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小栗是在上班路上接到肖爱秋的电话的,肖爱秋哭着说小栗啊,你爸在医院,他想见你。

霍小栗心里一凉,“我爸怎么了?”

“昨天晚上,你妈走了以后,你爸就发病了,全身疼……”肖爱秋哭着絮叨,“小栗啊,妈求你了,等见了你爸,你哄哄他,就说你妈是误听了别人的风言风语,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不可能跟嘉树离婚,好不好?”

癌症病人一旦全身疼痛就是癌细胞扩散的迹象,霍小栗顾不上跟顾嘉树的芥蒂,忙忙应了,等车到下一站,就跳下车来,打电话跟医院请了假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往顾新建所在的医院奔。十年来,顾新建的好,点点滴滴地涌上心头,霍小栗流了泪,也突然明白了顾嘉树早晨回家的疯狂,他昨晚没回来,想必是在医院泡了一整夜,早晨回家,也不是为了向她示威或下离婚通牒的,而是回家换干净衣服。

虽然她早就隐隐感觉到了顾新建的病可能要复发,可是,能这么突然地爆发,肯定跟昨晚的刺激有关系,所以,顾嘉树才会跟她发飙。霍小栗心里突然一阵发虚,好像犯下了弥天大错的人是自己。

霍小栗是在医院走廊里遇上顾美童的,她拎着一只暖瓶,正打算去水房灌开水,见霍小栗来了,就气势汹汹地站住了,两眼喷火地看着她,一顿劈头盖脸的谴责是少不了了,可现在她没心思听,只想知道顾新建的身体怎么样了,就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低头匆匆往前走,却被顾美童推了一把,“霍小栗,要是我爸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霍小栗往后趔趄了几步,站住,静静地看着她,“随你。”说完,继续往病房走。

顾新建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脸色如蜡,很虚弱的样子。

坐在床边给他抚摸着腿的肖爱秋轻轻晃了晃他,“老头子,小栗来了。”

顾新建睁眼看着小栗,指了指床边的一把凳子,“小栗,坐。”

霍小栗的泪就下来了,“爸,对不起,是我妈不好。”

顾新建慈祥地笑了一下,“天下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父母,你妈没错,要是嘉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爸爸第一个不饶他。”

霍小栗连忙摇头,“没有的事,爸,我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我妈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就当真了。”

“小栗啊,别给爸爸吃宽心丸,如果嘉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他的脸是怎么回事。”顾新建叹了口气。

关于顾嘉树脸上抓痕的事,霍小栗在路上就想过了,瞒是瞒不过去了,如果承认是她抓的,顾新建会更加认为是顾嘉树出轨了,所以才会被她抓成这样,所以,她想来想去,决定让母亲把坏人做到底,遂给顾嘉树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跟公公说脸上是谁抓的,顾嘉树狠狠回了几个字:没,我光荣啊?

霍小栗松了一口气,又回了一个短信:如果你爸再问,就说是我妈抓的。

顾嘉树没再回短信,霍小栗知道,在有些时候,沉默就是默许。

然后霍小栗就开始发动想象力,飞快地编织谎言,说她也是刚知道。昨天下午,母亲听信了别人的风言风语,就跑去把顾嘉树的脸抓了,然后才跑到顾家去闹的,她本想跟公婆解释一下的,可又实在是不好意思,开不了口,毕竟,做错了的是她的亲生母亲,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替母亲脸红。

或许是情急之下,人的潜能容易被激发出来,霍小栗的这个谎言编得竟然是滴水不漏,而且说的时候没有半点磕绊。

顾新建信了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亲家母原本就泼,在怀疑女婿把女儿欺负了的情况下,干出这样的事来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做女儿的哪儿能把黑锅往自己母亲身上扣?

可顾新建还是有些疑惑,“小栗,别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编派嘉树?”

