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一向只做投机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应去做一桩不赚钱的买卖:利用银行的便利条件,帮助新四军管理一笔海外捐助的款项。三伯伯成功地用这笔款子做了投资,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这笔钱部分解决了新四军的医药费用,但是他拒绝去收共产党的佣金。因为他认为,收了佣金就等于被雇佣,他不愿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够平安,这样他才对得起王家,对得起他深爱多年的朱玉琼。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个晚上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便离开上海,回南洋去筹募资金。从南洋回来后,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龙岩的新四军军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组织另外派了一个老同志到果品批发站来领导王沐天和小包,他们的药品输送站在十六铺一直坚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进入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学习,随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同年,王沐天正式参加皖南地区新四军,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小伙伴小郑,他们的另外两个伙伴小刘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着洪望楠走了——制造打击日寇的飞机,这是他们俩认定的最有效的抗战工作。

虽然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但紧张有序的生活让王沐天感到无比充实,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刚到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振奋的时间。既学习战争理论,又参加实战演习,还能够经常见到桑霞……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锻炼在王沐天身上发生了明显效果。他依然年轻,但你会发现他和去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时不时透出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与他年龄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坚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几丝诡异,充斥着暧昧和肃杀的味道。如果为这两者寻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无疑是最佳人选:三伯伯依旧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红酒,抽着他的雪茄,打着他的弹子;一向低调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却浮出水面,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少佐——他本来就是军人,商人只不过是一种掩饰。

三伯伯干净利索地出杆,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球撞在另一只球上,球沿着奇妙的路线来回滚动,然后两只球同时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边依然是那个荷兰球友凡达伦,是球友,也是生意伙伴。

凡达伦漫不经心地鼓掌,他的兴趣显然不在球上,而是国际局势:“东条英机取代禁卫摩当了首相之后,美国还在跟日本谈判,有什么谈头?罗斯福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能更充分地备战。不过日本未尝不是借谈判拖延时间,做世界大战的准备。今年五月德国占领了法国,日本就开始落实他们的计划了,因为希特勒把英国和美国的注意力引开,日本就能彻底掀翻荷兰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资源夺到手,同时占领缅甸,切断滇缅公路,这样重庆政府得到外国援助的通道就断了。假如日本人的计划能实现,他们的亚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认真听着他的信息和分析,凡达伦继续说:“不过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国拖住,即便美国参战,也会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亲了,说不定要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会跟日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不愿意一面对付希特勒,一面对付日本,两线作战会很消耗的。想要细节吗?”

三伯伯问:“价钱呢?”

凡达伦笑笑,对于这个老客户他很放心:“一会儿慢慢谈。”

三伯伯坐了下来:“关于中国国内的消息,你有什么新鲜货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达伦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无价的消息:日本人通过中介,准备给蒋介石设宴。”

三伯伯有些兴奋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想听国内消息吗?国民党在黄桥一仗吃了一记大亏,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共产党。他们会来一个大动作。”

三伯伯神情变了:“什么样的大动作?”

“比如,造出一个口实,再次改编新四军。叫是叫改编,其实就是取缔编制。”

一个服务生进来,对三伯伯悄声说有电话找他,三伯伯轻声向凡达伦道歉,走出弹子房。

朱玉琼的声音在电话里一直颤抖:“出了大事了!我们的亲家公给日本兵打得七窍流血,还给他们捉到宪兵队去了!”

“我们的亲家公”,这话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琼已经秘密订了婚,在王沐天入党的那天。

洪涧琛正在圣约翰大学课堂授课,平野谷川带领十几个日本宪兵冲进讲堂,他给洪涧琛定的罪名是:辱没大日本国的荣光和尊严。一番激烈冲突之后,日本兵拔出寒光闪闪的刺刀,学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被抓走。

平野少佐和书记员坐在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的审讯室,浑身血迹的洪涧琛被拖了进来,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刚刚遭受过一顿殴打,痛得不断抽冷气,身体不断从椅子上往下滑。平野担忧地看着对面面色如土的老人,他担心洪涧琛会忽然中途断气,那样麻烦就大了。

“洪教授,把你这样有名望的教授带到这里,实在是无奈,也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现在我们就来清除这场误会。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他向身边的看守使眼色,看守拿着上面印有“悔过书”几个字的文件,走到洪涧琛面前。

平野把悔过书递到洪涧琛面前:“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家了。”

洪涧琛睁开血肿的眼皮,看了一眼铅印的格式化的悔过书,闭上眼睛。

平野笑得有些勉强:“不要这样高傲嘛!你也给我下不来台了,是不是?你签个名,我们大家都可以下台。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老教授纹丝不动。

“哦,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所有签了名字的悔过书,我们特高课会秘密存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说话一贯算话。”

审讯室一阵沉默,只有洪涧琛吃力的呼吸声。平野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洪涧琛仍然没有反应。

平野站起身,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冒犯大日本帝国,总要赔个礼吧?哪怕是私人之间,赔礼道歉也很正常。悔过书就是赔礼。西方人被冒犯,还会跟你决斗呢。”

看着一脸平静和淡然的洪涧琛,平野突然用拳头猛砸桌面:“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儿子洪望楠是国民党飞机制造专家,正在指挥他的工人造飞机对付我们大日本皇军!”

洪涧琛一动不动,一副任杀任剐的超然。

平野冷笑:“你要是不签字,就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儿子了!”

