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要走很远的路……

坐着干金那辆破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很久,邵宽城才把这句话的含义体会出来。蜿蜒的山路在越来越深的湿雾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帕罗壮丽的山景不知是被雾瘴浮绕,还是被车窗玻璃上的污垢遮掩,沿途一路,始终面目模糊,若隐若现。

邵宽城两天没有睡好,山区的高原反应更甚,一路头痛如捣。出发前他给李进拨了个电话,拨完后他才想起那电话自李进入院后就让自己给关机了。他想给刘主任打个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刘主任一旦把他独自随干金进山的情况告诉队长,队长的体温说不定又该升上去了。他上车后给总队长打了电话,但帕罗的手机讯号很差,拨了几次都没能拨通。他想到总队长既然已经指示此次追讨行动暂告结束,如若真的打通电话,总队长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他贸然单独进山,那样的话,他想去也不能去了。

他想去。

从干金欲言又止表情上,从干金神神秘秘的言语中,邵宽城认定,他应当去,必须去!

头痛欲裂的两个小时之后,干金的汽车停住了。

邵宽城跟着干金下了汽车,他发现他们已经身在大山深处,山路已经走到尽头。浩瀚的原始森林以它浓重而巨大的墨绿,铺天盖地地充满了邵宽城的视野,那都是千年的古柏和古松。柏树是不丹的国树,覆盖了不丹的千山万岭。他跟在干金身后徒步前行,沿着林中泥泞的小路又走了七八分钟,行至小路的分岔处,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体高大,轮廓壮硕,如雕塑般立于小路中央,巍然不动。干金上前仰脸说了几句宗卡语,那人转身便走。干金推推邵宽城,示意他跟上那人,邵宽城茫然向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小路的岔口已经空无一人。

邵宽城站住了,用英语喊:“哈罗!”前边壮硕的男人也站住了,回头看他。

邵宽城大声问:“干金呢,他去哪里了?”

壮汉瞪着他,用蹩脚的英语瓮声说道:“他不去。”稍顿,又说:“我带你去!”

邵宽城进退失措,在这凉气凛然,雾锁苍茫的原始森林里,他不知应该前进还是停止。他前后左右扫视一圈,除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除了和他十步之遥那张狞厉的面孔,四周鸟兽皆无,鸦雀无声。他能感觉到脚下的湿寒明显地向上漫延,心跳冷得几乎停止。

“你要去吗?”

那汉子用发音古怪的英语冷冷地问他,那古怪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空洞的鸣响。

邵宽城声音有些发抖,问:“去哪里?”他似乎听到了古柏的梢头,飘着自己的回声。

粗砺汉子说了句什么,说的什么邵宽城全没听清,他甚至分不清对方说的是不是英语。但那汉子并不等他,说完之后转身继续向森林的更密处走去。邵宽城容不得再做犹豫,他本能地踉跄了一下脚步,朝那个即将被深雾掩盖的背影追去。

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五六分钟,大约吧,邵宽城至今也记不清到底又走了多远。转过了浓密的柏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疏朗的松林恍如仙境,数十株参天古松错落有致地掩映着一座庙宇式的房屋,那房屋老气横秋的梁柱与椽瓦,仿佛历经了沧桑百年。

壮汉在松枝朦胧的台阶上划过他最后的身影,倏然无踪。邵宽城迟疑地走上宽阔的石阶,向上仰望。他看到屋宇高大,山门洞开,四周万籁寂静。此处的宁静给邵宽城的感觉,一改壮汉脸上的狰狞,而是充满了宗教般的肃穆。身在不丹,延续数日,邵宽城对这样的氛围,已经并不陌生。从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或许已经安定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忐忑和慌恐。

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时他忽然发现,清冷流动的雾气不知何故,在这座殿宇的椽檐下恋恋停留,盘桓不去,整个屋顶被层雾围绕,似在半空。邵宽城跨过高近膝盖的门坎,仰头向上,状如朝圣。殿堂里虽然昏暗少光,但邵宽城仍可瞬间判断,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殿。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可以从容地环视四周。整个殿宇显得空荡荡的,最先触目的是屋角的一块画板,和散落在小桌上的画笔若干。画板上隐约呈现出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似乎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何人,模棱不清。

他的视线很快投向了最明亮的方向——在他的对面,一扇大门同样洞开,似有从南至北的穿堂风轻轻拂面,一缕带雾的太阳从那里投入,散漫成屋内烟一样的薄光。

邵宽城向那缕阳光走去,他穿过那道明亮的雾障,走出了这座殿堂。他看到门外一片青翠的树林,那是由若干青涩的菩提树铺陈出的嫩绿,在苍茫古老的山中,令人备觉稀罕和感动。

雾气在这片幼林中变得活泼起来,用轻灵的速度习习流动,围绕着林中一个枯瘦的背影,随着他不疾不徐的手势姿态,或聚或散,或分或合,舞出风流云起的太极节奏。

那是一个苍老的背影,骨格枯槁,衣宽袖肥,却也道骨仙风。他显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但依然一招一式地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才收拳吐气,苍哑发声:

“年轻人,你从哪里来?”

