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门被咣的一下推开,旺秋气势汹汹地进来。扎西正坐在卡垫上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冥想着,他被吓了一跳。旺秋蹿到他面前,数落道:“哎哟,你也能喝得下去,嗞溜一口,嗞溜一口,不怕这酥油茶呛死你。”

扎西不温不火地回敬了一句:“街上的野狗怎么窜到我屋里来了,咬人呢?”

“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要不带小姐去学校,哪有这事儿了,我们全府上下被你一个人害死了。少奶奶心都碎了,你还在这儿喝茶,好意思!”

“这事儿是怪我,我认罪,你说吧,管家老爷,怎么惩治我?”

“你在我们家装大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那么大个人,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旺秋,你到底想干什么?明说吧,何必阴阳怪气的。”

“哟,还理直气壮的。你在我们府上,现在除了添灾祸,什么正经忙也帮不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呀,赶紧回庙里念经去吧。”

“你要轰我走?”

“你还想赖在我们家一辈子。你也不想想,德勒府就缺你这块料?我要是你啊,给少奶奶惹了这么大的祸,我就冲着大昭寺门口那块碑,一头撞死算了。”

“行,我这就去撞死。”扎西起身,出了佛堂。

扎西穿过喧闹的八廓街,拐进一个宽敞的胡同,来到雍丹府。他向土登格勒要了三个人,他要提前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准备行动。

几天来的提心吊胆和高度紧张,使德吉憔悴了许多,她颓废地倚在卡垫上思摸着。正在收拾屋子的仆人,不小心弄出点儿声音,旺秋忙说:“毛毛糙糙的,走,走,都走!”

仆人们出去了。德吉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哭着说:“老爷不在了,少爷也不在了,我只有兰泽这一个骨肉,如果她也出了事儿,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少奶奶,您可别往绝路上想,那可真遂了那伙贼人的心愿,他们天天念经拜佛就求着这一天哪。”

“旺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旺秋递上手帕,德吉擦了擦眼泪。旺秋又递上茶,说道:“少奶奶,您多少喝上一口,润一润。”

“旺秋,有话你就说吧,别东绕西绕的。”

“少奶奶,我一直在琢磨,是什么人给我们德勒府使绊子?拉萨有钱的人家多了,他们为什么偏瞄上我们小姐?”

“你觉得是谁?”

“少奶奶,我说不好,乱说。要是说错了,您就掌我的嘴。”

“你别吞吞吐吐的,说,你到底怀疑谁?”

“家贼难防啊。”

“我们家里人?”

“他也算不上家里人……会不会是扎西喇嘛。”

德吉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旺秋分析说:“少奶奶,您想啊,仁钦父子现在也消停了,不再为难我们,扎西喇嘛心里很清楚,他在德勒府已经没了用处,他的去留不是已经明摆着吗?扎西是农奴出身,一个下等人,摇身一变,成了上等人,在德勒府这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做梦都想不出那么多花样来,可是现在,竟然天天享受着,连少奶奶您都得对他少爷长少爷短地叫着。这种神仙的日子,他能舍得?他能不动动脑筋……想个法子留下?”

“就算他想留下,跟小姐有什么关系?”

“少奶奶,您想啊,我们德勒府里里外外都认为扎西就是其美杰布少爷,雍丹府的少奶奶、少爷,还有噶厦政府也都信以为真,全拉萨还有谁会怀疑他呢?这家里,只有您、我、刚珠,知道他是假的。他留得下留不下,那还不是您说了算。扎西要想霸了咱德勒府,少奶奶您……可是他最大的障碍。”

“照你的说法,他把我除掉不就完了吗,绑了小姐又能诈去多少钱财?”

“对您太明目张胆了,闹不好,他自身难保。扎西那么诡计多端,他不会冒这个风险。所以,绑小姐是假,打击少奶奶您才是他真正的用意。您要是扛不住,像现在这样,不吃不喝,再一病不起……到时候,德勒府上下拿他可真是没辙了!这个臭喇嘛,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我一个管家的话,又有谁能信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这些天,我每天提心吊胆,不敢离开您半步,就是怕您有什么不测……扎西喇嘛就真成了德勒少爷了!仁钦噶伦厉不厉害,才智过人,他都斗不过扎西,我们哪是他的对手?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想啊,多想一点,我这后脖颈子都冒凉风。”

德吉愣住了,想了想,疑惑地说:“扎西曾经要走,是我把他留下来的。”

“那是他在探您的口风,您还真信?扎西是我从江孜弄来的,可是我们对他的底细确实是一无所知。他这些年四处游荡,在印度参加过雪山什么来着……反正是革命党,这您知道。什么叫革命党,革谁的命,那些穷骨头贱命的东西,就是要革我们大贵族的命。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德吉倒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说:“旺秋,你去把扎西叫来。”

旺秋故作惊讶地说:“噢,我忘了告诉您,他不在。”

“他不在府上?去哪儿啦?”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还是院子里的下人告诉我的。他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了,根本没把我这个管家放在眼里。……少奶奶,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跟您说。”

“你说。”

“前段日子,您去雍丹府串门,扎西逮着您不在家的空当,他也溜了出去。我去接您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您猜怎么着,他跟一个女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合计什么事儿。”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当时我想,他能跟汪丹和洛丹背地里有勾结,这女的肯定也是他们一伙的,革命党吧。”

“后来呢?”

“后来,我好奇,也不放心,就悄悄地跟了他一段,发现他和一伙外地人见了面。那些人里没有汪丹和洛丹,是另外一帮子人,我看扎西和那个女的那个亲近劲儿,关系非同一般。”

德吉听了有些害怕,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旺秋解释说:“我当时想,可能是革命党的事儿,跟我们家也没多大利害关系,一忙乎就给忘了。”

“旺秋,你现在就去,叫上刚珠,分头去街上找他,看他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旺秋和刚珠一起出了德勒府,旺秋吩咐他:“你去八廓街转一转,我去外廓那边,我们分头去找。”

“啦嗦。”刚珠答应着,走了。

旺秋见他走远,又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也快步地走了。

刚珠在街上转悠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没有看到扎西,却撞到了土日头人,刚珠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一边。土日头人沿街走去,刚珠悄悄地跟上了他。土日头人到了一个街口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刚珠躲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最后,土日头人进了一条胡同,被旺秋一把拽进一个小院里。

刚珠寻寻觅觅地过来,他四下张望,没看到土日头人,走了过去。

旺秋质问土日头人:“你怎么才来?”

