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锅店出来,我浑身乏力,冷汗浸湿了我的内衣。我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报案,我知道公安局的规定,失踪时间不超过四十八小时警察不管。我也不敢对两家老人说,告诉他们等于要他们的老命。我自己去找,虽然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不大,可是要真的找个人,其难度虽然比不上大海捞针,也跟在西湖里捞针差不多。

会不会出了车祸,叶笙楠这阵正在交警队或者医院里?虽然这不太可能,因为如果真是那样,叶笙楠不会不打电话找我,可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拨打了110,请求他们查一下从昨天夜里到今天这阵为止,有没有车祸,我把叶笙楠的车号报了过去:“就是这个车号,请你们帮忙查一下。”

110倒挺好说话,效率也高,片刻就给我回了电话:“没有你说的那个车号出车祸地记录。”

我蒙了,我实在想不出叶笙楠会出什么事儿,会不会让人家绑票了?这也不是不可能,她的火锅店生意红火,在市里名气挺大,有好几个连锁店加盟,弄不好哪个穷疯了的家伙瞅准了她要在她身上下手捞一笔。想到这个可能,我蹬着自行车朝公安局奔,我想起我在公安局还有几个熟人,比方说曾经把我从舞厅保安的围殴中解救出来的二牛子,现在已经混成了公安局分管刑侦和治安的副局长,还有那个曾经把叶笙楠铐在院子里要罚款的派出所所长,这些人虽然平常没什么联系,可是有老关系在,真的有麻烦事找到他们头上,他们绝对不会行政不作为。

想到他们,我又有了精神头,腿也有劲多了,蹬着车子飞快地朝公安局跑。还没到公安局,手机响了,我连忙跳下车掏出手机看看,号码居然是叶笙楠的,我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精神却顿时松弛下来,我断定她安全无恙,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接听手机,这会儿看到了手机上未接来电的提示,便马上回应了。

我连忙接听:“你跑到哪个老鼠洞里去了?差点把我吓死,我还以为你让人家给绑票了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让人给打断了,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你是谁?”

我蒙了,这明明是叶笙楠的号码,怎么会是男的打电话呢?我反问他:“你是谁?这是叶笙楠的电话,怎么在你手里?”

对方告诉我,他是警察,又再一次追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警察,犹豫间,对方又说话了:“我是市交警支队直属中队的交警,请你告诉我你的身份。”

我说:“我是杨伟,你真的是警察?”

对方愣怔一下,然后严肃地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这里发生了重大车祸,我们正在执行公务,这是伤者的电话,我们看到上面有未接电话,才拨过去的。”

我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的名字就叫杨伟,你让叶笙楠接电话。”我觉得很受伤,对方肯定听到我的名字误解了,过去人们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产生误解,现如今随便一个人都会产生误解,好像跟我名字谐音的那个词儿,已经成了时代的流行语、关键词。

对方说:“你说的叶笙楠是不是女性,驾驶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车牌号是……”

也许我的脑子转弯有点慢,也许刚才警察对我名字的误解让我分了心,一直到警察说了这段话,我才突然明白,叶笙楠出车祸了!我的脑袋像是被谁兜头砸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漆黑,精神和肉体瞬间仿佛化成了虚无,我软绵绵地蹲坐在路边,自行车砸到我的腿上,我却一点也没有觉得疼痛……

“喂,喂,说话啊,你是什么人?”

警察的声音叫回了我的魂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问他:“叶笙楠怎么样了?”

这个警察非常固执:“你先说你是什么人?”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是她丈夫。”

警察说:“你赶紧过来一趟,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追问:“叶笙楠人呢?怎么样了?”

