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三是被一个女人的咳嗽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望着窑顶呲牙咧嘴的岩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记忆消逝了,好像他刚刚出世,脑海中只有一种对母亲温馨的下意识留恋。他扭过头去,眯起眼痴望她那桃花一样馥郁芬芳的脸。

“你醒了?”

这声音让他迷惘。我睡了?他问着自己慢腾腾坐起,用手揉揉眼,突然大叫:“你咋来了?”

驴妹子吓了一跳:“宋进城来叫我,说你病了。”

“我病了?扯毬抻蛋哩。我没病,没病!”他四下看看,“伙计们呢?都散了?我的娘,我咋躺倒了呢!”

他吼着就要往外走,驴妹子一把将他拽住。他回头,恶狠狠地甩开她,前走几步,见她被自己甩倒在了铺位上,又过来扶起她。她站稳,想走开,却被他如狼似虎地抱住了。干裂的结着血痂的嘴唇伸过来,在她柔软的散发香味的脸上胡乱涂抹。她觉得就像人在脸上刺绣一样难受。她竭力仰过脖子去,那辫子就一直拖到地下,被她自己的脚后跟踩住了。她当是又有人在背后撕拽头发,猛地推开他,急转身寻觅。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她再回过头来,准备迎受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拥抱时,他已经不在眼前了。

高原的太阳正在头顶炫耀自己的光彩。沐浴在阳光下的张不三彻底清醒了,可清醒后变得异常明晰了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缀满了土屑的黑乎乎的人头。这些人头都被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双膝支撑着,像流波缓缓散开。

“掌柜的,你就放我们回去吧!”石满堂带头乞告。

“咋了?你们这是咋了?想回?不挖金疙瘩了?老天,金疙瘩就在我们脚下,离眼睛只差一拃了。你们看见了没有?”张不三一时失去了镇静,不知所措地连连发问。“不挖了,我们不挖了。苦太大,我们吃不消了。”又是石满堂的话,引出许多表示同意的点头和呼应来。

“出来时间长了,媳妇一个人守家,我们不放心。”王仁厚道。

“有啥不放心的?怕让野猫子叼了?还是你们想要媳妇了?”

“想,就是想。掌柜的,你不想么?”。

张不三吃惊,说这话的竟是自命不凡的副掌柜宋进城。他气得面呈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跳,却又见宋进城仰着脸在朝他眨眼。这个贼娃子养的,又布下了啥迷魂阵?张不三搜寻到肚肠角落里也琢磨不出个头绪尾端来。

“掌柜的,不让我们散伙,准我们几天假也成。你和驴妹子住石窑守住黄金台,我们满金场转转,看能不能打个野鸡。”宋进城又道。

这话像雷鸣闪电,轰击得张不三茅塞顿开。好一个宋进城,法场上的偷刀贼,胆大得没边没沿了。但张不三是明智的,他已经恼怒不起来了。浑身的肌肉也和他的心一样沮丧得松弛了下去,他再也想不出比宋进城更好的主意了。如果不按照这贼娃子的安排去做,也许挖掘就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他阴沉沉地望着大家,望了好久,才伤感地问道:

“你们不就是想女人了么?”

没人回答,静静地等待就是一切。

“女人我有!我把我的让给你们!”他猛然吼起来,急转身进窑,又忽地踅回,极深地喘了一口气,语调顿时平和了许多,“其实,这事儿我早就想到了。驴妹子来这里做啥?还不是为了你们!”

人群骚动着,黑色的流波骤然鼓起又迅疾沉陷。一张嘴便是一个急流的喷口,飞溅出阵阵喧哗。后来就平静了。人们那滞涩脏腻的面孔上悄悄绽放着惊愕忧惧的花朵。这神态不知不觉激发着张不三的勇气,使他变得分外得意而张狂。他抢进窑去,拽着驴妹子的胳膊拉她出来:

“要吧,你们要吧,就当我死了。”

他真的紧闭了眼睛,脸上叠起的道道肉浪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痛苦。驴妹子不知事情深浅,抖抖索索地站在一群跪伏在她的男人面前,好一阵惶怵。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小声对小心地互相看看。宋进城叹一声,说:

“掌柜的为了大家,把驴妹子都搭上了。谁再想今儿散明儿走地捣蛋,就不是人了,天理不容,一个马趴摔死。谁要来,快举手,我给你们编排好次序。”

没有谁吭声。宋进城只好点名道姓:

“石满堂,你不是说不消肿你干活就没力气么?咋不举手?”

