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是织田先生病了,身上忽冷忽热,像虐疾。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溽暑难当的时节。织田秀吉围着一条厚实的苏联毛毯,脸上冷汗横流。

“大夫来过么?奎宁吃了么?”丁少梅问,手放在额头试了试,烫手。

“大夫让住院,先生不肯。”真子慌手慌脚,但高耸的发髻却一丝不乱。

织田秀吉牙齿格格地说:“这是在越南染上的老病,两三天就过去。”

丁少梅眼角的余光在收文篮里一扫,文件堆积有半尺多厚。“我把雨侬留下来照应您,不用操心,那姑娘很细心。”

“我正好缺个秘书。还有一件事,”织田秀吉勉强笑了笑,把目光向真子一扫,她便退出书房。“我听到一些奇怪的消息,说是宫口贤二正在推举你进入情报市场委员会?”

老家伙你是什么人?丁少梅回答得干脆:“是的,有这么回事。”

“如果不杀掉吉格斯,你巩怕当不成委员会主席。你打算怎么办?”一颗汗珠爬上他长长的寿眉。

“我总觉得,那老家伙还有些用处。天可怜见,遇上我,是他命不该绝。”我总不能跟日本人密谋杀害同伙吧。

“英雄所见略同啊!”织田秀吉一扬眉,汗珠滚落下来,俏生生站立在毛毯上。“我原本担心你太过激进,现在放心啦。让他活着很有必要,对你的事业是件好事。至于说日后,若有需要,你可以找我想办法。我不想你这双干净手沾染上血迹。”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我再多说一句,放眼天下,比你强的人没几个,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他叹了口气。“宫口那小子只有经验,没有才华。穷小子哪里会有才情?你既不能全听他的,也别太信吉格斯那老小子,相信自己,这才是大丈夫安身立命的根本。”

“谢谢,我明白了。”他来这番推心置腹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当真要叛国?胡扯。千万不能忘记,他在利用我。丁少梅时刻警惕着。

黄金开盘价是233元,开场不足10分钟,一笔300根条子的大卖单,就把价格打到了219元。

包有闲没有给他的经纪人任何信号,他把一支长长的象牙烟嘴咬得紧紧的,圆脸上也没有汗。这才是较量智慧的时候。

手下的几个经纪人首领时不时地逛到他的包厢中,不开口,只是用眼神询问。这么大规模地违规操作,在所有人都是头一次,只不过,规模到底有多大,只有他与丁少梅清楚。即使是这样,手下的经纪人们也都心中不安。

这个市场自开市以来,只发生过两次违规事件,一次是民国十二年世界银价大跌,日本的关东财阀在此投机;另一次是民国二十年美国放弃金本位,实行黄金禁运,那一次是美国人在捣鬼。那两次,由于场内场外所有的力量团结在一处,把违规者们弄得个灰头土脸。因为,这个市场得以维持,凭借的就是大家自觉的公正与信义,一旦这一点丧失了,在这么个极度自由的市场中,就可能发生大的灾祸。

丁少梅的做法,是在交易之前将交易额度分配到手下每一个经纪人手中,搞成一种小额分散交易,造成市场并没有主导力量的假像。严格地讲,他的这种做法并不算严重违规,许多场外的投资者大都采用这一交易方式,然而,重要的是数量,一旦你操纵的数量达到控制市场的份额,这种隐瞒实情,愚弄众人的手段,便是极不道德的行为。只是,自开市以来,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有这么大的财力,足以左右市场。

丁少梅只有两千多万现金,要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左右市场,这笔资金并不充裕,但命运好像青睐他,因为,昨天一整天,横滨正金银行并没有出面平市,一根条子也没往外抛。他想不清楚这里边的缘由,而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今天一开盘就抛出300条,就让他更闹不懂了。

他有心给丁少梅打个电话,商量商量,却又不情愿这样做,那会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掉自尊。

另一层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他将北京来的那笔“杂货”兑换了两百多万资金,加上自己的,一共是五百万。只是这笔钱昨天下午才到帐,没有赶在周日丁少梅买货之前交到公司,这样以来,公司开市的这笔最有油水的大买卖算不算他一份,眼下还不得而知。而此时金价回落,他更不能动用这笔钱。这是他日后与丁少梅讨价还价的本钱。

丁少梅10点多钟才赶过来,此时黑板上又有不少人正在出货,零零碎碎的几十笔,大约一二百根条子,金价跌至202元左右。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见控制住了局面,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厢,没再出货。

“情况不大好?”丁少梅问。

“我想再看一看。”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等待,这是他祖父的忠告。他把上午的交易情况详细地讲给丁少梅听,毕竟他是大股东。

丁少梅表情严肃,道:“横滨正金银行出的货,都是昨天买我们的,他们金库里一根20盎司的条子也没有,根本就无货可出。”

什么?包有闲吓得一蹦。这可是彻头彻尾的内幕交易,事后就算有人买凶来杀你,也不会有人替你喊冤。

丁少梅独自走到黑板尽头,用粉笔一笔一笔地圈购上边出卖的金条,可还没等他圈到一半,另一半的数字,不是被其他经纪人买去了,就是被卖主撤消了。

一时间,十几块黑板上一片空白。

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笑了,抱拳拱手,道:“恭喜发财。”便要往黑板上写字。

猛地,西川一郎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咬牙低声道:“你不能这么做,不能,求求你啦,求你啦!”

