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宫口贤二来找织田秀吉,正碰上丁少梅匆匆从家中往外跑。

“您早啊?”宫口贤二礼貌周到。

“您早,找我有事?”

“不是,我有事要请教织田秀吉先生。”

这位邻居果然不同凡响。能让日本在华北的间谍头子大清早亲自来拜访,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织田老爷子是个大人物。

织田秀吉天还没亮便起身,在院中打了几节八段锦,感觉轻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各归五脏六腹,浑身上下氤氤氲氲地舒服。一个在文化上的殖民地,如何才能征服它的“宗主国”?这只有两千年前马其顿征服希腊的例子可以援引,但马其顿比希腊要强大得多,人口也要多,而中国比日本大十几倍,人口也多十几倍,难哪!他想。

“周三的会议安排妥当了?”织田秀吉问。

“已经安排了,唯一担心的,是吉格斯行使否决权。”宫口贤二从不把话说满。现在他的手中,稳稳当当地掌握着4票,周三提起表决,通过增补丁少梅为委员应该没有问题。况且,这件事原本就是吉格斯在上次会议上提出来的,由于他反对,才没有表决。整件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千万不要因为上次的失败,把吉格斯吓回去,自己只有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才能出头。

织田秀吉抓了抓新长出来的白胡子茬,道:“这个年轻人倒是挺能干,只是,情报不同于金融,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掌控这么大的局面。”

“我们可以控制他,只要政府同意我的建议。”

“什么?”

“东京又来命令,催促我把他弄到东京去。他们被他魔法师的名声给迷住了,着急得很。”宫口贤二道。

“东京确实是个难题,但更难的是,这小伙子可不是肯让人控制和摆布的。”

“果真如此,也就只能听从东京的主意,不合作就除掉他?”

“那绝对不行。”织田秀吉怒容满面。“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机会,别说是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如何把他使用好,我有主意,庄子的《南华经》大可参考。”

宫口贤二安静地听着。

“吉格斯那里,还是按照你的计划办吧,我不再反对,但其它的事情,特别是黄金交易,你不要插手。”老师下了命令。

“是,一切听您的安排。”宫口贤二答道。“顺便提一下,丁少梅家中又住进一个年轻女子,是个走私犯的女儿。”

“左应龙?”

“正是,那女孩子名叫五妞。”

“这小子净给自己添乱。”不知怎么的,这个消息让织田秀吉有些烦心。

黄金市场的交易厅原本是座仓库,在横滨正金银行后边,高高大大,像座体育馆,只是顶棚上纵横裸露的梁木,暴露出它原本并不高贵的身份。但是,在场中交易的人群中,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甚至对这座建筑的内部毫无印象。黄金交易如同角斗,需要全部的智慧与精力。

丁少梅被人群簇拥着登上高台。这是黄金市场的一项传统,每一位正式被批准的会员,在第一次入场时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敲钟。他站在那里,放眼望出去,整个交易大厅中大约拥挤着七八百人,挤在最前面的是些好热闹的各国经纪人,不管是从服饰,还是相貌特征,总是能找出他们本民族的特点,英法德意美各国的白人最容易辨别,俄国人、希腊人和犹太人也好认,即使是同样穿西装的朝鲜人和日本人,也都带有鲜明的特征,让他们不至于混淆,这个交易场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每个人都把本民族的自尊心用各种方式加以放大,昭示于众。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中国人,他们的服装中西混杂,但一个个都透着绝大的精神力量。在日本人的占领下,挣钱也是抗日,这个奇怪的观念竟然如此地深入人心,这让他大起感慨。

管委会主席用银托盘捧过来一顶破烂的狗皮帽,是那种只有乞丐才肯往头上戴的脏烂货。

主席高声道:“愿你拿出上天赐与的仁爱之心,爱你的朋友,更爱你的对手;不要让财富毒害你的心灵,也不要让失败击毁你的悲悯,不论前程如何,你永远都是有理性的灵长……。”

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两只光板没毛的帽耳耷拉下来,垂到他的耳边。这样子一定滑稽得要死,但没有一个人发笑,神情中却满是庄重。

主席盯着手中的袋表,白头发一点一点地数着,突然道:“请敲钟开始交易。”

丁少梅拉住钟绳,当地一下,声音沉闷喑哑。这是只货运马车上挂的那种“开车铃”。在这财富聚集之处,竟采用这么一套奇特的仪式,让他挺感动。

随着铃声的敲响,下边的人群如浸水的蚁穴一般活动起来,墙壁上几十块黑板边挤满了人,跑单的职员如同生意绝顶兴旺的饭庄跑堂,交易单据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身子如水蛇一般扭动,在人缝中穿行,却又不能妨碍任何一位经纪人。卖货的经纪人站在黑板前边,不断地根据最新价格写出自己要出卖的数量,每一笔生意成交,黑板上的数字就会变动,当即便有一名跑单员游鱼一般从那里游开来,在结算台与经纪人之间来回串梭。而买货的经纪人,除去围在黑板前之外,还有一大批在电话室与黑板之间来回奔忙,看到肥胖的希腊人和狗熊般笨拙的俄国人一路小跑的样子,真真是有趣。

这是最真实的生活,这也是一出真正的戏剧,虽然每天的剧目相同,剧情却大不一样,即使是莎士比亚那般的大才,也无法续写这样的连本戏。丁少梅感慨之余,发现了远远坐在包厢中的包有闲,那是他们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在这个市场中,任何一家大的投资者都必须在包厢中处理业务,再由经纪人出面进行买卖,这样便可以让交易较为公开,让所有投资者和经纪人都知道,是哪一家在此刻成为市场的主导。为了维持公正,这倒是一种简单明了的方法。

交易结束的钟声敲响,场内的节奏一下子舒缓下来,仿佛一锅滚汤被撤了火,只有些跑单员还在忙碌最后的交割,就如同停火后稀疏的水泡。

交易场外,汽车、马车、洋车搅成一团,竟好似争相逃命的溃退。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午,精神的高度紧张需要精美的食物来滋养,不一会儿,这些车就会停在租界大大小小的饭店门前。有所不同的是,所有出场的人,脸上仍没有退去那种极度亢奋的神情——改由联银券结算,导致黄金价格大涨;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困惑——今天横滨正金银行没有抛货平市。

包有闲把他送到街角,竭力压制着兴奋的表情,歪着嘴偷偷地说道:“今天的交易额突破了历史纪录,所有人都在补仓,想要赶上这次大行情。”

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我们卖出了多少?”丁少梅关心的是事实。

“1350条,平均价每盎司229元。下午我们如果放慢出货的速度,价格会涨到天上去。”

“下午继续卖货,把价格控制在250元以下。”

“这样以来,下午可能就只有我们一家在卖货啦。”包有闲伤心欲绝。

“你中午就把额度分配给经纪人,下午由他们分头出面。”

“可这不合交易市场的规矩呀!”

“这是战争,不是推牌九,顾不得规矩。”丁少梅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