“爸,我们怕您操心,有些事一直不愿意告诉您,嘉树这么年轻就做了分公司经理,招了人嫉恨,所以才让人背后下了绊子,这样的事多了去了,我们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他们把绊子下到我妈那儿去了。”霍小栗轻描淡写地说着,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让顾美童给倒了点热水,喂顾新建喝了两口水,“爸,让您也跟着操心了,对不起。”

顾美童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霍小栗。

霍小栗把顾新建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爸,您要配合医生治疗,赶紧好起来,不然铁蛋放学可就没人接了。”

霍小栗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很酸,因为她知道,不管顾新建怎么配合治疗,癌细胞一旦扩散,那就是身体里的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

顾新建仿佛已没了力气再去疑惑这件事的真伪,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我得赶快好起来,别让嘉树怪你。”

霍小栗一怔,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和顾嘉树的感情,很可能会像顾新建的病一样,没救了。现在,大家都在担心着顾新建的安危,没人计较她和顾嘉树的谁对谁错,一旦顾新建走了,顾嘉树兄妹以及婆婆,非常可能会把加速顾新建死亡的责任归咎到她的头上。

霍小栗的心,凉成了一片荒漠。

后来,肖爱秋告诉她,昨天晚上,顾嘉树匆匆回家,顾新建一看他满脸的抓痕,就认定了顾嘉树确实出轨了,扇了他一耳光之后就昏了过去。

肖爱秋知道他脸上的抓痕是霍小栗抓的。

顾新建在急救室时,她问过顾嘉树。

顾嘉树没撒谎。

在病房走廊里,肖爱秋凄楚地看着霍小栗,“小栗,就算你爸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由着嘉树胡来。”

2

顾新建非常配合医生的治疗,不是因为出于对生命的眷恋,而是明白,如果自己就此倒下,霍小栗将会成为全家人的众矢之的。他喜欢这个嘴巴不饶人却明事理的儿媳妇,也更不想让宝贝孙子铁蛋承受父母离异的痛苦。

只是,医生告诉顾嘉树,顾新建剩下的生命,怕是要在病房度过了。顾嘉树问需要注意什么,医生说让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情,提高他的生命质量,这是他们做儿女的唯一能做的。

顾嘉树默默点头,说知道了。

为了父亲,他暂时也不能跟霍小栗离婚。

早晨,他站在霍小栗身后说这些时,霍小栗正往保温桶里装蘑菇汤,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扣上保温桶盖,从他身边走过时,看了他一眼,就出门去了。

顾嘉树有点恍惚,觉得这一切像个梦,可是,打在墙上的拳头,疼得钻心。

霍小栗把汤送到医院,盛出来喂顾新建喝,顾新建边喝边问铁蛋这几天怎样了,霍小栗知道他想孙子了,就说很好,等下班后接着铁蛋一起来看爷爷,顾新建很是为自己的身体给儿女添了麻烦而有点内疚,“小栗,医院这边有护士呢,你不用每天都过来。”

霍小栗发现顾新建支在被子下的腿有点微微地痉挛,就明白其实他全身很疼,他怕大家担心,忍着不说呢,就难过得要命,又不想让顾新建看出来,就低着头说:“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就当过来陪您聊天了。”

“小栗,你跟嘉树……”因为很少见顾嘉树和霍小栗一起到医院来,顾新建还是很担心。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公司事多,平常连晚饭都很少回家吃。”霍小栗故作轻松地呵呵笑着,“其实他很关心您的,这不,就把我给派过来了。”

顾新建叹了口气,说小栗,爸知道嘉树脾气不好,爸也希望他能改改,可爸也知道,一个人脾气什么样就像生姜天生就是辣的,改不掉的,你就委屈委屈自己,让着他点,夫妻俩,就是有进的有退的才能过到老,我和你妈,也是这样。

霍小栗知道他说的也在理,点了一下头。顾新建看了一下窗户上的阳光,觉得时间不早了,催着她去上班,待会儿顾美童就到了。

霍小栗把病房又简单收拾了一下,离开医院前,先去医生那儿问了一下顾新建的情况。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淋巴系统,已没有手术条件了,霍小栗说顾新建的腿老是痉挛性地抖动,是不是可以考虑打杜冷丁,医生点了点头。

