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花开了,黄灿灿的花儿一簇簇地结在红润的树枝上,就像全世界的金子都凝结到了沙枣树的枝头,满眼都是金光灿灿的星辰,满世界都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我爸非常喜欢沙枣花,叶笙楠在她店前面的树枝上摘了茂盛的一蓬插到了我爸的案头,这种不花钱赚人情的事儿叶笙楠做起来得心应手。果然,叶笙楠举手之劳就把我爸给蒙得喜出望外,一个劲说叶笙楠好。我告诉我爸,这几枝花用不着花钱,所以他也用不着觉得叶笙楠比我好多少。我妈插嘴说:“这不在花钱不花钱,在于有没有那份心意,你怎么就没想着不花钱让你爸高兴高兴呢?”

我无言,因为这是两回事儿,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在这些细节上显示得最为充分。如果哪个大老爷们儿,能想着摘几枝花送给自己老爸,自己不觉得变态,别人也会觉得变态。可是如果是女儿、儿媳,大家就会觉得很正常,很值得赞赏。

我爸在沙枣花开得最盛的季节病了,而且住进了医院。我正在施工现场忙,我妈打电话问我人民币重要还是我爸爸重要,我说当然我爸爸重要,还有几分调侃地说:“人民币那东西没有了还能挣回来,我爸爸只有一个,不能回收重复利用。”

我妈说既然你知道你爸爸重要,就赶快回来看看,你爸爸住院了。我大吃一惊,扔下手头正在忙的事就朝医院跑。叶笙楠还挺顶事,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守在医院里了。我爸醒着,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他胳膊上插着管子,鼻孔里也插着管子,见我来了,竟然挺客气像对单位慰问的领导一样朝我点点头。

我妈告诉我,这几天我爸经常背痛,刚开始以为受风了,也没在乎,今天早上我妈扶他上厕所,他坐到便盆上就站不起来了,我妈听人家讲过,老年人如果突然不能动了,千万不能生拉硬拽,必须原地不动叫医生。我妈赶紧给医院打电话,医生来了以后检查一下怀疑我爸肾功能衰竭,立刻把我爸接到了医院里,目前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

“妈,你放心,没事儿,我爸已经是跨世纪老人了,福大着呢,住几天就好了。”叶笙楠安慰我妈,其实是说给我爸听的。

我爸最高兴别人说他是跨世纪老人,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自己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今年不是他的坎儿。这种话我记得我爷爷也说过,估计我爸也是从我爷爷那儿听来的。我爷爷活了九十二岁,我对我爸说,根据遗传学原理,像我爸这样的,坎儿在九十二岁,跨了世纪我爸还得再跨一个十年才能走。我的论断让我爸深受鼓舞,他说:“那我就努力再活十年,我还得看看蛋蛋领回来的媳妇啥样子呢。”

晚饭我们是在医院吃的,我爸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就看新闻联播,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忽然郑重声明,各方面的教授专家证实,二○○○年仍然是二十世纪,二○○一年才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回想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的时候,我们强打精神守着电视等着听世纪钟声,当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都兴高采烈地祝贺我爸我妈成了跨世纪老人,我们也以为自己进入了新世纪,原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们还在二十世纪待着,我爸还是二十世纪的老人,还没当上跨世纪老人。这个消息让我们失望,也让我们觉得自己傻。当时蛋蛋就告诉过我们,二○○○年并不是新世纪的开始,我们都不相信,看来这小子是对的。

“没事儿,从现在算起来不就半年时间了吗?咱爸这跨世纪老人当定了。”叶笙楠安慰我爸。

我爸鼻子里还插着乳胶管,他忽然说:“算了吧,二十一世纪我就不去了,我本来就是二十世纪的人嘛。”

我妈听了他的话大惊失色:“你胡说啥呢?你不去二十一世纪就让我一个人去吗?好好治病,去不去不由你,我非得把你拉到二十一世纪去不可。”

我爸没有说话,但是我却看到他的嘴角咧了一下,像是微笑,又像是对我妈的话不以为然。我忽然想起了我爷爷去世时的情景,人老了,对死亡的来临都非常清醒,甚至好像死神临近的每一声脚步他们都能听到。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我突然想哭,我怕自己失态,让我爸我妈的情绪受到影响,就赶紧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叶笙楠随后也出来了:“怎么了?爸没事的。”她看到了我的泪水。

我吩咐她:“你明天赶快给二出息和小妹打电话,让他们回来。”

她愣了:“问题有那么严重吗?不会吧,要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也得给妈说一声,不然我可不敢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咱爸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人过七十活天天,人过八十活时辰,这个年龄的人啥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们俩正在走廊里嘀咕着,我妈从病房探头出来叫我们俩:“你们过来,你爸叫你们呢!”

我和叶笙楠连忙跑回病房,我爸示意我们坐到他的身旁,然后问我们俩:“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就这样夫妻不是夫妻还在一起继续非法同居下去?”