石满堂浑身一颤,看张不三眯缝起眼盯着他,忙道:“我说了?我那是放屁!”

宋进城诡谲地冲张不三笑笑,又喊道:“不算放屁的那些人,你们举手啊!王仁厚……”

“我?我又不是畜生。”

驴妹子突然明白了,眼泪闪闪烁烁落下来,接着哭声一拉,便朝张不三扑去:“畜生!畜生!你把我不当人呐!”

张不三呆然不动,任驴妹子扑扑打打。宋进城匆忙过去,将她拉住,又拖她进窑。张不三看着连连摇头。筷子挑凉粉,滑头对滑头。可他不如宋进城。好狗日的,天知道你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他叹口气,回避着众人的眼光,边迈步边哼唧道:

“谁要来就来啊!我给你们发通行证了。散伙不散伙你们看着办,只要良心过得去,你们就由着性子来。”

“掌柜的,当真?”

这声音拽住了他。他回身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今黑夜驴妹子就是我的了。”

他又点头,撩起眼皮朝前瞄了一会,才从人群中看清这个贼心加贼胆的人竟是刚说过不愿当畜生的王仁厚。

“豁出去了。反正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坑底,不来亏得慌。”王仁厚自语着给自己鼓劲打气,却见石满堂一蹦子跳到张不三跟前说:

“你真的同意?”

张不三看他脸上肌肉打颤,眼冒凶光,顿时来了精神:“关你屁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转,好个闲操心。”

“你不要她,她就是我的!”

“你的?谁批准了?”

“老天爷!”石满堂吼着,忍不住拳头出手。张不三被打得连连后退。他稳住自己,就要扑过去,却被闪出石窑的宋进城拦腰抱住。

“别打,别打,打死一个人就少一份力量。掌柜的,从昨夜开始,坑底不冒水了。”张不三使劲甩开他,顺手从窑前捞起一张铁锨,朝石满堂直戳戳捣过去,一下没捣着,又要跳起来抡锨拍过去。突然,锨脱手了,咣一声掉到地下。张不三急转身,撕住宋进城的衣领:

“你刚才说啥?”

“我啥也没说。”

“不冒水了?土干了?”

宋进城点头,但话却说得令张不三焦急难耐:“可能吧,大概是干了,可这是啥征兆?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明儿还会冒水哩。”

“快!快下!打炮眼,放炮!”张不三喊着,什么都忘记了——驴妹子,屈辱,对石满堂和宋进城的忌恨统统成了过眼烟云。揣在心尖上沉甸甸压迫着他的,只有深坑,只有坑底的黄金。所有人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疯狂地跑向坑沿。尤其是石满堂,他突然变得格外兴奋,对张不三说炮眼由他带人去打,并说王仁厚是最好的炮手。张不三同意了,他便拉起王仁厚急冲冲来到坑沿上。

“下!”他给王仁厚拴好了绳子。

王仁厚望着他阴冷的面孔,一个寒颤打得浑身尘土簌簌落下。但他来不及考虑别的,就被石满堂推下了坑沿。麻绳绷直了,滑轮慢慢转动,吊着他像钟摆一样悠悠落下。就在离坑底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麻绳突然断了。

在石窑里,在地铺上,王仁厚醒了过来。他示意宋进城扶直他的腰,面朝几十张严峻、苦涩的乡亲们的面孔,哀哀乞求:

“我看见了,金疙瘩,一堆一堆的,离地面不远……别散伙,千万千万……我给你们磕头了……”

