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和德吉回到德勒府歇息了几日后,便让刚珠备上一份厚礼,准备去康萨府登门拜谢。扎西又叮嘱刚珠再备一份同样的礼物,准备亲自去帕甲府上走一遭。

德吉脸上不快,提醒他说:“帕甲毕竟是小贵族出身,等级卑微,我们备一份贵重礼品给他送去,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了。”

“我懂了,不能低了我们贵族世家的脸面。”扎西无奈地说。

“你总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我扎西是被你生拉硬拽才变成了贵族老爷,尊卑贵贱的礼数,我一不留神就忘!……唉,帕甲有没有夫人?”

“好像……还没成家……”

娜珍从楼上下来,搭话说:“老爷和太太不知,帕甲大人不但有夫人,而且还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一次,我在八廓街上撞见过。”

“噢,驮队从印度带回来一批英国香粉和巴黎香水,他夫人应该喜欢。刚珠管家,我们送礼就要送到人家心坎上,你去看看女人能擦能抹能穿能戴的,还有什么品种,多带上几样。”

刚珠答应着,弯腰退了出去。

扎西、德吉、娜珍带着礼物去了康萨府,扎西捧着一条上等的哈达,恭敬地奉上。康萨笑盈盈地接过来,转手给了管家。娜珍也不失时机地将手上的哈达向空中甩去,展开,给站在康萨身边的梅朵戴在脖子上,梅朵拘谨又一脸灿烂。

康萨引客人们入座后,高兴地说:“这是德勒老爷和太太第一次到我府上。荣幸,真是荣幸啊。”

“我们一家三口专程拜府,略表谢意。”扎西恭敬地说。

“为扣押驮队的事儿?”

德吉把礼单呈上说:“驮队刚从印度回来,带来一些稀罕玩意儿,请康萨噶伦笑纳。”

康萨接过礼单,看都不看就放在桌子上,然后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德勒太太,你是来寒碜我啊。”

“康萨噶伦,要不是您派帕甲大人送去了噶厦的手令,我们现在还不知回得来,回不来呢。”德吉解释说。

“不许贩运军需物资,噶厦政府确实早有禁令,目的是表明我们对中日之战所持的中立立场,但这只是个态度,什么时候动过真格的。”

“就是嘛,拉萨的驮队不管僧家还是俗家的,哪家少运了,凭什么拿德勒府开刀。”梅朵在边上帮腔说。

“哈哈……,你们瞧,我这从没进过布达拉宫的闺女,都比尼玛那蠢货明事理。德勒老爷、太太,让你们受了委屈,应该登门道歉的是我。”康萨笑着说。

娜珍把话拦过去,气愤地说:“我早就听说了,是尼玛代本在背后使的坏……”

“就是,不能便宜了尼玛,他太坏了。”梅朵愤愤不平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

“爸啦,您就是不罚他,至少,也要让他将功赎罪啊。”

康萨故意表现得无可奈何,他环视大家,笑呵呵地说:“应该!将功赎罪,这事儿阿爸依了你!”

“爸啦,尼玛代本把白玛哥派到亚东守关两年多了,生生把人家母子拆散,真可恶。……你守着自己的女儿其乐融融,德勒老爷和太太见不到儿子,多心疼啊。”

“康萨老爷开恩,帮我们把白玛调回来吧。”娜珍见缝插针地说。

康萨看了看扎西,扎西也有此意,但他还是说:“实在不敢为难康萨噶伦。”

“梅朵向来当我半个家,凡事我都拗不过她。闺女,阿爸去尼玛那里通融通融,你满意了吧?”康萨自嘲地说。

“谢谢梅朵小姐。”娜珍喜形于色地说。

“不用谢,等白玛哥回来了,我要跟他比网球,肯定赢他。”

“康萨老爷,梅朵和白玛,是在军营里一起玩大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有缘有分,前世今生注定就是一对。”娜珍说。

“二太太,您说什么呢。”梅朵说着,红着脸走了。

扎西和德吉有些意外,不知所措。

娜珍望着梅朵的背影,满心喜欢地说:“康萨老爷,小姐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啦。”

“二太太……噢,你们三位今天是来提亲的,东说西说的把我给绕糊涂了。……你看我这脑子,让羊油糊了。”康萨恍然大悟地说。

“小姐尊贵,二太太口无遮拦,实在冒昧。康萨噶伦,请您见谅。”扎西不安地说。

康萨收住笑容,一脸认真地问道:“德勒老爷是怕我不同意?”

“不是,不是。”

“我虽官拜噶伦,不过是一时的虚名。德勒家族高贵的骨系,可是二百多年来生生长息,能同你们家族结亲,那是我的荣耀,算是康萨家高攀啦。”

扎西一时语塞。

“康萨老爷,您同意啦?”娜珍问道。

康萨询问的目光看着德吉,他问道:“大太太,这也是您的意思?”

“梅朵小姐生得俊俏,又知书达理,就怕白玛没这个福分。扎西,你说呢?”