邵宽城清清喉咙,答道:“中国!”

“你来寻找中国的皇后?”

在不丹,能看到如此眼熟的太极拳,让邵宽城刹那间竟有梦境般的亲切。而那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又让他咣地一下回到现实。他面向那个背影,继续朗声答道:

“我来寻找法律和正义!”

背影转过身来,十步之内,邵宽城已经认出他来。从万正纲家里搜出的照片和其他公开资料中,他早已记熟了这张面孔!

那苍老的面孔目不旁顾,从邵宽城身边幽然划过,进入了那座空旷的殿堂。邵宽城移步跟进,还未开言,老者先自哂然而嘲。

“法律,正义,到哪里去找?是去谷歌吗?”

“如果您有电脑,如果这里有网络,您可以到谷歌去找。所有法律,所有条文,都可以找到!”

老者走到桌前,打开台灯,灯光照亮了桌面的凌乱,也照亮了画板上即将完成的那幅油画。画面上的两个仕女面容丰满,唇绛如膏,让邵宽城眼前顿时一亮!在敬陵石椁内壁与外墙上镌刻的二十多个仕女图像中,这是最为动人的两副容貌。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刹里无意邂逅这两张熟悉的面容,让邵宽城全身的汗毛不由瞬间一竖!

老者摇摇手中的画笔,抬高了声音:“不,这里不需要谷歌!这里的僧人比军队和警察还多。这里不需要导航!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或许邵宽城太过年轻的面孔,让老者竟以长辈布道口吻,做了这样居高临下的教导。他或许想不到那张稚嫩无毛的嘴巴,居然能做出足够老练的回应。

“迈克先生,您既然熟悉这里,赞美这里,那您一定认同这里的价值观吧。正因为这里的人都懂得安贫乐道,把非分之想当做罪恶,所以这里才成为整个亚洲幸福指数最高的地方。迈克先生,您也具有这样的精神境界吗?”

“精神?”老者微微一笑:“精神是无止境的,也没有固定的境界。”

“精神就是底线,就是做人的底线!”

“什么是做人的底线?”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东西!如果正义不是您的底线,那么法律呢,法律是您的底线吗?”

迈克·里诺斯,这个正统的美国人,这个有身份的,有名望的,上流社会的美国人,目光开始闪烁,开始有了一些本能的躲闪,但他的语言,强硬如初。

“难道你有证据证明我违反了法律?请问我违反了哪个国家的哪部法律?你是否方便出示一下你的证据?”

邵宽城的目光,剑一般刺向那幅未完成的画作:“这个算吗?”

老者愣了一下,尴尬一笑:“这不过是一幅油画,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邵宽城问道:“这是您画的?”

老者神态雍容,反问:“感觉如何?”

邵宽城道:“画得很像,可惜它并不是你的作品,这仅仅是一幅临摹!”

老者目光逼视,道:“你认为它不是我画的?请问,它是谁画的?”

邵宽城说:“这是两位唐代的仕女,这幅艺术品产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国!”

老者语迟片刻,仍然不失流畅地接了下去:“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艺术,已经属于整个人类了。没必要非得分清它曾经属于中国,不丹,还是属于美国。”

邵宽城抓住机会,话接得密不透风:“您的这些话就是我的证据!您的这些话,恰恰印证了我们的证据!”

老者放下画笔,沉脸走向一座石砌的水槽,一根竹管流出清冽的泉水,在水槽里发出落珠般的回响。老者用洗手的动作掩饰尴尬和不爽,口气尽量保持了原先的淡定。

“这就是你们的证据?”

老者无声地冷笑,邵宽城则背书般地势不可挡:“迈克先生,中国政府已经准备向您或者您的代表提供充分完整的证据材料,足以证明唐代贞顺皇后的石椁属于从公海非法盗运出境的中国文物。从这样的渠道得到这件珍宝,您认为无碍正义和法律吗?您认为您很幸福吗?”

老者用毛巾擦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正义……”他放下毛巾,径自向屋外走去:“正义各有所解,法律各国不同。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你,你们中国的法律,对我不具有效力!”

邵宽城在他的身后,进一步抬高了声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70年通过的《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您认为对您有效力吗?”

老者在门口戛然止步,但,没有回身。他听到了邵宽城越来越快的语速,越来越高的声音:“国际统一私法协会1995年通过的《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您认为有效力吗?联合国《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有效力吗?《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有效力吗?2009年1月15日,美国东部时间1月14日,在华盛顿,在美国国务院,中美签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对旧石器时代到唐末的归类考古材料以及至少250年以上的古迹雕塑和壁上艺术实施进口限制的谅解备忘录》,对您有效力吗?这些法律对您来说,是属于正义的吗?”