走廊里突然传出一阵惨叫,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洪涧琛听到叫声,微微睁开眼,平野注意到他的神色,缓缓地说:“这几个人马上就要到刑场送死去了,你要不要跟他们一样?”

电话铃响起,平野抓起电话,是他的上级三岛大佐:“美联社和法新社的电台都广播了这个消息,你要马上想办法把这个老头的案子处理掉,他要是不投降,就尽快地秘密处决他。在上海的西方人都自命不凡,总觉得他们是民主自由的使者,好像他们才是亚洲人的救世主,假如这个老教授的问题处理不妥,日本人会被他们宣传成迫害学者、反文明的野蛮民族,他们已经在这样攻击谩骂我们了……”

平野恭恭敬敬地询问:“那您的意思,什么时候秘密处决?”

“看他的悔过情况,假如他悔过,我们可以利用这份悔过书做宣传,堵上西方新闻界的嘴!”

“给他多长时间的限期?”

“最多到明天夜里。”

院子里传来几声枪响,受到震动的洪涧琛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云淡天高的秋日天空。

被枪决的人微弱的最后呼号和呻吟随之传来,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

洪涧琛哆嗦了一下结了一层血壳的嘴唇。几只鸽子飞过窗外洒着阳光的蓝天,鸽哨长鸣,似乎在为无名殉难者哀歌。

万里晴空的尽头,飞机的轰鸣渐渐近来,这声音似乎充满不祥,很快,一架架飞机掠过热带森林的树梢,飓风一样摇晃着整个森林。

设在雷允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某车间的一个战斗机内,洪望楠在检查一架刚刚修好的小型客机的通讯系统,旁边站着一个美国工程师。洪望楠对助理小刘说:“请闻辛总工程师来看一下,这方面他是内行。不管怎么说,这是蒋总裁的座驾,要收拾得完美无缺才能让它放飞。”

小刘面孔黝黑,却又英气勃勃,正气凛然的面孔丝毫找不到昔日的影子,他回答一声“是”便扭头跑去。

闻辛很快赶来,他戴着耳机坐在通讯仪器前面检查片刻,拍了拍美国工程师的肩膀,用英文告诉他:“好得不能再好,哥们儿,通讯仪器都灵敏得出奇。”

洪望楠提醒闻辛:“请你给我具体的报告。这是蒋总裁的座驾,必须保证……”

闻辛冷冷地打断洪望楠:“知道是老蒋的座驾!跟得倒快,老蒋刚刚荣升国民党总裁就改口了!”一年多以来他对洪望楠一直横眉冷对,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找个机会便给洪望楠脸色看。对此洪望楠早已习惯,这疙瘩恐怕是解不开了。

闻辛忽然睁大了眼睛:“我好像听到有大群的飞机从东北方向飞过来。”

美国工程师马上凑到跟前:“大群的飞机?”

闻辛又听了一会儿,神色越来越紧张:“赶快停止作业,立刻组织防空,以防万一……”

洪望楠却半信半疑:“停止作业,组织防空会有损失的,请你再听一次,有什么不妥吗?”

闻辛看也不看洪望楠,把耳机往洪望楠手里一扔:“不相信我,你就自己听好了!”说罢甩开手走开,来到机舱门口,做准备下飞机。

“你这是什么做派?”

“一个被绑架的人的做派。”

顷刻间,防空警报响彻整个飞机制造厂,制造厂的人们紧张起来,开始四处奔逃,但无论如何奔跑,也无法摆脱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

高射机枪向插着日本国旗的轰炸机开火,轰炸机上升,避开高射机枪的火力网,用更加狂暴的轰炸向高射炮施行报复,密集的炸弹被轰炸机排泄下来。炸弹所落之处,火光四起,烟柱滚滚,一堵堵墙壁倒塌下来,一片末日图景。一颗空中炸弹落在刚检修完毕的蒋介石私人座驾旁边,汽油轰然爆炸,飞机被一片火海浓烟淹没。

日方不愿让自己有任何损失,偷袭很快结束。洪望楠捡到一条命,他身边的闻辛全身焦黑,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眼镜。

一具具盖着白被单的尸体整齐排放在焦黑的草地上,上身和脸上都缠着绷带的望楠走过来,掀起一条白被单,辨认着……站直,又走向下一具尸体。

一只被烧残的棉袜从白被单里露出来,棉袜的袜筒上带一圈红蓝装饰。那是小刘的棉袜。小刘第一天跟随洪望楠的时候便是穿这双棉袜。

洪望楠欲哭无泪,呆呆地跪在小刘尸体面前。

雷允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上海。一大早,朱玉琼便慌慌张张地跑到王多颖的卧室:“你赶快到楼上来听无线电,出大事了!”

广播员正在播报中央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中央飞机制造厂经过两次迁移,如今的工厂规模远超过曾经的厂区,昨天上午,百分之四十的厂房被炸塌,唯一没有受到破坏的地方是工厂的医院……”

王多颖如五雷轰顶,站在小客厅门口一动不动。朱玉琼担忧地看着她,半晌,她才哭出声来。朱玉琼也擦了把眼泪:“也许望楠没事呐。去吧,到你洪家姆妈家看看,我真担心她受不住这打击。”王多颖默默点点头,走下楼梯。

王多颖赶到洪家,在门前待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敲门。洪望梅开了门,她双眼通红,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痛哭。瘦小的孙碧凝迎上来,看着她们,却忽然轻轻笑了:“傻孩子,哭什么呢?”她轻轻地把洪望梅和王多颖揽在怀里,反过来劝慰她们:“坏消息来了,你要想到更坏的事情,最坏的来了,你也要学会想开,因为它至少不会再坏下去。坏消息把我们打倒了,我们怎么等着他们回来?”

