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出我们的包厢,我就听到了从隔壁包厢里传过来的争吵声。看样子叶笙楠并没有能够像她说的那样轻松平息事态。我拉开那间包厢的门闯了进去,几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围着叶笙楠吵架:“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敢拿假酒骗我们……”、“你这店还想不想开了?明天我们就封了你……”、“罚款,罚款,这顿饭不但不能埋单,还得罚款……”

叶笙楠面红耳赤,跟人家解释着她的酒绝对不是假酒,都是从市里的糖酒公司直接进来的,不但客人喝,我们自己也在喝,如果是假酒我们自己怎么可能喝呢?又说,到底是不是假酒,他们说了也不算,应该由糖酒公司的人来鉴定,或者由技术监督部门来检查等等。

那几个人则根本不听她那一套,热烈非常地嚷嚷着让叶笙楠免单赔钱。我看了看那几个人的架势,马上就明白了,这几个人并不是真的发现叶笙楠提供的五粮液是假酒,而是找茬闹事,我不知道他们找茬的目的是什么,也可能叶笙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人家自己还不知道,也可能这几个人有什么地方不顺气,也可能就是为了节省几个饭钱。让我敬佩的是,叶笙楠在她的客人面前居然那么能忍耐,脸上始终带着挤出来的假笑,说出来的话也是软软的、平平的,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另一面。对我和对我们相识的人她从来没有这么忍让过,处处拔尖、伶牙俐齿、争强好胜……这一类的概念是她留在我心里的印象。如果她过去能把我当做顾客这样温柔忍让,我想我会舍不得跟她离婚。

那几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吵闹,我实在耐不住了,不管什么原因,也不管他们是为什么,一个基本事实是不能否认的:五粮液是真的,即便存疑,他们也没有权利闹事,叶笙楠说得对,应该由质量监督、卫生监督或者工商机关这些专门机构鉴定。这几个家伙明摆着是要找茬儿,叶笙楠还在那里口干舌燥苦口婆心地跟人家论理,她这种死心眼儿倒也让我大开眼界。不管怎么说,我遇上了就不能不管,既然我在,就别想在这块地方撒野。这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多想,我的本性就是这个样儿,见不得路有不平,这是我的性格组成部分。平心而论,当时我的行为举止跟我和叶笙楠之间的关系没有关系,仅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看到那几个家伙闹得实在不像样子,我便挺身而出:“怎么回事?有话慢慢说,吵吵什么?”

那几个人中一个个头最高身坯最壮的咧咧嘴:“你是干吗的?谁的裤裆破了漏出来这么一个臭虫?没你的事,该干吗干吗去!”

我已经过了举手就打的年龄,放在过去,仅仅凭他这一句话我肯定就已经用拳头跟他对话了。我作出极为不屑、极为蔑视的表情说:“真他妈是一群臭虫,没钱喝酒就别朝这儿跑,干吗?喝了酒想赖账啊?我就在隔壁,喝的也是五粮液,我怎么没喝出来是假的?你们喝没喝过五粮液?”

那几个人被我激怒了,马上冲我嚷嚷起来:“谁是臭虫?你说谁没喝过五粮液?老子们天天喝五粮液……”

“你是哪一路的?跑这充什么大瓣蒜……”

“说话客气点,到大马路上打听打听去,我们是干啥的……”

那几个人可能也有了点酒劲儿,再加上人多势壮,越吵越来劲,其中那个最先冲我说狠话的家伙居然一把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锅碗瓢盆稀里哗啦摔了个七零八落,汤水残羹溅了个满天开花,屋内的人身上脸上都沾上了汤汤水水,叶笙楠还惊恐地尖叫起来。我在那人掀翻桌子的瞬间,本能地把叶笙楠堵在了我的身后,才避免她那一身漂亮衣裳跟着倒霉沾上残汤剩饭。桌子下面烧火锅的液化气罐通向火锅的橡皮管子也被扯断了,液化气像放屁一样泄了出来。我连忙扑过去关掉了液化气罐的阀门,与此同时我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了一个念头:我爸还有我妈可不能惊动了,我冲叶笙楠喊了一句:“你过去照顾我爸我妈,这没你的事!”说完,一把把叶笙楠推了出去。

叶笙楠让我推出门外,等于我的精神负担卸载了,大脑也顿时变得格外冷静、清亮。我从地上抓起液化气罐,把液化气罐的喷嘴对着那几个人,然后拧开了阀门,液化气嗞嗞啦啦哼唱着阴森森的歌曲开始朝外喷泄……

我冷然对那几个对我的举动目瞪口呆的家伙说:“今天老子要把你们都烤成熟肉,你们信不信?”

其中一个年长点的半是威胁半是劝告地说:“你这是犯法,别说把我们烧死,就是烧坏了,你也跑不了,肯定得受法律的严惩。”

我笑了,他们居然还对我进行普法教育,如果他们自己懂法,就不会跑到这儿这么瞎闹腾。我冷笑着对他们说:“把你们都烧死,我就对公安局说是液化罐漏气事故,你们都烧死了,死无对证,我能找出成十上百的人证明你们就是液化气罐漏气烧死的,我肯定没任何责任,你们就放心地当一回烤肉吧,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我从裤兜里缓缓地掏出了打火机,把打火机凑到了液化气罐口上……

那几个家伙吓了,那个最先向我挑衅的壮汉最先堆了:“大哥,大哥,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们认栽,认栽还不行吗?”

另外几个家伙也开始告饶:“大哥,我们不对,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千万别点火啊!”

我心里暗笑,就是他们叫我点火我也不敢点啊,真的把液化气罐点着了,万一我跑得不及时,烧死倒不至于,可是烧伤了我也划不来。再说了,万一引起大火,把叶笙楠的店烧着了,下半辈子她肯定得赖着我养活她。

液化气罐的气体继续吱吱朝外冒着,我问他们:“你们自己说,这件事该怎么了?”