我和叶笙楠都有点难以置信,他都病成这样了,对我们的事儿还这样耿耿于怀,在他的观念里,像我和叶笙楠目前这种生活状态是非常不正经、非常不道德,也是非法的,当然也是他难以容忍的。但是过去他从来没有正面说过我们,有时候我妈说我们话说得难听了他还很不以为然地帮我们,他对我们采取了宽容、理解的态度,尽管我们的行为跟他的人生价值和道德观念相悖,他却没有像我妈那样骂我们是“一对荒唐货,两个臭流氓”。今天,在他病重,正在同死神搏斗的时候,却还抽空正面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对我们的问题定性为“非法同居”,这让我大为震撼。我恍然明白,我和叶笙楠“非法同居”一直就是他心底的一块病,只不过他以男人、父亲的胸怀揣在心里不说而已。其实,我也有我的难处,我并不是流氓,更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并不是不想和叶笙楠正式复婚,问题在她那儿,是她友好地谢绝了我的复婚申请。

我爸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让我很为难,我看看叶笙楠,叶笙楠也愣住了,显然,她也没想到我爸会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儿,而且定性为我们是“非法同居”。不过她办事向来比我善于随机应变,也向来比我干脆利落,她看看我,然后装作无辜的样子说:“爸,复婚不复婚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这得你们家杨伟说。”

我又让她给玩进去了,她随手一挥,不但当着我爸我妈的面把责任推到了我的身上,而且也把“两个荒唐货、一对臭流氓”的帽子完全戴到了我的头上。果然,此话一出,我爸我妈的眼神马上都集中到了我的脸上,用眼神骂我,用眼神向我要答案。责任和权利是对等的,不能光让我承担责任,也得让我享有权利才行。我跟叶笙楠黏糊了一辈子,对付她这一套我已经进化出了天然的防卫功能,我郑重其事地对我爸我妈说:“刚好我们也想给你们说这件事呢,前段时间我们就已经说好了要办理复婚手续,这段时间工程上太忙就耽搁了,明天我们一定抽空去把手续办了,不信你们问叶笙楠。”

叶笙楠堆了满脸的笑容跟我配合:“就是的,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爸说:“这就对了,明天啥事都扔下,把手续办好了,拿回来让我看看,再给叶笙楠她爸她妈看看,你们这么闹,我们两家的老人都丢脸得很。”

我和叶笙楠一齐声地答应着,我爸非常欣慰,我妈也高兴了起来:“好了,那就赶紧把手续办了,我已经看透了,你们俩啊,这一辈子再折腾也只能是两口子,跟别人都弄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妈随口说的那么一句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吴明明和随后我接触过的一些女同胞,脸上顿时觉得热辣辣涨乎乎的。叶笙楠偷偷拧了我一把,嘟囔了一句:“又想起自己干的坏事了吧?”我吓坏了,不敢再乱想,她真的对我洞若观火,我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她那双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睛。

叶笙楠催我妈回家休息,说是要跟我晚上在医院照顾我爸爸。我跟叶笙楠复婚的事情看来真的有强心针、兴奋剂的作用,我爸方才看着还好像回光返照,这一会儿又好了,笑眯眯地沉入了睡乡。蛋蛋已经顺利地考进了一家相当有名的大学,雄心勃勃为今后能打航空母舰和隐形飞机刻苦学习,家里没人,我妈担心小偷趁机莅临她那个其实没有什么可偷的家,她把我爸爸送到医院又整整陪了一天也确实累了,就让我跟叶笙楠陪我爸,她回家休息一晚上。我们送我妈出来,我妈在走廊里对我们俩说,其实我爸对我跟叶笙楠非法同居的行为一直非常“郁闷”,听到我妈也说“郁闷”这个词儿,我跟叶笙楠由不得相视而笑。我妈继续说:“今天你们能当着你爸的面答应复婚,你看你爸高兴的,等于把他的心病给去了。你爸爸是老革命,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让人嚼舌头的事儿,结果老了老了你们俩瞎胡来,闹得他在人面前直不起腰,觉得很没面子。叶笙楠她爸爸也是一样,你们不知道,多少日子他们连早上锻炼常去的公园都不去了,就是怕人家问你们的事情。这下好了,赶紧办了,也就把两家老人的心病去了……”

我最怕我妈唠叨,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如果放任她就这个问题发表见解,阐述观点,她可能会一直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对我们进行无休无止的教诲,让我们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陪着她和她的唠叨迎接明天的朝阳。我和叶笙楠一起推着她朝外面走:“妈,你说的我们都明白,这不是已经说好了明天就去办手续吗?好了,你早点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点过来换我们,好让我们去办手续啊。”

送走了我妈,还没有回到病房,叶笙楠的手机就响了,她接电话的时候脸色就变了,我问她怎么了,她朝我摆摆手:“没事儿,你回病房看爸去。”打发了我她又对对方说:“你们都别紧张,我马上过去,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我还守在一旁,她的脸色告诉我,肯定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我问她:“怎么了?啥事?”

叶笙楠说:“没啥大事,店里有点事,我过去看看,处理好了马上就回来。”

我看她的脸色不好,问她:“我跟你一起去吧?”

叶笙楠反问我:“你跟我去了,爸怎么办?一个人扔在医院里?”

我只好说:“那好,你先过去,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

她提醒我:“你可别关机啊。”说完,她跑进病房提了她的包就跑了。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关掉手机,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嫌老充电麻烦,也怕刚刚睡着来电话打扰。我的手机号码知道的人多,家里座机的号码除了亲朋好友别人不会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急迫的事儿,或者是亲朋好友有什么事找我,他们知道我家的电话,手机打不通会打我的座机。叶笙楠跟我不同,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今天在医院里,她怕我按照习惯晚上关机电话打不通。

我送她出来,她钻进了汽车,又摇下玻璃对我说:“要是回来太晚了我就不过来了,免得影响你跟爸休息。我要是不过来,明天早上你就在这儿等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可能明天早上我要睡懒觉。”

我摆摆手催她赶紧走,说实话,也许是年龄问题,她现在也有点啰嗦,一件事情往往会翻来覆去地说上五六遍。她开动了车,我正要转身回病房,她却又停下车叫住了我:“哎,明天还给不给二出息和小妹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了?”

我说:“不用了,看样子爸没啥问题,刚才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判断失误,你赶紧走吧,别管这事了,把你店里的事处理好就行了。”

她开车一溜烟地跑了,汽车的尾灯像两颗红色的流星,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流畅的曲线消失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