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霞是有故事的,她的故事跟桑霞有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此桑霞非彼桑霞,她并非和朱玉琼有血缘关系,但是她的确和桑霞有渊源——她们是一对很好的朋友。

此桑霞——她的本名叫叶荔红,她和桑霞是在从美国回新加坡的船上碰到的。那时候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桑霞第二次回国便在广州参加了共产党。抗战爆发后,她组织了十多批华侨青年回国参军。正是她告诉叶荔红,共产主义是最人道的,最合理的,也是最有诗意的主义,所以它应该是全人类最终极的理想。

叶荔红永远忘不了桑霞初次给她讲述共产主义时的神情,那张脸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双眼是那么明亮炽热。

桑霞第三次回中国的时候,多了一个伙伴,就是叶荔红,也是那次回国,她介绍了叶荔红入党。本来叶荔红打算留下来,到海南岛苏区或者留在广州搞地下工作。不过七七事变爆发了,组织派叶荔红回到吉隆坡,协助桑霞一块儿募捐和组织学生宣传抗日,而桑霞被派到了上海。

今年五月,在桑霞被派回上海之前,发生了意外,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在了船上。死的时候,叶荔红陪在她身边。

所以叶荔红现在做的工作,本来是桑霞的。那一封桑霞父亲写给朱玉琼的信,原本也是桑霞请父亲写的。桑霞闭眼之前,把那封信交给了叶荔红,说她姑姑家在法租界,活动比较自由。另外,躲在一个大家庭里,有利于自身掩护。

从那以后,叶荔红就变成了桑霞。她要替桑霞活完接下来的半生。当然,她本人也很喜欢桑霞这个名字。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是永远和青春、和美好密不可分了。

现在,桑霞成了“霞光生鲜果品批发行”的老板娘,明天批发行就要开张了。贺晓辉看着她,表情很郑重,很严肃,“桑霞同志,你来剪彩。”尽管他已经叫过她许多次桑霞,但是今天感觉很不一样,那感觉更多了几分敬意,几分寄托。

桑霞捧出一捧荔枝,轻轻放进旁边的竹筐。再捧出一捧荔枝,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贺晓辉。

贺晓辉干脆端起筐子,把荔枝一点点往竹筐里倾倒。一个沉重的胶皮袋被倒了出来,桑霞把袋子拿起来,找到了封口。贺晓辉将手里的刀放在她手中,她划开封口,从里面滚落出若干药瓶药盒。贺晓辉拿起两个瓶子,看了一下,都是磺胺类的药,主用来消炎的。还没有找到麻醉剂。他们开始辨别其他筐子的盖子。

安装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贺晓辉向电话走去,打趣说不会是订货的零售商吧,那也太快了。他拿起话筒:“喂?”听出是王沐天的声音,王沐天要找桑霞,他看着桑霞,说:“桑霞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可以转告她。”王沐天好像只愿意亲自告诉桑霞,便挂断了电话。

桑霞有些奇怪:“我跟阿沐说过,紧急情况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在没有教会他联络暗语之前,不能让他用这个电话。”贺晓辉警告说,“就怕他在电话上说跟我们组织有关的事。这个地方我们会长期使用,以后就是主要的联络点。这部电话尽量用在生意上,不然一旦被监控,联络点就暴露了。”

王沐天骑着自行车百无聊赖地在街道闲逛,发现三伯伯的秘密后,他第一时间希望找到桑霞,提醒桑霞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如今他们之间拥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桑霞信任,三伯伯要知道他告密,弄不好要哀叹家贼难防了。

车辆穿行间,王沐天瞥见一个坐在黄包车上戴墨镜的人很熟悉,他有些不太敢确定,但还是起了好奇心,于是悄悄尾随而去。

隔着不远,王沐天看到洪望楠拎着两个礼品水果篮急匆匆地走进弄堂。他刹住车,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陡然发现洪望楠身后不远的弄堂口书报摊上,一个正在看杂志的男人站起来,盯着洪望楠的背影。

那男人扬了扬手里的杂志,另一个男人就从马路对面的馄饨摊的板凳上站起,朝马路这边走来。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进公寓的大门。

王沐天看出来了,洪望楠已经被人跟踪了。

到家的洪望楠心烦意乱,原来母亲根本没有生病,这就是说他上当了,还欺骗了上级。他恼火地看着妹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是她搞出来的,两人吵了几句嘴,洪望楠忽然冒出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来,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孙碧凝大为光火:“你怎么可以这样骂你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商女吗?你父亲家四代书香,我们一生清高做人,养出卖笑的商女来了?你不止是骂你小妹,你连我和你父亲一块骂了!”

孙碧凝一年未见儿子,这两天听说儿子回上海居然不先回家,本来就不高兴,正好借机发一通脾气。

洪望楠却不知错,“妈,上海之外,就是血海火海,光是我们中央飞机制造厂,一场瘟疫就死了几百人!”

洪望梅有母亲撑腰,也插进来挖苦哥哥:“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该回家看看我们这些活人了?”

洪望楠越发气急:“今晚的会议有多重要,你根本不懂!中国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人,才濒临亡国的!”