他咚一声趴了下去,嘴对着地,眼瞪着地,似乎金子就在他的眼前,却和他的眼睛一样无光无亮。

哭声,粗闷刚硬的哭声在石窑里回荡。宋进城将他扶起,款款放到地铺上。石满堂又拍大腿又拍头,悲声喟叹。但他的眼睛是干涩的,像两眼古老的枯井。宋进城大把大把抹着眼泪,禁不住抬起自已那只沾满了泪水的湿漉漉的手,在石满堂眼上抹了两下。石满堂的眼窝里顿时也有了泪渍。他愣愣的,似乎不甘心用别人的伤心装点自己的残忍。突然,他哭了,真的哭了,自己的脸上也真诚地淌满了自己的苦泪。而在石窑外面,随着隆隆的炮声,无数碎石从深坑飞出地面,如节日的礼花在夜晚欢畅地爆响。张不三笑了。狂喜中,他看到驴妹子朝自己走来。

“我走了。”她淡漠地说。

“走?你就等着捧金子吧!”

“这么多男人……”

“有了男人你才能捧金子。”他伸手摸她的脸。她悒郁地扭转了身子,却被他推了一把。“走吧!小心碰上野兽。”他说罢,便去催促伙计们赶快下坑清理炸开的土石。她缓缓地迈动步子,就要走下黄金台,却见黑暗处闪出石满堂来。

“妹子。”

她竖起眼眉瞪着他说:“仁厚死了。”

“唉!”

“你还会叹气?”

“妹子,我是为了你。”

“这么说,仁厚真的是你害死的?”

“我能随便害人么?我想害他,可没等想好,绳子就断了。”

“天理不容,你不得好死。”

“别咒我,妹子,我是为了你。”

“谁叫你为我了?”

“你不叫我为你?”他抹起眼泪来,“反正我会死的,今儿死明儿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啥时候死都行。”

“死啥?还是男人哩!谁叫你死了?你好好活着,做个好人,我就高兴。”

“那你还要说我害了他?”

“不。谁死谁活,老天爷早定了,由不得人的。”

他揩把眼泪,想笑,可嘴一咧就比哭更难看。她赶紧转过头去,朝通地坑沿上的人群望了一眼,急匆匆走了。

是月亮的启示:远方积灵川的山顶上,有了一片玉色的闪光,月华朝那里静静流泻——一个神秘而伟大的古夜,苍茫了。

石满堂的脑海里也是一片苍茫景象,对谁他都否认是自己陷害了王仁厚,但记忆却告诉他,那个恶毒的念头曾经毫无愧色地支配了他的双手。那一刻,他没有犹豫,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因为良心不宁而颤抖的。苍茫的意绪里,除了萧杀的荒风和野性的拼搏之外别无所有。可事后他不能不想到,他害死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亲。他慌恐地四下望望,似乎自己已经回到围子村,置身在父老兄弟们仇视的眼光中。夜风吹醒了他。他想回去,睡觉或者下坑干活,一抬头发现驴妹子又朝自己走来。他跑过去。

“妹子,你没走?”

她停下来,身子在风中摇晃。他看她就要倒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妹子……”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她狠咬了一口,疼得他松开她,听她喃喃地说:“一到金场就不是人了。满堂,你咋也这样。”她认出了他。可他还执迷不悟。她又说:“我是来找仁厚的。”

“仁厚?我说了不是我,是他自己下去的。”

她双手攥住他:“他下到哪里去了?”

他无言以对。现在他看清了她。他像焊接在地上的一根铁柱,在坚硬冰凉中凝然不动。

“满堂,仁厚呢?我来看仁厚。”

他觉得她是来向他索要人命的,扭身就跑,跑向了张不三。她踉跄着追了几步,便被脚下的坑窝绊倒在地上。张不三很快赶到她面前。

“大哥,”她站起来,“我来找仁厚,叫他回去。”

“回去?唉!晚了,他已经去了。”

“?”她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去了。你早来一步就好了。”

“他,回去了?”

