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宫口贤二让进书房,丁少梅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封信来,道:“原本想亲自送到府上,正好您来。”

信封的纸质粗糙,字迹却娟秀可爱,宫口贤二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收信人却是寄到丁少梅的华盛顿投资公司,包有闲转交。

“寄到公司里方便些。”丁少梅淡淡地说。宫口贤二交给他的那笔钱,他在黑市上换成日元,托汪精卫在东京的办事处转送过去。那人是俞长春的旧同窗,很是便利。回信也是从办事处寄来,如果直接寄给宫口贤二,怕是会给他带来麻烦。不论是从中国寄到日本,还是从那里寄回来的信件,日本邮政局里以办事仔细出名的检查官们,都会小心地拆阅。

妻子的信写得极为谨慎,但他却能清楚地看出来,她们在家中受苦了,若是没有这笔钱送到,也许全家活不过冬天。

“非常感激。”他真诚地俯首为礼,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小事一桩。”丁少梅道。“还有桩好事,你给我的投资,很快就要生出大利来,到时你不但可以还上公司的帐,又有钱寄回家啦。”

中国人,狡猾大大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人可以指望,自己这样一个贱民的后代,去求武士出身的老师?还是求助于华族出身的年轻下属?都不可能。战争让自己不孝,进而又可能会不忠。

思来想去,他的嘴软了,道:“丁先生,我这次来,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应允。”

“请讲。”

宫口贤二的官话慢条斯理,他先说明日本在华北没有一个得力的财政班子,眼下所有的经济政策与联合准备银行的业务政策都是由中国人经管,但是,那些人太过自私,也太过贪婪,他们替帝国出力只是为了自己发财,无法信任。再讲到中日战争进入到关键时刻,这座城市是向南方进攻的基地,作用非常巨大,不容有半点闪失。然而,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在本地找不出一个既了解国际金融市场,也了解中国情况的财政专家,华北司令官非常诚恳地邀请丁少梅出任他的财务顾问。

“那样,我不成了卖国贼么?”丁少梅就事论事。

“中日亲善,不算卖国。”宫口贤二没有过硬的说辞,只老弹些除词烂调。

“出面替你们做事,这话不用再提了,不可能,报歉。”

“请再加以考虑,司令部的人都是些粗人,他们怕是不能理解你的自尊自爱。”实话实说有时更具有威胁的力度。

“我现在是个孤儿,我怕什么?”丁少梅笑了笑。抗日就如同做生意,无非是利益多少,作用大小的问题。他从来也不相信那些把国家爱到愚腐的理论,那是旧文人内斗的武器,不是做实事的人该背负的负担。

“但是你怕死,因为你热爱享受。”宫口贤二直来直去。

“好,说得好。”他妈的,这老家伙倒也一针见血,自己还真是热爱生活。“那么,这样吧,咱们做笔交易,我可以在理论上帮你点忙,什么做个分析啦,起草个计划啦,给个题目就成,只要不违反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

“爱国!我是个爱国者。”

宫口贤二沉吟片刻,道:“既然是生意,你让我用什么来交换?”

“委员会中的一个位置。”丁少梅觉得自己这副贪婪相挺像个样子。得给他们点想头,因为,一个人的沉沦必定是从恐惧与贪心开始。这是他们日本人的理论,他们也一直在这样做,极有心得。

宫口贤二脸上舒展开来,让丁少梅有理由相信,他正在犯经验主义错误。

“这是第一笔生意。”宫口贤二伸出手来表示成交。反正推举他进委员会早已在计划之中,这笔生意可算是惠而不费。“那么,头一件事就是在世界范围内采买钢铁的问题。”

“你们有美国的废铁、澳洲的铁矿石,多雇船往回运就是了。”这还真是他们的一个难题,一旦日本人进攻东南亚,与英国人发生正面冲突,美国作为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盟友,必定会掐断他们的钢铁与石油供应。

“我是讲,如果没有那些来源,在中国我们该怎么办?这件事,请你费心,给草拟出一个办法来。”

丁少梅很想大笑一阵,就这也算难题?便道:“我们中国人有个爱惜物品的好传统,什么也舍不得丢掉,像什么破锅烂铲子,坏锁、蜡钎、旧响器,在各家的床底下,门后边不知藏了有多少。反正联银券是你们自己印,只要你们舍得花钱,买呀,发动所有打小鼓收破烂的,替你们去买。到时候只怕你们那个小国要叫这些废物给淹没喽。”

宫口贤二的嘴巴大张在那里半天合不拢。怪不得政府那边拚命地要把这个人弄到手,他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讲,就是个挽救帝国大业的绝妙主意。

丁少梅又道:“顺便问一句,委员会下一次什么时候开会?”