孙碧凝的神色变了,“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声泪俱下地说:“你快走,我们麻木不仁,不配你来看。我们可耻,就因为我们还活着,还有吃的有喝的,就因为我们还会想念你,做梦都为你担心!只要我们好端端的,都不配你来看我们,非要到中风了,一口气要咽下去了,才值得劳你大驾,回来张望一眼!你快走吧!我和你爹不咽气,你不要回来!”

孙碧凝指责儿子不理解自己,洪望楠指责母亲不理解自己,再加上洪望梅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煽风点火,洪家顷刻间充满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这时,王多颖穿着稍嫌宽大的棉布连衣裙从浴室轻飘飘出来了。洪望楠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王多颖压抑住自己不去看洪望楠,淡淡说了一句:“我是来看洪家姆妈的。”想起下午的狼狈和委屈,又把脸扭向一边。

洪望梅眼泪汪汪地说:“多颖也是被我骗来的。我给你们大家作揖磕头,请原谅我的骗局、撒谎、轻浮、可耻……”说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通通”磕了两个响头。

孙碧凝痛心地对女儿说:“又要十三点了!快起来!”

洪望梅看着妈妈说:“你答应不赶哥哥走,我就起来。”

孙碧凝又是温情,又是哀伤:“这是他的家,他要不想走,我能赶得动他吗?”说完起身进了厨房。

王多颖上去拉洪望梅。洪望梅挣扎着用膝盖走路,往洪望楠身边靠拢:“你们大家都答应原谅我,我就起来。”像是诚心悔过,又像是撒娇耍赖。

王多颖起了中和作用,洪望楠看到她,怒气全没了,走上前跟王多颖齐力拉起洪望梅:“我嘴巴干死了,小妹给我再倒点冷开水来好吧?”

这话很灵,洪望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厨房跑去。

一场家庭大战陡然走向和平,到了吃西瓜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圆餐桌边已经是谈笑风生了。孙碧凝是个讲究的人,西瓜一切八瓣,四分五裂的,她认为不吉利,所以特意用一把细长的刀在瓜皮上开了个方形口子,然后拿起一把长柄银勺子,伸进去,勺子转一圈,从里面舀出圆圆的一块鲜红的瓜瓤,放进玻璃盆,又是一大勺……

吃瓜的时候,洪望楠揭穿孙碧凝说:“你以为我回上海那么多天,一直跟阿颖在一起,就是不回家,把没过门的老婆看得比亲老娘还重,所以你吃醋了……”

孙碧凝被儿子点中,但笑着抵赖:“瞎讲!我吃你老婆的醋,成什么话了?”说着还偷偷瞟了一眼王多颖。王多颖垂下头来,还是不愿跟洪望楠讲话,她气性大,受了委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掉的。

王沐天围着洪家公寓上上下下观察了半天,见那两个男人偷偷摸摸埋伏在洪家附近,似乎马上要采取什么行动。不由得着急,跑到街边的电话亭给洪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孙碧凝,孙碧凝听说有人盯梢,心神不宁起来,王多颖一听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便抢过话筒:“阿沐,出什么事了?”

“你也在洪家姆妈那里?……好了,我现在确定这个客人是谁了。”王沐天喘了口气,“刚才在马路上看到他戴着墨镜,没敢认。你叫他暂时不要出门,我马上想办法营救他。天黑了就好办了。再会!”听这口气,王沐天不简单,像做大事的人。

王沐天给他的小伙伴打电话简直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他吩咐小刘:“这场行动必须成功,明白吗?你挂掉电话马上去郑福海家,通知他参加行动。我这就给高翔家打电话。能借到自行车尽量借!万一借不到车,就偷。”

给小高打完电话,王沐天估摸着桑霞应该在家吃晚饭,就把电话拨到家里。三伯伯接了电话,王沐天一听是三伯伯的声音,立刻装着咳嗽,咳得像个病夫,然后一只手卡住喉咙,卡出一口宛若别人的嗓音,说起福建土话来:“请问,啊,桑霞小姐在吧?”

三伯伯问:“请问哪里找?”

“我是大华洋行啊,跟桑小姐约一下应聘面试的时间!您是桑先生吧?麻烦请你家小姐听电话,好吧?”

三伯伯说:“好的,请你等一等。”

听到桑霞接电话,王沐天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小霞姐姐,是我,不要出声,听我说!你放下电话马上到高恩路12弄来,我在弄堂口等你,事情太紧急了,我不能在电话上跟你说。”

桑霞恭恭敬敬地配合:“请问先生,你把洋行的电话告诉我吧。我怕到时候找不到路,随时给你打电话……”王沐天报了电话亭的号码。

约莫十几分钟后,桑霞的电话打来了:“是我,发生什么事了?”

王沐天开门见山地说:“你赶快搬出去,不要住在我家了。”

桑霞有些不解:“我是要搬走,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到底怎么了?”

“今天新加坡打了电报来,三伯伯接到的。我偷看到了。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性命交关的事,来不及跟你细说。你最好今天夜里搬走,万一三伯伯真是你猜想的那种人,你会出危险的!”

桑霞声音有些变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高恩路12弄,洪望梅家的马路对过。”

“你说的性命交关,是谁的性命?”