张不三一愣,忙道:“对对!他回去了,回家去了。你没碰上?”他突然意识到,仁厚媳妇的到来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炮声刚刚响过,也许再过几天他们的辛苦就会结束,金灿灿的光亮就要从深邃的通地坑里喷射而出。偏偏在这个时候王仁厚死了,他媳妇来了。她的哭声带给围子人的只能是悲哀和退却。他说:“你赶快走吧。这儿不是女人住的地方。你去过积灵川?那你现在就拐回去,去找驴妹子,她刚走。在驴妹子那里住两天,就回家。说不定仁厚已经到家了。”张不三担心她不走,又说,“驴妹子那里啥都有,吃的喝的,你看你,累得脸上的肉都掉完了。你去那里好好休息几天。你看,天快亮了,叫别人看到不好。”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仁厚媳妇一听丈夫已经回家去,就恨不得连夜穿过唐古特大峡。她说:“大哥,那我就走了。”没等到他再表示什么,她就扭转了身子。

仁厚媳妇原路返回。但她离开黄金台不久,就碰到了一群谷仓人。谷仓人是认识她的。

失去了黄金台之后,谷仓人并没有善罢甘休。最初几天他们呆在桦树林里,准备随时扑向黄金台。既然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把发财的机会拱手让给围子人,那就实在窝囊。但他们又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无力再去和疯狂的围子人抗衡的。他们派人去黄金台下窥探围子人的行动。种种迹象已经使他们明白了围子人的意图,他们惊怪,又感到可笑,但更多的却是愤怒和妒嫉。他们以为围子人在做梦,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又担心对方真的会挖到金疙瘩。他们愤愤地沉默着。

桦树林也在沉默。它作为谷仓人的露营地,在最初迎接这些疲惫不堪、创巨痛深的人进入树林,医治伤痕或休养生息的那一刻,曾表现得那样激动:细枝摇曳,绿叶婆娑,柔情的歌喉在飒飒地歌唱,亲热得有些过分了。后来,它发现人们并不理睬它,发现它弹奏的美妙音乐换来的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粗鲁的咒骂。它失望了,在寂寞中悄悄走向伤感。树林越伤感,人们的思虑就越会滋生发展。终于有一天,谷仓哥哥憋不住了。当做贼心虚的李长久在黎明的清新空气中向他讨好地端来一碗热水时,他将碗中的热水泼向了对方的胸脯,厉声质问他,在张不三的铁锨下面他为什么没有死?那天的情形谷仓哥哥并不知道,但有人看见了,告诉他,李长久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因为他给了张不三一样显然可以换回性命的东西。

李长久极不自然地回避着谷仓哥哥如火如炬的眼光,喃喃地说:“老天爷保佑我。”

“放你妈的狗屁!”金场上除了金子,还有什么东西能和性命具有同等价值呢?他又说:“你昧了金子?”

“没有。”

“犟毬顶不起尿罐子,小心我把你弄折了。”

“没有就是没有。”

李长久萎缩着身子离开他,走向一边解裤带撒尿,吭哧了半天也不见尿水水出来。谷仓哥哥盯着他,没打算上前继续盘问。但李长久从此便开始躲避他,躲又躲不远,只好加倍警惕地窥视他的脸色,看那上面有没有惩戒自己的信号。事情正在败露,他知道让伙计们活活打死的厄运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可他什么也没看到,谷仓哥哥的脸色和大家一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阴沉和凄惶。

中午,谷仓哥哥征询大家的意见:“能不能找公家人说说去?”

谁都清楚,这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这儿不是乡村是金场。他们管得了?要能管早管了。”

“去总比不去好。坐在这里就能报仇?”

没有人再表示反对。桦树林摇着头送走了他们,也送走了凌凌乱乱地散落在草丛间的怨怼和苦闷。他们来到积灵川,在几排石头房子间穿行,很快找到了挂着金场管理所牌子的地方。谷仓哥哥上前敲门。过了半晌门才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青年。青年穿着便服,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伤疤。他歪斜到门框上,不耐烦地瞅着他们,阳光刺得他眼皮不住地眨动。谷仓哥哥二话没说,就开始愤怒地历数围子人的罪恶。没等他说完,那青年就反问一句:

“这种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杀人偿命,你们得惩办凶手啊!”

“说得轻巧,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惹人家,人家会杀你?”

谷仓哥哥有些语塞。他身后的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我们是农民,你们不管我们,谁管我们?你说清楚,谁管我们?”

