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关于哪一种爱情更为永恒,就像我从没问过小雨的未来,也不知道我和格庐的过去是不是像昨夜的一场梦境。在滚滚红尘里,总有爱情在发生,让一颗一颗的心灵失去从容。

格庐从朋友的相册里抽出我的照片,拿着它,说:这样的女人,嘿!这样的女人。

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小心格庐这个小子,他的花花肠子,不需要我们多说吧?

我说:“知道了。”关于格庐其人我没见过,关于他的绯闻,听过不少,每一个绯闻都是鲜艳的桃色,花样层出不穷。他是一家时尚杂志社的摄影记者,一个注定要和绯闻有关的行业。

而我,却不肯通过他人的嘴巴给一个人下定论,我喜欢用自己的感觉去认识世界,就像在医院里,我从不仅仅根据病人的描述诊断病症。

格庐没有给我打电话,而是直接站在门诊外,在将要下班的时刻,对刚刚走出来的我说闻西。

我看着他,一个消瘦的男人,棒球帽下的眼睛直直地盯在我脸上,我喜欢直视的眼神,能让我看见不加掩饰的心灵。

他拿出照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看见自己躺在沙滩上,两手无所事事地向外张开,脚趾上沾满沙砾,堆积着的亚麻裙子像一堆缭乱的心事。

我拿过它,放进包里,然后,我不语地下楼,他没有纠缠在身后说着足以把人迷晕的话,说实话,那样的男女间纠缠,对于我们已经成为过去。我是一个迷信的人,相信命中的定数。

我告诉自己,如果右脚先落地就和他说话,如果是左脚,一切免谈。

结果,是右脚,我站下,对他说格庐。

他笑了,街上有风在吹起,格庐张开他阔大的风衣,我钻进去,没有过程,我喜欢被人一下子抓住了心灵的感觉,他的眼神抓住了我,我不想逃。在这个黄昏,他张开黑色的风衣,像一只雄壮的大鸟,犀利地捕获了我的心灵。

走在路上,格庐打开了我挽在头上的发,说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我和我的头发凌乱了他满怀。

格庐问是不是应该带着玫瑰来找我,我就笑,其实玫瑰只是一些羞涩者的物语,我们这样聪明的人,不需要它的暗示。我们都不喜欢矫情。

和格庐走在街上,许多年了,忽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孩子,在他瘦瘦的身体前,没有任何生存能力。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能洞穿我所有自以为隐秘的心事。

没有问与答,我被围裹在他胸前,从吃饭到回他的家。他所谓的家,一间十几坪的老屋,每走一步木头地板都咯吱咯吱地响在脚下。

我听见格庐在半夜起来,钻进用黑布围成的小小的暗房里忙碌,我起来看他,钻进去,然后我和他一起欣赏在显影液池里越来越清晰的照片,还有照片里的美丽身体,每一个身体都比我要美丽,这是上帝的杰作。他说。

我说是的,是上帝的杰作。我没有嫉妒,在我的心里:裸露和性爱是两回事,性爱和爱情也是不同的事。

格庐告诉我,和别的女孩他只有欲望,而我,却让他忽略了身体,他喜欢和我说话胜于做爱,他说话的时候,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香烟,嘴巴里弥漫着焦糊的气息,我说戒了吧,他说这是他的自由,我可以做所有的的人的医生,但不会是他的。

我告诉曾经提醒过我的朋友,我和格庐同居,显影液使他的屋子充满了透明胶水的气息,还有他咯吱咯吱做响的木头地板,都让我喜欢。而许多人却认为,我和格庐只存在于游戏。

这一年我23岁,格庐27岁,而他的头发已经褪得厉害,他不得不每天戴着棒球帽出入各种场合。

从开始到现在,格庐没说过爱我,只是第一个夜晚,他伏在我的耳边说:闻西,好象我们之间已经很熟悉。在此之前,我曾对太多的完美诺言失望,所以我赞成在爱情里抛弃诺言。

我爱上格庐,他曾经有过婚姻,仅仅维持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他让一个女人经历了幸福和绝望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因为爱,所以我不在乎。

我喜欢和他拥挤在窄小的暗房里看各种各样的照片,看越来越清晰的图案。格庐最爱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和我躺在沙滩上,双手拥挤在我的怀里。我迷恋这样的感觉,并希望能够天长地久,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够。