王沐天的声音带着浓郁的伤感,像一场告别演出:“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小霞姐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牺牲了那么多回国来抗日……我喜欢你。挂了,再见。”

桑霞紧张起来:“阿沐!”

“记住,不要回我家了。要是……万一我们以后见不到了,别忘了你有个叫阿沐的朋友。”王沐天说完,不容置疑地挂了线。

小刘、小郑和小高三个伙伴骑着自行车从马路另一头迅速向王沐天靠近,王沐天和他们一一郑重握手:“今晚的行动,事关生死。一个从抗日前线回来的英雄正在被特务盯梢,现在特务可能会把他抓起来。他正在执行中美合作的一项宏大工程,是抗日反法西斯工程,是一个绝密计划,假如日本鬼子抓到他,对我们中国的损失会大得不堪设想。我们的行动,就是营救这个英雄。”

三个男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上足了发条。

王沐天严肃地打量着伙伴们:“但在行动之前,大家先听完我的忠告:这次行动是危险的,假如你们不情愿,不是百分之百的情愿,现在可以退出行动,我不会怪你们的。”

三个伙伴兴奋的眼神似乎要把黑夜照亮:终于有个像样的行动了。大家纷纷举手表决,愿意参加行动。

王沐天看到他们的决心,以领导人的高姿态表示赞赏,针对三个伙伴各自的特点,他制定出一套行动计划。

他转向小刘和小高,严峻地打量他们一眼。

“你俩个子高,力气大,去做一件体力活。那座楼的楼顶上,有一个消防柜,里面放了一卷消防水管,你们两人上去,把消防水管系在楼顶的避雷针上,再把水管放下来,让水管达到七楼南边的一个阳台上。七楼的南边一共有四个阳台,从西边数第二个阳台,我会在他家阳台上接住水管。”

他又转向小郑:“你去把盯在他家门口的特务撵走,办法你自己想。耍泼皮无赖,装疯卖傻你都内行。”

任务分配完毕,王沐天说:“好,现在我们就是同志了,大家发誓,假如被特务抓住,不准背叛其他同志。”他伸出手,其他三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在他的手上。

桑霞来到贺晓辉的住处,通知贺晓辉自己的身份被三伯伯发现了。贺晓辉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觉得是个威胁,既然三伯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倒不必自乱阵脚,先看对方反应再做计议。

听说王沐天要搞一场营救行动,贺晓辉不以为然地笑了,说王沐天只不过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又想当他的孤胆英雄了。但是桑霞却不这么看,桑霞凭直觉断定,今天王沐天做的事会很不寻常,所以她必须要赶去和王沐天会合。王沐天疯了,桑霞也跟着疯了,这让贺晓辉感到愤怒和震惊。看着桑霞在夜色中渐渐消失,贺晓辉扔掉了烟屁股,开着那辆中型卡车,追上了桑霞的自行车。

桑霞坐进驾驶室问他:“怎么忽然心软了?”

“我心软?”贺晓辉不同意桑霞的说法,“我跟着你去,是要确保你不会被捕。假如你被捕,我至少要亲眼目睹,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供出我之前转移,也通知其他同志转移。”

桑霞冷笑:“你的冷酷太动人了。我猜你也想亲眼目睹阿沐被捕,或者在他被捕的时刻给他一枪,免得他进了日本宪兵队出卖你。比流氓还冷酷!”

贺晓辉也冷笑:“学生就是学生,人情味,学生腔,小资小调。”他似乎有意提醒说:“我远比你们想象的冷酷,必要的话我先给我自己一枪。”

桑霞反诘:“革命者要是这样勇于死亡,急于死亡,革命有什么意思?”

贺晓辉两眼平视前方:“革命者要革的命,包括你们这些学生的小资情调。”

“你打算怎么革我们命?”

“比如说,今晚你我活下来之后,会给你一个处分。”

卡车在洪家公寓附近的街道停下,桑霞和贺晓辉同时跳下来,贺晓辉扫视一眼周围,把地形记下来,吩咐桑霞穿过马路,到对面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观察情况。桑霞点点头,向马路对面走去。贺晓辉注意到桑霞的双腿有些僵硬,显然有些紧张,不禁暗暗摇头。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晃悠着走到洪家公寓弄堂口,忽然看到一个浑身直冒烟的男人从公寓楼门里窜出来,哇哇地叫着。

这正是擅长耍泼皮无赖的小郑的杰作。在公寓走廊里,他提着酒瓶撞到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酒瓶碎了,里边的烧酒全洒在男人身上,然后一通胡搅蛮缠,气急败坏的男人果然中计,提着手枪跟着他来到楼梯口,趁那男人一个不提防,小郑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酒精灯,向男人抛去。酒精灯在男人身上炸开,于是该男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萤火虫……

守在弄堂口的盯梢者显然要比同伙机灵,他冲愚蠢的同伙大吼一声:“还发嗲呢?我们中计了!快起来,你盯着这个门,我上楼去!”