一列驶向上海的列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也在认真阅读当天的报纸。她轻轻放下报纸,满脸悲戚地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天低云暗,秋雨如雾,收获过的稻田,湿一滩干一滩,和春天、夏天的田野相比,显得十分狼狈。

从玻璃倒影中,她似乎看到火光浓烟,一个男子挣扎着向她跑来,跑近了……

夜晚徐徐到来,上海会馆内似有若无的爵士乐和远处的巨轮鸣笛交融着,爵士乐和船鸣都显得有些神秘和悲哀。三伯伯站在会馆露台上,凭栏远眺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点点灯火。法尔福走过来,手指头攥着一根雪茄烟,重重地趴在栏杆上。

法尔福看了一眼三伯伯手中垂下的报纸,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掌上明珠给炸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三伯伯面无表情地说:“噩梦好像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法国都被德国占领五个多月了,时间消耗了我所有的悲伤。”

三伯伯忽然冷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噩梦式的结局。两国交战期间,怎么能重金投入一个如此规模的飞机制造厂!投资这个厂的钱可以买进多少架最先进的飞机?糊涂!做不好生意的人,就搞不好政治!”

法尔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老兄,这么急着找我,就是要我听听你此番见解?”

三伯伯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你赚钱了。”

法尔福接过信封,满不在乎地塞进口袋,反正三伯伯是从来不会让他赔钱的。

法尔福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伯伯一眼:“有那么几次,你为我贴钱了,我又不是没看出来。日本、德国、意大利成立轴心盟国,说不定哪天一大早,你睁开眼睛,法租界已经不存在了,全上海都成了日租界。那时候我在上海就没得混了。用中国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王先生养我这个兵好几年,一定是想在一次大的危机中用我。”

法尔福无疑很聪明,所以跟他说话不用绕弯子,三伯伯问法尔福:“你跟日本人——军界的也好,政界的也好,只要是有影响有权威的日本人,有交情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我讨厌没有幽默感的民族。德国人、日本人,都没有幽默感,所以他们不会通过政治在外交台面上调侃,以此来解决问题,所以总要发动战争,用战争解决问题。不过我自信可以去魅惑一个所谓的有影响的日本人。”法尔福得意地咧嘴一笑,“问问上海的各国美女我的魅力如何,我可以把鸟都从树上魅惑下来。”

两人走进弹子房,三伯伯说出实情:“我有一个朋友,跟我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了,是个挺有名气的艺术史学者。他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了,伤得很严重……”

法尔福不解:“那就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日本人打伤了他,又把他拘捕了。我从昨天就托人打听消息,可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日本人认为他是的。”

法尔福盯着三伯伯,忽然问:“你什么生意都做,怎么就没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呢?”

三伯伯苦笑:“我怎么会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呢?当然做过。我托了一个跟我做生意的日本人去打听的。可能他太微不足道,够不着军界说得上话的人。”

法尔福显得很为难:“就是说得上话,谁又会去为一个抗日的中国学者说话呢?日本人第一恨中国军人,第二就是恨中国的学府。复旦迁移内地,你没看他们把复旦校园糟蹋成什么样子吗?教室捣毁,课桌都当柴火烧了,把军队的马厩和妓院都搬进去了!所以他们现在找不到中国军人来泄愤,抓到一个有抗日倾向的中国学者,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三伯伯拍拍法尔福的肩膀,充满信任地看着他:“这我都知道,所以我找你啊。”

法尔福猛地吸了一口雪茄,三伯伯拿起杆子,继续说:“这位洪教授已经六十五岁了,我担心他经不住折磨,所以麻烦你一定要抓紧时间。事后我还会付给你一笔报酬。”

法尔福伏在球盘边上,打出一个球,球撞击着落袋,他笑了:“听说还有报酬,我手气都不一样了!”

“我有个朋友,一个英国人,他认识一个叫江都香子的日本女人,她神通广大,跟日本军界所有的上层人物都有联系。在华沙杀了无数犹太人的德国少校梅勒到上海来,从欧洲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全吓得半疯,因为他们听说这位外号叫华沙屠夫的少校到上海来是和日军联手制定一个方案,灭绝在上海的犹太难民。犹太人用大笔的钱打通了这个香子夫人的关系,想把华沙屠夫来上海的使命搞清楚。据说香子夫人帮了犹太人的忙,把犹太人需要的信息提供给了他们。假如你的魅力能魅惑住这位日本女人,就最好了。”

法尔福来了兴致:“我先得把她的衣服魅惑下来。”

三伯伯笑:“我不反对。”

桑霞一到上海,便神奇地换了一个人,她穿着旗袍,头上戴一顶毛线贝雷帽,宛若一个时髦女子,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在部队生活的女共产党员。收拾停当后,她来到会馆,让服务生通知三伯伯,自己找了个小桌坐下。

三伯伯很快从弹子房走过来,见到桑霞满脸堆笑,很客气地打起招呼:“让小姐久等了。”他的客气似乎在表明着一种距离,桑霞微微一笑,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距离。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她和三伯伯摊牌之后,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再是亲属关系,而成了合作关系。

“运气还不错,帮你们‘老四’放出去的贷款收到了十二分的利息。这是我最保守的投资,不过我不能用你们救死扶伤的钱做风险大的投资。”三伯伯把几张早有准备的报表放在桑霞面前,“这些是放贷和利益的明细,你看一看。”

法尔福从弹子房走进酒吧,看见桑霞,跟三伯伯做了个鬼脸,又向吧台走去。

桑霞看完报表,说:“谢谢,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跟无锡制药厂的关系打通了,马上就需要很大一笔资金。”

“什么时候提款?”