康萨盯着扎西,等他表态。

“既然二太太早有此意,她毕竟是白玛的生身母亲,我岂有阻拦的道理。这门亲事,就由二太太做主吧。”

“今天是个吉日,就定了,就定了。”娜珍开心地说。

康萨抑制不住兴奋,拿过管家手上的一卷上等哈达奉上。扎西将哈达接过来,捧在手里,环顾身边的两位太太,心生喜悦。

扎西回到府上,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他在屋子里转悠,嘴里叨唠着:“接了康萨噶伦的阿细哈达,就表示我们两家订下了这门婚事。”

“看你高兴的,捡了大便宜似的。”德吉笑着说。

“我是高兴吗?我怎么觉得像做梦。我们明明是去送礼,感谢噶伦老爷的救命之恩,怎么三绕两绕……就变成提亲了。”

“我也稀里糊涂的……这门亲事就成了。……扎西,康萨噶伦救我们,是不是别有用心啊。”

“是,肯定是。康萨噶伦权倾一方,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宝贝千金塞给我们家做媳妇。……德吉,你注意没有,梅朵走路一高一低,是不是她腿脚有毛病啊?”扎西逗德吉说。

“没看出来啊。”

“那闺女豁嘴吗?没有。也没听说她缺只耳朵什么的,头发挡着看不见。噢,眼睛,肯定是哪只眼睛看不清东西……”

德吉被他气乐了,说道:“别胡扯了,你满嘴叼羊毛。”

扎西哈哈大笑,奇怪地问:“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其实,梅朵姑娘我还真喜欢,白玛在家的时候,她常来玩,他们俩嘻嘻哈哈的,我一直把他们当小猫小狗,没留神。”

“你是没留神,娜珍早就巴望上了,她才是别有用心呢。”

“她毕竟是白玛的亲娘,惦记自己儿子的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扎西继续在地上转悠,琢磨着。

德吉催促他说:“别转圈拉磨了,睡觉吧,有梦床上做去。”

帕甲家的藏桌上摆着一个大缎子布包,帕甲看着德勒府送来的礼物和礼单,忍俊不禁。娜珍边笑边说:“谁说扎西精明过人,你没看见,我今天在康萨老爷面前把他给圈弄得一愣一愣的,白玛和梅朵的婚事,顺顺当当地就成了。”

“有了康萨老爷这棵大树,我们又能挡风又能遮阳。”帕甲感叹地说。

娜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里面全是锦囊妙计。”

帕甲兴奋,一把将娜珍揽在怀里。

“轻点儿,毛手毛脚的。”娜珍娇媚地说。

“娜珍,肚子里的小家伙怎么样啦?”

“跟你一样呗,毛手毛脚,折腾得我直犯恶心。”

“那你可当心,别让扎西他们发现了,坏了我们的事儿。”

“我也怕,可小家伙一天天大了,瞒得住吗。”

“我给你调了一些保胎止吐的藏药,你回去掺在茶里喝了,早晚各一遍。”

“我还是担心。”

“你再忍一忍,等白玛结了婚,我们想法子让他顶门立户,有你的亲儿子撑腰,我们还怕扎西不成。”

娜珍似乎看到了希望,郑重地点了点头。帕甲设计的借刀杀人,现在变成了借花献佛。他虽然没有除掉扎西,但至少得到了两点好处。就眼下而言,帕甲顺利地投到了康萨噶伦的麾下,他向拉萨的权力中心又靠近了一步;从长远计议,梅朵是独生女,让白玛入赘,一定更合康萨噶伦的心思。那样的话,德勒家族的爵号由谁来继承呢?当然是娜珍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那是帕甲的种。

扎西和德吉去了仁钦府,他们要把白玛和梅朵的事情通报给格勒,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德吉转入正题,她说:“今儿要跟妹夫商量的事儿,你听了一准儿高兴。”

扎西也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也会很吃惊。”

格勒感到莫明其妙,看了看他们,打趣地说:“阿佳啦,你和姐夫一唱一和的,演藏戏啊?有话就直说吧。”

“白玛该订亲了。”

“好事儿,高兴事儿,订了哪家的小姐?”

“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格勒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他起身踱步,最后问:“跟康萨府联姻,谁的主意?”

“彼此都有这个意思吧。”扎西答道。

“不,我想知道,是康萨噶伦提出来的,还是你和阿佳啦的主意。”

“准确地说,是康萨噶伦和二太太娜珍的主意,我和德吉也很赞同。”

“这就对了!我不相信姐夫和阿佳啦会背弃我。”格勒叹了口气说。

“格勒妹夫,这话言重了。”德吉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康萨想干什么?他要釜底抽薪,拆散我们的家族联盟。”格勒严厉地说。

“德勒仁钦雍丹就像太阳底下的身子和影子,没人拆得散。”德吉认真地说。

“在噶厦里,你与康萨水火相克,一直关系紧绷,这次驮队被扣,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和德吉不想看到你们像雪山上两头龇牙咧嘴的狮子,相互撕咬,彼此仇恨。白玛和梅朵两情相悦,利用这桩喜事冲一冲你们的煞气,这岂不是一举两得?”扎西说。

“扎西,我羡慕你啊,不在官场,不知其中险恶。”

“我身处局外,旁观者清。”

“自从你和阿佳啦回到拉萨,我就一直怀疑这里面是个阴谋。果然,康萨出招了,我们之间是血脉姻亲,康萨现在主动与德勒府谈婚论嫁,就是要瓦解我们的联盟。进而,瓦解热振活佛的力量。”

“康萨先使绊子,再救我;让我感激他,再圈弄我提亲。妹夫,你真觉得他用得着绕这么大圈子吗?”

“这就是策略,康萨此人,老谋深算。”

“拿自己唯一的女儿做筹码,也叫老谋深算?格勒,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你刚才说我和康萨是雪山上的两头狮子,说得精彩!但我告诉你,不是两头,是两群狮子。一群狮子的背后是内地的国民政府,为首的狮子王就是卸任的摄政王热振活佛。另一群,暗中倚仗喜马拉雅山后面的英国人,为首的就是现今摄政的老朽达札。姐夫、阿佳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在这片高原之上,你必须从属于其中一群。如若不然,轻则无处安身,重则家破人亡。在千秋万代的家族利益面前,牺牲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派势力的倾轧,家族之间的诟病,自打我走进德勒府就看到了,也经历过了。受佛光普照了千年的拉萨,依然跳不出轮回之苦,这不是我们的悲哀吗?”

“那群狮子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你诵念几句佛经,它们就弃恶从善啦?当年的仁钦噶伦不会,如今的康萨噶伦也不会。”

“萨埵王子能够以身饲虎,我就不信,我扎西顿珠献上一片赤诚,就化解不开你们的派系之争。”

格勒望着扎西,不满地说:“姐夫,你不是萨埵王子,更不是释迦佛祖!”