弄堂口的盯梢者是我们已经认识的老唐,他冲着同伙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冲进了公寓电梯间。

等老唐到洪家门口的时候,腰缠消防水管的洪望楠已经顺着阳台爬到了五楼。水管是王沐天准备的,他还给洪望楠准备了一顶柳条编织的安全帽,想得很周到,假如有住户看见他,就说是检修水管的。

在小郑和暗探纠缠的间隙,趁走廊无人的时候,王沐天悄然进入洪家,此时小刘和小高已经在楼顶上固定好消防管。小高拽住消防管的一头,小刘在楼顶边沿抓住管子,负责管子垂降的流畅。为防万一,王沐天把管子在洪家阳台的铁栏杆上又绕了一圈。这样等于在这里加了一道保险:万一楼顶上吃不住力,或者管子在水泥上磨断了,可以随时启用这长出来的管子。

缠在铁栏杆上的管子很快起到了作用。洪望楠爬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时忽然下不去了,管子被卡在一根从五楼阳台支出来的钢管的缝隙里,他六神无主,焦急地蹬着双腿,企图挣脱这种危急狼狈的境地。王沐天从洪家阳台伸出头来:“卡住了!望楠哥哥,稍微等一等!”

王多颖拿了一把菜刀跑到阳台,王沐天指着从五楼垂下的管子说:“从那里割断!管子尽量留长一点儿!望梅,你来帮我,我们俩一起拉住这个!”

王多颖踮起脚尖,用菜刀在管子上来回拉动,这需要浪费一点时间,因为橡胶和帆布交织的管壁很难割断,而她的气力也实在不够大。

一个少妇从二楼的阳台出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吊在空中的影子,吓得尖叫起来:“救命啊!强盗来了!”

洪望楠狼狈地解释说自己是检修水管的,少妇根本不听,边喊边跑向另一间房,惊慌地抱起床上的婴儿,拿起自己的皮包,又抓起梳妆台上的手表和戒指,冲出门,下了楼梯跑到大门,神经质地大哭大喊:“有强盗……救命啊!强盗乘着云梯下来了……飞檐走壁的强盗!”

守在大门的倒霉男人一把揪住少妇:“你说什么云梯!”

少妇看见他烧去了头发和眉毛的焦黑的脸,还赤着上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是大吃一惊:“不要碰我!”

男人仍然揪住她问:“飞檐走壁的强盗在哪里?”

少妇拼命挣脱了他的抓握,抱着孩子跑开了。

菜刀终于把消防管子割断了,王多颖松了口气,握刀的虎口有了一道血痕。

王沐天和洪望梅也不轻松,现在洪望楠的全部重量都悬在他俩手里,两人的双手由于用力过度几乎痉挛,指甲盖的颜色变成死白色。

终于,伴随着铁栏杆发出的轻微声响,绕在铁栏杆的管子开始徐徐向下垂降,管子绷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把铁栏杆一点点拉弯了。洪望楠的双脚渐渐跟二楼阳台平行。

王沐天和洪望梅拉住管子,由于吃力,两人都是龇牙咧嘴。洪望梅气喘吁吁地说:“沐天……你还没有答应我……”

王沐天同样气喘吁吁:“答应你什么?”

“我跟你一起抗日啊!我说过,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延安,我就去延安,你去重庆,我就去重庆!”

洪望梅是缠上王沐天了,到这个时候她还没忘这个,王沐天不耐烦地问:“我死呢?”

“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洪望梅很决绝。

管子已经用到尽头,王沐天和洪望梅看到洪望楠在距离地面一丈的阳台上落了脚,暂时脱离了危险,马上赶回到客厅。“通”一声,洪家大门从外面被撞开一条缝,露出窄窄的老唐面孔,他拼命地推门,门缝在一点点加宽……

老唐是一个合格的盯梢者,他在门外一边推门,一边还不忘给房间的人上思想课:“我知道你们都在门那边,子弹是可以穿过门的,我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房门用一张圆餐桌抵着,那是王多颖推过来的,现在他们四个人正用肩膀拼命抵住桌子,王沐天忽然吩咐大家:“放开!”四个人同时撒手,猛地向后退去,老唐和餐桌一块儿倒进室内。

老唐不愧是训练有素,反应非常敏捷,他嗖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发现房间四个人全瞪着他。

他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的面孔,又扫视了一下公寓的格局:每一间房都紧闭着门。他冲到书房门口,一脚踢开门。结果让他非常生气:没有找到洪望楠!

洪望楠看到楼下的贺晓辉,绝望了。他忙活了半天,居然还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贺晓辉冲着他喊:“跳,没关系!”他冲上前去,举起两手,“是王沐天叫我们来营救你的,跳吧,我保护你!”