警察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国道东郊十五公里五百米处,我们在这儿等你。”说完,警察就挂了电话。我现在最担心焦虑的就是叶笙楠的情况,可是警察却偏偏不说,非要让我过去。我扔下自行车,疯了一般拦截了一辆出租车,朝警察说的地点赶去。路上,我又回拨了电话,却没有人接了。蓦地我想起了这样一个关键环节:我一再追问叶笙楠怎么样的时候,警察一直避而不谈,如果叶笙楠没有大碍,如果叶笙楠还具有自主能力,一桩交通事故,警察没有必要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想到这些,我的心脏活像一块被人扔下山崖的石头朝深渊坠下,身上冷汗淋漓,湿淋淋好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

我急不可待要赶到车祸现场,又极为惧怕赶到车祸现场。我急切地想知道叶笙楠到底发生了什么,又非常害怕正面可能的噩耗。我的灵魂一路经受着水淹火烤、冰冻油煎的痛苦煎熬,脑子木木的仿佛脑浆都变成了木屑,我彻底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车窗外的景物在我眼前飞快地掠过,我却无法感知车窗外的景物都是些什么东西。

赶到东郊十五公里处,出租车司机惊呼了一声:“老天爷,出啥事了,这么多警察!”见我毫无反应,司机将车靠边停了下来:“你是不是就到这儿?”

出租司机的惊呼和车窗外到处可见的警察身影把我从僵死状态唤醒过来,我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这就是车祸现场,这就是叶笙楠出事的地方。我从车上下来,腿却像寒风里的枯枝般颤抖着,根本无法行走,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蹲在出租车跟前,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竭尽全力往好处想,企图用虚幻的臆想安慰自己慌乱的神经。

出租车司机站到我面前向我要车钱,我随手掏了一张百元的给了他,他还要给我找钱,我挥挥手打发了他,然后打起精神,挣扎着朝警察聚集的地方走去。来到马路的边缘,车祸现场呈现到了我的面前。这里是一条盘山路,公路的一侧是陡峭的石壁,另一侧是四五十米深的陡峭河谷,河水早已干涸,河滩里铺满鹅卵石。陡峭的坡上生长着杂树、野草,泥土中满是嶙峋乱石,就在那里,距离斜坡底部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叶笙楠那台白色的桑塔纳。远远望去,车身已经严重变形,活像一只被人踏扁了的纸盒子,河滩上、陡坡上到处都有警察在弯腰弓背搜寻着什么,好像一大帮警察同时丢了钱包。

我的心凉了,开着汽车从这么高这么陡的坡上翻滚下去,叶笙楠在劫难逃。尽管我的腿软绵绵的撑不起身子,可是残酷、无情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在纷乱、绝望、痛苦、慌张种种情绪支配下,我连滚带爬地朝山下叶笙楠的汽车扑了过去。警察们看到了我,立刻团团围了过来,企图拦截我,同时大声朝我喊话:“站住,站住,不准进入现场……”

坡太陡了,警察行动非常不便,稍不留神就会失足摔个头破血流,我拼命地向汽车跟前奔跑,一心要在警察拦住我之前赶到汽车跟前。途中我摔倒了几次,膝盖、手掌、肩头都火辣辣的,但是我终于赶在警察拦住我之前来到了汽车跟前。汽车的惨状让我不寒而栗:汽车的引擎盖甩了开来,发动机被扔到了河滩里,汽车活像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车厢挤扁了,车窗的玻璃活像冰雹,亮晶晶在山坡上四处散落,没有了风挡玻璃的前车窗活像抠去了眼珠后剩下的眼眶。前后车门扔在汽车附近,也不知道是汽车从山上翻滚到山下的时候甩掉了,还是警察为了救人把车门给割掉了。车里并没有人,在驾驶员的位置有一摊暗红的血迹。人呢?我狂喊着:“笙楠、笙楠……”然后抓住最先赶到我跟前的警察恶狠狠地摇晃着他追问:“叶笙楠呢?叶笙楠呢?人呢?你们把人弄到哪去了?”

警察拼命挣扎着想摆脱我,我牢牢揪着他的衣领追问:“你赶紧告诉我,人呢?到底怎么回事?”

随后赶到的警察拼命拉开了我:“你要干什么?放开手,有话好好说!”

我急切地解释:“我是叶笙楠的丈夫,叶笙楠就是这台车的驾驶员,她人呢?人呢?”