癌症病人一旦打上杜冷丁,剩下的岁月就只能用天来计算了,她发短信把情况跟顾嘉树说了一下。

顾嘉树没回。霍小栗知道他的难受不会比自己少,倒也没再怪他的冷漠。

在顾新建那边忙了半早晨,霍小栗快要迟到了,下了出租车霍小栗就埋头往医院跑,刚跑进医院大门,突然被拽住了。

是秦紫,正冷冰冰地逼视着她。霍小栗微微恍惚了一下说:“秦紫……”

“很意外是吗?”秦紫抱着胳膊。

“有事吗?我快迟到了。”霍小栗看了一下表。

“你觉得呢?没事我能大清早地来找你?”秦紫咄咄逼人,自从霍小栗的母亲和霍小震和她父母闹了一顿,在大院里,父母都不好意思抬头了,这尚算小事,更关键的是因为那一场闹,妈妈的一个电话,戳穿了她在陆丰面前的谎言,陆丰跟她好一顿吵,追问她妈打电话的那天晚上,她到底去了哪儿、见了谁。秦紫一阵阵地心虚,连胡乱编瞎话都不敢编上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生怕正是满心疑窦的陆丰找到人家质问,索性装作和陆丰赌气的样子就是不告诉他,可她越不说陆丰就越是怀疑,整天盯贼似的盯着她,都恨不能在她身边给她围上一无形的牢笼了,让她又恼又恨。

霍小栗心里很乱,公公住院这段时间,单位和家忙得她团团转,除了不能被证明的怀疑,她压根就没时间去考虑秦紫,眼下,她也没时间更没心思跟秦紫兜底说亮话,就匆忙说了句:“秦紫,有什么事你快说,门诊还有病人等着呢。”

“霍小栗,你妈干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秦紫的声音高了上去。

霍小栗愣了一下,匆忙说对不起,说正想等公公身体好点了就去找她爸妈道声歉呢,她们两人之间的事,确实不该拽上老人。

“霍小栗,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咱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事?”

霍小栗见秦紫不依不饶,加上上班就要迟到了,也有点急了,口气就没那么柔和了,“秦紫,你是不知道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紫冷笑了一声,目光越发地咄咄逼人了起来,“对,咱俩是有事,你结婚前把我当贼防着,可我没想到都十年过去了,你还把我当贼防着!你以为遍天下就顾嘉树一个男人吗?!”

霍小栗不想在自己的工作单位跟秦紫争吵,便忍了愤怒,好声好气地说:“秦紫,我们改天说这事。”

秦紫抱着胳膊,一摇一晃地挡到了霍小栗的前面,突然,一股阴险的报复欲从心底里攀援着升腾了上来,“霍小栗,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请你快一点说。”霍小栗已有些压制不住怒气了。

“你不想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秦紫笑吟吟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阴阴的笑。

霍小栗突然觉得不祥,刹那间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短路,突然地不想知道,她甚至有些慌乱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我不关心,也不想关心!”

“可我想让你知道。”秦紫妖媚地一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是顾嘉树的。”

说完,秦紫越过了霍小栗,步履轻快地走了。

霍小栗呆呆地站在原地,拼命地告诉自己,镇静镇静,霍小栗,这是在你的工作单位,众目睽睽之下,你不能失态,你不能愤怒……她一遍遍地跟自己说着,可是,她觉得眼睛要喷出火来了,要喷向秦紫,恨不能把她烧成一堆焦炭,尤其是当秦紫边走边回头冲她丢一个得意的冷笑时,她再也管不住自己了,像一头嚎叫着的母狼,扑向了婀娜而去的秦紫。

是的,她可以怀疑顾嘉树有了外遇,秦紫也可以是顾嘉树外遇事件中的主角,可这只能是怀疑,它不能成为一个被亲口承认的事实;她甚至可以因为这怀疑而和顾嘉树离婚,可是,作为被怀疑的主角,秦紫不能明目张胆地跑到她面前来承认这事;她可以忍受在猜疑中不能解脱,可以忍受顾嘉树因为爱上了别人而提出和她离婚,但顾嘉树的情人不可以挺着大肚子跑到她跟前示威,否则,她一定会疯掉。