原来是自己人。洪望楠擦了把冷汗,松开手往下跳去,贺晓辉使他软着陆,两人顺势在地上来了个翻滚,缓冲了冲撞力。

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对贺晓辉说声谢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不许动!”两人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膊的、满脸焦黑的男人正用手枪口对着他们。他慢慢靠近他们,开始搜身,他从贺晓辉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一把手枪,然后把贺晓辉推到一边,继续在洪望楠身上摸索。

贺晓辉突然从小腿内侧的短袜里抽出一把匕首,闪电一般反扑过去,正刺在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他出手干净利落,这正是一个老游击战士的身手和机智。

但那男人也向贺晓辉开了枪,贺晓辉不退反攻,迎着他扑了过去,又补上一刀。

正在洪家四处搜索的老唐听到楼下的枪声,马上冲到阳台去了解情况,他看到他的同伙已经倒下,贺晓辉正在用匕首割断洪望楠腰上的消防管子,不由大怒,对着楼下连连射击。枪声引得远近的警车拉起警笛,朝这里汇拢。

王沐天看老唐如此嚣张,举着一把椅子想冲过去跟老唐拼命,被孙碧凝紧紧抱住。

贺晓辉背后中弹,躺在血泊里,洪望楠将他背起。

被贺晓辉匕首刺中两刀的男人还没死,居然从拐弯处慢慢爬了出来,举起手枪,对准了洪望楠和贺晓辉……

“砰!”一声枪响,倒下去的不是洪望楠,却是开枪的人。他努力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连衣裙的身影向自己飘来。

是桑霞,桑霞在他背后开了一枪。

桑霞失魂落魄地看着正在抽搐的男人,那男人两眼瞪着她,突然头一歪,死不瞑目地咽气了。

桑霞看着陌生的死者,表情显得很奇怪,忽然向大门外跑去,到了大门,她回过头,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这才又转身跑去……

后来,王沐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是曾经在运动会获得过射击冠军的桑霞第一次向有生命的物体开枪。开完那一枪之后,她接下去的好几个夜晚都失眠了。

同伴死了,老唐回过神来:洪望楠就在楼下!他疯狂地向洪家大门扑去,很快到了楼下,向弄堂口跑去。不过让他绝望的是,卡车已经开动。但尽管如此,作为一名有职业精神的跟踪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必须继续追!

眼看卡车距离他越来越远,老唐越来越没信心,但是街上的红灯重新点起他的希望:卡车刹住了。

洪望楠发现老唐跟卡车的距离迅速拉近,天真地对桑霞说:“这是法租界,街上这么多人,他不敢公然开枪!”

“你小看日本人雇的奸细了。”坐在驾驶座的桑霞忽然紧踩油门,向仍然亮着红灯的交叉路口闯去。

侧面一辆轿车开来,“吱”一声尖叫刹住了,中型卡车在轿车面前飞驰而过。

洪望楠敬佩地朝冷静果敢的桑霞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也是桑霞第一次闯红灯。

老唐举起枪,对着卡车的后轮连连射击,他的枪法并不优秀,只有一颗子弹打在车厢后挡板上。他终于放弃了追逐,站在马路沿上牛喘。

当巡捕房的车来到弄堂口的时候,王沐天的三个小伙伴已经扬长而去。他们低声地合唱起《毕业歌》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似乎有心灵感应,王沐天在洪家阳台上,也在轻哼着《毕业歌》。

无数的青年学生听到这首由田汉填词、聂耳作曲的抗日进行曲,都会被深深打动,无数年轻的他们高唱着《毕业歌》,从此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

孙碧凝走到王沐天身后,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他回过头,看着她:“望楠哥哥脱险了。”

“你怎么知道?”

王沐天轻声说:“我知道。”微笑慢慢在他脸上出现,穿过黑暗,他似乎看到前方的桑霞也在朝他微笑。

老唐累坏了,想起死去的同伙,更是无比沮丧。这次行动损失太惨重了,他大意了,明显低估了对方。他看到一辆警车突然从一条弄堂口开出,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巡捕们是冲他来的。他拔腿便跑,一转身拐入一条小弄堂。

警车进不来,老唐略微放慢了速度。终于穿出弄堂口,还没分辨出方向,一个安南巡捕就从侧面扑上来,枪口指着他。他赶紧举起双手,巡捕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由分说地先给他几警棍。他被打得昏头昏脑,嗷嗷直叫,身体也软了,顺着墙根躺在地上,安南巡捕从他腰带上抽出一支驳壳枪。

另一个安南巡捕从弄堂那头追过来。老唐吓坏了:“你们快去追卡车……车号是沪×××××……人是他们打死的,不是我!”

两个安南巡捕相互看看,相互补充对于中文的理解,嘴里说着越南口音的中文:“再说一遍!”

老唐一下子爬起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安南巡捕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飞快地给他戴上手铐。

“再说一遍!”

桑霞两手握着方向盘,打开的车窗灌进夜风,将她的短发吹乱——这是洪望楠隔着半躺的贺晓辉看到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他对女性的经验里头一次出现的。比起他认识的上海姑娘,她似乎多了一份自然和自在,少了一份年轻女子天性里带出来的扭捏,他甚至没想到王多颖,因为王多颖也只是众多上海姑娘其中的一个。

贺晓辉呻吟了一句什么。桑霞看见他右边的衣服已全被血染透,焦急地皱起眉,低声说:“好的,我马上找地方停车。”

“他说什么?”

