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欲裂,我被疼醒了。嘴里又干又苦又涩,就像重感冒发高烧,我想弄点儿水喝,掀开被子,挣扎着正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大脑顿时彻底清醒过来,同时发现这里并不是我家。我茫然四顾,这个地方比我家豪华多了,墙上贴着淡黄色的墙纸,窗帘是淡黄色的泡泡纱,床脚对面有一张造型时髦的梳妆台,地面铺着花纹古朴的地毯,床头柜的样式跟梳妆台非常相近,估计是成套的。这里没有我家的那股烟味儿,却有一种淡淡的芳香,是女人的身体抹上化妆品以后发出的那种味道。我巡睃了一圈,想找到我的衣服,却在床头柜上看到了叶笙楠跟蛋蛋的合影,这张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估计是她们娘儿俩背着我照的。照片上蛋蛋有些一本正经,虽然脸上有笑容,却笑得勉强,像是有人胳肢他逼着他笑他却并不想笑,叶笙楠的右臂揽着蛋蛋的肩膀,脸上的妆画得挺浓,面带微笑,得意洋洋,把她俩合起来看,蛋蛋就像叶笙楠抓的俘虏。

“醒过来了?”

叶笙楠突然无声无息地从门外进来,我吓了一跳,本能地缩回被窝里面,叶笙楠嘻嘻地坏笑,让我想起了她的那句话:“就你身上那点玩艺我啥没见过?”我羞臊不堪,她肯定趁人之危,将我剥光了。

“这是你家?我的衣服呢?”

叶笙楠穿着一件淡红的睡袍,这种睡袍没有纽扣,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叶笙楠的大半个胸脯露在外面,比我记忆中的胸脯白。稍有动作,她的腿就亮了出来,也比我记忆中的大腿白却丰满。她下意识地扯了扯睡衣,想掩盖自己:“看什么看,你的衣服刚刚洗完,还没干呢。”

我几乎敢肯定她是在诱惑我,我也学她开始放肆:“就你身上那点玩艺我啥没见过,有啥了不起。快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得上班去了。”

“对不起,你的衣服没干,我的衣服你又不能穿,你说说怎么办?”

我有些急:“不上班就是旷工,旷工一天今年半年的奖金就没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省级劳模也许就吹了,据说当上省级劳模厂里除了奖励一万块钱,还给涨两级工资呢。”

叶笙楠愣了,摸摸我的脑袋:“你是不是把酒都喝到脑子里去了?做梦呢?你还是糊涂了?你已经下岗了,现在是劳模技术服务公司的总经理,想起来没有?”

我彻底清醒了,其实我本来清醒了,看到眼前这一切又让我迷糊了,叶笙楠的提醒让我想起了我现在的身份,也隐隐约约想起了我跑到叶笙楠的窝睡觉的原因。很久没有睡在女人的床上了,我非常不适应,也觉得非常尴尬、狼狈,感觉就好像穿着鞋踩人家的新床单:“你想办法给我弄套衣服,我不能就这样躺在你的被窝里等着衣服干呀。”

我乞求她,她却坐到了梳妆台前面,用一只牛角梳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头部微微倾斜,右手从头顶慢慢滑落下来,再回到头顶再慢慢滑落下来……左手轻柔地抚弄着发稍,洁白的手跟乌黑的头发构成强烈的反差。每当她右臂抬起的时候,宽松的衣袖便褪到腋下,白皙丰满犹如莲藕的胳膊呈现在我的面前,腋下乌黑的绒毛跟洁白的臂膀又构成了强烈的反差,我的视线成了铁丝,她就是磁石,实在惭愧,欲望突然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淹没了我。这种突如其来的大潮几乎让我窒息,既让我惶惑,又让我欣喜,我已经蛰伏多年,我曾经在吴明明那里丧失了男人的功能,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仍然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人。她没有看我,一直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但是我却知道,她是在从镜子里面看我。我勇敢地从床上跃起,袒露着自己,同时将她抱在了怀里。她装作吃惊地推拒我,但我太了解她了,她变得粗重的喘息让我知道,她也跟我需要她一样需要我。我将她抱起,她顺从了,两臂围上了我的脖颈,我疯狂地吻着她的脸颊、脖颈,当我要吻她的嘴时,她扭开了头,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杯,那里是一杯深褐色的茶水,显然已经泡了一夜,活像公共厕所小便池里的液体。

“臭死了,去漱口去!”