伙计志奎回家心切,他见驮队迟迟不启程,便对坐在火塘前喝茶的央宗老爹嘟囔起来:“……由着小姐的性子,不能没完没了啊,在亚东卧着不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爹听了心烦,吼了一嗓子:“你以为我不着急!”

“老爷,您得劝劝小姐,货,运到拉萨才叫货……”

“货货货,小姐要是一包货,我就把她绑在驮子上。”

央宗从帐篷里出来,不知老爹在嚷嚷什么,她凑过来问:“老爹,谁又惹你生气啦?”

老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地说:“没谁,谁敢惹我生气啊,我高兴着呢。……央宗啊,你得跟老爹交个底……”

“你想问我驮队什么时候出发?”

“对,对。”

“不走了,拉萨有什么好的,我才不稀罕呢,就住亚东了。我认识一个尼泊尔人,已经托他在镇上盘下一家门店,我们就地做买卖,不是更好吗?”

志奎一听,惊讶地说:“老爷,这不是胡闹……”

老爹脸上笑得难看,无奈地说:“听小姐的,就在亚东扎根了。志奎,你去亚东镇上看看小姐说的那家店,快去!”

志奎心里不痛快,但还是走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央宗回首张望,原来是白玛骑马匆匆而来。

央宗一脸灿烂,迎上去把白玛拉到火塘前坐下,给他倒茶。白玛欲言又止。老爹知道自己碍事儿,起身准备离开,他说道:“你们喝茶,我去饮骡子……”

“老爹,您别走,我有话想跟您说。”白玛说道。

“有话?有话跟我说,说。”

白玛看了看央宗,然后说:“我要走了,回拉萨。”

老爹愣住了。

“你要去多久?”央宗急切地问。

“不回来啦!”

“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接到电报,上级来了命令,调我回拉萨驻防。”

“那我怎么办啊?”

老爹故意气她说:“你不是要留在亚东关开店吗?白玛少爷走他的,我们开我们的店,这地方过往的客商多,买卖好做。”

“谁要住亚东,这破地方,我要回拉萨。”央宗耍赖地说。

“唉,你刚才打发志奎去镇上盘店,怎么又变卦啦?”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老爹,你派人去把志奎叫回来,让伙计们快上驮子,咱们去拉萨。”

“丫头,你说话有谱没谱啊?”

“你就听我的,去拉萨。”

“我是被你搞得没脾气。……白玛少爷,你什么时候走?”老爹无奈地说。

“那要取决于接替我的人什么时候到任,他来了,我就可以走。”白玛答道。

“噢,是这样。央宗,那咱说定了,回拉萨,我们驮队行动缓慢,得先走一步。”

“我留下,跟白玛一起走。”

“不行!”

“怎么不行?”

老爹把央宗拉到帐篷边上,小声地对她说:“丫头,你这个疯野的性子,嫁了人怎么办?你看上的小军官,那可是德勒府的大少爷,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族。我们不提早到拉萨安顿下来,体体面面的,德勒府怎么来下聘礼?老爹可不想让人家看轻了我的丫头。”

央宗琢磨着,觉得老爹说得有道理,她嘟囔了一句:“拉萨的破贵族,真麻烦!”

央宗和白玛在林间的小路上走了很久,两个人难舍难分。白玛伸手拉住央宗说:“我们是暂时的分开,你跟老爹走在头里,没几天我就赶上了。”

“那……我要你一样东西。”央宗想了想说。

“别说一样,三样都行。”

“我不要三样,我就要你那支笛子。”

“你也不会吹。要笛子……”

“你不舍得?”

白玛赶紧掏出汉笛,递给央宗说:“舍得。”

央宗从缎子套里抽出笛子,比画了半天才说:“谁说我不会吹,你听着,这有什么难的。”她运足气,吹笛子。笛音扑扑乱响,吹不成调儿。

“太难听了,跟骡子放屁一样。”白玛笑着说。

“你才骡子放屁呢,你个臭骡子!”她打了白玛一拳,扭头就走。

白玛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声地喊:“达娃央宗,等回到拉萨,臭骡子就去驮你过门!你等着……当德勒府的少奶奶吧!”

央宗故意不回头,可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康萨噶伦将白玛和梅朵的生辰送到达札活佛御前卜卦,两人命数相合,达札活佛为他们两家订下了吉祥的日子,就在下月初五。德勒府依照惯例,向康萨府正式下了聘礼。

刚珠站在康萨府的客厅里唱着礼单:“……金嘎乌松卓玛一副……热松彩靴一双……杭州产丝线鞋带一对……镶嵌三颗玉石的金戒指一枚……红珊瑚巴珠头冠一顶……蓝色、浅灰色、粉红色、灰色宁绸衬衣各一件……景德镇豆彩瓷碗一对……印度紫檀佛珠一串……大宝银锭三十两……砂金两包各十两……”

刚珠唱着单子,仆人们鱼贯而过,他每念到一样,仆人便手擎物件,纷纷亮相。见到这些物件,扎西满意,德吉平静,娜珍惊喜。

仆人逐一托着礼品让康萨老爷过目,然后,放在客厅深处的一个大台子上,康萨管家拿着账本逐一登记。

刚珠继续唱着:“……精雕宝石银制线袋针筒一套……镶丝缎边邦典六条……缎面毛边索厦女帽一顶……青冈木制茶碗一个……珍珠姆迪头冠一顶……氆氇缎面披肩一件……金线围巾一条……九色混叠库约缎面二捆……金丝缎长袖藏服三套……瑞士产瓦石针坤式手表五块……镶绿松石银制衣饰二套……金镶绿翡翠扣环一只……”

梅朵躲在纱帘的后面,不时偷看送来的东西和唱礼单的刚珠,脸上漾溢着幸福。

土登格勒得知康萨府和德勒府已经订了婚期,心里很恼火,他一脸不痛快地坐在卡垫上。琼达从外面回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了下来,打着哈欠说:“老爷,我回来了。”

格勒心里烦躁,打量着她说:“妖里妖气的,一大早野哪儿去啦?”

