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正在叙述的这起案件来说,古都医院对赵红雨的病情所做出的诊断是一个重要的情节。对整个案件的进程来说,此夜也是一个关键的拐点。在这个案件中承担角色的每一个人,几乎全都不约而同地在这天夜晚,交集到了这个拐点……

这天夜晚大约十点半左右,赵红雨在古都医院结束了输液。几乎同一个时辰,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老郭接到了侯老大的一个电话,侯老大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飘,以致老郭怀疑他嗑药又嗨大了。

“老板,已经有十三米深了!”侯老大喊着说:“最多再有两个小时准能通,它要是不通,你就通我!我过去打井打过六十米深,这点小洞我用手指头都钻得出来!”

老郭只说了一句:“我两小时后到。”别无他言。

老郭是在放下电话后立即启程的。他告诉侯老大两个小时后到,实际上他肯定要在盗洞打通之前就赶到现场。尽管,无论是林涛还是他本人,都做好了此墓已是空墓的心理准备,特别是前一天在墓道的土层中发现那只白色玉环之后,空墓的可能性更是占到十之八九——如此精美的随身之物竟然在外墓的墓道上发现,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此墓在历史上已被盗过,盗墓者荒乱中将玉环遗落于此,否则不可思议。但即便是空墓,也不排除仍有遗落的小件文物或文物残件留在墓内,所以他必须要在开墓之前赶到那里,以免侯老大或他手下的人见财起意,先下手为强。如果真是帝后的陵寝,里面的每件东西可能都很值钱。仅仅前一天在墓道上得到的那件白色玉环,其价值就已经确保老郭和给他投资的林涛全都不枉此役了,今夜若在墓室内再有斩获,哪怕只有一件,都是锦上添花,额外之财了。

这一夜,天上无星无月。

也无风。

在赶往现场的路上,老郭给林涛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在路上,这笔“生意”两小时后自见分晓,但愿之前的判断没错。老郭所谓“之前的判断”无非有二:第一,是帝后陵墓,或者至少,是座王陵;第二,墓内还能找到一两件文物。但老郭也知道,这两点判断的起点虽然看上去并不太高,但到目前为止,也只是他们自己侥幸的幻想。好在林涛在电话里表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听天由命吧。心态还算不错。

在老郭与林涛通电话的时候,西京公安局110报警中心也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匿名的举报电话,举报长安地区今夜有人盗墓。根据来电显示,这个举报电话是从长安附近某个街道的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来电者声音浑浊沙哑,不仅说出了盗墓的地点,而且方位惊人地准确。但,无论值班警员怎样追问,举报者始终未肯透露何人施盗,也未通报自己的姓名。

通话时间很短,接听民警还想追问时,对方就把电话挂掉了。市局110中心迅速将举报电话的记录上报了值班局长,又根据值班局长指示转达给了刑侦总队。总队值班室接报后同时通知了总队长和一队的队长李进。李进接到电话时刚刚开车拉着邵宽城从古都医院出来。赵红雨经过治疗病情已经稳定,因为古都医院当晚没有空余的床位,医生也表示病人的情况住不住院皆可,回家疗养也行,今后无非蔬菜多洗几遍,注意饮食卫生。医生开了几种药,给了几句嘱咐,就说病人可以回家了。

这时,邵宽城站了出来。

邵宽城对万教授说:“让红雨回自己家住几天吧,家里可以照顾她。”

万教授没听明白似的:“回自己家?是啊,她就是回自己的家呀。”

此时,万教授的司机老王和保姆小刘都来了,已经把赵红雨扶出了治疗室。邵宽城说:“万教授,我知道您很忙,我想红雨还是先由我接回去,我父母都在家,可以照顾好她。”

万教授这下听明白了,邵宽城所谓红雨自己的家,指的是她原来的家,也就是——邵宽城的家。

万教授马上正色道:“不用啦,小雨既然已经回到她自己的家,家里就一定会照顾好她。她现在的身体也需要有更好的休养条件,我家里保姆也很会照顾病人的。谢谢你对小雨的关心,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事情我再找你,好不好?”

邵宽城转头去看红雨,但万教授已经扶着女儿转身,隔开了两人的视线。红雨身体虚弱,无力言语,只能听任摆布……邵宽城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医院,老王已经把车开到门口,红雨被他们扶上车子,直到车门关上,也未能与邵宽城目光相接,彼此交流。

汽车开走了。邵宽城望着那辆轿车刺眼的尾灯,尾灯渐行渐远。他孤立地站在急诊部的门前,身影被头上的灯光拖在地上,凝固了很久。

他有点难过,非常担忧……但在回到李进车上时,他没让李进看出他的不安。他在急诊部里已经通过电话向李进报告了赵红雨的病情——病情虽然严重,原因却很简单,无非病从口入,吃坏了肚子!已经洗了胃,输了液,暂无大碍了。所以,邵宽城上车后李进也没再多问,只是问了句:“红雨情绪还好吧?”

情绪?邵宽城仔细想了一下,他觉得红雨的情绪应该还好吧,她刚才不是还和自己开玩笑了吗。

李进于是放下心来,和来的时候一样,他超速开车,飞一样穿过城市的夜晚。他们没有返回队里,而是直接驶向郊外。他们出城的公路上没有路灯,几乎看不到夜行的车辆,公路两侧皆被夜幕笼罩,远近难分。

出城走了近一个小时,他们驶下路基,在路边一片树林前停住。李进刚把车灯熄灭,树林里就走出几个人来。邵宽城这才看到,树林里黑压压的不知停了多少汽车。他从轮廓上认出走在前面的是队里的一个姓井的探长。李进也走向他们,夜幕中每个人的脸上,全都神色凛然。

李进问:“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答:“准备好了!”