青年挥挥手说:“好,我现在就去对人家说,把凶手交出来!把地盘让给别人!你们说行不行?”

没有人回答。

“看,连你们也觉得不行嘛。人家能听我的?我算老几?”青年又道,“算了吧,年年都要死人。凶手不可能是一个,你一拳他一脚,要抓就得抓一大帮,抓来往哪里关?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你们是清楚的。”

“我们不清楚!”有人喊起来。

“不清楚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谷仓哥哥气得浑身一抖:“你们要不管,那我们就把他们全杀了。”

青年眉毛一扬:“有本事去啊!”说罢,他回身咣地关上了门。

谷仓哥哥望着大家,两眼阴暗可怖。他看到了伙计们紫胀的脸,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根绳子上晒着拆洗过的被里被面,看到几只鸡在那里安闲踱步。他分开众人跑过去将白色的被里一把拽下来,又对伙计们喊道:“宰了,把这几只鸡宰了。”但大家情绪低落,反应冷淡,谁也不想再把精力宣泄在一些无所收益的事情上。

有人懒洋洋地说:“再不想办法找个地方淘点金子,今年就算白来一趟了。”

“那就淘吧。”谷仓哥哥烦闷地喊一声。

突然管理所的门又开了,那青年走出来问道:“你说围子人抢占了黄金台?要在台坡上挖坑?那还不容易对付么?他挖坑,你放水,上游的涝池还能用。”

“放水?”

“放水把坑淹掉,谁叫他们无法无天哩。”

谷仓哥哥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主意太好了,好得他不知道如何赞美。他回头睃巡自己的伙计们,嘿嘿嘿地笑了。

他满足了。他就要带着大家去干另一桩大事业了。临行前他没忘记去看看驴妹子。他来到她门前,见门锁着,四下里望望,没望见她,便又返回来。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半天没看到李长久,问别人,别人说,刚来这里就去杉木林里解手,到现在也没照面。这畜生,大概是跑了。他想着,浓眉跳了几下,鼻翼抖了几下,嘴皮子颤了几下,手一挥,咕哝道:“回去再收拾,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哩。”

怀揣着阴谋带来的激动,谷仓人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积灵川。而这时李长久其实并没有逃走,只要他们寻找,就一定会发现他仍然呆在杉木林里。他没尿却一直做着撒尿的样子,因为他觉得随时都会有人追踪而来,到那时他的举动就是他为什么久久不归群的理由。在这种手握男根的静止不变的姿势中,他思虑着自己的出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人,以为他们一定会去唐古特大峡口拦截他。所以他想躲开荒原的阳光,去向黑暗乞讨平安无事地离开古金场的机遇。

黑夜如期而至,他走出杉木林,轻手轻脚地路过土坯房,正在庆幸万籁俱寂、四周了无人迹时,突然听到一声断喝:“谁?”惊慌中,他没搞清这声音来自何方,跳起来就跑,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他停下,见不是自己的伙伴,心里踏实了些。

“贼日的,偷了谁的东西?”

“我不是贼,我是过路的。”

“不是贼,为啥怕人喊?”和黑夜一起来到积灵川的络腮胡子一眼就看穿面前这个人不是个过关斩将的主儿,无所顾忌地搜起身来。他什么也没搜到,又问道:“过路的?路过这里去做啥?”

“来金场还能做啥?我是谷仓人。”

“就是抢占黄金台的谷仓人?一伙吃五谷不屙干屎的瓜娃。伙计,跟我干吧,看你身坯里还攒着些力气。”络腮胡子是个年年靠收买砂娃淘金子的金掌柜,眼下他恰好觅到了好金地,正需要人手。他又说:“我发工资,一天两块,还要管你吃饱喝好。至于金子,丑话说在前,能下得大苦就能多得,下不了大苦一星也没有。”他掏出一张拾圆的票子。“先拿着,买两条烟抽。”