“明天可以吗?”

“明天是礼拜一,银行打烊之前,你到我行里来,我把钱给你准备好。”

桑霞的脸上露出不解:“记得去年跟你说这事的时候,你跟我在佣金上讨价还价了半天,可是听说你最终却没收我们一分钱佣金。”

三伯伯啜了一口红酒,悠悠地说:“讨价还价才有胜负,我喜欢做最后锁定价钱的人。男人有的把攻击力和好战性放在战场上,也有的放在赛场上,还有的放在情场上。交易场是我的战场和赛场,讨价还价能发挥我的攻击力和好战性。”

二人约好第二天四点半准时到他办公室提款,桑霞把一张准备好的纸条推到三伯伯面前,说:“这是款项的数目。”

三伯伯一看全提现款,有些担忧起来,这么大的数目,上海现在这么乱,太不安全。桑霞让他放心,到时候会有人跟她一块儿去。三伯伯叹息一声:“现在日本人在上海比去年要放肆得多,好像预感到租界就要保不住了,随便在租界抓人。美国圣公会的地盘,也是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洪涧琛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又被关到宪兵队去了。”

“洪教授?望楠的父亲?”桑霞愣住了,她虽未和洪涧琛有过交流,但从其他人口里也听说过一些,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教授。眼下洪望楠又生死未卜,洪家实在太不幸了。

三伯伯黯然说:“嗯。我正在想办法营救他。他六十五岁的人,又伤得那么重……”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你明天五点钟打电话给我,我们再确定提款的方式。”

法尔福走过来,手里举着两杯香槟,看着桑霞:“我有没有这份荣幸,请美丽的小姐喝一杯?”

三伯伯推开法尔福:“这是好人家的女孩,不要骚扰人家!”在这个时候,他又很自然地流露出长辈的姿态。这让桑霞又找回了“三伯伯”的感觉,她感到温暖。

法尔福反驳:“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

桑霞大大方方地接过法尔福手中细长的香槟杯子说:“我喝酒不灵光的。不过谢谢您。”

充满新古典主义的理查饭店,是上海最有名气的西商饭店之一,洋人的许多重要活动都在这里举行。三五烟草公司今晚会在这里举行周年酒会,此时刚刚傍晚,穿着华贵的客人们正在陆续到达,一群一伙地走向电梯。桑霞从旋转玻璃门走进来,三伯伯很快出现在她的身后,对她说:“稍微等一等,法尔福要给我介绍那个神秘的日本夫人,你在这里等我。”

桑霞点点头,看着三伯伯向电梯旁的一个西方人集聚的小圈子走去。

法尔福跟三伯伯握了握手,然后带着他走到大厅里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面前,三伯伯跟那日本女人相互鞠躬行见面礼。桑霞关注地看着他们。法尔福不知说了句什么,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桑霞观望四周,豪华的花卉,古典油画,精美奢靡的家具和摆设,毫无战争迹象。三伯伯靠近她,介绍说:“据说这是远东最豪华的饭店,这个楼顶上的露天花园餐厅也在国内国外传为童话。”

桑霞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说:“两天前的这时候,我还跟阿沐在分吃一个山芋!这个季节山芋刚挖出来,战士们就不愁挨饿了。”

三伯伯一听王沐天的名字,脸上马上露出一丝不悦,他领着桑霞走到一边的咖啡厅,找了个远离大厅的桌子坐下来,掏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小纸条说:“我在酒店给你开了一间房,房间里有个保险箱,我把款子放在保险箱里了。这是房间的钥匙,纸条上写着保险箱密码。记住密码后把纸条烧了。你们可以把钱一直放在这个保险箱里,什么时候你们的人能安全地带着这笔钱离开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取它。取了钱之后,通知我一声,我来结算房钱。想来想去,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理查饭店是英国人的据点,英国巡捕房看得很紧,所以很安全。”

桑霞把钥匙塞进包里,记下纸条上的四位数字,然后将纸条捏成小球,塞进嘴里,迅速吞咽下去。三伯伯接着说:“还有,蒋总裁肯定要向新四军动手了。黄桥事变国民党损失两万人,两个中将,真把他惹急了。他发了一个电文,要彻底解决新四军。计划已经制定出来,十万人的军队正在向皖南苏北调动,冲着新四军总部来的。看起来像是又一场围剿。所以,你如果觉得这份情报可靠,就把它带给新四军的头目。”

桑霞说声谢谢,郑重点点头。

三伯伯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个情报,驻守上海机场的日军,下星期六要开往杭州援助那边的日军部队剿灭新四军游击队,所以机场防卫会大大削弱,假如能趁这个机会袭击一下机场:其一,可以摧毁一部分日军飞机;其二,可以夺取一部分机场库房里的日军给养和军火。希望这份情报能让新四军马上获得实际收益。”

桑霞微微一笑:“我们获得收益,那三伯伯呢?您不收取费用吗?”