“真是冤家路窄,你知道我今天碰见谁啦?”

“你怎么那么多冤家?”

“不是我的冤家,是你的冤家。我今天去擦绒家玩,碰到平措的媳妇了,她那眼泪把眼皮都快泡烂了。”

“哪个平措?”

“就是藏军一代本的那个副官,是他去扣的德勒老爷。”

格勒有了兴趣,他问道:“他媳妇说什么?”

“他们家没法过了,平措天天在家喝酒,烂醉如泥,骂骂咧咧。”

“平措在家骂我?”

“不是骂你,是骂帕甲。”

“帕甲?到底怎么回事儿?”

“敢情扣押我们驮队的馊主意,全是帕甲在背后一手撺掇的。藏军的尼玛代本听信了他的游说,就派平措带人把德勒驮队困在了朱旺庄园,帕甲掉过头来装好人,又跑去救德勒老爷。现在,平措副官里外不是人,倒霉挨板子全是他一个人的,他能不骂吗。”

格勒明白了,他气愤地骂道:“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帕甲啊帕甲,你是在找死!”

帕甲带着小普次和两名警察正在巡街,占堆领着几名家奴出现在街口,气势汹汹地拦在他面前。帕甲不卑不亢,上前行礼说:“雍丹老爷……”

占堆打断他,怒气冲冲地说:“还在我面前装孙子。”他一挥手,家奴冲上去把帕甲逮住,架起来就走。

小普次大惊,冲着他们嚷道:“唉……你们这是……”

“肩膀上的肉蛋都不想扛着啦?这是仁钦噶伦的家事,与你们无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占堆狠狠地说。

两名警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帕甲大声地喊着:“别杵着,快回去禀报!”

小普次明白了,转身就跑。

占堆一把揪过帕甲,用一块破氆氇塞住了他的嘴,他一直把帕甲带到了近郊的屠宰场。回族屠夫正在杀牛,牛嘴被捆,让牛窒息而死。然后,他们手法熟练地开膛放血。帕甲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占堆抬脚把他踩在下面。

格勒早已等在这里,他吸了一撮鼻烟,打了喷嚏,然后才说:“大哥,这种下贱的东西,别脏了您的鞋。”

占堆挪开了脚,帕甲愤怒地望着格勒,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格勒望着那头牛,语气温和地说:“喝够了纯净的雪水,吃饱了肥美的牧草,帕甲,你看看,这牛膘肥肉厚,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了。”

屠夫正忙着剥牛皮,皮肉分离,血色耀眼。帕甲脸色难看,挣扎着,呜呜乱叫。

“再叫,等杀完了牛,连你一道宰了。”占堆骂道。

“别介,糟蹋了回族兄弟宰牛的刀子。还是照拉萨的老例,像他这种吃里扒外的畜生,扔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

屠夫把刚刚剥好的牛皮卸到了地上,占堆一挥手,两名家奴上前把帕甲拎起来,扔到湿漉漉的牛皮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裹了起来。帕甲被卷在牛皮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你就在这儿躺着吧,挺舒服的。太阳晒一晒,牛皮就紧一紧,太阳再晒一晒,牛皮就又紧一紧,出不了三天,你就会被活活勒死在这里面。”占堆说完,拔掉了他嘴上的氆氇。

帕甲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骂道:“你们兄弟……是地狱钻出来的魔鬼!你们不得好死!”

“骂吧,趁你还没变成一块风干肉,痛快痛快嘴吧。”

康萨老爷与一名英国人骑马奔驰而来,他们后面跟着两名随从和小普次。格勒举目张望,心中愤恨不已,他喃喃地说:“老东西,步步紧逼啊。”

帕甲一见康萨,拼命地叫着:“救命啊,康萨噶伦,救命啊……”

康萨骑马来到帕甲身边,故作惊讶地说:“哟,这不是帕甲大人吗?”

“康萨噶伦,我在教训自己的门人,您就不用费心了。”格勒说道。

康萨身后的英国人操起随身携带的小型摄影机,对着帕甲开始拍照。

格勒上前制止,问道:“你在干什么?拍电影?”

英国人听不懂,也不理他,继续拍。

康萨解释说:“仁钦噶伦,这位是英国商务代办处的托马斯先生,他打算拍一部拉萨风俗的影片。裹牛皮,有特色,我请他来的。”

“康萨噶伦,救命啊,他这是滥用私刑,救命啊……”

“仁钦噶伦,帕甲他犯了噶厦的哪条律例?你给托马斯先生介绍介绍。”康萨说。

格勒无奈,无话可说。

帕甲大喊:“我是噶厦政府的六品官员,我不是你的家奴,你没有权力杀我。”

占堆怒发冲冠,他上前踹了帕甲一脚,抽出腰刀骂道:“你再喊,我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康萨把摄影机镜头推向占堆说:“这边,这边,拉萨的大贵族可以随便处决噶厦的官员,你们英国没有吧?雍丹老爷,动手啊,动手啊。”

占堆被他镇住,怒目以视。

格勒无奈,只好打圆场,他说道:“康萨噶伦,让这位英国先生不要拍了,何必把我们的家丑张扬到全世界去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甲的确做过你的侍从,但他现在是市政衙门的警察连长,仁钦噶伦的权势再大,也不能未经讯问就随意动用私刑。如果帕甲大人触犯佛法要律,理应送交噶厦议事厅,指派专人立案诉讼,这才合规矩吧?”