李长久凸起眼珠不敢接。

“不识好歹。”络腮胡子收起钱,走了。

李长久盯着那间吞没了他的土坯房,思谋了半晌,犹犹豫豫上前敲开了门。络腮胡子正在脱裤子,一见他,便又提起裤腰。

“我干。”他说。络腮胡子扔过拾圆钱来。李长久伸手没接住,钱掉在地上。

“章法定在前,偷懒耍奸就要吃鞭子,你想好。”

“我先试当试当。”

“那不行!干起来就得干到底,不出唐古特大峡,你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咋你就咋。”

不就是铲土挖砂么?苦苦累累他也受过,甩不动铁锨镐头就不算是庄稼人。他想着弯腰拾起钱揣进兜里。络腮胡子勒好裤带过来,一拳夯在他胸脯上。他愣了,怯怯地望着对方。络腮胡子哈哈大笑:

“这叫下马威,敢还手我就让你屎尿鼻涕、汤汤水水先流出来。”

他强打精神笑笑,要退出去,从炕上被窝里探出个女人头来说:“别走了,今黑就歇在这,不碍事的。”

这夜,李长久和他们睡在了一条大泥炕上。

一边是货真价实的翻江倒海,一边是虚虚幻幻的焦躁温热。他背过身去不敢看他们,整个心身却被他们弄出来的声响牵扯着,每一丝呼吸都让他感到奇妙得不可思议。他坠入五里云中,淫荡地猜测着哪一种声音代表哪一种动作。两腿间的那东西从一上炕就鼓了起来,一直鼓到后半夜,差点没把裤档顶破。络腮胡子泄了三次,乏得瘫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不过瘾,还巴望着新鲜货色,推开络腮胡子,蹭着炕毡溜过来抱住了李长久。他被吓得不敢大声出气,回过身去推搡她。“咋?你不是男人?”欲入睡梦的络腮胡子含含混混地说。他这才贴住她,还没贴紧就尿了半裤裆稠浆子。“漏气的猪尿泡。”那女人扫兴地骂一句,滚到一边自个睡去了。李长久一夜无眠,天亮时眼皮才死死合实,却被络腮胡子揪住耳朵拽了起来。

“快走,我雇的不是养膘的牲口。”

他站到地上,用手背揉眼,揉着便揉出了后悔:他就像是我的阿大,要打就打要揪就揪,呸!才不哩。他嗫嚅道:“掌柜的,我看我还是算了。”

“想睡了就来,占了便宜就走,我这里可不是旅馆。”女人说。

“算了?由得了你么?”

络腮胡子一脚踢在他的腿腕上。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女人扭着屁股打开门。晨光斜洒而来,淡淡的凉风吹散着房内混浊的气息,黄金天地特有的清苦滋味让人顿时消除了夜间失眠或运动的倦怠。李长久被络腮胡子拽直了身子。女人凶悍地吼道:“快滚,都快滚,老娘还要睡个回笼觉哩!”两个男人出去了。李长久仿佛走在满是蒺藜的路上,一步比一步迈得艰难。络腮胡子在他背上一把一把地推搡着。

谷仓人远远避开了一切可能引发血案的锋芒,恭恭敬敬地给强梁霸道的围子人双手捧去了和平与安宁。他们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金地。金地在积灵河上游,离积灵川不远。曾有先驱者说:“积灵河出积灵川,高湖十万泓,水沮散焕,若银盆,若星宿,若冰镜,真塞外大观。”其实所谓高湖不过是几座古涝池,既不算积灵河的源头,也没有十万泓之多。涝池是用来贮水的,说明这儿过去曾有人居住,当然是很久以前了。从涝池的规模看,当时的居民也是成千上万的。他们在春天积灵河涨满时,把河水引入池内。在涸水季节里饮用或者灌溉,还利用它们做一些损人利已的事,不然历史上那几次挖掘通地坑的壮举就不会失败,“青石见,大水来”,也不会成为流传至今的灾难的预言。积灵河的流量有限,只有蓄积起来,才能出现大水,才能通过那条连接着涝池和通地坑的天然沟壑,创造一次声势浩大的洪灾。谷仓人就在这样一种祖先提供的有利地形中安定了下来。每天,他们在积灵河边用龙骨金床一锨一锨地挖砂洗砂,淘取黄金,又分出一部分人,在那几座以北斗星状排列的古涝池上花费精力:挖开河水通往涝池的渠道,再把所有涝池用渠道串连起来,又在天然沟壑和涝池的衔接处垒起堤坝,蓄水之后只要挖开堤坝,洪水就会直走黄金台。另外,他们还随时派人去监视围子人掏挖通地坑的进展,以便准确掌握放水的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很少关心自己,尽管一百多号人淘到的砂金还不足十六两。