“我能。”

“不行,我会被枪毙的。”

“去香港的船晚上10点钟开,太古洋行的宝山号,英国船,很安全。”丁少梅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抗日的快慰。

他在黑板上标购200盎司,又写出价格,235元。

今天所有的买家都赚到了钱,而华盛顿投资公司又悄悄地放出去一千多根条子。下午收市时,黄金价格是每盎司255元。

“从明天开始,一盎司也不要卖,把帐做出来给我。”这是他给包有闲最后的指示。

“怎么个分帐?”包有闲不能不关心自己的利益。

丁少梅紧盯着他,道:“如果少给你一点,你不介意吧?”

“哪的话,我的资金是准备好了,可还没来得及划入公司帐户,怎么能分给我钱?”包有闲实话实说。

“你准备的是那四百万么?”

“我多准备了点,是五百万。”

“这就对了,多下本钱多受益。放心,我们商定投资比例那天,你就已经是股东了,绅士不一定非得看现钱。”丁少梅知道此人应该被收伏了。“对了,你做成四六帐,四成是干股。”

“明白。”包有闲的语调并不轻松。虽说只有六成实收,算下来,自己名下也会凭空里多出一大笔赢利,但是,占四成干股的幕后交易,已经不单单是不道德,这简直就是魔鬼行径!

如果不勾结日本人,哪能使出这么大的阴谋!

雨侬很忙,处理完织田秀吉的文件,就匆匆离开,让五妞过来接替她。

“老爷子,想吃点什么?”五妞嗓门儿高,动作大,真子站在旁边,矮小得像个小学生。

织田秀吉笑了起来,他有点喜欢这个愣愣的姑娘,尽管他不赞成她父亲的凶残,便道:“你会做点什么吃食?”

“不会。要吃什么,我给你去买。”在她眼里,这仅仅是个病弱的老人。

真子端了壶茶来,织田秀吉道:“给五姑娘也倒杯糖茶。”

红糖与红茶泡在一起,不好喝。五妞老实不客气地放下只沾了一下唇的茶杯,眉毛拧在一处,黑黑的眼睛紧盯在织田秀吉的脸上,把脑袋歪来歪去地瞅,口中却道:“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小日本。”

“怎么看出来的?”织田秀吉感觉挺有趣。

“日本兵我见过,大脑袋,短脖子,罗圈腿,横鼻子竖眼睛地吓唬人。你不像,你像个教书先生。”五妞得出了结论。

“你挺有眼力。”

在织田秀吉这样的老狐狸面前,用不了多一会儿,五妞就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讲了出来,甚至包括她奶奶与人如何争码头等等。

“我爹总说,他的孩子里,我最像他,杀人放火的都敢干……。”

“你替小丁干些什么?”

“给他当老婆,生孩子。我现在肚子就胀鼓鼓的,里边肯定怀了丁大少孩子。”她把两只手抚在肚子上,一脸的幸福。

西川一郎突然冲进门来,也不顾五妞在跟前,便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慌张。”一阵燥热猛地袭来,织田秀吉的脸上泛起潮红。他丢开毛毯,拿起扇子。

“完啦,全完啦。我没有黄金平市,联银券明天就要跨台啦!”今天下午,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富人们纷纷提取现款,投入黄金市场:而穷人们则拿出所有积蓄,拼命地抢购生活用品,于是,大小商号纷纷停止营业,观望这一次金融风暴所带来的物价飞涨。

“慌什么!”织田秀吉早便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不过这是暂时的波动,一旦周边各地发现这里黄金价格飞涨,自然会把黄金拿来交易,市场货源充赢,价格很快就会回落。

唯一可担心的就是治安,物价动荡,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小民,不要发生暴乱才好。“司令部通知了么?”他问。

“宪兵队和警察已经全部出动,命令商家开市营业,并且监督物价。”

中国商人狡滑得很,这根本没有用。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种波动维持下去,如何让物价忽上忽下,使联银券失去信用。

西川一郎哭丧着脸叫道:“我怎么办哪?这全都是我的责任,我要负全责的呀!”他没有胆量把责任推到织田秀吉身上。

织田秀吉让五妞把真子叫进来,问:“都准备好了?拿过来吧。”

真子去隔壁取来一只旅行包,手上还有只信封。

他笑道:“拿着吧,从这里直接去码头,我已经安排好人接应你,不会有差错的。”

“我要是跑了,我在日本的家人怎么办?”西川一郎又哭。他们肯定会被关进劳动营里,跟着华工一起受罪,不用一年半载,全都会死在里边。

“你到了香港,立刻签票去新加坡,有工作等着你。”织田秀吉伸出手来,拍拍西川一郎的肩膀。“为了帝国的事业,辛苦你啦。”

五妞不懂日语,望着西川一郎的背影,她问:“这个人哭得像个泪人儿,是不是家里死了人,要去奔丧啊?”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又开始感到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