英国人把镜头对准了格勒,格勒铁青着脸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一场游戏而已,你们不必当真!”说罢,格勒拂袖而去,占堆等人也跟着走了。

小普次上前把帕甲从牛皮里扒出来。

英国人很遗憾地说:“完啦?半途而废?”

“托马斯先生,你的电影救了一条人命,你是活菩萨。”康萨说道。

帕甲爬过来给康萨磕头,感激地说:“您晚来一步,奴才就没命了。”

“帕甲,我还了你一个人情,我们扯平了。”

“您看见了,得罪了仁钦噶伦,我在拉萨是活不成了,要么死,要么走。”

“你小子别跟我藏心眼了,说吧,跟了我,你想要什么?”

“噶伦老爷,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草地上那张牛皮。”

“留着那张牛皮就是留着你心中的仇恨,你跟土登格勒治气?”

“是,也不是。”

“你这个人……成不了大器,充其量是个见风使舵的奴才。牛皮就算了吧,我答应你,在摄政佛爷面前给你谋一个新职位,让你活得舒服点儿。”

“谢康萨噶伦的大恩!”帕甲像小鸡捣米似的给康萨磕着头。

梅朵看着客厅里琳琅满目的聘礼和嫁妆,心里美滋滋的。她知道父亲已经做了佛事供养,祈求婚期顺利,接下来就等白玛回到拉萨,举行婚庆大典了。

她拿着新嫁衣爱不释手,最后把它穿在了身上。梅朵看着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无限遐想。

康萨从外面匆匆回来,他一见眼前的女儿,笑着说:“嫁衣现在就穿上啦?没羞没臊的!闺女,急着过门呀。”

“爸啦,我试试合不合身。”梅朵羞涩地说。

康萨看着漂亮的女儿,有些神伤,他说道:“你要嫁走了,这么大个宅子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多可怜哪。闺女,你舍得爸啦?”

“当然舍不得,可是……你也不能跟我一块嫁过去啊。”

康萨灵机一动,他拉着梅朵说:“我是跟不过去,但可以让白玛入赘进我们康萨府,对呀,我怎么才想起来,管家,你看如何?”

“老爷的主意,太妙啦。”管家附和道。

“胡扯,德勒府就一个儿子。”梅朵说。

“谁说一个儿子,两个。他们家还有一个少爷,在西康当活佛,我得跟德勒老爷商量商量,让他把白玛过到我们家。”

“人家会同意吗?”

康萨琢磨,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拿不定主意。

警察连长的藏桌上放着二十摞银圆,每摞五块,警察们排着队,按顺序过来领取。每人拿起自己的一摞,都抽出一块扔进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帕甲坐在桌子后面,边发赏边唠叨:“……别以为按季度领薪俸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噶厦时不常地就把兄弟们这份命根子给忘了。为了这点儿军饷,我是磕头作揖找门路,现在好了,康萨噶伦给咱们撑腰,到日子,再不用愁领不到袁大头……”他吸了一撮鼻烟,很享受。

一名警察拿起一摞银圆,转身就要走。

帕甲瞪起眼睛,伸腿把他拦住说:“你娘家舅是布达拉宫的,他给拉萨小佛爷端屎端尿是荣耀,可怎么端,也端不到你这儿啊。在我手下,万事还得靠我!”

警察不服气,攥着五块银圆不撒手。

“你小子在外面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干吧?”

“没有。”

“我没逮着,不算数。可是,吃拿卡要的事儿,哪样少了你们!你还敢说没有?敢吗?”

警察胆怯了,他看了帕甲一眼,最后还是把一块银圆扔到牛皮口袋里。

“少啦!不懂规矩得罚!”

警察没办法,只好又扔进去一块银圆。

帕甲不满地说:“别以为你的银圆孝敬我了,保不准哪天捅了娄子,谁替你们去舔老爷们的屁股?还不是我嘛。你以为我耷拉个舌头就舔啦?没这些银子垫脚,老爷家的大门槛你都迈不进去,这些银圆我替你们存着,不定谁哪天就使上了。”

这时,又一名警察过来领银子,他拿起五块银圆,全部扔到了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停。你个大傻子,不吃不喝啦?”帕甲问道。

“连长老爷,这份银圆是孝敬您的,我那份儿到外面找去。”

“都听着没有,这话是聪明人说的。”

“伦珠家的老宅子又租给了一个康巴商户,他们是来拉萨做买卖的,治安问题,您得去提个醒。”

“去,这就去,走,咱去瞧瞧!”

央宗老爹一行到了拉萨,他们在八廓外街东北角的地方租下了一个老宅子。这一日,央宗和老爹、伙计们刚把货物卸在了院子里,就听到了敲门声。志奎跑过去,他一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手里捧着一轴唐卡,后面跟着帕甲。帕甲大摇大摆地进门,四处巡视。

老爹迎上来,笑脸相迎地问:“警察大人,您这是……”

“这是我们警察连长,负责拉萨的治安。”警察介绍说。

帕甲打着官腔,他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啊?”

“从亚东走货过来,到拉萨做生意。”老爹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天干物燥,要多念经多祈祷,别惹了火神不高兴。按老规矩,送你们一幅保护神,保佑你们生意兴隆,快挂上吧。”

“谢谢大人。丫头,快接过去。”

央宗接警察手里的唐卡,莫明其妙地看着帕甲。志奎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卷藏钞塞到警察手里说:“我们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

警察一见是藏钞,推了回去说:“唉,康巴老头,第一次来拉萨?不懂规矩啊?”

老爹知道他是嫌钱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银圆送上去。央宗一把抢过来,质问:“你们这是明抢啊?”

“这丫头,小嘴红嘟嘟的,真好看,怎么说出来的话儿都是横着的。”帕甲阴阳怪气地说。

老爹推开央宗,把银圆塞到帕甲手上,赔着笑脸说:“小孩子不懂规矩,您多见谅。央宗,快进去,到堂屋把唐卡挂上。”

央宗拗着不动,她问道:“喂,当兵的,你叫什么?”