“换车牌。以防这个车号刚才给人记住。”车子拐入一条小街,桑霞稳稳地踩下刹车,迅捷地跳下车,又绕到车尾,拉开车厢后挡板,从上面拿下一个旅行皮箱。

洪望楠盯着桑霞的背影,忽然说:“给我。”

桑霞回过头,洪望楠已经站在车尾,她把皮箱递给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在桑霞的眼里,洪望楠的气质中透出一种独特的教养,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着的细腻和多情。他脱下亚麻西服,桑霞接过来,似乎这陡然增进的亲近使两人感到一股男女间相吸的张力,也似乎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他们以各自的本能已建立起信任,抑或生发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洪望楠蹲下来,打开箱子,发现里面除了所有修车的工具之外,还藏有一块车牌。他抽出车牌。

桑霞问:“会换吗?”

洪望楠回过头,微笑一下:“你会吗?”

桑霞也微笑一下:“急了我什么都会。”

“那我也一样。”

两人的对话隐藏着一种心照不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较量。

洪望楠换车牌,桑霞到驾驶室去给贺晓辉止血。一个不大的手电筒放在挡风板上,桑霞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着贺晓辉的伤势,她抽了一口冷气,贺晓辉的伤势太严重了。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嘴唇发青,费力地问桑霞:“你……行吗?”

桑霞让自己恢复平静:“行!”她拉开车抽屉,看到一把粗大的剪子,剪子显然不是准备用于眼下的情况,不过已经顾不了太多。面对一大片鲜血,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贺晓辉轻轻呻吟一声:“不能停车太长时间……危险……”

桑霞加快动作,她剪开贺晓辉浸透鲜血的衣服,将他的衬衫剥下来。

“压紧伤口……止血……”

等桑霞做完绷带,洪望楠也已经换好车牌,他看到驾驶室里一片血的世界,贺晓辉痛得满头冷汗,他提出建议说:“找一个外国人的私人诊所,让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马上打断说:“不……要,太……冒险……”

洪望楠跳下车,点上一根烟,四周似乎很安静,他慢慢溜达着向前走去,忽然看见从街的尽头走来两个华人巡捕。他回头看了一眼卡车,迎着他们走去,还一面大声打招呼:“二位巡逻呢?”

巡捕甲把手电筒照在洪望楠脸上:“你在那儿干什么?”

洪望楠走到巡捕面前,大声说:“在找路呢!迷路了!”他这是在向桑霞传达危险信号。

桑霞手里的动作开始慌乱,贺晓辉已经恢复了一点气色,他吩咐桑霞:“下车……告诉巡捕……你们是搭我的车……从火车站过来……”

“为什么?还有你怎么办?”

贺晓辉轻轻摆摆手说:“我……有办法,快去照办……以后再跟你解释……”

桑霞站在车轮上,伸手够到卡车厢内那个装修车工具的皮箱。然后跳下车,一手拎皮箱,一手摇着檀香折扇,袅袅婷婷地朝望楠和巡警走去,一面不耐烦地扬起嗓子:“哎,你问清楚了吗?问个路问这么半天!”

洪望楠心领神会,他掏出香烟,递给两个巡捕,回头对桑霞喊:“这不正是在打听呢!”

巡捕乙注意到桑霞和身后的卡车,巡捕甲:“这是你们的车?”

桑霞按照贺晓辉的嘱咐回答说:“是我们从火车站搭来的车。”

“火车站?”巡捕甲捏亮手电,卡车刹那间成了电筒光圈的靶子。

桑霞紧张至极,手里晃动的折扇静止在半途中,她和洪望楠紧急地交流了一个眼神,似乎为了安慰她,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跟着巡捕朝卡车方向靠拢。

穿上洪望楠的亚麻西服的贺晓辉此刻坐在方向盘前面,嘴里吹着《好一朵茉莉花》的口哨,手指头上夹着烟卷,怡然自得地等着巡捕的接近。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能够让自己忽然做到如此镇定的,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在强烈地支撑着他。

没有人注意到疼痛和紧张使烟头上顶着的长长一截烟灰瑟瑟抖颤,而他刚刚坐过的地方,胶皮座位上汪起一洼血,一道血的细流正从胶皮座位上滴落到地上。

两个巡捕走到卡车前面,手电筒照在车牌上。巡捕乙掏出一张烟壳,上面记着一个车牌号:沪×××××。

贺晓辉扔掉手里的烟头,对桑霞和望楠招呼着:“把二位送到了,我该走了。”说完便打燃引擎。巡捕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卡车已经全速前进了。

洪望楠冲着卡车喊了一声:“谢谢了,师傅!”

桑霞假装抱怨:“还谢他呢?两块五!可以坐五次黄包车!都说上海人欺生,今天领教!只要不是上海人,他们都叫乡巴佬,我们从国外回来的人,他们也当外地人看,也叫我们乡巴佬!”