我迷恋上被他一眼望穿心灵后的无助。关于他的传闻,我从来不问,他从不提起,除去白天必须的工作,在感情上,我们都是不着边际的人。

我学会在暗房里冲洗各种各样的照片,格庐的世界让我着迷。经常,我正在暗房摆弄自己拍的照片,格庐就回来了,他悄悄钻进暗房,手臂轻轻环在腰上,鼻息在发间起伏,那样的时刻,是我的幸福。

一个晚上,我告诉格庐,这个星期天我有一个手术。格庐说好吧。他忽然有些伤感地说闻西,有了你,我突然地害怕起了寂寞。我钻进他宽大的外套,很久没出来,我听到了他嘣嘣的心跳,我的手捂在上面,格庐,你说爱我吧。

格庐沉默了。我说你不爱我吗?

格庐说爱你,闻西。他的心跳有点慌乱。轻轻地扣打在我的手指上,我钻出来,他脸上有不着边际的恐惧在弥漫。

星期天我回去得很早,格庐不在家,打开门,然后,在熟悉的环境里,我嗅他的气息,钻进暗房,看见了一些没完全冲洗好的底片,我站在显影池旁,用手指一张一张挑动,我喜欢看它们从混沌一点点走向明朗的过程。是一组时装摄影。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子,我看到了她越来越清晰的眼神,和别的模特不同,她看镜头的眼睛饱含深情,而这是时装摄影的大忌。格庐却容忍了。那样的眼神,对于格庐,我曾经有过,最熟悉不过的爱情神态,被另一个女孩用来表达给同一个男人。

这不会没有原由,我太了解格庐。

然后,我又看到了一张照片:格庐围在女孩子胸前的一双手,还有他藏在她秀发从中的眼睛,棒球帽歪在一侧。用自动快门拍的。

格庐曾经对我说,和我在一起后他没想过的别的女孩子。但我知道,格庐对自己交往的女孩子,一旦开始,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并很快实施它。

我知道格庐很快就会回来,他不会让照片冲洗过度。然后,我坐在床上,看床头的一包香烟,我曾经担心它会戕害格庐的身体。我抽了一支,苦苦的味道让我恶心,但,我只想用痛苦的滋味折磨自己,我在想:格庐回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心疼?

格庐回来了,他看着坐在床上抽烟的我,没有意外,他挥了挥手说: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抽起烟来了?

格庐说着飞快钻进暗房看照片,他看得出来,我动过那些照片的,他一张一张地晾在夹子上,我听见了照片上的水滴滴到水池里的滴答声,像我的心疼,在一点点坠落。

格庐出来,我已经点上第三根烟,屋子里缭绕着枯涩的味道,我看着他,用不羁的眼神。格庐夺下我手里的烟,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抱起我:闻西,你总让我害怕,我害怕爱情。

我趴在他肩上,泪水稀哩哗啦地流下来。格庐没有对我解释什么,其实如果他解释,我愿意接受他所有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因为我爱他。而他连一个谎言都不愿意给我。我们的悲哀,来自过于聪明,一眼望穿的爱情总会令人惊恐。

我沉默地坐在床边上,在泪水里,我回想和格庐在一起的时光,全是细碎的情节,它们一点点地击溃了我的心灵,甚至,我们没有太多的语言可以用来回忆,但我却回忆他每一个能洞穿我心灵的眼神。格庐一遍一遍的清扫地板,颓然而伤感。

这晚上,我们沉默地走在街上,格庐说闻西我要走了。

我不语,我的一只手拼命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手指。

格庐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中国的边疆走完,拍成照片。

我说你不想问问我是不是愿意你去吗?

格庐不语。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话,格庐,告诉我,还要不要我等你回来?

格庐说我们吃涮火锅怎么样?