三伯伯往椅背上一靠:“不收费用,我吃什么呀?王家一家吃什么?按说我是收费用的,而且,收费越高的侦探越有价值。可是我要的价钱新四军付不起。”

三伯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我要的价钱是,立刻把阿沐给我送回来。”

王沐天是三伯伯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桑霞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阿沐现在进步非常快……”

三伯伯生硬地打断她:“我不管那些,你们说的进步我不懂。我只懂阿沐不能把小命丢在战场上,尤其是现在,老蒋要拿新四军开刀了。阿沐是他母亲的命根子,所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新四军,是为了阿沐。”他愤愤然地站起来,“这点茶水费,你们新四军该付得起吧?再见。”说完转身走出大门。

桑霞盯着三伯伯的背影百味杂陈,这个在商界呼风唤雨的男人似乎老了,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承担的东西太多。她曾经以为他是复杂的,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很单纯,只不过是为了心中的那份感情。

三伯伯前脚刚走,洪望梅后脚便赶到,桑霞看她随着一群外国人走进电梯,心里好奇,她家里不是出事了么,不知来这里干什么。

洪望梅背着大帆布包站在各国红男绿女中间,盯着电梯的指示灯一层层地闪亮。一个西方男人低声开了个什么猥亵玩笑,几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洪望梅狠狠地瞪着他们,同时手伸进包里,掏出几张油印的文章。

那几个西方男女尚未停下调笑,电梯停下,门打开,几人笑着走出去,洪望梅趁电梯门没关上,将几张油印传单狠狠朝着他们脊背撒出去。电梯里剩下的客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满脸怒气行为怪异的女孩。

洪望梅来到这里是要找报社的吴总编问罪的,吴总编是父亲曾经的学生,本来答应她要发呼吁释放她父亲的公开信,但却囿于日本方面的压力,临阵变卦,这让她残存的一点希望迅速破灭,心一横,索性直接闯到这里来了。

到了楼顶花园入口处,洪望梅被一个守门人拦住:“小姐有入场券吗?”

洪望梅假装翻着帆布包,抱歉地说,入场券弄丢了,守门人公事公办:“小姐,我也对不起:今天是英国三五牌香烟公司包场,请了很多记者和重要的客人,没有入场券不能进去。”

洪望梅频频点头以示理解:“我知道。我是新闻报报社的记者,受邀请来采访的……”

守门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洪望梅,她显得太年轻了,她低声下气地恳求说:“麻烦先生了!我大学毕业,刚刚进了这家报社,还在当见习记者,今晚你不让我采访的话,我的饭碗就要被敲掉的!”

看着楚楚可怜的洪望梅,守门人心软了,让她把包放在面前的台子例行检查。洪望梅心虚,本能地把大帆布包往身后一掖:“包里就是写稿子的纸呀。”

守门人不想再跟洪望梅啰唆,招呼不远处另一个年老守门人:“喂,你来检查一下这位小姐的包。”

年老守门人慢腾腾地朝洪望梅走来,洪望梅有些慌,突然向门内闯去,灵活地在人群里钻着,进入了最密集的群落。

酒会上,几个日本男女穿着和服跟其他客人鞠着九十度的躬。洪望梅看到一群中外记者在采访三五香烟公司的大班,便挤到他面前。吴总编辑也站在记者群中,看到洪望梅,他赶紧转过身回避。

紧跟而来的守门人向记者群张望,一时看不见洪望梅。

等一个记者的提问刚结束,洪望梅便装腔作势打开一叠油印纸张,向三五大班用英文提问:“请问,阁下对圣约翰的著名学者洪涧琛教授被日本宪兵抓捕一事有什么看法?”

三五大班一头雾水,抱歉地笑笑,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洪望梅咄咄逼人地追问:“您不知道?这件事在上海,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都是家喻户晓的!”

三五大班请洪望梅简短地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洪望梅提高了嗓门:“洪教授不向日本国旗敬礼,在教室里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又被抓进了宪兵队拘留所,为此上海学界震怒不已!”

三五大班见多识广,无奈地耸耸肩:“这事听起来不新鲜,像日本兵素来爱干的。”

洪望梅还想说什么,守门人的手从几个记者后面伸出,揪住她的胳膊:“小姐,请你立刻出去!”

洪望梅极力挣脱守门人,向记者群外挤去,同时掏出一叠油印新闻稿,回身向记者们撒去。一时间,晚风里飘荡的全是劣质纸张印刷的英文新闻稿。三五大班捡起一张迅速地阅读,神情很快愤愤然了。

日本客人们的木屐旁边也落了两张,捡起一看大惊失色:“反日宣传!”这事有损他们大日本帝国声誉,太糟糕了,他们紧张了,瞪着眼搜寻肇事者。

洪望梅正往楼房的最高处——楼顶花园餐厅的水泥围栏上攀登,很快,她的双脚颤巍巍地站上了十几层楼楼顶的围栏边缘,看着脚下灯火璀璨的上海。

日本男客大叫:“抓住她!她造谣!宣传抗日!”