她一把薅起了秦紫的长发,硬是生生地把她给拽了回来,愤怒狰狞了她的面孔,她一句话不说,像个疯狂的哑巴,带着初冬寒气的耳光,噼里啪啦地就抽到了秦紫的脸上。

原本得意洋洋的秦紫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了,只剩了捂着脸尖叫的份。

然后,霍小栗就听到了凌乱的脚步聚拢过来的噼里啪啦声。然后,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再然后,有人攥住了她的手,她气喘吁吁,神情狂乱,目光直瞪瞪的,挣扎着指着秦紫说:“秦紫,你这辈子休想得到顾嘉树,我就是把他杀了剁了也不会便宜了你!”

当人们把霍小栗拉进门诊楼,秦紫才缓过神,她推开了几个过来询问她的行人和护士,冲进了门诊大楼,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寻找霍小栗,“霍小栗,你给我出来!”

“霍小栗!你身为妇科医生竟然动手打孕妇,你没人性!”

“霍小栗!我就是偷你男人了,你倒霉!”

“霍小栗!你傲也没用,你不是防着我吗?我告诉你,顾嘉树有一个情人不稀奇,有一堆情人也正常!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有本事你跟他离婚啊!”

秦紫的叫喊声,像威武震荡的战鼓,回荡在霍小栗心里,她几次想挣脱了同事们的按压要冲出去,却不成,有几双手死死地拉住了她,她只能悲愤地坐在那儿,流下了屈辱的泪。

霍小栗不记得在休息室坐了多久,只记得院长来了,院办主任来了,他们表情沉痛,面目严肃,“霍医生,你身为妇科医生,怎么能动手打孕妇?这对我们医院的影响有多坏,你知道吗?”

霍小栗呆呆地看着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里哽着巨大的疼,泪水纷纷地滚了下来。

后来,医院决定让霍小栗休假半个月。

“开除我吧。”霍小栗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她说这句话,没半点意气用事的成分,所有同事都已知道骄傲清高的霍小栗原来也是个被丈夫频繁辜负的可怜虫,而且丈夫的情人之一还闹到了医院,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失败,更屈辱?

回家后,霍小栗不吃不喝在阁楼上蜷缩了一天。傍晚的时候,铁蛋来电话问她去不去医院给爷爷送饭,霍小栗这才想起自己答应顾新建带铁蛋去医院看他呢。

霍小栗让铁蛋在家等着,一会儿就去接他。

霍小栗简单洗了把脸,就出门了,到了婆婆家的小区,一抬头,看见铁蛋趴在窗户上张望呢,心里一酸,招了招手,窗上的铁蛋,就一溜烟地不见了。

路上,铁蛋问妈妈怎么没给爷爷做饭,霍小栗说姑姑已经做了,爷爷吃不了那么多。

铁蛋闷闷地说,爷爷住院的这几天,姑姑天天来家里哭,说只要爷爷死了,姑父肯定会跟她离婚,铁蛋天真地仰着头问:“妈妈,爷爷会死吗?”

霍小栗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就摸摸他的头说不会的。铁蛋也认真地说姑姑真讨厌,整天说爷爷会死的,奶奶因为这已经骂她了。人生病了就要住院,让医生把病治好就会出院,在铁蛋的心里,这就是病人住院的程序和概念。

霍小栗牵着铁蛋默默地走着,走着走着,铁蛋抬头问妈妈,“妈妈,你不会跟爸爸离婚吧?”

霍小栗蹲下来,捧着铁蛋的脸,“铁蛋,你怎么这么问?”

铁蛋低着头,在地上踢着脚,“姥姥说爸爸喜欢别的女人不喜欢你了。”

“你相信吗?”

铁蛋摇摇头,“不信,我讨厌姥姥这么说。”

“如果姥姥说的是真的呢?”