谷仓人的金地和驴妹子的住处相隔只有两里路,中间是一片云桦混交林,积灵河就从林中穿过。尽管是隔林相望,但谷仓哥哥再也没有去过驴妹子那里。他觉得驴妹子距离他的生活仍然十分遥远,自忖自已是没有力量将她从张不三的庇护下夺过来的。算了,他对自己说,即使驴妹子对他有情有义,那也是水中的月亮梦里的影子,想想看看可以,搂搂抱抱不行。再说,只要他得了金子,他就不愁今生今世娶不来媳妇成不了家。这想法使他的内心平静多了,也抹去了许多痴情幻想,开始一门心思在金子上打转转了:淘自己的金子,刺探围子人的金子;做金子美梦,想金子前程。可他没想到,就在他几乎要将驴妹子彻底从脑壳中排挤出去时,她却意外地出现了。

那时辰,天还没亮,按照惯例他们去黄金台下刺探围子人的行动。他们觉得围子人一定会有防范,生怕遇到袭击后吃亏,每次去都是二三十个人成群结队。半路上,他们听到前面有沙沙的脚步声,以为是围子人派出的密探,便悄悄隐藏起来。他们不想让围子人知道他们的金地,金地中有古涝池的秘密。

“弄死他!”有人给谷仓哥哥提议。

他摇头:“万一不是围子人呢?”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要装鬼了,而古金场的厉鬼是会吓跑任何夜行人的,哪怕他胆大包天。他用白胶泥胡乱涂抹自己的脸,又让伙计们捡来地上的枯枝点着了一堆火。在火色的映照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张撮鼻瞪眼吐舌头的鬼脸,又有了一阵人间不存在的古怪的笑声,接着笑声变作了野兽的神秘浩叹。正在靠近他们的那个人顿时惊叫起来,叫声锐利得像飞过来了一把刀子,洞穿了充实着荒原的黑暗。女人?谷仓哥哥的心一沉,冲动地跑过去。

女人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他望着那身蓝底白花的衫子,仿佛看到秋天的落英点缀在一角深邃的蔚蓝中。他俯下身去轻轻摇晃她,又侧耳听听她的鼻息。没把她吓死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万分懊悔。一会,他抱起了她,看伙计们都围在自己身边,便低下头去立着不动。伙计们互相拽拽衣服,知趣地离开他,继续朝黄金台摸去。

害怕从山巅林带飘来的夜风吹坏了这个娇好的女人,谷仓哥哥将她放在积灵河边的一棵老杉树下。一地柔软的牛毛草像绒毯铺在她身下,身边有些野花,随风摇曳着,在夜气中,在这个寒流乍到的季节里最后一次展示着生命的壮丽。他蹲踞到她身边,痴迷地望她,发现自己对她的钟情霎时复活了。夜色将整个世界缩小到他的视域之内,黑色的墙垣隔绝了人与兽的可怕的遥睇,就他和她,原野无比寂静。做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回避这种上天赐予的呼唤着他的情欲的机会,他觉得她的从天而降也就意味着她对他的依赖。他为什么不可以拥有她呢?她的丰满的胸脯在无声地挑逗,乳房像两匹活脱脱的金马驹就要蹦向他的怀抱,只要解开她的衣扣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可他又不想这样做,他希望这两匹金马驹是她用心灵捧送给他的礼物,而不是他趁人之危掳掠来的迷人的财宝。他生怕自己会马上做出一些粗野的举动,忙转过脸去。他的心跳加快了,浑身的血液像要燃烧一样灼烫。他站起来,心烦意乱地搓着大手来回踱步,也不顾地上的花草已被他踩倒了好几枝。而驴妹子展展地躺着,头歪向河水,莹亮的水光映照得她那张脸格外灵秀。她闭着眼,半张嘴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唤,在昏厥中继续迎受着恐惧的折磨。谷仓哥哥背对她停下,让近岸的一湾静水映出一尊有无数皱褶的高大身躯。好一会,当剽悍的山野之风怎么也吹不凉他周身的灼热时,他猛然转身,低眉扫她,眼光已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了。他蹲下,手战战兢兢伸向这位睡美人的衣服,可指尖刚刚触到她身上,他便浑身一颤。天哪!他心里揣了一团火,也揣了一块冰,冰与火宁肯自灭也不可调和,但火的赤红和冰的玉洁同样都是美丽的。他腾地跳起,赶紧朝后退去。