一个警察赶到我跟前叫了我一声“杨哥”,我注目一看,竟然是糊面包他弟弟二牛子,这家伙现在已经成了公安局分管刑侦和治安的副局长,看到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愣了。他跑到这儿干吗来了?车祸据我所知该交警管,不至于惊动这位副局长吧?而且是分管刑侦和治安的副局长。

二牛子吩咐抓住我的警察:“放开他!”然后对我说:“杨哥,你别着急,叶姐负伤了,已经送到医院去抢救了,你别着急啊。”

我问他:“伤得重不重?”

二牛子犹豫一下字斟句酌地告诉我:“挺重的,你看看,从那么高的坡上翻下来,能不重吗?不过,把她从车里解救出来的时候,她还活着,还知道喊疼,车上算上她一共四个人,死了两个,她和另一个人重伤。”

我蒙了:“怎么会有四个人?那三个人是干啥的?”

二牛子说:“这正是我们想问你的,那三个人是干啥的?”

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啊,那三个人呢?”

二牛子说:“两个死的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还要作进一步的司法鉴定,重伤的跟叶姐一起送到医院去了。”

我扭头就走,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看到叶笙楠,知道她的伤情,别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跟我无关。二牛子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二牛子又说了一遍:“杨哥,我们在车祸现场发现了两颗手榴弹。”

我大吃一惊:“什么?手榴弹?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如果是假的,我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干吗?”

我这才明白,那一大帮警察弯腰弓背寻找的不是钱包而是手榴弹:“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牛子说:“车祸是拉煤车今天上午经过这里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司机马上打电话报了110,当时还以为是单纯的车祸,交警队出警处理,在抢救伤员、收敛死者的过程中,发现了手榴弹,于是报到了市局,我们才赶了过来,你没看警察正在继续搜寻现场,看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武器。”

我实在想不通,叶笙楠半夜三更怎么会跟另外三个男人驾着车跑到这里,而且还有手榴弹,我愣在了原地,思维活像不干胶,被贴到了手榴弹三个字上,怎么也没办法从那三个字上剥落下来。二牛子成功地把我的注意力从手榴弹身上转移到了叶笙楠身上:“杨哥,你昨天什么时候跟叶姐分手的?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跟什么人在一起,你知道不?”

提到叶笙楠,我顿时心急火燎,我现在最急于知道的就是叶笙楠的情况,我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叶笙楠的安危,我反问他:“叶笙楠送到哪个医院了?”

二牛子告诉我叶笙楠已经送到了市人民医院,我扭头四脚着地地朝坡上面爬去,二牛子在后面喊我:“杨哥,杨哥……”

他是警察,他心里最惦记的是案件,我不是警察,我是叶笙楠的丈夫,尽管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我不是她的丈夫,但是事实上我又是她的丈夫,受伤入院的叶笙楠才是我最为惦记的。我没有理他,管自拼命爬上了山坡,来到了公路上,我才想到,出租车已经回去了,要回城里,只能拦车,或者步行。一大早公路上的车并不多,现在修了高速公路,像这种二级国道,大部分汽车已经不走了。我拔腿朝城里走去,路上有驶向城里的汽车我便挥手拦截,但是没有一辆汽车肯停下来,我只好边走边不懈地拦车。走了不到一里路,一台警车追上了我,二牛子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杨哥,我送你过去。”

我爬上了汽车,路上二牛子安慰我:“杨哥,别着急上火,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叶姐还在做手术,可能没有生命危险。”

我忽然想起了家里的老人,连忙问他:“家里人还没有通知吧?”

二牛子说:“根据现场勘查情况,这好像不是一桩单纯的交通事故,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在现场捡到的手机上有你接连打过来的几个电话,我才让他们回拨过去看看是什么人,知道是你打过来的,我就让他们把你叫过来,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你是什么时候跟叶姐分手的?”

我听二牛子说叶笙楠没有生命危险,不管是真是假,心里总算有了盼头,情绪也稳定了一些,就把昨天傍晚跟叶笙楠分手的情况,以及今天一大早到处找叶笙楠,叶笙楠店里的小贾说的情况告诉了二牛子:“你估计会不会是那几个家伙绑架了叶笙楠?”

