没学会拉萨贵族的礼仪风范?那我就不喝茶了,你让我进去看看,客厅啊,卧室啊,都被你住成什么样儿啦?”

“我听你这话,要买房子啊?”

“帕甲大人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线虫,我这点儿小心思,还没出口呢,你就听出味儿了。”

“扎西,我告诉你,自打我帕甲住进这个宅院,就没想再搬出去。你就别做梦了!管家,送客!”帕甲说完,转身进了主楼。

刚珠扯着脖子喊道:“帕甲大人,真不请我们喝碗茶啦?我家老爷想买回这府院,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扎西和刚珠被管家请出了院子,奴仆们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们走远。

刚珠一边走,一边不满地说:“这个帕甲真是一坨猪屎,你看他把德勒府糟蹋成什么样儿啦,当那儿是猪窝啊。老爷,您亏了没进楼里去,要不然,得多心疼啊……”

“等把它收回来,你可得好好给我拾掇拾掇。”扎西琢磨着说。

“老爷,您真打定主意收回德勒府,那可太好了!”

“这趟回拉萨,就不走了,我可不想永远在河边住帐篷。”

“我得帮您好好盘算盘算,帕甲这个黑心的家伙,肯定狮子大开口!”

扎西轻蔑地说:“狮子大开口?可以!当心硌掉他的牙!”

第二天,扎西带着刚珠去拜访康萨噶伦。两人寒暄落座后,康萨满脸疑惑地问:“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你们回拉萨干什么啊?”

“康萨老爷,对于战局,一点儿胜算的把握都没有?”扎西忧心地问。

“红汉人像河滩上的石头一样坚硬,我们像袋子里的糌粑一样松软,这仗怎么打?阿沛总管在昌都已经战败了,他派人回来请求和谈,噶厦还在犹豫,他们呼吁联合国能够出面干预,指望美国派兵阻止红汉人进藏。”

“美国兵?他们的手再长,也够不到拉萨吧?”

“我也是这么想,拉萨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在谋划退路呢。德勒老爷,别人想逃嫌手脚不够快,你却不请自来。”

“我是看准了时机才回拉萨的,风云变幻之时,也正是给德吉讨回公道之日。”

康萨愣了一下,然后难过地说:“德勒太太的死实在令人不安,我也请喇嘛给她念经超度过……我这么说,你会不信吧?”

“为什么不信呢?”

“毕竟……这件事儿是要查清楚,不然,我也跟着不清不白的。”

扎西不言语。

“你怀疑是我指使人干的?”康萨问道。

“不可能。康萨老爷与我无冤无仇,倒是因为央宗那孩子我们还成了亲戚,怎么会是您指使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你能这么想,我太感激了。”

梅朵进了客厅,她上前行礼:“德勒老爷吉祥。”

“是梅朵小姐。”扎西说。

“谢谢您让爸啦宽心。这些年,爸啦为此事常常内疚,也常常遭人议论。他多次派人寻找次旺那个狗奴才,都没有结果。”

“次旺没回你们府上?”

“没有。次旺是我的贴身仆人,是我让他去送亲的,他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扎西琢磨着,他说:“爆炸现场也没发现他的尸首……他失踪了。”

“我明白了,德勒老爷此番上门,是来找我要人的。”康萨为难地说。

“装炸弹的礼盒是次旺亲手交给我的,说是多吉林活佛的礼物,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现在,只有找到他,才能揪出真正的凶手。”

“也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奴才是死是活,我要是逮住他,非剥了他的皮。”康萨气愤地说。

“其实凶手是谁,不言自明,次旺只是一个证人罢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凶手是他们?”

“康萨老爷,德勒家没跟他人结仇结怨,谁会对我们心怀芥蒂?无非是那个住在德勒府的小人。”

“你是说帕甲……有道理。他是靠着我爬上去的,又攀上了达札摄政王的关系,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啊!他现在官拜五品市政官,如果找不到证据,还真不好动他。”

“帕甲有今天,完全是仰仗康萨老爷您的提携,我此番要给德吉讨回公道,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当然,那当然。不仅仅是助你,也是帮我自己讨个清白。”

康萨的话,证实了扎西对帕甲的判断。达札摄政王垮台以后,康萨噶伦遭到了冷遇,帕甲也失去了昔日的靠山。扎西等待多年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可以告慰德吉的在天之灵了。

“德勒老爷,有达娃央宗的消息吗?”梅朵问道。

“没有。”

“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也不知道。”

“太奇怪了,白玛哥怎么没来?”

“他带着家奴去昌都前线了,我正担心呢,这次来拉萨,也是想打听一下白玛的消息。”

“他什么时候去的?我听说拉萨是魔鬼,他们的大米吃光了,就吃马肉和驴肉,还屠杀老弱病残者。”

刚珠实在忍不住,插话说:“我也听说了,真为白玛少爷担心啊。”

“爸啦,你差人去问问,白玛现在在什么地方?”梅朵说道。

“闺女、德勒老爷,你们别急,我去问,我这就去问。”

刚珠和仆人正在换玛尼堆上的经幡,他们拉着绳子,向四下跑去,新经幡在风中飘荡着,鲜艳夺目。扎西坐在帐篷前双手合十,静静地念经。刚珠突然跑过来说:“老爷,你看那边有人过来。”

扎西起身眺望,确实有一主一仆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来人是夏加。夏加看到了扎西快步上前,行礼说道:“德勒老爷,是我,您还认识我吗?”