此时她命令我做什么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我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漱口,她躺在床上慢慢解开了睡袍的腰带。我再次将她拥到了怀里,并且将她的唇吞噬到了我的嘴里,然后就将她剥得一干二净,这个过程过去我们曾经反复做过无数次,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有些麻木的程式,今天却格外让我们激动,每一个曾经经历过的程序都在恍然如梦的快感中有了崭新的意义,我们互相探索着,互相拥有着,叶笙楠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企图支配整个过程的企图,她柔顺地享受着我做的一切,并且放肆地将她的享受用我过去没有听到过的呢喃呻吟传递给我,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壮和快乐,感到了对她从未有过的如此直接如此猛烈的爱意,感到了男人的自信正在像可以看到的物质一样气势磅礴地涓涓不息地充实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你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坏,”她头枕着我的胳膊,依偎在我的怀里,手指轻轻捏捏我的胸肌,“还是这么强壮。”

我告诉她,这就是当工人,尤其是当钳工,从事体力劳动的好处。她的身上汗津津的,滑溜溜的像条刚刚钓上来的泥鳅,我抚摸着她的身躯,她比过去胖了,也比过去更加滑软了。这滑软也让我的心境变得滑软:“谢谢你!”这句话冲口而出,这个时候说这句话,让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她也吃惊了:“谢什么?为什么要谢?”

我没有回答,心底残存的男人自尊拦住了我,我没有告诉她,我谢谢她是因为从生理到心理,从家庭到事业,她都让我重新获得了那份可贵的自信。

“咱们复婚吧!”这话是我说的,说过后我又有些后悔,毕竟当初是她提出来离婚的,我这不是有些太死乞白赖吗。

她对我洞若观火,我的思想动态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捏了一把我的命根子说:“你别言不由衷,嘴上想跟我复婚心里却觉着自己有些掉价是吧?当初是我先提出离婚的,可是我是被你逼的,任何一个女人在那种处境下也没办法继续跟你过了,当时你没觉得我在你跟你家人的面前非常屈辱吗?”

我没办法跟她继续研究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们离婚前后一直到今天我也没研究透彻。况且,眼下也不是研究历史问题的时候。我承认我过去是嫌恶她跟卤猪蹄双双跑到南方搞走私车,可是不能不承认,在这之前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出了严重问题,她不再是一个安心跟我过日子的妻子,她得过舞蹈症,患过麻疯病,有时候看不起我这个普通工人,看不起我每个月挣的那几个有数的工资。无论是我还是我爸我妈都难以容忍家里有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人。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复婚的议题,这可以理解为委婉的拒绝,我起身:“有地方洗澡没有?”

“还洗什么,我昨天晚上就把你从头到尾洗过了,吐的满身都是,真臭,重得像头死猪,差点没把我害死。”

“谁让你把我拉这儿来了,活该。”

“你讲不讲理?要不是小曹帮忙我就得把你撂到大街上,刚好到我门口了,我还能让人家把你背到哪去?”说到这儿她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你太逗了,人家背你,你给人家吐了一脖领子,还一个劲问为啥这个痰盂里要插根柱子,那哪是柱子,是人家的脖子。”

我想起了那个警察:“你认识他?”

“你也认识,卤猪蹄的弟弟,小时候还跟在你们后面当过小兵伢子呢。多亏是他,要是换个不认识的警察,我就倒霉了,酒后驾车,罚款还得拘留。”说着她又嘻嘻嘻地笑个不停,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我喝醉了太好玩,就像“文化大革命”中那个整天站在马路上发表演讲的疯子。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卤猪蹄还有这么个弟弟,这个弟弟今后再碰见我我仍然不认识他,他的长相我没记住。卤猪蹄如今在厦门,我跟叶笙楠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曾经来找过我,他找我的目的是劝我不要跟叶笙楠离婚:“我对天发誓,叶笙楠跟我清清白白的,我当时纯粹就是为了帮她弄点钱还赌债。如果你因为这个跟她离了婚,我这一辈子心里能安稳得了吗?”

我冷冷地告诉他,不是我要离婚,是叶笙楠提出来的。他说如果我没有逼她,叶笙楠绝对不会跟我离婚。我又告诉他我从来没有逼过叶笙楠,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再生气也没动手打过她。他仍然不相信:“你干脆像小时候那样狠狠打我一顿,就算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领着叶笙楠跑出去做生意,犯了错误教训我,婚就别离了,行不?”他可怜巴巴地求我,他却不懂,越是这样求我我就越是讨厌他,尽管我已经相信他跟叶笙楠没有什么越格的事儿,可是他求我却是为了叶笙楠,这么多年了他仍然这样痴心不改,如果叶笙楠不是我的老婆,我倒真的挺佩服他,可是叶笙楠是我的老婆,他老这么念着,而且在我面前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这人从头到尾真是卤猪蹄一根,难怪叶笙楠看不上他。

我不可能打他,我没有打他的理由,我也早已经过了靠拳头解决问题的年龄。我扔下他扬长而去,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后来我没有再见过他,他也没有再来找过我,不过我知道他跟叶笙楠走得挺近,却毫无结果。再后来我听排骨他们说他跟老婆离婚后跑到厦门电视台去了,不久就又跟老婆复婚,把老婆孩子的户口都转了过去,看样子混得不错。

叶笙楠问我:“你想啥呢?”