所有中外记者都担心地看着洪望梅。三五大班尤其担忧,慢慢地向她靠近。

洪望梅摇摇欲坠地转过身,激愤地喊了起来:“我没有造谣,因为我就是洪教授的女儿,他们毒打残害我的父亲,我就是见证人。我叫洪望梅,今年二十二岁,是圣约翰大学三年级学生。我在教室里亲眼看见日本宪兵用枪托打我六十五岁的父亲。十几个士兵轮流用枪托打他,用脚踢他,直到我父亲七窍流血,昏迷不醒,又把他拖进宪兵队的囚车。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我父亲不愿意向日本国旗敬礼!先生们,女士们,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大片的国土,但是想占领我们的心灵,就由不得他们了,想让我们心服口服,踩在我们自己的尊严上,这也由不得他们。诚实地说,我们的感情能不能让他们征服,这也由不得我们!”

在场众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洪望梅,显然被她的话感染了。

一个日本男客转过脸,悄悄掏出手枪,一脸怒气地向洪望梅逼近。他不得不生气,因为他正是把洪涧琛抓走的平野谷川。他对围栏上的洪望梅举着枪说:“你公然宣传抗日,我必须送你到宪兵队去!”

三五大班带着他的两个健壮的保镖向平野走来。大班对平野下了逐客令:“我的酒会是严禁带武器的,你私带武器入场,我宣布你是不受欢迎的人。请你立刻离开。”

平野傲慢地看了一眼三五大班,好像没听到,继续持枪向洪望梅逼近。

洪望梅侧着身体,沿着围栏向另一头移动以躲避平野,嘴里也没闲着:“大家都看见了吧?他们就是这样来征服我们心灵的!”

平野怒吼一声,朝天开了一枪。参加酒会的人们心惊胆战,纷纷躲闪。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军曹带领下直闯入口,一个身材高大的锡克侍卫欲上前阻拦,日本兵立即亮出刺刀,逼迫锡克侍卫后退,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楼下大厅的桑霞看到几个日本兵把守着大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饭店经理对受到惊吓的客人解释:“这个女学生的父亲是个著名教授,在教室里教课的时候,当场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随后被抓进了宪兵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杀他。所以她到楼顶花园,请求参加酒会的新闻界人士营救她父亲。所以请大家暂时肃静,在大厅里等一等,等到楼上的局势清晰以后再说……”

桑霞明白了,不禁为洪望梅捏了把汗,迅速赶到楼顶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平野又朝天开了一枪,楼顶的人们越发骚动起来,现在的洪望梅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的目光聚焦在洪望梅身上。一直没说话的吴总编终于站了出来,他抱起一把椅子,缩着脊背,用椅背做盾牌,朝洪望梅喊话:“望梅,他已经开了两枪示警了,快下来吧,不然他真的会朝你开枪!”

围栏上的洪望梅冷冷地看着平野,大声说:“他有什么理由朝我开枪?就因为我来恳求你们这些有影响有办法的人用舆论营救我无辜的父亲吗?假如这就是我的罪行……”她愤激不已,猛然转身,面向枪口,“来吧……当着各国先生、女士的面,端着你们的武器,来宣布我的罪行,让我服法吧!”众人一片惊呼。

长时间地站在高空,洪望梅穿布鞋扣在围栏边沿的脚微微痉挛了,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但是此刻的她却毫无惧意:“你以为你一开枪,我就心服口服了吗?”

几个日本兵从出入口冲进来,端着三八大盖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从包里又掏出一叠油印稿件朝楼下撒去。

路灯和霓虹灯美轮美奂的彩光中,一张张纸片从楼顶飘洒下来,过路的人们捡起那些油印的纸张,有个人指指楼顶,人们抬起头,看见洪望梅被远近的霓虹灯照耀的身影在楼顶围栏上行走。霓虹灯使她岌岌可危的身影姹紫嫣红。

平野恼羞成怒,命令日本宪兵:“把她抓起来!做反日宣传的支那人,是必须受到惩罚的!”日本宪兵们进一步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却在一尺来宽的围栏上奔跑起来。人群又是一阵惊呼。一个上年纪的外国老太太不敢看下去,闭上眼睛,哆嗦着嘴唇,在胸前划着十字。

一个三十来岁的西方男人站了起来,他名叫本杰明·戴维斯,是《纽约客》杂志记者,他用英语大声疾呼:“让我们大家救救这个姑娘!”

洪望梅感激地看了眼戴维斯,流下绝望的眼泪:“不要救我,救救我的父亲!我父亲是最好的人,最好的教授,他讲课讲得那么风趣幽默,听他讲课真是享受!真希望你们能有机会听他讲一堂课!”

躲在椅子后面的吴总编眼睛泛起了泪花,他无比惭愧地走了出来,为洪望梅作证:“我听过她父亲讲课,我是他的学生,跟着洪教授学了四年!洪教授是我最敬爱的学者!望梅,快下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已经赶到,她忧心如焚地看着围栏上的洪望梅,她随时会坠楼。她把两手拢在嘴上叫喊:“望梅!快下来!”

洪望梅循声看去,认出了桑霞,愣了一下,很快又微微一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油印稿子,向身后一抛,大声喊着:“告诉阿沐,这是替他撒的!这也是替他……”她将包里的纸张全拿出来撒向空中,撒向楼下,“阿沐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什么!”

所有日本兵的枪口都对准洪望梅,只等一声令下,便要采取激烈行动。

戴维斯用英文继续呼叫:“下来吧,洪小姐!这里有世界各国的记者,日本军方不敢伤害你,我们都是见证人!”