他回避了我的问话。我应该知道,他决定了要走就是对我的放弃,本来我还想问他走完边疆要用少时间,但在此刻,都已多余。其实,爱情在别人看来,是最简单幼稚的游戏,而我只是身陷其中,不能看清去路的一粒小卒,在爱情的棋盘上任由燃烧的激情把过程演绎得如火如荼。

那一天,我没有去吃涮火锅,而是把格庐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街上,我很累了,我是一个不相信忠告的人,这是我致命的弱点,逃离的路上,我还在想孤零零站在街上的格庐,该有多么的凄凉,爱一个人,原来就是忘记了自己所有的疼,把自己摔碎的心抛在寒冷的街上,还要用仅剩的一点体温去温暖他的身体,尽管他不屑一顾。

然后,我再也没见过格庐,在许多个日子里,我在梦里想起他,枕头上是湿湿的泪水。

没有格庐的日子,我迷恋上香烟,苦涩的味道,让我想起格庐,想起他温柔的嘴唇上沾满香烟的焦糊气息。

没有格庐的日子变得漫长。想念他的时候,我去沙滩,躺在那里想念他的手,温暖地拥挤在我的怀里,还有,他身上的透明胶水和香烟的焦糊气息。想念格庐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飙车少年,他驾着本田1400风驰电掣掠过身边,扬起的沙尘落满我的衣裙,我没有动。他的车子在远处停下,他走过来,趴在我的脸上,说:你没事吧?我掸掉身上的尘土,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他跟在身后。我回家,他还跟在身后,我很疲惫。

他的车子轰鸣在身边,他说上来吧,我送你。

我懒得理任何人,他一直跟到楼下,早晨,我再一次看见他,那个飙车少年,一直跟到医院门口。下班后,在医院门口,他一条腿跨在豪华的本田车上,执着地对我说上来吧,我送你。

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身后跟着缓慢的飙车少年,在一段时间,成为一道街景。

冬天就要到了,我决定,如果这个月再没有格庐的消息,我将封锁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结果,失望的人还是我。最后一次,我坐在沙滩上,初冬的海风很冷很冷,我抽烟取暖,想念格庐沉默的唇齿和洞穿一切的眼神。

少年远远地跟过来,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他说你像三毛。我就笑,说:我的荷西不见了。

他和我一样沉默,一直沉默到月亮明晃晃地普照浩淼的海面。

那一天,我坐上了他的飙车,手臂环在他强壮的腰上,我说快一些快一些,我听见风呼呼吹过耳畔,在危险的疾驰中,往事被淋漓尽致地丢在身后。

他是22岁的少年小雨,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漂着,家里不需要他赚钱养家。他说我孤独的沉默俘获了他,无所事事的小雨和我一样孤独。

小雨是个沉默的孩子,他喜欢看我站在窗前抽烟的样子,还有,他正在学会包水饺,因为我爱吃。他喜欢每天一千遍地说:爱你闻西,爱你闻西。和格庐完全不同的男人。

我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哭了,而我已经学会了不再掉泪,吻他,仅仅是思念格庐的疯狂无处释放,他不会知道。他哭着问我:闻西,你还没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我说这也是我经常问自己的话,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小雨的车子上听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路过熟悉的地方,我听见了自己的心在碎裂,我听见木地板咯吱咯吱地响过,还有,格庐沉默的眼神穿透我的身体。

不止一次,坐在车子上,我多么想哭泣,可我的眼里没有泪滴。

在一个晚上,我告诉小雨,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总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你的公主不会是我。

我告诉小雨和你在一起我不快乐,你也不会快乐,年少的爱情和幸福离得很遥远。

少年小雨站在门廊里,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忧伤让我无地自容,一切的开始与结束都像一个没有结局的梦。

少年小雨说:和我拍张照片吧。我说好,拿出相机,架在门廊里,在取景框里,我看见:

我的格庐,站在夜色微蓝里,在小雨身后,我跑过去,张开双臂,我说格庐,然后泪如雨下。

格庐拥抱了我,我感觉这一切,一切都不真实。

少年小雨站在我们身后。你的荷西回来了吗?他问。

许久,我的目光越过格庐的肩头,门廊上已空寂无人。我听到了疯狂的飙车轰鸣声,在夜空里一点点远去。

那一夜,我想融化在格庐的怀里,我想做他曾经沧海里的一滴水。但,那一夜,我离他越来越远,格庐说他爱我,我问他,这算不算永远的承诺?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们都是把握不住激情的人,这是爱情的天敌和悲哀。

我想起了小雨,他用笨笨的手掌握着啤酒瓶子给我擀饺子皮,在这一夜,他眼神里一望无底的单纯是我的陷阱。

格庐的沉默,让我想起小雨的爱情就像他的飙车轰鸣。

而我不能确定,关于哪一种爱情更为永恒,就像我从没问过小雨的未来,也不知道我和格庐的未来是不是像昨夜的一场梦境。在滚滚红尘里,总有爱情在发生,让一颗一颗的心灵失去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