我说:“我的衣服干了没有?我得到公司去了,一大摊子事等着我呢。”

“算了吧,这个时候还到公司干吗去?看看都几点了。”

我的表扔在床头柜上,表针指着十一点。

“算了吧,该吃中午饭了,等吃过中午饭再去,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看着柔情万种的叶笙楠,抚着她丰盈白腻的躯体,她在我的要命处打了一巴掌:“什么玩意儿,刚刚吃过又想要了。”接着趴在我的耳朵边上说:“这么多年憋坏了吧?你咋就不重找一个呢?哪怕找个临时的情人也行啊。”

我故意气她:“你以为我没找啊?我能闲着吗?”

她爬到了我的身上,嘴对着我的嘴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知道你这么多年守身如玉才让你……不然,理都不再理你了。”

看样子她时时刻刻在监视我,说来惭愧,离婚这么多年了,说媒拉纤的不少,甚至也有主动进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精神好像让叶笙楠耗光了,再也没有心情和精力为这种事情忙碌。而且,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叶笙楠当标尺,高不成低不就,尤其是经历了吴明明那一场没名堂的交往之后,甚至对自己当男人也丧失了信心,不知不觉地就延宕至今了。

“行了,你也不比我强,你至今不也是耍女光棍嘛。”

“哼,我是不愿意找,我就是要等你先找,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让你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多亏没找,你要是找了我非得不惜一切手段把杨成龙要回来。”

她的话透露的信息让我摸不清头脑,我弄不清楚她是等着跟我复婚,还是拒绝跟我复婚。我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她没有正面回答我无法再提,她却开始行动起来,覆盖在我的身上捧着我的脸拼命吸吮我的嘴,我稍一动作她立刻顺从地翻身下来,我再次跟她融为一体,她热烈地响应着,四肢藤条缠树般紧紧缠绕着我,像是要将我的整个身体挤进她的身体里面,让我溶解到她的身体里面,这让我几乎无法动作,她却猛烈地掀动着我,身体波浪起伏让我好像坐上了横渡黄河的羊皮筏子。

下午我也没去上班,跟叶笙楠亲密无间地在一起,所有事情对我已经不重要,那一整天我都没有下床,叶笙楠不让我下床,她给我做了非常精致的午餐,看样子这么多年她那个火锅店没有白开,她的烹饪技能突飞猛进。她把食物端到床上让我享受,我们喝了一瓶法国葡萄酒,据叶笙楠说这瓶酒三千二百多块,我说这么贵喝了可惜还不如卖了换成现金,她说再贵的酒今天喝了也值。吃过午饭我们又相拥相偎地睡了一觉,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起床,晚饭我们是到叶笙楠的火锅店吃的。

“这是我男人,记清楚了,今后来吃饭可别要钱啊。”她半开玩笑地对收款员和服务员们介绍我,我断定她同意跟我复婚了。过后她却对我说:“咱们就别办复婚手续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反问我:“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我老老实实地调侃她:虽然年龄大了点,可是好像比过去更得劲,更好用了。

她踹了我一脚,口气却是一本正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不是两口子,一旦咱们再办了复婚手续,正正规规地成了夫妻过日子,就没了这种感觉。结婚证是什么?就是爱情走向坟墓的通行证。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反思,我想通了一件事情,没有爱有那张结婚证管什么用?有爱有没有那张结婚证又有什么关系?所以说嘛,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是百分之百的真理。”

这么多年原来她就捉摸这件事儿了,长期的伦理教育形成的道德取向让我无法认可她的新理论,可是现实和历史却让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没有爱情我们当年绝对不会冲破重重阻力结婚,可是结婚以后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就像不断转动的沉重磨盘,爱情就像磨盘中间的物料,逐渐被研磨成了难寻难觅的残渣。

“给,这是我家的钥匙,你今后就有两个家了,这不挺好吗。”

我接受了她的钥匙,想了想把我的钥匙从钥匙串上取下来递给她:“这是我家的钥匙,今后你也有两个家了。”她却没有要:“傻瓜,你的钥匙我早就有了,蛋蛋给我的。”

蛋蛋这狗小子可能就是叶笙楠派来当奸细的,不然为什么她鼓足了劲要蛋蛋,后来却又无声无息了呢?回家后我审问蛋蛋为什么要把钥匙给叶笙楠,蛋蛋理直气壮地说:“她是我妈呀,我把钥匙给我妈不合法吗?”我张嘴结舌,蛋蛋反过来审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把钥匙给我妈了?”我趁机挑拨了一把:“你妈早就把你出卖了,你以为你妈跟你第一好呀?”

“我妈肯定不会跟我第一好,你先到的嘛,当然你优先。”蛋蛋调侃我,我忽然发现,蛋蛋的性格有些像叶笙楠,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