卡车很快便消失在小街的拐弯处,桑霞和洪望楠唠唠叨叨沿着小街走去,他们终于摆脱了危险。

洪望楠眉头紧锁:“老贺不知怎样了。”

桑霞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他会坚持把车开回去的。”

洪望楠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问……老贺为了我,差点丢了命。我想报答,都不知道他是谁。心里过意不去。”

桑霞淡淡地说:“你只要知道我们是阿沐的朋友,就可以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正好扭过头来看自己。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使路灯忽而昏暗,忽而明亮。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间那种特有的张力又出现了。桑霞欲接过洪望楠手里的皮箱,洪望楠却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上。

两人拐上霞飞路,前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那里是巴黎大剧院,剧院里传出悦耳的音乐,一片歌舞升平,让人不敢相信我们的主人公在前一刻经历的流血和出生入死。

许多黄包车和马车聚在舞厅门口等生意,红男绿女们余兴未尽地走出舞厅,坐上各种车辆。一辆马车得得地跑过来,洪望楠朝他招了招手,车夫轻声吆喝着马匹,车停了下来。洪望楠说:“我送你回家吧。”

桑霞轻声说:“不用了,你也该回去了。”

洪望楠稍微搀扶了一下桑霞,“这么晚了,没有正派女人单独回家的。别忘了,这是上海,数不清有多少种类的女人。”等她上了车,他从另一边上来,坐在她身边。马车得得地上路了。

桑霞坐在马车上揶揄洪望楠:“你好有意思!好像你不扶我,我就上不了车。”

洪望楠柔声说:“这是上海。假如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上车没人扶,人家看上去就会觉得不舒服。”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是却并不觉得闷,沉默好像更能够集中精力去感受对方。

桑霞打破了沉默:“阿沐跟我谈过你。他很崇拜你。”

洪望楠略显歉意:“我也不能跟你谈我的事,你不在意吧?”

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就是……就因为从阿沐嘴里知道那么一点,我们今天才冒险营救你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在为中国造飞机。中国应该造出最好的飞机。”

洪望楠吃了一惊,没想到桑霞居然知道他是造飞机的。马车来到一个路口,洪望楠大声对车夫招呼:“向左拐,去古神父路!”

桑霞立刻大声改变他的指令:“不要拐,一直走!”

“你不回你娘娘家?”

“我今晚不能住在那儿。”

洪望楠看看手表:“那你去哪里住?这么晚了……”

桑霞微笑:“这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也别在意。”

洪望楠盯着桑霞:“你想让我现在下车吗?”

桑霞又笑了一下,点点头。

马车停下来,洪望楠看着桑霞:“我们还会见面吗?”

桑霞摇摇头:“不知道。”

洪望楠顾不上掩饰他的不舍,突然伸出手。桑霞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说不定还会见面的。”她又笑,却说出突兀的一句,“比如说你跟王多颖办喜事的时候,我会来喝喜酒啊!”她这话好像是在提醒洪望楠,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洪望楠有些惊讶,“谢谢!”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下电话号码,撕下那一页,交给桑霞,“这是我的电话,除了阿颖和另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帮助,一定给我打电话。给我一个机会,报答你们。”

洪望楠跳下车,企图收回内心那份妄想,不去看桑霞一眼,转向马车夫,递给他一张钞票:“这是车钱。小姐会告诉你她要去哪里。”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洪望楠这才回过头,站在路上目送,霓虹灯使马车和乘车的女子一忽儿红一忽儿紫。桑霞终于在五六十米之外回过头,这个回头,似乎就是他痴心等待的。

在法国巡捕房的拘留所待了俩小时,老唐被看守推进一间屋子,一个巡捕指着桌上的东西对他说:“你的东西清单在这里,你清点一下,不少东西的话,就麻烦你签一下名。”

看见自己的裤带、鞋带、皮夹子、墨镜、帽子一一摆在登记桌上,老唐疑惑地抬起头:“还有……”

巡捕瞪了老唐一眼:“哦,那把枪你就别想了。佩带没有执照的枪支,你走出去一条马路,还会被抓起来。”

老唐郁郁寡欢地拿过自己的皮夹,揣进裤兜。走出巡捕房,大门打开,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左边毫无声息地驶来,停下,门从里面打开。

老唐回过头,他认出了轿车,并飞快地走过去。

平野谷川从车的后门下来,老唐来到他面前,他不动声色地给了老唐两个耳光。打完他之后又钻进轿车后门。老唐捂住腮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解释说:“我们的意图不知怎么提前暴露了,假如我当时不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洪望楠很可能从此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谁要想躲藏起来,没有比躲在上海人口里更容易!”

平野哼了一声:“难道他现在没有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痕迹全无。”

老唐无话可说,还有些委屈:“我还损失了一个人。徐宝来就那么没了……”

两人沉闷了一会儿,算是给死去的同伙默哀。平野下结论说:“这就更说明你做事太不漂亮。”他接着给老唐上课,“办一件事,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情报,或者做贸易,或者是干你们这种自称私家侦探的,都应该把事情做漂亮。这是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的区别。我们喜欢把事情和东西都做得尽量漂亮。”

老唐是个好学生,很恭敬地点头说:“记住了。”

“所以你要的报酬,我必须给你打折扣。”

老唐简直有些悲愤了:“线索我已经抓到了!”

“宝来的抚恤金,你的保释金,我一下子就是三四根条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钞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给你的报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丧着脸说:“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会他,用日语告诉司机停车。车停下来,老唐的手伸向门把,但不甘心地又扭过脸说:“你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想雇我,报酬都比这个好,我都谢绝了!”