桑霞的声音打颤:“小妹,想想你的哥哥,想想如果他站在这里,看见你这样,会怎么想……”

听桑霞提到哥哥,洪望梅歇斯底里的悲愤突然退下去,呆呆地看着桑霞。

三五大班走上前说:“洪小姐,请你下来吧,我们一定会尽力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继续大喊:“阿沐很想念你,阿沐也不要你这样做!”

洪望梅呜呜地哭起来,日本兵悄然冲到洪望梅脚下。三五大班对一个保镖耳语一句,保镖趁机上去把洪望梅抱住,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上。日本兵哗啦一下包围上来,平野伸出手,揪住洪望梅帆布包的背带:“把她带走!”

《纽约客》记者戴维斯颇有正义感,向同行和客人发出召唤:“伙计们,我们能让日本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把这个姑娘带走吗?”各国记者涌上来,跟随着日本宪兵和洪望梅走向入口处,手里的相机劈里啪啦地闪动着镁光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平野连忙避身,可哪里躲得过去。

面对脸色铁青的平野,戴维斯建议说:“稍微笑一笑吧,不然明天全美国、全世界的人看到的,就是你这张不够幽默的脸。”

许多记者挤在电梯门口,有蹲有站,高高低低地挡住日本兵和洪望梅,形成一面由闪光灯和相机镜头组成的人墙,犹如一座奇特的堡垒,而此起彼伏的闪光犹如从堡垒后面喷射出的火力。

桑霞冲到记者阵营,紧张地看着洪望梅,洪望梅似乎这才感到害怕,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戴维斯招呼一脸木然的日本兵:“日本士兵们,大家都笑一笑啊,不然的话,明天全中国全世界的报纸上就要出现你们凶恶的面孔了,各国的人都会毫不怀疑,长着你们这样的面孔的人,一定是地狱使者,会把这位中国姑娘直接送进地狱。”

四个日本兵和平野被一片白热的闪光灯闪得头晕眼花,戴维斯趁机一把将洪望梅从日本兵那里拉过来。吴总编和七八个中外男女记者一起簇拥着洪望梅进了电梯,桑霞最后一个跨进电梯。电梯门最后合上之前,日本兵的脸隐去,人们看到的只是雪亮的刺刀尖。电梯门关闭,随着电梯“咯噔”一下开始下降,大家的心也落下来。

戴维斯向洪望梅做出一个“OK”的手势,“洪小姐,真佩服你的勇气!”

一名女记者伸出大拇指,“洪小姐,你父亲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洪望梅环顾一下电梯的众记者,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朝大家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桑霞悄然走到洪望梅身边,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桑霞正含笑看着她。

王多颖在洪家陪了孙碧凝一整天,吃过晚饭,孙碧凝执意要她回家,免得朱玉琼担心,王多颖不肯回家,想等洪望梅回来再走,到了八九点钟,洪望梅还是没有回来,倒等来一个跟洪望楠有关的消息。

消息由国外电台用英文报道:“被日军轰炸的厂区陷入停电停水状态,给厂方医院的抢救造成了困难。赶往现场采访的本台记者报道,美方和中方负责人只有少数负伤……”

正在做针线活的孙碧凝和王多颖屏住呼吸聆听,很快便报道完毕,孙碧凝问王多颖:“听懂了吗?”

王多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懂。”

孙碧凝凝神片刻,忽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睛闪闪发亮:“主要负责人当中,只有少数负伤!望楠是厂里的中方副总工程师,假如出了什么事,应该会报道的……”她激动地叫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会把他们都等回来的!”

王多颖百感交集地看着孙碧凝,连日来孙碧凝一直都在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此刻她的脸上流淌着兴奋,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王多颖看孙碧凝心情好转,便告辞而去。过了片刻,桑霞来找孙碧凝。孙碧凝看是她,有些奇怪,刚要开口,桑霞把手指放唇上,用眼神示意她门外有盯梢的。

桑霞简单地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孙碧凝,孙碧凝吃惊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桑霞把洪望梅散发的油印稿子交到她手上,低声说:“不要害怕,望梅平安无事。她今天的行动会影响上海的新闻界,无论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记者,都被她感染了……”

孙碧凝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迫不及待阅读起来,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

桑霞安慰孙碧凝说:“在这么大的国际舆论压力之下,估计日本人不会对洪教授下手了。日本人收买了汪精卫,还想继续在中国收买人心,所以他们不会做因小失大的事。再说,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给三伯伯介绍了一个人,据说这是个手眼通天的日本女人,叫香子夫人,贪恋古董,钱财,不过也还剩下一点良心,她答应帮忙调解。”

孙碧凝泪眼婆娑地问:“那望梅现在在哪里?”

“在理查饭店,我的房间里。她怕您着急,所以我专门来跟您报平安。”

“她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她不能回家。日本人派了人把饭店的前门后门都看起来了,也把你家看起来了。他们可能不会明着伤害她,要绑架她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日本人特别记仇,望梅当着全世界的新闻界给了他们难堪,他们不会放过她的。”见孙碧凝忐忑无比,桑霞轻轻拉起她的手,“伯母您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孙碧凝反过来紧紧抓住桑霞的手说:“桑小姐,谢谢你!”