刚刚对我进行过普法教育的年长者说:“没事,我们埋单还不成吗?”

我说:“不成,摔坏的东西怎么办?”

他说:“赔,我们赔!”

我说:“那好,连餐饮费带赔偿,你们拿两千块钱出来。”

那几个家伙真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一听说要拿两千块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嘟囔着说:“太贵了,干脆让他烧,看他敢不敢真的把我们烧死。”

我说:“不贵,这是押金,我给你们开收条,明天你们抽时间过来算明账,多退少补,你们不是说我们买的是假酒吗?明天我把质检所的人叫过来当面弄清楚,也省得你们好容易喝一回五粮液老觉得是喝了假酒,心里窝囊。”

他们没有回答我,却已经开始凑钱,年长者对我说:“同志,你能不能先把液化气关了?就按你说的办还不成吗?”

我关掉了液化气罐,但是并没有把液化气罐放下,仍然抱在我的怀里,此时,这个小炮弹一样的液化气罐就是我的武器,能够迫使他们投降、就范并且有效保护我自己的武器。

他们凑够了钱,要给我,我没要,我对他们说:“我姓杨,大名杨伟,小名杨大蛋,开店的是我老婆,我在化工厂维修车间上班,你们不服气过后尽管来找我,我把话说到头里,你们可以四处打听打听杨大蛋的为人,我是没事不找事,有事从来没怕过事,你们几个我都认下来,过后有毛病不来找我,跑到店里找事,别怪我不让你们下半辈子活痛快了。”

我这么说就是怕事情过后这几个家伙再跑到店里来找麻烦,其实我也真的没本事做什么让人家下半辈子活不痛快的事儿,也就是这么说说吓唬他们一下,但愿明天他们能够过来当面通过正当途径把这件事情了了。他们也都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对我进行普法教育的伙计看上去更是有五六十岁,跟我一样,他们也过了动辄打打杀杀图痛快的年龄,所以看到我摆出了这么一副拼命的架势,听我说了这么一番既讲理又不讲理的话,也就没有再跟我争执的信心。此时不知道是听到信儿还是被叶笙楠派过来的厨师、保安,他们守在包厢门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进来大打出手,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子忠诚。

事情圆满解决,起码是暂时圆满解决了,那几个人老老实实地在柜台上押了两千块钱,拿了押金收据走了。

送走了那几个闹事的顾客,我回到了叶笙楠宴请我爸我妈的包厢,叶笙楠正在热情洋溢地照顾前公婆和儿子吃吃喝喝。看到我进来,她抿嘴一乐:“处理完了?”

我说:“送走了,没事了,如果明天人家过来,别得理不让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坐下之后,叶笙楠给我斟了一杯酒,乜斜着眼睛悄声说:“行,到底是杨伟,没白给你当过老婆。”

她的神情太妖媚了,弄得我心里怦怦直跳,脸上热乎乎的像在烧电焊。一回头见到我妈笑眯眯地看我们,我更是不好意思了。叶笙楠对我妈说:“妈,你看看杨伟,越来越腼腆了。”

我妈说:“你对我儿子说啥了?”

叶笙楠说:“我就说到底是杨伟,没白给她当过老婆,他就那样了。”

蛋蛋说:“我们班同学也是这样,女生脸皮比男生厚。”

我拍拍这小子脑袋瓜子:“好儿子,真懂事。”

叶笙楠却说:“胡说八道,你爸脸皮厚的时候你没见着。”

蛋蛋说:“这是烂菜花说的。”

我爸我妈叶笙楠异口同声地问:“烂菜花是谁?”

我说:“烂菜花是他们的班主任,他们班主任名字叫蓝彩华,学生们就用她名字的谐音给她起了这个绰号。”

叶笙楠说:“刚上初中的娃娃,半懂事不懂事的一帮,刚刚不和稀屎就开始给老师起绰号了。”

蛋蛋争辩道:“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有外号。”

我爸说:“都是‘文化大革命’把人闹坏了,现在的娃娃一点尊师重教的观念都没有。放在过去,老师比父母还高贵,谁敢给老师起外号,连想都不敢想。”

我妈问叶笙楠:“那边是些啥人?没事了吧?”

叶笙楠匆匆忙忙啃着一只煮烂了的鸡翅膀说:“没啥大事儿,就是几个人想找借口赖账,杨伟过去一看都认识,说了说就没事了。”

我爸连忙问:“大蛋怎么还认识这种人?”

叶笙楠说:“那些人也不是坏人,杨伟在咱们市可是名人,劳模嘛,提起来谁都知道。”

父母最爱听的话就是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叶笙楠当了我爸我妈的面真真假假把我吹捧了一顿,哄得老两口兴高采烈,我爸连连干杯,我妈也不像往常那样严格制止。我呢,对了不花钱的好酒好菜自然更加不客气,那天我跟我爸都喝得醺醺然,但都没醉。酒喝到这个份上恰到好处,腿脚轻飘飘的,脑子忽悠悠的,心里却又格外清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彻底的放松状态,懒懒的软软的从心里舒服到外头,世界看上去也比往常顺眼了许多。

过后,我还担心了一段时间,生怕那几个中年混混再到叶笙楠的店里闹事,结果此后竟然风平浪静,那几个人再也没有去过叶笙楠的火锅店,连结算那两千块钱都没有去。看到我担心,叶笙楠反过来安慰我:“别担心了,他们不敢怎么样,真的去好好算账,我就把多收的钱退给他们,要去闹事,我有玩大片刀的厨师和武警退役的保安,他们占不上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