扎西仔细端详,他激动地说:“你是夏加吧?夏加?尼玛次仁,这么多年没见了。”

“德勒老爷,您还没忘了我,我给您磕头啦。”夏加说着要跪下。

扎西拦住他,歉意地说:“免俗,免俗。当年,是我害了你,哪敢受你如此大礼。”他请夏加在帐篷前坐下。

“当年我被仁钦一伙判了流放,押送到了阿里,险些丢了性命。前年,噶厦下了特赦令,把我从阿里接了回来。”夏加述说着。

“回来就好,真是佛菩萨保佑。”

夏加突然眼圈红了,一副尴尬相,他一骨碌还是跪倒在扎西面前,哽咽地说:“德勒老爷,您还能记得我……”他说不出话来。

扎西再次扶起他,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听说您在印度的买卖……这些年又做得兴旺起来了。”

“你想去做买卖,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

“让德勒老爷见笑,我哪会做买卖啊,是想……现在的时局这么动荡,我被流放这么多年,爸啦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一个年老多病的阿妈啦,我再照顾不好她,实在于心有愧啊……”

“你别激动,好好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带着家人去印度,可又没有钱,德勒老爷仁慈,您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印度卢比?否则,我到了国外怎么生活啊。”

“拉萨这么大,离开拉萨出去躲一躲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去印度?”

夏加看了看左右,凑近扎西,悄声地说:“佛爷也打算去印度呢,都在做准备,噶厦政府已经把三百多驮的金银财宝运往锡金了。”

“你怎么知道?”

“我被噶厦安排在电讯处工作,我的英国上司福克斯每天都收发境外的电报。”

“谁是福克斯?”

“当年英国驻拉萨办事处的报务员,他有电台,是个特务。”

“电报上怎么说?”

“夏格巴孜本已经在印度活动很长时间了,他正在噶伦堡筹办拉萨佛爷出走印度的计划,佛爷住的别墅都订好了。不会太久了……说走就走。”

扎西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地说:“没想到,我雪域的怙主也要走了。”

“这种时候,我来借钱,实在是不合适,我把家里的房契拿来了,押在您这儿。”

“这可使不得……”扎西推辞说。

“你如果不要,就是不打算借钱给我。”

“你先别急,我写一封信,你需要多少钱,去印度的噶伦堡找我商号的掌柜。”

扎西一招手,刚珠端来了墨水盒和竹笔,扎西写了起来。

从康萨府回来,扎西虽然有了信心,却一直愁眉不展,因为帕甲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夏加的到来让他灵光一现,一整套计划在他心中迅速形成。

扎西把写好的信交给夏加说:“商号的地址已经写在信里,掌柜的见信就会把钱给你。”

夏加接过信,感激地说:“德勒老爷,您真是我的大恩人,那我就回去了。”

扎西抓起桌子上的房契递给他说:“你把房契拿回去。”

“不,不。”夏加领着仆人一溜烟地跑了。

刚珠望着走远的夏加,嘟囔:“老爷,您可真大方,这种时候咱要他的破房子有什么用?”

“当年的请愿活动让夏加受了太多的苦,我巴不得他能来找我,我良心上好受了许多。”

“我担心……老爷答应了这一份,要借钱的人脚跟脚就都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正是我希望的。刚珠,有人找我们借钱,就借,别吝啬!”

刚珠一脸不明白,他问:“老爷……”

“别问,有求必应,借!”

“老爷,您还真把自己当活菩萨啦?”

“多嘴,再啰唆,我踢你屁股!”

果然不出所料,扎西帮人变现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找上门来,押房子,押庄园,卖牦牛,卖羊群,卖青稞,只要能变现带走,什么五花八门的货色都有。扎西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帕甲坐在德勒府客厅的卡垫上唉声叹气,他老婆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叮当乱响着走了过来,她急切地问:“死鬼,外面怎么样啦?”

“小佛爷出走印度已成定局,原来还指望他抵抗红汉人的侵略,现在看,再殊胜的佛法也顶不上长翅膀的枪炮。”帕甲失望地说。

“佛爷一走,我们这些黑头百姓不就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无依无靠了。”

“我听说,昨天夜里噶厦又从布达拉宫的底库取走了八只金螃蟹,还有几箱子金元宝、银砖银圆,正往南边运呢。”

“那还傻等什么啊,趁着红汉人没来,我们也赶紧跑吧。”

“跑,往哪儿跑?你这个肥娘们,长着猪脑子。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哪儿都活得金贵,我们呢,除了这套宅院,能有多少家底!”

“那看跟谁比,要是我们回昌都老家,也算是富户。”

“昌都老家,那里已经被红汉人占领了,你还敢回去?”