土日头人回答说:“我在这儿转悠半天了,拉萨我又不熟,你说这个地方,我哪儿找得着啊。”

“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你就不能换套衣服!”旺秋看着他,不满地说。

“怎么那么啰唆,我又不在城里,谁也看不到我。旺秋管家,你能不能快着点儿,我那几个兄弟都是粗人,急脾气,等了这两天,有点儿烦了。”头人烦躁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抬价钱?”

“这回来拉萨我才知道,警察总办雍丹少爷是那孩子的姨夫,这不是在老虎嘴巴子上拔须子吗。”

“你怕啦?”

“我土日头人怕过谁,但这单活儿,确实太冒险。”

“好,好好。事成之后,我给你加这个数。”旺秋冲他做了一个手势。

“管家老爷就是大方。”土日头人笑说道。

“但我跟你说清楚,不能伤着我们小姐一根汗毛。”

“我知道,小崽子整天又哭又闹,烦死了!”

“烦什么烦?好吃好喝给我侍候着,听明白了吗?上次你可是骗了我,明明跑了一个,你竟然跟我说全解决了。”

“有这事儿?”

“还敢嘴硬,刚才你就被那小子盯上了。”

“可能马虎了,马虎了。”

“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下面的事情,一定照我说的去办,不能再出一点纰漏。”

土日头人嬉皮笑脸地应承着:“那是,那是。”

刚珠跟丢了土日头人,他又来到街上四下张望,忽见扎西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刚珠追上来。扎西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问道:“你干什么去啦,跑得气喘吁吁的?”

“少奶奶让我去街上找你。”

“绑匪又来信啦?”

“不是。好像是旺秋……不知道他在少奶奶那儿嘀咕了什么,你要多加小心。少爷,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您还记得上次,我死里逃生的事儿吗?”刚珠痛苦又恐惧地说,“杀我们伙计的土日头人来拉萨了,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他了。”

“你没看走眼?”

“绝对没有,我不知道他跟小姐的事儿有没有联系。”

“他在哪儿?”

“他在城北的外廓路上,我当时看到他,开始还挺害怕,后来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结果,他钻进了一个胡同,不见了。”

扎西琢磨着,警觉起来,他对刚珠说:“这件事儿,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讲了,包括少奶奶。”

扎西和刚珠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正把一托盘银圆端到桌子上,冲着旺秋嚷嚷:“你跟着我转悠什么?快去拿钱,去!他们要多少,我给,我都给他们!”

旺秋一脸无辜地说:“少奶奶,这些赎金够了……真的够了。”

德吉把手中的托盘和银圆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着:“这是赎我女儿命的钱,我说不够,就不够!你去库房取钱,马上就去!”

旺秋无奈,扭头朝外面跑去,与走到门口的扎西撞了个满怀。旺秋被撞了一个趔趄,他骂道:“哪个该死的,不长眼!”

扎西不解地问:“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呢?德吉,这是怎么回事儿?”

德吉抓起一张藏纸和一缕兰泽的头发,摔在扎西的面前,一脸怒气地说:“你还问我,都是你干的好事儿!”扎西一见头发上有兰泽的头饰,惊讶。他拿起信来读。

旺秋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怀好意地说:“你上次带着警察去赎人,马匪全看见了。把他们给惹急了,说我们坏了规矩,这回送来的是小姐的头发,你看少奶奶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扎西看完了信,却说:“少奶奶,这信上把赎金涨到了两千,不是坏事儿。”

“你说什么?”

“你别急……从信上的口气看,小姐应该安然无恙。”

“这张破纸能说明什么?它什么也说明不了!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在乎钱,他要多少,我给他,只要他别伤害我女儿,把我女儿放回来!”

“这个我明白。德吉,他们已经开出了价码,马上就会通知我们送赎金的地点和时间,到时候,我见机行事……”

“你还要去和他们争个高低?那只会把事情再次搞砸!”

旺秋借机数落扎西,他挖苦地说:“别逞英雄了,我看你就免了吧,这世上的绑匪都是不要命的货色,这回,哪怕出一丁点儿的差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你害的可就是小姐的性命。”

“这次我去,不用你。”德吉坚定地说。

“我陪少奶奶去,你就留在府上当你的少爷吧。我和少奶奶倒让你看看,拉萨真正的贵族是什么做派,没你瞎掺和,我们一定顺顺溜溜地把小姐接回来。”

德吉定了定神,说道:“扎西,我想好了,小姐的事儿,不需要你再插手。”

扎西看着她,想了想说:“既然少奶奶已经决定了,我还是走吧。”

“走,去哪儿?”

“我本来就是一个云游的喇嘛,当然四海为家,继续去游荡了。”

“你已经想好了……要离开德勒府?”

“我留下来,毫无用途,何必等到少奶奶对我彻底厌烦了,再赶我出门呢。”

“这种时候……小姐还在绑匪的手里,你就忍心撒手不管?”

“这几天,我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确实束手无策。旺秋管家和少奶奶对我心怀不满,实在是情有可原。现在离开,德勒府还能给我这个喇嘛留下一丝体面,我还是见好就收,当走则走。”

德吉有些恼火,吼道:“走,走走。快滚吧!”

刚珠急了,上前说道:“少奶奶,您不能让扎西走啊,这事儿怪不得他,他走了,谁帮我们?”