“我就让爸爸别喜欢那个女人了,继续喜欢你,妈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铁蛋说得很认真,“爸爸听爷爷的话,我让爷爷教育爸爸。”

“别,铁蛋,现在爷爷生病了,你要跟他说这个,他会生气的,一生气他的病好得就慢了。”

“好吧,等爷爷好了我再跟他说。”铁蛋咬着嘴唇,看着妈妈,眼里渐渐明晃晃了起来,“妈妈,我不想变成宋子棋那样。”

霍小栗心酸得要命,“不会的,妈妈不会让你变成宋子棋那样的。”

“如果我会变成宋子棋那样,我就离家出走。”

霍小栗心里一震,知道像铁蛋这么小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爸爸妈妈天生就应该是一家人,难以接受他们离婚。霍小栗摸了摸铁蛋的脸,“铁蛋,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

铁蛋抽了一下鼻子,“我讨厌离婚,因为姑父要跟姑姑离婚,姑姑跟奶奶天天骂他,骂得可难听了。”

“妈妈不会的。”霍小栗知道铁蛋听不明白她的一语双关,可还是这么说了。

从接到医院让她休假的通知开始,霍小栗就已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保持修养。也不会为今天秦紫去医院的事跟顾嘉树算账,现在,她之所以还愿意在顾新建面前演戏,不过是出于对一位垂危老人的悲悯。

那天晚上,她在病房遇到了顾嘉树,她冷眼看他,看他温情地抱着铁蛋,让他给爷爷讲学校里的故事。她默默地收拾起顾新建换下的衣服,端到卫生间洗了,等她端着洗干净的衣服回来,顾嘉树跟没事人一样,把铁蛋往她手里一塞,说时间不早了,让她带铁蛋回家休息,他留下来陪床。

顾新建一听儿子要留下来陪床,挣扎着坐起来,催顾嘉树和霍小栗母子一块回家,说晚上有值班护士,还有顾美童,用不上他。霍小栗明白,顾新建这是一直在担心他们的感情问题还没解决,也知道顾嘉树忙,一旦有点时间,就希望顾嘉树能跟她待在一起,改善一下夫妻关系。

一家四口正左右为难着,肖爱秋和顾美童来了,见大家脸色都不自在,肖爱秋问了一下,就把顾嘉树两口子推了出去,“行了,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比给你爸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霍小栗看看顾嘉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顾新建放下心来,就故意挽起顾嘉树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嘉树,我们还是回去吧。”

顾嘉树微微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就顺势揽了她的肩一下,回头对父亲说:“爸,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见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顾新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摆了摆手,顾嘉树他们就离开了病房,揽着霍小栗的顾嘉树心情有点复杂。一到了楼梯口,霍小栗的脸就沉下来了,飞快地摆脱了他揽在肩上的胳膊,好像他的胳膊上沾了细菌一样。

他望着匆匆下楼的霍小栗,突然无比懊恼,就像一个在演戏的人,居然天真地把戏当成了真的去对待,没曾想另一个人是在戏外的,甩手就给了他一冷冰冰的大嘴巴。

见爸爸生气了,铁蛋有点怕,仰着小脸看他。到了一楼门诊大厅,霍小栗还是匆匆地在前面走着,好像身后压根就没顾嘉树父子,铁蛋喊了一声:“妈妈,你等等我们。”

霍小栗不想让儿子难过,只好放慢了脚步等着他们,铁蛋拽着顾嘉树噌噌地跑过来,抬脸看着爸爸和妈妈,突然,他分别拉起顾嘉树和霍小栗的手,郑重而认真地把霍小栗的手塞进顾嘉树手里。

霍小栗尴尬地看了顾嘉树一眼,把手又抽了出来。

铁蛋见状,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霍小栗心如刀绞,抱起铁蛋,抹掉他脸上的泪,“铁蛋是男子汉,不哭。”

铁蛋却搂着她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求求你了,跟爸爸和好吧。”

这一幕弄得顾嘉树心酸难过,便默默地走过来,揽过霍小栗的肩,对铁蛋说:“铁蛋,爸爸和妈妈一直很好啊。”

铁蛋到底是好糊弄的小孩子,看了看顾嘉树搭在霍小栗肩上的手,很快就破涕为笑了,“爸爸不许骗人。”