二牛子点点头:“很有可能,但是也不能排除叶姐跟这几个人有什么过节或者有什么别的事儿,现在关键要弄清楚的就是,那两颗手榴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再一次追问他我最关心的问题:“叶笙楠真的没有生命危险吗?”

二牛子迟迟疑疑地说:“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叶姐已经让交警给送到医院去了,听他们说叶姐当时虽然昏迷了,还在呻吟,主要伤在腰和腿上,所以我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现场发现了手榴弹,我也不会参与这个案子。”

说话间到了医院,二牛子陪我一起到了急救室,一个值班的医生告诉我们,叶笙楠还在手术室里做手术,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没有出来。二牛子问医生,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可能不会有生命危险,也可能发生生命危险,手术台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二牛子又问医生那个男的情况怎么样,医生说那个男的没有大碍,右臂骨折,左腿骨折,做了手术之后已经送到病房去了,由警察看着,这阵不知道从麻醉中醒过来没有。二牛子说他要马上去找那个人询问,然后到叶笙楠的店里找小贾和其他人详细了解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让我在这儿等着结果,叶笙楠一从手术室出来马上给他挂电话。

二牛子走了,我一个人等在手术室的外面,走廊里人来人往,我却觉得走廊里空荡荡的,那些出出进进的人活像梦境里的幻影,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恍惚、纷乱的思绪塞满了我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笙楠此刻到底怎么样了?该不该马上告诉她娘家的人?我还能做些什么?各种念头活像高速旋转的走马灯把我的大脑转得涨疼,却什么决定也无法作出。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一辈子,又好像过了片刻,手术室门楣上“手术中”的警示灯灭了,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和护士推着叶笙楠出来了。我连忙扑了过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个警察,拦住了我:“你不要靠近嫌疑人!”

“嫌疑人?她怎么成了嫌疑人?什么嫌疑人?”我惊愕地质问警察。

警察告诉我:“她的事故现场发现了手榴弹,属于非法持有武器,现在处于监护期,任何人未经许可不能跟她接触。”

我一把推开了拦在我和叶笙楠之间的警察,冲了过去,我眼前的叶笙楠活像一尊平躺的石膏雕像,浑身上下被纱布缠得僵硬,白得刺眼。她的脸也跟身上的白纱布一样苍白,眼睛紧闭,我呼唤着她:“笙楠、笙楠……”叶笙楠没有任何反应。

护士制止了我:“别叫了,她的麻醉没过去,大概明天才能清醒。”

明天才能清醒,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只要她能清醒,就说明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忽然觉得浑身发软,就像背着沉重的石头爬山,突然卸载,身上没了那份沉重后软绵绵、轻飘飘的感觉。我没有跟着车子走,因为我实在拖不动自己的双腿,我就地蹲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非常想哭,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哭鼻子是最没出息的表现,在我的记忆里,从懂事以后我就没有哭过,可是这会儿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朝外面涌,我觉得,眼泪不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心里涌上来的。

泪眼矇眬中我看到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连忙过去问他:“医生,我爱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医生站住了,仔细打量着我:“你是病人的家属?”

我肯定地点点头:“是啊,我是她丈夫。”

医生说:“生命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你们家属要有思想准备,她的脊椎伤了,命虽然保住了,很可能会瘫痪,暂时不要告诉病人。”

我慌了,拽住正要离去的医生追问:“你是说她今后就瘫痪了?”

医生宽慰我:“如果她恢复得特别好的话,如果她能够有更好的医疗条件的话,出现奇迹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希望不大。”

医生走了,我如同溺水者刚刚从水面探出脑袋,又被人残忍地按回了水底,灵魂和躯体一起朝黑暗的深渊沉没。我丧魂落魄地站在走廊里,“瘫痪”两个字活像恶魔的咒语穿过我的耳朵直刺心窝,我拼命地拍打冷冰冰坚硬无比的水泥墙面,企图用肉体的痛苦来减轻心灵的熬煎,刚开始我还能感到手掌击打在墙壁上的痛楚,我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墙壁,直到我的手掌麻木,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