帕甲老婆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那可怎么办啊?守着这座老掉牙的破房子,搬不走,扛不动的……唉,死鬼,我听说城里很多人家都把房产牧场卖给了德勒老爷变成现钱,前几天他不是来串门了吗,我当时没在家,要不然死活把他留下吃顿饭,拉拉关系。”

“干什么?”

“把这宅院再卖给他,也换些银圆、卢比什么的,装在箱子里也能带走啊。”

帕甲气不打一处来,他吼道:“扎西是来串门吗,他是来寒碜我……别有用心!”

扎西和刚珠骑着马朝拉萨河边驻扎的帐篷而来,他突然勒住马缰绳,对身边的刚珠说:“我们又来客人了。”

刚珠朝营地方向张望,帐篷外有五名喇嘛等在那里,或坐或站,绛红色一片。他不满地嘟囔:“贵族老爷、太太贪金恋银,喇嘛是清净之人,怎么也舍不下钱财啊。”

“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扎西面含微笑地说。

“老爷,您不是在等帕甲吗,让他乖乖把咱家的府院送回来,我每天把笔墨都备着呢,就等着他来了,压他的价。”

“帕甲自己主动会来吗?”扎西说着,冲着刚珠的马屁股就是一鞭子,快马奔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帐篷前,达札管家起身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说:“德勒老爷,等您半天了,您终于回来了。”

扎西故意夸张地说:“哎哟哟,这不是达札摄政王的管家吗?管家老爷在上,我给您磕头。”

“我哪敢受您这么大礼啊。”

扎西冲仆人嚷嚷:“哈达,快拿哈达。”他身后的仆人马上递上一卷哈达,扎西接过来,扬起,用双手托住,弓着腰,故意恭恭敬敬地献给达札管家。管家把哈达挂在扎西的脖子上,双手为他摸顶,赐福。

扎西抬起身说道:“管家老爷,请坐请坐。”他又冲仆人吆喝:“管家老爷来了,你们怎么也不好好侍候着,太没规矩!这碗里怎么能是清茶呢,赶紧换酥油茶。”

仆人都恨达札管家,执拗,不愿意去。

“管家老爷,您看我这儿,荒郊野岭的,不像样子,委屈您了。”扎西说道。

达札管家受宠若惊,他被扎西恭维得有些发蒙,面有愧色地说:“德勒老爷,当初我就觉得你是大彻大悟之人,你的心地就像麝香一样,虽然搁在箱子底下,也能香飘四方。”

“管家老爷,您又闻到什么啦?”

“拉萨城里都在传扬德勒老爷的无量功德,你总是在灾祸来临之时,愿意倾囊助人啊。”

扎西诱之入套地说:“管家老爷,莫非达札佛爷也要去印度,需要换些银两?”

“达札活佛卸任以后,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回达札寺的家庙去了。其实,是我个人,还有众多弟子想去印度寻访佛祖的圣迹。”

“噢,您也要走,我觉得,您还真得出去避一避。从前达札佛爷与英国人搞得挺热闹,你也没少跟着挑灯添油的,还鼓吹过西拉萨立。对了,热振活佛是亲汉派,他死得不明不白,红汉人来了肯定饶不了你,管家老爷,能走就快走吧。”

管家尴尬,他掏出庄园、牧场的地契说:“这些,还有这些,这几年算我替你经管着,现在物归原主。”

“这是德勒家给管家老爷送的布施,哪有收回的道理。”扎西推辞。

“我们都是出家人,哪懂得经管庄园、牧场。德勒老爷,你要真想把它当布施,供奉僧佛,倒不如收回它们,再资助一些现银,作为盘缠供我们这些佛门子弟去印度使用。”

扎西故作惊讶地说:“管家老爷,您可真会说笑,我在印度那点儿散金碎银,在您面前,就是黄羊遇见了骆驼,小得很哪。”

管家愣住了,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达札佛爷还有您的旗下在印度都有商号,论规模、论实力都在我扎西之上,您还在乎从我手里抠这点儿钱吗?”

“我……还有达札佛爷在印度有商号?不可能啊。”

“管家老爷,您忘了,当初,那阵子……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吧,别让这些欠嘴的仆人传扬出去。”

“那阵子……”达札管家指着地契说,“就这些啊。”

“怎么会呢,热振寺、西郊大寺犯事的喇嘛那么多人,就这些您会放人?您再想想,当时我把德勒府在噶伦堡的商号,在加尔各达银行的存款都给您送去了。”

“有这事儿?”管家皱着眉头问。

“是您让帕甲大人一手办的,忘啦?……您想起来了吧。”

管家似乎明白了,他连声说:“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您不提醒我,我倒忘得干净。德勒老爷今天打扰了,我这就告辞了。”

“您慢走!以后德勒府在印度的小生意还仰仗您关照呢!”

“好说,好说。”达札管家带着四名喇嘛匆匆离去。

刚珠想不明白了,他凑到扎西面前问道:“老爷,咱商号什么时候顶给这老杂毛啦?”

“没有吗?噢,是没有。”

刚珠恍然大悟,他开心地说:“我明白了,老爷,您是让我们等着看好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