帕甲笑了,蔑视地盯着她说:“康巴的性子,够烈的。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叫帕甲,市政衙门的警察连长。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等有空儿,接你和你爹到我那儿走动走动。”

“警察大人息怒,您那儿我可不敢去,也不想去,您息怒。”

帕甲掂了掂手上的银圆,一甩手扔给了身后的警察,他转身带人走了。老爹见他们消失在门外,愤愤地骂道:“呸!真不要臭脸!”

白玛交代完了税收兵站的工作,便带着边巴火速往拉萨赶。这一日,他们到了拉萨河边,白玛眺望远方的布达拉宫,对边巴说:“到家啦,洗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进城去。”他说着,跳下马。

白玛蹲在河边刚洗了两把,就听到身后传来“扑……扑……”的声音,他一激灵,站起身来,扭头望去。身后根本没人,只有玛尼堆上的经幡随风飘舞。白玛自嘲地摇了摇头,又蹲下身去洗脸。

身后又传来“扑……扑……”的声音。

白玛再次扭头望去,央宗站在玛尼堆旁冲着他扑扑地吹着汉笛。白玛激动地跑过去,他问道:“央宗,你怎么在这儿?”

“练笛子啊。”

白玛嘲讽地说:“没长进,还是像骡子放屁。”

央宗扬起笛子就打白玛,嚷嚷着:“我打你,见面就损我。”

白玛抓住她的手,温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拉萨?”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喇嘛会打卦。”

“你比喇嘛算得准,一等就等着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经过这个地方。我和老爹安顿下来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住在哪儿?”

“外廓东北角,伦珠家的老宅子。”

“八廓外街,我知道那套宅子。央宗,既然你今天在这儿,就跟我回府上,去见我爸啦和阿妈啦吧。”

“我不想去。”

“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

“你才丑呢,你们拉萨的贵族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康巴人。”

“我……我可从来没看不起你啊。”

“没说你,白玛,是老爹很担心,他要等着你家来下聘礼,要有模有样地来订亲。”

“一定照办,回到家,我就跟爸啦说。”

白玛和央宗分手后,便赶紧回了德勒府,他一进院子就见刚珠张罗着众家仆换屋顶的旗幡,给门楣门框描色,换门窗上的遮阳帘。

刚珠一见白玛,赶紧迎上去,高兴地说:“少爷回来了。”他又冲着楼里喊道:“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白玛站在院子里环视四周,他惊讶地问:“家里这是……”

“恭喜少爷,您要娶亲了,老爷和太太吩咐要焕然一新,就等您回来办喜事呢。”

“这个央宗,还说没来过,骗我。”白玛心里美,小声嘀咕了句。

娜珍从主楼里走了出来,她奔到白玛面前,上下打量着说:“儿子,你可回来了,阿妈想死你了。”

“让你费心了,阿妈,你见过她啦?”

“见过了,见过了。敢情,你们俩早就私定终身了,还瞒着妈,你这坏小子。快进屋,快进屋,老爷和太太等你呢。”

白玛随娜珍进了客厅,扎西一见他,开心地说:“归心似箭,又是马不停蹄吧?”

“家有喜事,就像柜子里锁不住麝香,他早闻着味儿啦。”娜珍笑着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为什么要反对,我和你阿妈这几天就犯嘀咕,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会不会让你措手不及。”德吉说道。

“这事儿……以前没敢说,怕家里有门户之见,既然阿爸阿妈也都见过了,我就不担心了。”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你太小看康萨府了,虽然康萨家族不如我们家名声显赫,但从大清光绪年间至今,人家地位非凡,知道吗,十三世拉萨佛爷晋京拜见慈禧太后,梅朵的爷爷就陪同护驾……”

白玛听出门道,他打断德吉问道:“阿妈啦,您说的姑娘不是达娃央宗啊?”

“我说的……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你们让我娶的……是她?”

“难道你说的不是梅朵?”

扎西和娜珍面面相觑,吃惊地望着白玛。

“不是,我为什么要娶梅朵?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姑娘,她是一位康巴商人的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太荒唐!康巴女人怎么能给我们家做媳妇呢?”娜珍不高兴地说。

白玛有些激动,他反驳道:“康巴女人怎么啦?她是个好姑娘……”

“她再好也是边地的下等人,跟我们门第不配。”

“什么门第?阿妈不也是藏东小户人家出来的吗?还有爸啦,您还是农奴出身呢,不也做了德勒府的老爷吗。”

“那是两回事儿。”

“怎么就是两回事儿呢,一样的嘛!”

娜珍声色俱厉地警告白玛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和一个康巴姑娘,绝对不可能!爸啦、大太太还有我,已经答应康萨噶伦了,还下了聘礼,你如果悔婚,知道后果吗?”

“我不管,我只娶达娃央宗,你们想干什么,我不管!”白玛大闹着。

娜珍气得上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呵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我绝不娶梅朵!要娶,你娶她!”白玛说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恰好遇见刚珠端着炸好的果子出来,他高兴地说:“少爷,招待客人的炸果子……”

白玛上前一把将炸果子打翻在地,发疯似的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滚,滚!你给我远点儿滚着!”

娜珍追到台阶上,她吼道:“他中了魔,发疯了……你让他踹,让他踢,看他有多大能耐!”

“太太、少爷……少爷,哪股风儿冲了您的肺管子……您别跟炸果子较劲儿啊,多香的东西……”刚珠语无伦次地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白玛发疯地叫着。

“你那是作贱东西吗?你是作贱你自己!白玛,你太让阿妈失望了,阿妈为了你……”

“我不听……我不听……”

娜珍气得没办法,命令刚珠:“管家,你去把院门给我锁了,看他有多大章程,能出了这个院子!”