旺秋来劲儿,骂道:“嘿,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我他妈一脚踢你出去!你从外面领回来一个祖宗,烧香磕头你还没供够啊。你愿意跟着他,你也走!”说着,旺秋上前要打刚珠。

扎西一把拦住他,难过地说:“旺秋管家,我走就是了,你何必牵怒刚珠呢。”

旺秋恶狠狠地说:“早该滚了,你个不知趣的东西!”

扎西回到佛堂收拾行李,他拿起德吉送给他的绿松石佩玉,万分留恋。旺秋不请自来,吆喝着:“还磨蹭什么呢,赶紧收拾你的破烂,滚蛋!”

扎西不恼不怒,笑呵呵地说:“我滚,我滚就是了。管家老爷,我们兄弟一场,你也不给贫僧办个送行酒什么的,太不够意思了。”

“你算什么东西,跟我称兄道弟,找打吧你。……唉,你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破口袋,现在怎么提这么大个包,打开!我看看你偷没偷我们家的东西,我要检查一遍!”

扎西无奈,把包打开。旺秋一边在包里翻来翻去,一边说:“当少爷的感觉不错吧,作威作福,吆五喝六的。可惜,你命里没那造化,没了。”突然,他看到扎西手里的那块绿松石佩玉,拿起来大骂:“果然偷了少奶奶的东西,这下,你恐怕走不成了……”他夺过绿松石,掂量着。

“这是少奶奶送我的。”扎西解释说。

“这么贵重的东西,少奶奶送你?做梦吧,你。扎西,在拉萨当贼是要剁手的。这回你恐怕躲不过去了。走!院子里去!”旺秋说着,就拖着扎西往外走。

德吉出现在门口,她理智了许多,问道:“旺秋,你这是干什么?”

“少奶奶,您看,他偷了府上的东西。”

“这是我送扎西喇嘛的。……扎西,把它收好吧。我刚才一时气恼,你多体谅。”

“少奶奶,谁摊上这事儿,也不会理智,我能理解。”

“扎西,你真打算走?”

“仁钦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走吧。”

“少奶奶,扎西就这么走了,那可不成。”旺秋说。

“什么意思?”德吉问。

“德勒府的少爷突然间消失了,外面的人会起疑的。他就是走,也一定想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跟着我们家的商队去印度吧,这样,俨然是少爷去印度办货了。”旺秋又转向扎西,恶狠狠地说:“你到了印度以后,永远别再回拉萨。我们再编个理由,说你死了,这事儿自然而然就过去了。”

在旺秋的安排下,德勒府的商队很快就要出发了。刚珠和伙计们把骡马往院子外面赶,扎西站在门口,环视院子,心情有些悲凉。奴仆们知道少爷要去印度,过来送行,没有言语,只有默默的注视。德吉站在二楼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

旺秋凑到扎西身边,小声地说:“走吧,甭瞎惦记啦,惦记也是白惦记。”

扎西笑了,说道:“管家老爷,我本天地一喇嘛,来无缘由,去无牵挂,这回你满意了吧。”说完,扎西跟在商队后面,渐渐地走远了。

旺秋看着他们的背影窃喜。他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扎西喇嘛轰走了,他的第一个目的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只要德吉看不出破绽,他的第二个目的也指日可待。所以,他强忍着自己的得意,让笑容绽放在脸皮的下面。

旺秋趁德吉去大昭寺上香的空当钻进了她的卧室,他直起腰,环视女主人的房间,踌躇满志。他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把德吉曾披过的那件其美杰布的衣服拿出来,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有些得意忘形。于是来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拉过德吉的睡衣,摸了又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衣服上满是德吉的体香,陶醉地闭目遐想。

为了安全起见,土日头人趁着天黑,把强巴和兰泽转移到了离拉萨稍远的山洞里。强巴在山洞的角落里蜷着,闭着眼睛。兰泽眼泪汪汪地叫他:“强巴,你不能死啊,强巴……”她用力推强巴。

强巴吃力地睁开眼睛,笑着说:“小姐,我哪能死啊,我做了个梦。”

兰泽破涕为笑,问道:“你梦见什么啦?”

“梦见我女儿了,她要在这儿就好了,她会陪你玩。”

“你女儿叫什么?”

“请寺里的喇嘛给她起的名字,叫仁青。她已经一岁多了,应该能走会跳了,可以陪小姐玩了。”

“仁青在哪儿?”

“和她阿妈一起被带到山南去了。”

“你想她吗?”

“想啊,能不想吗?她走的时候,刚学话,会叫阿爸。”

兰泽想哄强巴开心,于是说:“以后我叫你阿爸。”

强巴吓了一跳,赶紧说:“小姐,那可使不得,你是小姐,我是奴才,可不敢乱叫。”

突然,强巴听到山洞外的绑匪们说着什么,他冲兰泽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然后侧耳倾听。

“他们管家什么时候给钱啊?”

“当心那孩子听见。……我刚跟他见了面,他又给我们加了银子。这下好了,除了买羊、买牛,还能给兄弟几个每人添一个娘们儿。这儿的娘们儿骨头比肉还软,我们乡下的女娃子可比不了……”

由于连日的惊吓,兰泽病了,她发着高烧,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睡着。强巴抱着她,焦急地叫着:“小姐,小姐,你醒醒。”兰泽在强巴的呼唤和晃动下,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强巴见她醒了,问道:“小姐,你饿了吧,我给你要点儿吃的。”

兰泽摇了摇头。

“我给你讲故事,格萨尔大王的故事。”

兰泽依然摇头。

强巴有些着急,但又想不出新辙,突然他看见洞口外面长着一些野花,于是哄兰泽说:“我去给你采花,你不是喜欢花吗?你看,洞口那儿就有。”

兰泽笑了。强巴趁绑匪不注意,悄悄溜出洞口,到草坡上去摘野花。绑匪发现了强巴,以为他要逃跑,大叫:“站住!站住!”