老者站在门口,在逆光中如同一尊雕像的剪影——凝重,或者,有些僵硬。少顷,他回过头来,面容重新回到屋内的昏暗中,但邵宽城还是看得出来,老者的呼吸明显不淡定了,一直苍白的脸上也憋出了绛红的血色;一直平稳的腔调,也出现了不能克制的激动。

“你以为你是在跟我谈判吗,不!你错了!你不配做一个谈判者,你不过是一个孩子,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判!你不过是一个孩子,你连如何礼貌地说话都没有学会,至少没有学会如何用英语礼貌地说话!”

事到此时,话到此境,邵宽城反倒没有了刚才或有的胆怯和局促,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他居然能把这场架吵得锋芒毕露,不落下风。

“是你的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让他们带我来就是想听听礼貌用语吗?就是想听听我如何礼貌地讲英语吗?”

迈克显然被进一步激怒了,脸上不再保留任何矜持:“我不想和不讲礼貌的人说话,我叫你来只是好奇而已,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根据什么认定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我的手里!我想你们甚至连那个东西在法律上是否一定属于你们,都无法证明!”

尽管迈克的强硬也足以将邵宽城激怒,但邵宽城回击的语气,说话的节奏,反而愈发放松:“您信佛吗迈克先生?这里是个信佛的地方!或者,您信基督吗?信天主吗?信真主吗?无论您信什么,都应当相信天上有一双眼睛,能看到人间万物!您相信人会有报应的吗?”

迈克不容他说下去了:“你是在威胁我吗?够了!我不接受任何威胁!我一生都从未被威胁吓住!”

邵宽城不管不顾地,有点搂不住地来劲:“您相信报应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老者似乎再也不想让他说完,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语气坚定:“请吧孩子,到此为止吧!请吧!”

邵宽城知道,“请”这个字眼在英语中,因语气的不同而意思迥异,有的代表“请”,有的代表“滚”,迈克的语气,无疑属于后者。

那个面目凶狠的壮汉忽然闻声现身,邵宽城都没看清他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壮汉就挡住了邵宽城的视线,做出了着更加明确的驱逐的动作,用更不客气的语气说了please!谈判的失败已无可挽回,邵宽城再也找不到还能说服对方或者哪怕仅仅是能让自己继续留下来的说词了,他只是想着在最后的一刻应当用胜利者的姿态和表情昂然离开,以显示应有的尊严和咱们走着瞧的狠劲!于是在离开这座殿宇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用了西京少年最典型的好斗的腔调。

“赶快联系你的律师吧迈克先生,你面对的是一个国家!是无穷无尽的追讨!我们会一直盯着你的,直到你明白哪些法律对你有效!”

那个壮汉跟在他的身后,盯着他沿原路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他才发现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才意识到这事已经被他彻底搞砸——他没有请示领导就擅自进山,他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也没有经过充分授权就与迈克见面,结果谈崩,使追索工作的第一步就陷入了僵局,他可能要为此承担全部责任!虽然,以他卑微的身份,他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外走去,刚才的激情渐渐冷却。随后的心情沮丧万般。干金还在那个山口等他,还是那辆老残的汽车,还是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辗转,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长。天黑时他回到他们在帕罗市内的旅馆,干金把他放下来,只是冲他尴尬地笑笑,没说一句话就开走了汽车。邵宽城先去刘主任的房间,敲门无人,他随后下楼出门,步行往医院走,身上应有的疲惫,腹中应有的饥饿,浑然没有觉得。

他走到医院时队长李进已经输完液睡了。刘主任也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睡着。邵宽城一路的紧张和忐忑暂时从眉梢卸下……只剩下无边的疲倦。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拨了总队长的电话,电话还是未能拨通。他给总队长发了信息:“有事汇报,电话不通。”也未见回复。他曾想用微博试试,但恐违反公安机关关于禁示用微博谈工作的规定,而未敢越轨。

他回到病房,叫起刘主任,让刘主任自己去街上吃饭,回旅馆睡觉,由他接班看护李进。刘主任没说什么,只是问了机票确认的情况,就哈欠连天的走了。刘主任肯定以为邵宽城是在旅馆一直睡到现在才来,邵宽城脸上的倦态或是尚未睡醒。

那夜,坐在医院的病房里,各种反省,各种不安,邵宽城几近麻木的意识中,一再浮现出那座庙宇般雾气沉沉的大屋,浮现出屋角被一束灯光照亮的画板。画板上那幅轮廓依稀的临摹,画面中那两位唇色深绛仕女,似乎描述着古往今来无尽的恩仇与旷古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