头顶缀满了金色的宝石。华丽的天幕绷在四面郁黑的山顶上,世界成了一个硕大的穹窿。她醒了,眨巴着眼,望天,望四周黑魆魆的树林,望那在夜色中闪着白光的河水。半晌,她才想起刚才发生的可怖的一切。她倏然坐起,四下看看,不由地发出几声惊恐的叫唤。谷仓哥哥伫立着望她,不知所措地摊着两手。她慢腾腾站起,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他跳过去扶她,却被她死死拽住了。

“谷仓哥哥……”

她哭了。女人,气愤是眼泪,哀怨是眼泪,无可奈何,忧急惶惑也是眼泪。那么现在,她流的是什么泪呢?他发呆地问着自己。

荒原的夜已经接近尾声了。

监视围子人行动的谷仓人在第一抹晨光到来之前躲进了桦树林。就像一口偌大的黑色染缸里搅进了许多白色颜料,天渐渐呈现出一片湿润光滑的铅色,继而又成了蛋青,成了灰蓝,成了流动的奶汁。在这种奶汁的洗浴下,仁厚媳妇出现在积灵河边。一会,她就走进了桦树林,走进了谷仓人的视域之中。她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她没跑,她已经跑不动了。他们将她围住,敌意地打量她。她是女人,而且是围子人的女人。这就够了,用不着为他们的动手动脚寻找别的理由。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面颊变得惨白,明澈的眸子里饱和了乞怜的水色。这水色表明了她女性的怯懦,而怯懦只能刺激出他们更加凶残的本性。古金场不存在同情。

“找到你男人了?”

“脱了裤子再说话。”

有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在空中停留了一会,便被他们放倒在草地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旷野不见了,罪恶的人群不见了,斜洒而来的晨光更显得微不足道。男人大风一样狂妄地席卷着她。旷世金场成了他们翻江倒海的浑金大炕。那些围在四周的谷仓人嚎叫着欢呼,又拍巴掌又跺脚,喜若狂,疯若狼,群情飞扬。她的眼泪无声地溢出来,清粼粼的如同身边的流水。

“放开我,放开我……”

微弱的哀求已不能表达她内心的凄楚,只有心力衰竭时的恐惧陪伴着她。她似乎望见了一口黑锅正在朝自己扣来,她希望这是天空的崩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自己的羞辱和正在溃烂中的心灵的创伤。她想到了仁厚。仁厚已经回家去了,她也就放心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几十个被荒原的残酷剥去了外衣、裸露了本性的淘金汉正在轮奸着她,深深地愧悔和内疚使她只想说一声:仁厚,我对不起你。她只想给自己的丈夫解释清楚:这一切都不能怪她,不是她想奉献贞操,而是古金场公然夺走了她的贞操。无法无天的古金场,仿佛是地球之外的某个地方。

最后一个男人终于离开了她。他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他发现她好像已经不再吸气出气了。

“快走!”有人喊了一声。

刹那间,他们害怕了,他们没有胆量直面一个被他们用生殖器杀死的女人。因为他们隐隐知道生殖器是创造生命而不是屠戮生命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倏尔而逝。

这时,仁厚媳妇从心灵深处发出了最后一声对丈夫的忏悔。可她哪里知道,她死前还以为会为她难过的丈夫,早已在阴曹地府的门口守候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