强巴没理他,奔前方不远的一簇野花而去。两个绑匪追了上去,把他打倒在地,强巴忍着毒打,伸手摘到了野花。兰泽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强巴一边承受着绑匪们的毒打,一边顽强地把花递到了兰泽的手上。兰泽刚接过野花,就被一名绑匪抱走了。

绑匪大骂:“你还敢跑,叫你跑……”他们把强巴一顿暴打,打得他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土日头人过来踢了强巴一脚,见他不动,翻过来看了看,说道:“死了,把他扔到山坡下喂狼。”

两名绑匪把强巴拖走了。兰泽站在洞口看着,吓傻了。土日头人冲着兰泽吼道:“赶紧给我回洞里去,要不然,连你一起喂狼。”

兰泽吓得不敢吱声,缩回了山洞。

强巴被扔到了远处的草地上,他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一个放羊娃赶着羊群走在山坡上,他突然发现有个人躺在地上,便离开羊群跑了过去。他见强巴还有气息,便拼命地摇他,叫着:“你醒醒,醒醒……”

强巴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哼哼了两声:“水,水……”又闭上了眼睛。

放羊娃扔下强巴就跑。一会儿,他牵着一头母羊过来,冲着强巴的嘴边挤羊奶。羊奶滋到强巴的脸上,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扎西和刚珠带着商队一行人走到驿道上,扎西边走边琢磨着。刚珠愤愤不平地说:“这次完全是旺秋使的坏,把你挤对走,你怎么不跟他斗呢?”

“我要不走,小姐就回不来。”

“你是说……”

“什么都不要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刚珠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在商队伙计中间,他犯嘀咕:“这两个人,哪来的?”

扎西看了看,拉刚珠,制止他。等那两个人走远了,扎西问道:“你确实不认识这两个人?”

“没错,德勒家虽然上下两千多口,我不全认识,可商队的人我都熟,这两个人绝对眼生,还有那边那个人,我也不认识。”

“一共有几个?”

“大概有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扎西心中有数,于是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声张。”

商队走了一天,到了天黑的时候,找了一个避风的山脚停了下来,伙计们搭起简易的灶,烧着火,熬着茶,搭帐篷,准备宿营。刚珠张罗着:“大伙都歇着吧,今天当值的把马喂好,明天天麻麻亮,我们就出发。睡觉的时候,都醒着只耳朵,听着点儿动静。”

大家散了,扎西也进了自己的帐篷。帐篷外有两个人倚在货包边上,盯着这边,目光里透着邪恶。

扎西拿出那块绿松石佩玉,很惆怅。他悄悄挑开帐篷帘,朝外面看了看。外面,骡马拴在树上,伙计们已经安静了,有的进了帐篷,有的在火堆旁睡着了。扎西放下帘子,躺了下来。

汽油灯吱吱地响着,照亮了德吉的卧室。她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突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手铃,狂摇不止。旺秋小跑着进来,嘴里答应着:“少奶奶,来了,来了。”

德吉把手铃扔在卡垫上,问道:“到这个时候,他们走多远啦?”

旺秋装糊涂,故意说:“谁走多远啦?”

“扎西……商队。”

“应该过了堆龙德庆。”

“旺秋,你派人骑快马去追他们,叫扎西和刚珠都回来。”

“啊?少奶奶,人走都走了,叫他们回来干什么?”

“兰泽被劫,少爷这个时候去印度经商,说出去,反而让人起疑,唬不了人的。”

“少奶奶,留着扎西在府上,也只是我们自己唬自己。您忘了,马匪的信上怎么写的,要不是扎西乱出馊主意,我们至于这么被动吗?”

“也不能全怪他,那也是土登格勒的主意。你派人去吧,叫他们回来……怎么还不动啊?”

旺秋脸色难看,酸溜溜地说:“少奶奶,您不是真把扎西当成少爷了吧?”

德吉火了:“哪来的这种浑话?”

“其实,我也时常恍惚,谁让那臭喇嘛和少爷长得那么像。可不管怎么着,他毕竟不是德勒少爷,那是我用骡子从外面驮回来的摆设,有其名无其实啊。”

德吉被他说中了要害,一时无语。

旺秋见机,又说:“少奶奶,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小姐。这要命的时候,您是主子,心可不能乱啊。”

德吉只好转移话题,说:“我倒不是指望扎西,毕竟他有功于我们家。过河拆桥,我心里过意不去。”

夜深了。营地里的篝火已经快灭了,那两个人悄悄地靠近了扎西的帐篷。他们趴在帐篷边听了听,里面传来扎西的打鼾声。两个人对视一下,掏出尖刀冲了进去,他们朝扎西睡的铺上一顿乱捅。突然,他们感觉不对,于是停下手来,揭开羊毛被一看,里面不是扎西,竟是几捆羊毛。两个人知道中计了,刚准备往帐篷外面跑,帐篷突然倒了下去,把两个人罩在了里面。

扎西、刚珠和一名武夫冲上去,拿着棍棒一顿乱打。两个刺客在帐篷下面被打得鬼哭狼嚎。伙计们也醒了,围了过来,他们把两个刺客从帐篷下面拎出来,两个刺客吓得瘫在地上。刚珠冲上去,要棒打他们。扎西制止他说:“刚珠,把他们俩弄那边去。”

武夫和刚珠把两个人推到了不远处的树桩旁,把他们绑在了树上。扎西走过去,对刚珠耳语了几句。刚珠点头说道:“少爷,你放心,我记住了。”扎西蹲下来问了几句,刺客全都招了。不出扎西预料,这两名刺客是旺秋派来的。扎西已经感觉到自己识破他叛变了德吉,所以,必须要除掉自己。但这两个刺客对兰泽小姐的下落却一无所知,这让扎西感到困惑。他换上伙计的衣服,和武夫悄悄地离开了驮队的营地。

他们到了雍丹府的后院,见大门紧锁,武夫伸手敲门。一个奴仆跑出来开门,扎西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小声地说:“你赶紧进去叫格勒少爷,不要惊动别人。”

奴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说:“你是……德勒少爷?”