井探长说:“刚才市局110接到了一个匿名的举报电话,就报今天咱们要打的这个目标,总队已经知道了。总队长的意见,行动计划不变!”

李进看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众人应诺一声,随即散开。很快,汽车一辆一辆开了出来,车灯照亮了林子和路基,照亮了路边奇形怪状的树冠。

车队首尾相衔,鱼贯驶上公路,向即定的方向提速开去。

说到西京公安局刑侦总队决定收网的这天,说到这天夜里在长安境内的这次行动,我要再以“九号墓”的位置为基点,介绍一下这里的地形。

如果在“九号墓”的正面坐北向南,可以看到左面一公里外有一条省道,那是通往西京的主干公路。右面一公里是一条枯河,河床里乱石杂陈,已有百年。“九号墓”的正南,就是那座体量不小的小山,也就是本案的目标与焦点。再往南,不远,是一座荒村,远远看去,早无人烟。

侯老大的盗洞就在土丘面向荒村的一侧,挖掘与爆破并举,此夜已到最后阶段。洞口开在墓道的正中,方位判断非常之准。侯老大不得不佩服老郭的本事,老郭把挖坟这行琢磨的,不知胜过多少专家和书本!

盗洞穿透千年封土,已经掘至十五米深。一根绳索系着一个胆大的喽罗和一只大号的手电,沉入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深处。侯老大蹲在洞口,伸着脖子,往洞内探看,向很深处那簇忽明忽暗的手电的光芒低声呼唤:

“怎么样,通了没有?”

盗洞底下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了回应:“通了,看见墓道了!快拉我上去,喘不上气来!”

卷扬机连忙转动起来,把第一个看到墓道的人往上拉。地下的墓葬都有或大或小的沼气,闻久了会死人的!侯老大一面吩咐卷扬机向上卷拉,一面让人搬来充电排风机准备下运。他需要在老郭到达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将是老郭给他和他这帮弟兄付酬的日子,所以活儿不能没有干完。做这种活儿预付款一般都给得很少,不设尾款。老郭事前答应好的酬劳的70%要在盗洞打通之后,也就是今晚,一笔付给他们。

至于这笔酬劳的分配,侯老大则和他雇来的人另有规矩:开工前每人先给一千,算是大家拱手拜土地的钱;盗洞快通时每人再给两千,算是求陵墓内的先人别怪罪的钱;全部完事后每人再给两千至四千不等,算是分手散伙的钱。大家拿足自己的那份钱各奔东西。至于老郭一共给这档活儿出了多少钱,那是侯老大自己的事!谁也别打听!

装着电瓶的排风机搬来了,先在地面打火发动,又被卷扬机吊入洞内。不知是谁小声叫了一声:“有人!”叫得每个人都差点把心脏跳出嗓子眼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右侧的公路看去,果然看到了令人心惊胆破的画面——一串长蛇般的车灯在远处的公路出现,很快进入荒野,成扇形散开,向土丘这边合围而来。侯老大喊了一声“不好!”但绝望和恐慌让他的声音还没发将出来,数颗照明弹就已升上天空,整个荒野草木毕现!众人不等命令一哄而散,顾自逃开,被卷扬机送进洞内的排风扇刚刚吊到了一半……

还在公路上开车的老郭也看到了腾空而起的照明弹。看到照明弹说明他当时离土丘已经不远。他乍着胆子又往前行驶了十几秒钟,很快就看到了照明弹将要熄灭的余光下,数不清的警车攻向土丘,一场摧枯拉朽的围剿正在展开……

老郭的脸上死一般灰暗,他明白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能最后再看一眼侯老大们不堪一击的溃散和那座山一样巍然的墓冢。他调转车头,沿来路逃走……

在回城的路上,老郭拨了林涛的电话,电话响了半下就通了,显然林涛也正等着这通铃声。

老郭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摊子被城管收了,生意已经完了。”

电话那边沉默着,老郭不等回音,把电话挂断。十秒钟后电话又打过来了,林涛也只问了一句:“你去哪,怎么打算?”

老郭的回答同样简短:“我出去休假,还得请你帮个盘缠。”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问了句:“多少?”

……

在老郭回到城内的两小时后,西京的天亮了。

太阳升得很高很高了,林白玉这一天还算早起,但洗漱完坐在餐桌前的时间,已经说不清是该吃早饭呢还是午饭。

餐桌上什么都没有。

林白玉走进厨房,厨房的台子上,只有一只锅里还有一点已经凉掉的剩粥。她皱眉出来,正巧碰上保姆小刘,她不满的责问:“几点了,怎么什么都没做?”

小刘刚从楼上下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碗筷和茶杯:“万教授请的中医一早就来了,”小刘说:“我送完医生又买中药去了,万教授让给他女儿熬药煮粥,我都忙不过来呢,火也都占着。”

小刘看得出来,林白玉脸色有点难看。林白玉几乎忘记昨晚万教授女儿送她玉环的那一刻,她内心里与那女孩已经达成了和解。但现在,十点半都过了,她还吃不上早饭!家里的保姆,家里的火灶,都在为另一个女人服务。二十年来,林白玉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主角的地位。后来我在西京采访时发现,林白玉显然是一个严重的公主症患者。公主症,就是稍被怠慢就会觉得自己被贬到了宫女,就会感到天大的愤怒和莫名的委屈。小刘看到,林白玉的委屈和愤怒积在胸口,她听到林白玉冷冷地质问:

“万教授几点起的,他一直陪着他女儿吗?”林白玉没想到的,小刘的回答竟让她惊得哑口无声!

“刚才公安局来了几个便衣,把万教授给带走了。”

林白玉愣了,关于早餐的恼火完全被惊吓取代:“公安局?便衣?万教授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