桑霞亲热地说:“伯母看你,这么客气!就像我姑姑一样,叫我小霞好了。”

孙碧凝擦了把眼泪:“好的,小霞。”

望着这位瘦小的女人,桑霞由衷感慨说:“我进门之前,特别紧张,怕您受不住这么多打击,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没想到您这么冷静,这么坚强。”

孙碧凝叹口气:“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撑得住,我总想着能撑过去就一定会有好消息等着。”

孙碧凝到女儿房间去给女儿找替换衣服,桑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注意到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放着洪望楠的照片:戴风镜、穿飞行皮夹克的望楠,显得那么英武,他站在飞机旋梯上,目光放得那么远,似乎在眺望地球尽头。她拿起镜框,注视着照片中的洪望楠,脸忽然发烫了。

去年夏天,她和三伯伯在会馆谈话的那个晚上,在电梯里他们偶然相遇,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短促的时间里,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一切似乎恍如昨天。

桑霞把镜框放回茶几,孙碧凝轻轻走了过来,伤感地盯着儿子的照片:“那时候望楠还在美国。那天,他考出飞行执照。听说望楠他们的工厂被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以为望楠……所以我就把他这张照片摆出来了。今天晚上,又听到无线电里说,望楠他们工厂的主要领导没有受重伤的。”

桑霞恢复了平静:“我也听说了。伯母,望楠的志向那么远大,中国现在又那么需要他,工厂里一定会保护他的……打仗时期,有时候消息会千差百错……”

孙碧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总这么安慰自己,打仗的时候,消息不能都信。”她把一个包袱交给桑霞,“这个包里还包了半斤五芳斋的松子糖,小妹从小就吃不够的。天晚了,你快点走吧。”

桑霞拿着包袱站起来:“那我就走了,伯母。”沉吟片刻又说,“假如有办法给望楠带信,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

桑霞对洪望楠的心思似乎比朋友间的关切更复杂和丰富一些,不过孙碧凝最近心事太多,倒也没多想。等桑霞走后,孙碧凝回到卧室发了半天愣,想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家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丈夫被日本兵抓去,儿子生死未卜,女儿有家不能回,越想越是凄苦无助,埋在枕头里压抑地哭起来。她本就是胆小的人,连日来的多重打击她实在承受不起,太需要哭一场了。

日本军方又对洪涧琛做了一天努力,希望能说服洪涧琛签下悔过书,结果是徒劳的,洪涧琛就像死人一样,紧闭双眼,对身外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这是他唯一可以保留的自尊,他决不愿丢下这份自尊。

平野瞪着洪涧琛被伤口和血肿丑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虚弱的老人,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感到难堪,由难堪而绝望,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洪涧琛被两个宪兵拖到天井刑场,扔在天井中央。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抬头贪婪地凝望着秋天的夜空,繁星流动,月光皎洁,这大概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似乎要把这美景看个够,这样才能无憾地离去。

“砰”的一声,天井一面亮起了探照灯,亮得残酷,抹杀了洪涧琛视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六个日本宪兵走上来,其中两个架起洪涧琛,向天井的一面墙走去。

一个宪兵端来一把椅子,把洪涧琛安置在椅子上,洪涧琛太过虚弱,身子根本坐不住,不断滑落下去。

洪涧琛不知刽子手在等待什么。他闭上眼睛,半躺半坐,喘息极不均匀——这种临终前的等待是最残酷的折磨。

又一个日本宪兵从门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索,两人来到洪涧琛面前,把他往椅子上扶正,用绳索把他的上半身捆绑在椅背上。绳索慢慢从上身绕到腿部,把他的腿和椅子腿缠在了一起。

洪涧琛的眼皮忽然抖动起来,越抖越厉害,嘴巴也微微张开了,他已经艰于呼吸。

捆绑完毕,两个刽子手退到四个同伙中。一声口令,六个宪兵整齐地对着捆绑在椅子上的洪涧琛平端起三八大盖。

洪涧琛鼻翼在急促翕动,嘴唇在急促颤动,似乎所有神经都感受到枪的口径里卧着的一触即发的子弹。

“呜”的一声,洪涧琛的耳朵忽然充斥着如同鸽哨般的鸣响……

那是他的幻觉,幻觉很快消失。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平野打开门,晃悠着慢慢走到洪涧琛面前,看着他跳动的眼皮、颤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时的期望和绝望多么耐人寻味,他阴郁地一笑,他喜欢观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平野的凝视,洪涧琛试探地睁开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经等在他对面。

平野拿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洪涧琛眼前抖动了一下:“现在愿意签名吗?”

洪涧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动了,坦然地接受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经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没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许你会非常愿意签名!”他一摆头,从身后走上来一个宪兵,为洪涧琛戴上一副眼镜,“这个有关你的去向,请你务必签名。”

洪涧琛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着一张释放书。他没看错,是释放书,不是悔过书。

午夜时分,洪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孙碧凝似睡未睡,被门铃惊醒,猛然从床上爬起,走出卧室,“哪一位?是望梅吗?”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孙碧凝悄声走到门口,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她镇了镇自己,嗓音恢复正常:“请问,哪一位?”

门外的应答沙哑、虚弱:“是我。”

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着手把门锁打开:“涧琛?”

打开的门外,洪涧琛靠着墙,半坐半躺。孙碧凝扑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着他走样的面容,轻轻撩开他的头发,他脸上多出几块伤痕。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起来。

洪涧琛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强撑着微微一笑:“Hello...Aren't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没有松手,无法遏制地痛哭。洪涧琛摇头叹息:“唉,人家要看见了……老夫老妻,难为情吧?”

孙碧凝彻底崩溃了,她将冲天的冤屈,作为女人的柔弱统统倾泻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