“小声点儿。”

奴仆答应着,跑了。武夫见院外没有任何动静,把大门锁上了。格勒匆匆赶来,他见了扎西便说:“姐夫,院子里人多眼杂,进里面说。”两个人进了旁边的屋子。

格勒听完扎西的叙述,气愤地骂道:“真是旺秋,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

扎西说:“我早就察觉到他和仁钦暗地里勾结,这是他铤而走险的主要原因。他知道我早早晚晚会惩罚他,所以,他抢先劫了小姐,以此来要挟我。”扎西说道。

“阿佳啦知道这些吗?”

“我没告诉她。以免惊动了旺秋,那样,兰泽就危险了。”

“兰泽在他手里,总是让人揪心。”

“现在,旺秋以为我死了,对他的威胁也就解除了,兰泽应该安全了。”

“那些绑匪都是些亡命徒,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佛爷的命令,他们也未必听得进去。旺秋管束得了他们?”

“这也是我担心的。我们要盯紧旺秋,不能再给他机会了。”

“姐夫,你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马上去安排。”

扎西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一个不大的密室。他说道:“格勒,我躲在你府上,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吧,一切都按你的计划来。”格勒对扎西由衷地钦佩。

旺秋拿捏好了时间,他估计扎西已经被除掉了。现在,应该是让兰泽回家的时候了。于是,他跟土日头人勾兑好后,又用藏纸写了一封信,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德勒府。他一进客厅却发现卓嘎来了,心中连连叫苦,这个少奶奶怎么赶这个时候来,添乱,真是添乱。

德吉愁眉不展,卓嘎正在劝她:“……我在家都跟格勒急了,他手下那群警察,吃饭领赏个顶个的不含糊,怎么办起差来,笨得不如一头牦牛。都这么多天了,他们怎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急死我了。”

德吉眼圈红了,说道:“我都麻木了,这半年是怎么了,我们家一股脑儿遭受这么多灾祸,都不让人缓口气儿……不是今世的孽报,就是前世的业障,只可怜我的宝贝女儿沾了家里的晦气。”

“阿佳啦,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您没找大师问问?”

“我去大昭寺、小昭寺拜也拜过了,问也问过了,可是佛爷也拿绑匪没办法。”

“我们还应该去各山顶烧香祈祷,插上风马旗,让运气上升,兰泽可能也就回来了。阿佳啦,你别嫌我多嘴,到如今,我们除了求佛还能求谁呢。”

卓嘎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果卓嘎知道德吉去接小姐,肯定要求一同前往,那样的话,土登格勒的警察也一定尾随而来,那将是一个大麻烦。不行,一定要把卓嘎轰走!旺秋故意把那封信从袖子里抽出来。德吉一眼看到他手里的藏纸,心里一激灵,腾地站起来。

卓嘎不明白,问道:“阿佳啦,你怎么啦?”

旺秋又把信放进了袖子里,然后偷偷地指了指卓嘎,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

德吉明白了,于是说:“卓嘎,我有点儿不舒服,你回去吧,有事儿,我打发人去叫你。”

“阿佳啦,你不能总在家里窝着,好人也锈了。还是听我的,咱们去祭山,你也透透气。”

“卓嘎,你怎么那么啰唆。”

“阿佳啦,你再这么唉声叹气下去,兰泽没救回来,你也熬散了架子。今天你可得听我的……”

旺秋听明白了,进言:“雍丹少奶奶的主意不错,我也赞同去山上献供,我这就打发人去八廓街请风马旗,等备好了东西,我们和雍丹少奶奶下午在渡口见。”

卓嘎却笑着说:“我都准备好了,仆人都带来了。”

德吉意外,见支不走卓嘎,便着急地说:“卓嘎,这次……亏得你想得周全。”

“我过去老是马马虎虎的,人不遇事,总是长不大。这回我替阿佳啦全想周全了。唉,姐夫呢?插风马旗要你和姐夫都在才灵验。”

“你姐夫……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啦?”

“少爷和少奶奶吵了架,他一赌气就带着商队去印度了,昨天就走了。”旺秋说。

“啊?眼睛里全是钱了,孩子都不要啦,他发什么疯?”卓嘎惊讶地说。

“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让人琢磨不透。”德吉灵机一动,说道:“卓嘎,阿佳啦想求你帮个忙。”

“阿佳啦,什么求不求的,我就犯愁什么忙都帮不上呢,你快说,快说。”

“你赶紧叫占堆沿着官道去追你姐夫,他们才走了一天多,应该没走多远。你让占堆去劝劝他,死活把他拖回来。”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回家去叫占堆。阿佳啦,你别着急,占堆去追,姐夫肯定回来,我走了。”说着,卓嘎急急忙忙地离开客厅。

德吉见卓嘎走了,忙问旺秋:“有信啦?”

旺秋把袖子里的信拿出来,回话:“他们说今天中午放人。”

“中午?这不眼瞅着就中午了吗?”

“是啊,这事儿,不敢让雍丹少奶奶知道,她要知道了,雍丹二少爷就知道了,警察又去了,那可就麻烦了。”

德吉嘟囔着:“这个卓嘎,真耽误事儿。你赶紧去备骡子,我们马上出发。”

德吉和旺秋带着五名家丁,牵着骡子,慌慌张张地出了德勒府。在德勒府院门不远处,有两个摆地摊的小贩,他们一边做着买卖,一边回头朝这边张望。两个小贩见德吉他们走远了,收了地摊,跟了上去。胖小贩对瘦小贩说:“你赶紧去报信,我盯着他们。”

瘦小贩点了点头,转身跑了。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警察兵营,径直冲进了格勒的办公室。

德吉、旺秋等人进了东山后的一片林子,德吉警觉地左右环顾,问道:“他们不会不来吧?”