老唐的威胁显然没有多大杀伤力,平野根本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鄙薄地一笑:“你也可以谢绝我。”

弹子台上的弹子被一击即中,纷纷滚散。上海会馆内,凡达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弹子。凡达伦是荷兰人,在他身旁,还有中国人三伯伯和法国人法尔福。他们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娱乐消遣。三伯伯是谈判高手,这种场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经心,彼此能够放松警惕,私人之间的感情因素便会成为生意主导,合作成功的几率自然也会比谈判桌上高得多。

法尔福说:“今天晚上抓的一个中国人,刚进拘留所就被一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一大笔钱。谁给的钱?当然是日军的钱。现在的日本商行,不说每一家都是日本间谍站,至少一家一个间谍站。有的是特高课直接豢养的。”

三伯伯很仔细地聆听着,不过一个女客人打断了他的聆听,法尔福看到那个女人,两眼马上直了,放下球杆随其而去。

凡达伦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应该去我们荷兰,那里是裙子追你。”

三伯伯摆好击杆子,瞄准。

凡达伦拍拍三伯伯的肩膀问:“对了,我有个老朋友,是个飞机掮客,经销欧洲好几家飞机制造公司的飞机。他很想了解现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能弄到资料的话,他出的价钱还算诱人。”

三伯伯依旧紧盯着弹子:“多诱人?”

“那要看你资料的质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一杆,球在台面上走着它们宿命的路线,最后,一个球落袋了。凡达伦拍起手来:“好球!”

随后凡达伦打了一杆,球只是忙碌地滚动一阵,显然他已经无心打球了。放下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吧?假如谁给国民党空军投资一亿美元买飞机,就会有三千万的回扣落进大大小小的腐败官僚口袋里。至于买来的飞机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胜仗,他们是不问的。”

“这我比你清楚。我给不少此类腐败官僚做过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这个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是要计划向国民党政府高层兜售中央厂在以后几年里无法制造的飞机。战争是个让大家发财的机会,可战争的变数太大。有钱一定要早赚……”

三伯伯表示非常认同:“早赚钱,早收手,早早找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地去享清福。”

“所以,你能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的话,我的朋友可以让你赚到一笔让你早一点接近世外桃源的钱。”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小的诱惑。这时洪望楠走进来,看见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一惊,但马上笑眯眯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杆子递给望楠:“你也来散散心?”

洪望楠勉强笑笑:“越想早点休息,越睡不着。”睡不着肯定有原因,不过他自然不肯说。

三伯伯点点头表示理解:“替我打两杆,我去给你要一杯喝的。”他招呼凡达伦,“这是我的晚辈,你手下留点情。”

这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吧台上挤满了人。幽暗的灯光里,十多对男女在扭摆舞动。

三伯伯跟酒吧服务生招呼着,他指着酒水单,点了一杯酒,洪望楠走了过来。

三伯伯环顾四周,对洪望楠说:“蛮好,把阿颖一块儿带来玩玩。”

洪望楠话中带刺:“这么贵的地方,上海有几个人来得起?”

三伯伯似乎讨到一点无趣,僵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来,“没心思。想到我们的同事风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国之将亡,这里的人却照样打球,跳舞……”

服务生把一杯酒放在吧台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说:“听阿颖说你喜欢轩尼诗,所以给你叫了一杯。来,为你和你们将来的成功——”两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顿住,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洪望楠点点头。两人轻轻碰杯,各自饮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说:“谢谢三伯伯。”

“不谢。难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转移话题,“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句话,有意思,说你想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平时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许只要几天,也许只要几分钟。”

洪望楠听到桑霞的名字,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观察着洪望楠:“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可你的心性,我一直没看出,刚才这几分钟,我好像一下子看出你这个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桑霞是谁。”

洪望楠脱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识到不妥,当即住口。

三伯伯却并不放过他:“你怎么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辞:“从阿沐那里知道的……”似乎是担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饮酒。

三伯伯发出一声轻微叹息:“是个难得的女孩子,可是见地又不像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不是一般的女子哦。”

洪望楠渴望听下去,又害怕听下去,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亲密地凑到洪望楠耳边,笑了一下:“有时候我就想不通,她们那个主义,怎么尽网罗一些像桑霞那样可爱不俗的人,还有阿沐,好像也给他们的主义网罗进去了。”

三伯伯这话是在试探,洪望楠却没有察觉,他摇摇头:“可惜我对任何主义都没兴趣。”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哪天也就为了那个主义造飞机了。”三伯伯这话已经不是试探,几乎是挑明了。

但洪望楠还是没有听出来,他愣愣地说:“哪个主义让我安安心心为人道主义造飞机,我就相信哪个主义。”

两人沉默着。洪望楠一口饮尽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务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

三伯伯笑笑:“当然是回到你们工厂去。”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轩尼诗。洪望楠喝了一口酒说:“这里的工作一结束,我马上就走。正要投产的飞机需要我带起一批年轻工程师来。”

三伯伯眼睛亮了一下:“对你们这行,我是门外汉。是作战的飞机吗?”

洪望楠点点头:“属于战斗机。现在厂里生产条件还很差,减员很厉害,所以产量受到很大影响。对不起,这些话我不该跟外人说的。”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站起来,“好在三伯伯不是外人。晚安,三伯伯。”说完转身向会馆外走去。

三伯伯看着洪望楠的背影。凡达伦走到吧台边,有些好奇:“这小伙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