刚珠刚要去关门,白玛一把拉住他,怒目圆瞪地说:“你敢!”说罢,他转身朝院门奔去。

德吉站在窗户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扎西坐在卡垫上懊悔地说:“他有相好的姑娘,我们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啊。”

“这下麻烦来了,白玛这孩子,他认准的理儿一根灯芯燃到底,绝不含糊。”

“还是喇嘛的秉性,寺里练就的,执著!”

白玛冲出德勒府后,他大步流星地朝八廓街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想了想,又转身朝德勒府返回。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法向达娃央宗交代。

白玛气哼哼地回到府上,一头扎进了马厩,骡子、马都在槽中乖乖地吃着草。白玛蜷缩在草堆上,目光呆滞。

他就一直这样坐着,无论谁来叫他,他都不肯进屋。到了后半夜,刚珠悄悄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少爷,夜深了,别着凉。”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

刚珠把一床藏被披在他身上,白玛一挥手把藏被掀到一边。

扎西等在马厩外,刚珠从里面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扎西从马厩墙的缝隙处朝里面窥视,看见白玛痛苦颓废的样子,扎西面露难色,他返身回了主楼。

娜珍正在客厅里等他,见他进来,便嚷嚷开了:“老爷,你怎么光在那儿瞧着,也不去管管。”

“让白玛透透气,冷静冷静不好吗?”

“那个叫达娃央宗的姑娘,他在哪儿认识的?不知道人怎么样。”德吉问道。

“大太太,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家娶她不成?”娜珍急赤白脸地说。

“至少我们见一见,到时候也有话说。”

“老爷、太太,我把话搁在这儿,白玛怎么折腾我不管,咱可不能动摇。我们家给康萨府下过聘礼了,那么隆重,整个卫藏都传遍了,我们要是悔婚,就是侮辱康萨噶伦。到时候,你看他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

德吉断喝:“娜珍,不得放肆!”

“婚庆大典的日子是摄政王卜卦定的,白玛不知深浅,老爷,你可掂量掂量……”

“我们悔婚了吗?不是还没有吗?你嚷嚷什么!”

“康萨老爷救过你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娜珍叨唠完,涨红着脸走了。

德吉瘫坐在卡垫上,她喃喃地说:“当年我从后藏来到拉萨,嫁进德勒府,浑然不知还有一个娜珍的存在,白玛就是一段亏心债!德勒府造了什么孽啊,佛菩萨要用同样的方式惩罚我们两代人?难道……这就是轮回?”

第二天,刚珠强行把白玛弄到了房间里,白玛蜷缩在卡垫上,半睡半醒,他身边的藏桌上放着已经凉透了的肉粥、肉包子。墙上的唐卡被风鼓动,发出当当的撞墙的声音。

白玛扭头望向唐卡,身体失衡,从卡垫上掉了下来。

娜珍不放心白玛,她还是想说服白玛,于是来到他的门前,敲了敲门。她见里面没反应,便试着推了推门,可是推不开。娜珍想了想,语气缓和地说:“白玛,你要体谅阿妈,别耍孩子脾气,要想想自己未来的仕途,那康巴姑娘能帮你吗?你虽然是德勒府的少爷,可是我们府上在噶厦政府中没有一官半职,你没有任何指望和依靠。如果能和梅朵小姐成亲,你的脚下就铺满了莲花……你听见了吗?说话!”

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娜珍烦了,大声地说:“白玛,你开门,开门!”

房间里依然没有反应。

娜珍向后退了一步,命令仆人:“撞开!”

两名仆人上前,用力把门撞开了,房间里根本没有白玛的影子。

娜珍急了,嚷嚷着:“人呢?白玛跑哪儿去啦?”她转过身,一个嘴巴抡在仆人脸上,吼道:“还不快去找!”

白玛已经跑到了央宗租住的宅院,他进门便问仆人:“小姐呢?”

“小姐跟老爷去八廓街办嫁妆去了。”

“走多长时间啦?”

“脚跟脚,没多长时间。”

央宗兴高采烈地走在八廓街上,她和老爹停在一家商店的凉棚下。志奎带着仆人牵着马在他们身后等着,马背上搭着刚采购的条茶和酥油。

老爹对尼泊尔佛像产生了兴趣,他回头对志奎说:“请一尊金佛,给央宗做嫁妆。”

“老爷,您请吧,我们去大昭寺请活佛开光。”志奎说。

央宗的兴趣在女人头饰和服饰上,她拿起头饰往自己头上比量着。突然,她看到邻店摊前摆着香粉,于是跑了过去。

央宗看着摊位上的香粉,她问道:“掌柜的,这个,还有这个……”

巴桑正在打包装箱,回头支应一声:“小姐,您稍等。”

央宗又看了几样柜上的东西,不耐烦地问:“忙什么呢?我要看这香粉。”

“怠慢了您,我们家少爷要娶亲,这不,正给未来的少奶奶备东西呢。”

央宗来了兴趣,她走近巴桑问道:“拉萨结婚都备什么东西啊?让我看看。”

“小姐,您也结婚?”

“对啊,我看看你家都备什么,如果中意,也给我照单备一份。”

巴桑打量她,笑着说:“小姐,这些东西,您用不上。”

“他们能用,我为什么不能?”

“我们府上是大贵族的少爷,贵族结婚与平民结婚用的东西不一样,有等级的。”

“你们府上是哪家啊?”

巴桑指了指头顶上的门匾。

央宗伸头望去,竟然是德勒府商店,她乐了,问道:“噢,这是德勒家的,是白玛要娶媳妇吧?掌柜的,少爷没交代过你,他要娶的姑娘是谁吗?”

“拉萨城里谁人不知,我们德勒府的亲家是康萨府,少爷要娶的姑娘是康萨噶伦的独生女,梅朵小姐。”

央宗闻听,愣住了,她急切地问:“他要娶谁?”