旺秋坚定地说:“不会,他们要的是钱,大老远就闻到银子的味道,他们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德吉等人停下脚步,紧张地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绑匪的影子。忽然,一块大石头的后面金光一闪。旺秋警觉地皱了皱眉头,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土登格勒和他的警察就在附近。如果土日头人他们被抓住,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他迅速地思索着对策,一不做,二不休,不出狠招儿,自己将无法脱身。于是说:“少奶奶,您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一个人过去拿钱接小姐。”

德吉担心地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人多了,怕把他们给惊了。”

“旺秋,你把这个带上。”德吉从怀里掏出手枪递给旺秋说。

“少奶奶您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把小姐接回来。”

“我们娘俩就全指望你了。”

旺秋郑重地点了点头,把枪揣在怀里,牵着骡子走进了林子。他再次回头看石头后面,脸上露出狡诈的神情。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德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见旺秋还不回来,急得团团转。这时,土登格勒和帕甲穿着便装,悄悄摸过来。德吉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张望,一见格勒,她吃惊地问:“格勒,你怎么来啦?”

“阿佳啦,你别着急。”

德吉脸色涨红,埋怨道:“就怕你们来,他们会发现的。快走,格勒,你快离开这儿。”

“我已经做了周密布置,防止绑匪耍花招,这次只要他们一露面,一定把兰泽救回来……”

这时,那匹骡子从林子里跑了回来,它背上驮的银圆不见了,也没有旺秋的踪影。德吉大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旺秋呢?”

格勒警觉,大叫:“不好,要出事儿。”他一挥手,帕甲一声哨子,警察们冲进了林子里。

土日头人和一个绑匪用羊毛袋子罩在旺秋的头上,用刀子逼着他朝山洞跑去。他们突然听见背后的哨声,停住脚步,探听。土日头人骂道:“警察,肯定是警察,你怎么把他们带来啦?”

“我也才发现,他们一定是盯上我了。”旺秋说。

“那怎么办?”

“抓紧时间,把这出戏唱完,你们就远走高飞。”

土日头人回头看着追来的警察,他们中有穿警服的,有穿便衣的,人影绰绰。他和绑匪架着旺秋跑得更快了。他们一路跑到山洞里,土日头人将旺秋推倒在兰泽边上。兰泽惊恐地望着他。旺秋把脑袋上的羊毛袋子拽了下来,他看到了兰泽,假惺惺地问:“小姐,你没事儿吧?”

兰泽一见旺秋,哭了起来:“管家……”

旺秋把兰泽抱在怀里,说道:“小姐,我的心肝宝贝,你没事儿吧?”

土日头人拿着钱刚准备跑,就听身后的旺秋大叫:“我们家仆人呢?”

“仆人死了。”

“你们怎么能撕票呢?我把钱送来了,你怎么把人给我弄死了,还劫了我?”

“不就一个奴仆吗,死了喂狼了!”

旺秋放下兰泽,扑过去,大骂:“你们太不讲规矩了。”

土日头人火了,质问:“管家,你怎么回事儿?”

旺秋冲土日头人使了个眼色,说道:“你们太不仗义了。”他伸手给了绑匪一个大嘴巴。

绑匪们急了,推搡他,土日头人带着三个绑匪朝山洞外跑去。旺秋掏出手枪,指着他们说:“你们走不了了。”他挡住兰泽的眼睛,冲着绑匪开了枪。

格勒、帕甲带着警察四处寻找,不见旺秋和绑匪的影子。正在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枪声,警察们循声而去。

山洞口,四个绑匪的尸体躺在那里,旺秋抱着兰泽从里面走了出来。德吉、格勒等人也赶到了。德吉一见兰泽扑了过去,她抱过孩子,哭了起来:“兰泽,我的女儿,你受苦了。”

兰泽一见妈妈,也哭了起来。

德吉抚摸着兰泽的身体,问道:“兰泽,他们没打你吧?让阿妈啦看看……”由于紧张、激动,德吉站立不稳,差点儿晕倒在地。

格勒一见赶紧接住了兰泽。旺秋冲上去,抱住了她,叫着:“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醒了过来,看见旺秋抱着自己,百感交集,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旺秋安慰她说:“少奶奶,您看小姐好好的,就是小脸脏了点儿,您别担心。有我在,您和兰泽再不会担惊受怕了。”

扎西穿着警察制服,混在警察中间,他观察着旺秋的反应。帕甲跑到格勒面前,大声地说:“代本大人,四个绑匪都死了。”

格勒过去察看,他骂道:“这下好了,死无对证。”

回到德勒府,德吉噙着泪,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兰泽已经梳洗干净,躺在床上睡着。卓嘎看着憔悴的德吉轻声地说:“阿佳啦,兰泽睡了,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德吉不走,依然坐在那儿,望着女儿。

卓嘎又劝道:“别眼巴巴地望着了,有的是时间让你疼让你爱。”

德吉定了定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突然,兰泽大叫:“强巴,强巴。”

德吉赶紧坐下,拉着兰泽的手,轻声地唤着:“兰泽,兰泽。”

兰泽惊恐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德吉,放松了许多,问道:“阿妈啦,强巴回来了吗?”

“还没呢。”

“我要去找他。”

“兰泽,你放心吧,姨父派人去找了,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兰泽紧紧地拉着德吉的手,目光迷离。“乖女儿,回家了,不怕了,好好睡一觉吧。”德吉安慰她。

兰泽抓着德吉的手不放,可怜巴巴地说:“阿妈啦,您别走。”

“阿妈啦不走,阿妈啦陪着你。”德吉说完,轻轻地拍着兰泽,兰泽渐渐地睡去了。她见兰泽睡沉了,轻轻起身,把床上的幔帘放下来,走出了兰泽的房间。土登格勒等人站在门外,格勒见德吉和卓嘎从里面出来,上前问道:“兰泽睡啦?”

“睡了。”德吉刚走了两步,突然感觉不对,她回头望去。只见扎西身穿警察制服站在那里。德吉愣住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卓嘎也认出了扎西,不解地问:“姐夫,你怎么穿成这样?唱戏啊?”