“爸爸从不骗人。”顾嘉树小声说。

霍小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就觉得顾嘉树搭在自己肩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还爬满了各种令人憎恶的小虫子。

到家后,霍小栗给铁蛋洗了澡,让他回自己房间睡,铁蛋却不肯,非要睡在爸爸妈妈中间,霍小栗不忍让儿子伤心,只好答应了。

铁蛋一手攥着霍小栗的手指,一手攥着顾嘉树的手指,很快就睡着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小小的胸脯起伏着。霍小栗悄悄坐起来,看了顾嘉树一眼,发现顾嘉树正瞪着眼看天花板呢,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都微微一怔,很尴尬。

霍小栗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又小心翼翼地把手从铁蛋手里抽出来,打算悄悄上阁楼去,可还没等她站起来呢,顾嘉树噌地就下床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憎恨,刻骨铭心的憎恨,像一株倔犟的小苗,从霍小栗心里钻了出来。如果她和顾嘉树的婚姻必须以中途夭折的形式结束,如果这夭折的形式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顾嘉树死去,一种是顾嘉树出轨。那么,她选择哪一种呢?

对,毫无疑问,她宁肯选择让顾嘉树死去,因为这种结束方式,不会损伤她作为女人的尊严。而后一种结束方式,她不仅要因为失败的婚姻而接受莫名的同情,还要为这桩夭折的婚姻费尽解释的口舌,而无论她怎样解释,一个不争的事实都残酷地摆在那儿,她被顾嘉树甩了。更可怕的是三十多岁的顾嘉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绩优股,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争着抢着嫁给他,单是想象不久的将来,会有另一个女人成为顾嘉树的妻子,而且顾嘉树可能会觉得比和她在一起幸福,她的心,就颠沛在了疯狂的边缘,纠结在仇恨与嫉妒中的余生,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宁肯让这桩婚姻以顾嘉树死去的方式夭折在中途,如果他死了,那是谁都无法左右、无可更改的命运安排,与她霍小栗的成败没有关系。

霍小栗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她微微地张着嘴巴,捂住了胸口,好像那里住了一个被关押了千年的魔鬼,在此刻,所谓道德的力量,再也关不住它了。她无声地流了泪,为最终变成了荼毒的爱情,为这种荼毒在她心里圈生了一个狰狞的魔鬼,而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铁蛋还在睡着,她拉开窗帘,看着明亮的晨曦,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脸,就软软地笑了一下,可眼睛很疼。

顾嘉树走了,客房里乱糟糟的,扔着他换下的脏衣服。霍小栗给铁蛋做好了早饭,看着他吃完,把他送到学校后,就去了医院。顾嘉树正在给顾新建洗脸,一种莫名的松弛涌上心来,还好,他还健康地活着。

她甚至欣慰地笑了一下,她知道,那个昨夜在心里闹腾着的魔鬼,已经睡着了,她回到了正常。

顾新建一抬眼,见霍小栗看着儿子软软地笑了一下,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化解了,心情好得很,就笑着说:“小栗,我这边没什么事,你们都去上班吧。”

霍小栗笑了一下,把随身带来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盛了一碗汤给顾新建,又盛了一碗递给顾嘉树,“你吃了饭就去上班吧,这段时间我休假。”

“小栗,医院这边,白天有你妈呢,你请假干什么?”顾新建有点意外,也很感动,可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儿媳妇是医生,因为他而请假,有可能是知道他来日不多了,请假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走完最后不多的岁月。

霍小栗端起汤喂他,“爸,我不是请假是休年假,我们医院就妇科最忙,要是没什么特别的事,连年假都捞不着休,我这是打着您的幌子好容易才争取下来的年假呢。”

顾新建就微微地点了点头,“也好。”

顾嘉树看了看霍小栗盛上的汤里还卧了两只剥了壳的煮鸡蛋,心里微微一暖,端起来喝了两口就说要上班去了。

“小栗都给你把鸡蛋剥出来了,吃了再走。”顾新建喝住他。

顾嘉树看了霍小栗一眼,折回来,用筷子扎着鸡蛋,三口两口地吃完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