“娶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你骗人,这不可能!”

“这姑娘……我们家少爷娶谁,不沾您的事儿,您叫唤什么啊?”

央宗火暴脾气上来了,她一脚把东西踢翻,甩了一句:“没工夫跟你废话,我找他去!”说完,转身就跑。

“哎……,你这丫头……”

央宗冲到店外,正遇见老爹和志奎,她把马背上的东西掀翻在地,跳上马背,奔驰而去。

老爹见状,喊她:“央宗……,央宗……,干什么去?”

志奎捅了捅老爹说:“老爷,你看。”

老爹抬头望去,牌匾赫然写着:德勒商店。

刚珠正指挥仆人们在院子里布置婚宴用的凉棚,女仆们正往柱子上装饰彩绸,央宗骑着马冲了进来。刚珠赶紧跑上前去拦住她,问道:“哎,你谁啊?敢闯德勒府?”

央宗勒住马缰绳,大声地说:“我找白玛多吉。”

“好大的口气,我们家少爷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哪来的野丫头,出去,出去!”刚珠说着,拉马缰绳往外赶央宗。

央宗急了,扬鞭子抽刚珠,她吼道:“叫你们家少爷出来!听见没有!”

“康巴丫头,你敢撒野。”刚珠气愤地说。

娜珍闻讯从楼里出来,她厉声地质问:“外面怎么回事儿,吵吵嚷嚷的?”

刚珠跑过去禀报:“二太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要见少爷。”

娜珍抬眼看央宗,她明白了,于是说:“带她过来。”

央宗也看着娜珍,勒马来到她面前,问道:“你是谁啊?”

“你找白玛少爷?”

“对!我要亲口问他,这府上到底要娶哪家姑娘。”

“娶哪家小姐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白玛要娶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央宗一听,火了,扬起鞭子把挂起的彩绸打掉,大吵大闹地叫着:“白玛,你骗了我,你给我滚出来!”

扎西和德吉闻讯,从主楼里赶出来。德吉气愤地说:“什么人这么没规矩?”

扎西抬头看央宗,见她康巴女子的打扮,明白了来人是谁。

“白玛你出来!你个浑蛋,大骗子,你出来,我杀了你!”央宗继续叫着。

“管家,带人把她给我打出去!”娜珍怒喝。

边巴突然跑出来,冲到娜珍面前,弓着腰说:“二太太,这姑娘是达娃央宗,是白玛少爷……”

“我知道她是谁,照打不误,你去,别手软!”

“啦嗦。”边巴跑到央宗面前,小声地说:“小姐,白玛少爷昨天闹了一通,你就别再闹了……刚才,少爷跑去找你了,你快走吧。”

“边巴,嘀咕什么呢?”娜珍问。

边巴吓得不言语了,拉着央宗的马缰绳往外牵,对她说:“小姐,你快走吧,去找少爷。”

央宗不闹了,问道:“你说的是真话?”

“姑奶奶,我哪敢骗你啊,快去找少爷吧。”

央宗顺从地被边巴领到了院门口,她挑衅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娜珍和她身后的德吉、扎西,一夹马肚,驾马而去。

央宗骑马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她见白玛已经走了,只好顺着仆人指着白玛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娜珍气得直转悠,她余怒未消,冲着扎西和德吉发牢骚:“她还想做德勒府的少奶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德吉也有同感,附和了一句:“野性十足。”

“这就是白玛选的女人,粗俗,野蛮,等级低下,简直就是一头会说话的母骡子。”

“跟母骡子有什么关系。我推测,这姑娘是跟白玛约好来拉萨的,现在出了这么大岔子,她怎么能不冲动?”扎西思索着说。

“哪个下等女人不想高攀?一脚迈进德勒府,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老爷、太太,白玛犯糊涂,你们可不能由着他性子。”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白玛和这个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是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娜珍不干了,生气地说:“男人和女人还能发生什么,不就那点儿事儿嘛。”

扎西冷下脸来,不理娜珍,转脸对德吉说:“你不觉得这姑娘就是当年的娜珍吗?”

“是她的影子。”

娜珍一时语塞,她恼羞成怒地说:“白玛不是你们亲生的,他的未来……你们当然不搁在心上!”说罢,扬长而去。

扎西和德吉心里也不痛快,转身回了主楼。

央宗老爹和志奎连跑带颠赶到了德勒府门前,他们站在院门外朝里面张望,看见院子里被央宗砸得乱七八糟,知道出事儿了。

边巴看见他们,赶紧迎了上去,把他们拉到一边,说着什么。

刚珠远远地看到边巴在院外对他们连哄带劝,让两个人离开,他觉得奇怪,快步向门口走去。边巴跑了回来。刚珠望着已经走远的央宗老爹和志奎,问道:“他们是谁?”

“是达娃央宗的阿爸和他们家驮队的锅头。”

“你都认识?”

“啦嗦。”

“跟我进来。把你眼睛里看到的,通通跟老爷太太说一遍。”

白玛找遍了八廓街,也没见到达娃央宗的影子,他腿一软,跌坐在小庙门前。又疲又累的白玛沮丧地躺在石板路上,他仰头看着颠倒的庙门,痛苦万分。

贵族世家的婚姻历来都是家族等级的互认、经济利益的整合、权属力量的联盟。白玛现在要娶一位康巴姑娘,显然颠覆了上层社会的联姻法则,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呢?他脑子乱得像羊毛扭成的疙瘩,越想越没有头绪。

白玛在石板路上躺够了,进了小庙。他靠在小佛殿的墙角,愁眉苦脸,冥思苦想。突然一阵风吹来,酥油灯摇摆不定,最后竟灭了两盏,青烟袅袅升起。白玛感到一丝不祥之兆,他站起身来,朝佛殿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