扎西笑呵呵地说:“没错,好戏在后头呢。”

“我让占堆沿官道追你了,你回来了,他怎么没回来?”

“大哥还在路上,一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德吉还是蒙着,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德吉,我没走远,惊了一身冷汗,又回来了。”扎西说。

“阿佳啦,我和姐夫没别的意思,怕你沉不住气,没敢告诉你。如果走漏一点儿风声,兰泽就危险了。”格勒说。

德吉盯着扎西,又看了看格勒,生气地说:“敢情,你们合起伙来了,就多我一个?”

扎西龇牙笑着说:“不止你一个,还有卓嘎和占堆。”

此时,占堆和刚珠等人骑着马带着商队直奔德勒府的院子而来。那两名刺客也在其中,被捆着,用绳子牵着。

德勒府的客厅里,旺秋正一个人撅着屁股,弓着腰练习向德吉表白心迹。旺秋清了清嗓子说道:“少奶奶,不对,德吉,你一个人很孤单,羊单没命,人单落病,现在有我了……这样不好,不好。”他直起腰来,看着其美杰布坐的椅子,他走过去,坐下。接着练习说:“德吉,我会把兰泽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和你一辈子厮守……我顶了德勒府的名号,我会让这个家族更加繁旺发达,人丁兴盛……”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恢复了管家的奴才样。

德吉推门走了进来。旺秋上前几步,关心地问:“少奶奶,小姐那边没事儿吧?”

“没事儿,睡了。”

旺秋赶紧扶着德吉坐到卡垫上,然后站在边上侍候着。

德吉看了看他说:“旺秋,你也坐吧。”

“在少奶奶面前,奴才不敢。”

德吉指着自己边上的卡垫说:“你坐吧,坐这儿。”

旺秋受宠若惊,有些感动,坐到了德吉的身边。他觉得机会来了,马上起身,扑通跪在德吉的面前,发自肺腑地说:“这段日子,少奶奶一个人支撑家业,身心疲惫,奴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你什么意思?”

“少奶奶,我敬畏您,连您的影子都不敢踩一脚。我爱戴您,恨不能变成一坨牛粪,烧成灰,为您熬茶,给您取暖。您要是一顶漂亮的帐篷,我就是那根撑起帐篷的结实木杆子……”

“你拐弯抹角,又是木杆子,又是帐篷的,到底想说什么?”

“少奶奶不嫌弃,奴才我愿意一辈子服侍在您身边,把您侍候得舒舒坦坦的。让天下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都羡慕您,都嫉妒您。”

德吉听明白了,说道:“你的心思终于吐出来了。说吧,说清楚点儿。”她哭了起来。

旺秋以为感动了德吉,又往前凑了一步说:“少奶奶,您同意啦?我入赘以后,在您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奴才,您永远是我的主子。我们俩就像酥油和茶汁融在一起,浓香扑鼻。”

德吉抹了一把眼泪,盯着他说:“你再加点儿盐巴,把我喝了算了。”

“少奶奶,这是卡在我嗓子眼多少年的心里话,今天我终于敢跟您说了。”

“你是逼我下嫁给你?”

“管家入赘在拉萨早有先例。尼夏府的管家就跟夫人好了,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很幸福。后藏大贵族赤钦家也是管家入赘……”

德吉忍无可忍,一个大嘴巴扇过去,怒斥道:“我早就看出你一肚子坏下水!”

旺秋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呆了,发誓说:“少奶奶,我是真心对您,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我绝无怨言!”

“那我倒要问问你,背着我,你干了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让人杀了那些商队的伙计,是你吧?背着我变卖家产,把印度的账户转到了你的名下,也是你吧?念你为德勒府费心卖力几十年,我没较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了你。可你竟然买通绑匪,绑架小姐,她可是我的命根子啊,你的良心叫狗吃啦?”

“冤枉啊,少奶奶,我冤枉……”

德吉冲着门外大叫一声:“来人哪,把这个畜生拖出去!”

旺秋声嘶力竭地叫道:“少奶奶,少奶奶,我冤枉啊……”

“你有多少冤枉去跟鞭子说吧!你们把他给我拖出去,照死里打!不许手软!”

刚珠带着几名家奴把旺秋拖到院子中央,扔在大家的面前。旺秋滚倒在一个人的脚下,他顺着衣袍往上看,吓傻了,此人竟然是扎西。他惊异地叫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这儿啊?”

扎西嘲讽地说:“当然是鬼,我来拖你下地狱。”

“少爷,你开玩笑,你逗我呢。”

“管家老爷,几天没见,忙够呛啊,两只手不够使,你四个爪子在地上忙乎?放着好好的人不当,怎么学畜生爬啊?”

格勒上前一步,喝斥:“你这个狗奴才,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旺秋狡辩说:“绑架小姐,确实……不是我啊,我冤枉啊。”

“你还敢嘴硬。刚珠,鞭子侍候。”

刚珠从水桶里拎出湿漉漉的鞭子,开始痛打旺秋。旺秋被打得满地乱窜,最后爬到德吉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少奶奶,确实不是我干的,要不信,您把我宰了,看看我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我今生是德勒家的奴才,来世也托生到德勒家当牛做马。”

德吉一摆手,刚珠停了下来,她气愤地说:“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两个家奴把强巴扶了过来。强巴一见旺秋,拖着病体扑了上去,大骂:“你这个吃糌粑、拉狗屎的畜生,你把小姐害惨了。”

旺秋抵赖地说:“怎么是我啊?强巴,你血口喷人。”

“那群马匪在山洞里亲口说的,你还不认账!”

刚珠气不过,上前踹他,说道:“那四个死倒里就有土日头人,杀我和脚户的也是他,都是你指使他们干的。我不抽烂你的嘴,你不会说真话。”

“什么土日头人啊?刚珠,我对你不薄,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你看看那是谁?”

帕甲把两个刺客拉到旺秋面前,问道:“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旺秋不认账,耍赖:“这是谁啊,我不认识。”

刺客急了,磕着头说:“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们呢?是你把我们找来的,你是德勒府的大管家,你让土日头人去绑的小姐,让我们俩去杀少爷,这全是你吩咐的啊。各位奶奶、爷爷、祖宗,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不得已才应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儿。”

德吉怒不可遏地说:“烂了心肝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旺秋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地上蹿了起来,直奔身边的帕甲,抽出了他的佩刀。众人一惊,占堆刚要冲上去,只见旺秋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厉声地喊道:“都别过来!”他逼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德吉身上,他声泪俱下地说:“少奶奶,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承认!小姐是我打发人藏起来的,我造的孽,我担着。不用您动手,我自个把自个废了!……自从我阿爸把我领进德勒府,那年我才六岁,跟小姐一样大。小姐的命金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奴才的命低贱,我从小到大,整天没白日没黑天地干活儿,比打鸣的公鸡起得早,比看门的母狗睡得晚,我指望什么呀?您给我个好脸,我美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半夜都能笑醒喽。我们德勒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两千多口子,论对少奶奶忠心,能有一个人比得上我旺秋吗?我怎么就不能有点儿想法,这过分吗?”

“给我闭嘴!再说下去,没边了!”德吉吼道。

“少奶奶,您别担心。奴才就是临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嘴上长着把门的呢。我是干了很多坏事儿,可我为了谁?他们不知道,您心里可明镜似的。”

“你绑架小姐,也是忠心?”

“他们是把小姐藏起来几天,可我打心眼里没想伤害过小姐一根汗毛,我让他们把强巴一块带走,就是为了照看小姐。”

卓嘎看着旺秋如此无耻,她忍无可忍地说:“放屁!有你这么照看的吗?阿佳啦,别听他满嘴喷粪……你要抹脖子,痛快点儿!”

“你冲我吆喝什么!我有话还没说完呢!”旺秋把目光又转向了扎西,他说道:“德勒少爷,死在你手里,我不觉得丢人。念在我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等我一腔子血喷出来,你也帮我念念经,超度超度,省得我在中阴的路上走岔了道儿。”他又转向众人,悲壮地说:“奴才的命,这一辈子都握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先是老爷,后是少爷,现在是少奶奶,今个儿,我也给自己做回主啦。”说完,他用力抹脖子。

扎西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撞倒在地,刀飞到了一旁。旺秋趴在地上,哭喊着:“让我死,你让我死啊……”

扎西带人把旺秋扔进了德勒府的土牢里,他坐在地上后悔不已,扇自己的嘴巴,痛哭流涕地说:“你不让我死,你就把我的手剁了吧,把我的舌头割了吧,让我生不如死,成吗?”

扎西站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旺秋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得下地狱,你别拦着,就让我去,我知道下地狱的道儿……”

扎西过去用脚踢了踢他,说:“行了,行了,闭嘴吧你。人哪,聪明不是坏事儿,可自作聪明肯定不是好事儿。”

“少爷,我真是一时糊涂,是我自己把自己糟蹋了,我谁都不怪。”

“行了吧你,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正经玩意儿,藏獒那事儿,是你给仁钦透的风吧?”

旺秋一愣。

“不认账?仁钦爷俩又不是神仙,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家的藏獒藏在哪儿。这还用问吗?德勒府一定是出了内鬼。还有,我那三个喇嘛师兄,谁把他们从热振寺叫来的,也是你吧!因为知道我底细的只有你和刚珠,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还以为自己聪明!”

“我糊涂啊,我中了邪了,你打我吧,打我这不要脸的。”旺秋抓起扎西的手,打自己的脸。

扎西甩开他,说:“我嫌你龌龊,脏了我的手!我早就看出你想当这个家的主子,我也觉得你最合适,我还跟少奶奶提起过,说了你不少好话。你急什么啊?你在这个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荣华富贵,呼风唤雨,跟土皇上似的,你怎么还不知足啊?旺秋,你知道什么害了你吗?贪心!欲念!非分之想!其实你憋着心思想轰我走,我走就是了,不妨碍你啊。你何必做这么大一个套,兴师动众的,我都替你累得慌。”

旺秋不言语了。

“你平时不也捧着佛经,嘟嘟囔囔地念叨几句吗,你都念什么啦?佛说尊奉十善业,戒贪欲,戒杀生,我看你一句也没念到肚子里去。”

“我错了,我认罚,你用不着可怜我。”

“我才不罚你呢,恶有恶报,今世不报,来世你肯定变成畜生!叫人天天骑在胯下,抽你,骂你,你等着吧。”

兰泽因为惊吓,昏昏沉沉地一连睡了十几个小时都没有醒,德吉又是磕头敬佛,又是念经祈祷,兰泽仍然睡着。她心里没底,气得大骂旺秋:“这个混账,他怎么能对小姐下如此毒手。”

扎西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了,孩子这些天也没睡个安稳觉,多睡会儿,正常。……少奶奶,我假借你的命令,饶了旺秋不死。”

“饶了他,绝对不行!”

“旺秋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没揭我的底,说明他良心尚存,也说明他还护着德勒家。就算他是一条狼,你杀了他简单,可要把他训成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那你才是积了功德。我是个喇嘛,修行人,你听我的话,没错。”

德吉还是愤恨不已,疑惑地说:“就这么饶了那个混账?”

“饶了。旺秋经管庄园还是一把好手,别瞎了材料。我让他去门隅的德勒庄园,那儿天高地远,算是流放,也是人尽其用。”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我问你,你早知道是旺秋干的,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没想瞒你啊,你跟旺秋眉来眼去的,我也闹不清是真是假,我横在当间,多碍事儿啊。再说了,是你让我滚的,没给我机会啊。”

“你还敢糟践我,这些天,我死的心都有了。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比旺秋那混账也差不到哪儿去,是大混账!”德吉边说打扎西。

扎西挺在那里,任德吉捶打。德吉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失态,停下手。她抬头看着扎西,两个人四目相望,有些暧昧,又感到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