“下周三。”宫口贤二急忙忙告辞而去。他要赶紧把丁少梅的建议写下来,生怕这个绝妙的好主意会突然从脑子里跑掉。大和民族世居岛国,就是不如中国人思路开阔!

这老头儿真是好笑。丁少梅发觉宫口贤二老实得有些可爱。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出的这个主意被冠以“捐献运动”的名义,把华北老百姓的农具,还有家俱上的黄铜饰物,甚至烧饭的铁锅,几乎搜刮一空,大家伙儿只能使用砂锅做饭。

左应龙把二宝打发过来伺候五姑娘,一拉溜4辆洋车停在大门口,两辆坐人,两辆拉行李。他自己好脸面,没来送。

范小青拿话把他们堵在门口,两个巡捕也跟着拿腔作势。“我说,大姑娘一没下聘,二没花轿,就这么来啦?”

二宝要硬往里闯,被五妞拦在一旁。她道:“这一位想必是范大小姐吧?我这儿给您见礼儿啦。”

范小青吓得一蹦,她万没想到这个膀大腰圆的姑娘还会来这一套。“今天不是认亲的日子,你也别忙着分大小,咱们还是明话明说,你干什么来了?”

“这不明摆着的事,我跟您一样,嫁人来了。”五妞笑起来,露出一对雪白的虎牙,两只酒涡。

“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娶呀嫁的乱讲,大姑娘哪有自嫁自身的?”范小青把身子横在门首。

“瞧您说的,这不是秃子跟着月亮走——跟您学样吗。”说着话,五妞从两名巡捕中间伸过胳膊来,一把抓住范小青长长的头发,带入自己的怀中,三拖两拽出了院门。两名巡捕上来要抢人,被二宝拔出把刀来,逼了回去。

五妞没有动手打人,只是一只手抓住范小青的头发,胳膊肘压在她的后背上,让她低头伏在自己胸前,在她耳边讲了阵子什么。

雨侬从屋里跑了出来,拉住五妞的手,好孬劝开来,范小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讲不出话来。

丁少梅站在石阶上叫道:“都进屋里来,大街上吵闹,成什么样子?”

众人拥进房里,雨侬故意落在最后,小声对丁少梅道:“有点当家人的派头哇。”

电报往还已经有四五个来回,东京方面倒是松了口,狩野公爵这一天四处奔走,总算是有些成绩。织田秀吉通知东京的家人给他送去一幅王铎的行书,以表谢意。然而,华北司令部这边却不买他的帐,让他在下属面前很没面子。

司令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在脑子里一幕幕地过滤关东军高级将领的相关情报。这位司令官刚调过来没几天,他们以往没打过交道,也从没有相识的机会。一个木头木脑的军人,不值得他费心。这是以往的想法,他瞧不起这些人,对于国家来讲,他们只是些工具,只要有身体,有技能就够了,战略方针的决定权是在自己这样的国家精英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却给他添了大麻烦。

他叫人给宫口贤二打电话,家中说没有回来。他让留下话来,人一回家,立刻到银行来见他。本地情报归宫口贤二负责,司令官的情况,他应该了解一些。

《有田——克莱琪协定》上午正式签定了,这件事上,对华北的局势应该有些好处。织田秀吉把心思放到了远处。本地所有重要的商业活动,基本上都聚集在英法租界内,联银券作为正式货币,在租界中与法币共同流通,能有这么个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这说明,英国已经被德国人在欧洲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放弃在中国的部分利益,无非是减轻我们在远东对他们的压力,以免两线作战。英国的国力大不如前,他们没有两线作战的兵力和财力。美国人对欧洲的态度暧昧得很,罗斯福为了谋求连任,明确表示中立,以赢得在国内的选票。昨天下晚,宫口贤二刚刚在市场上购得了美国一家政策研究机构的最新研究成果,连夜送到他手上,那个结论是:美国刚刚经历了经济危机,绝不会介入欧洲的战事;另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并没有被牺牲成千上万青年人的美国家庭所原谅。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老百姓居然要操纵国家事务!

他不是没有担心,如果军部那些家伙一意孤行,当真向东南亚进军,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英国人,而是美国人,是美国在太平洋上强大的舰队。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日本目前的海军力量,在吨位上也许比美国和英国少一些,但在战斗力上,那些无所畏惧,为了向天皇效忠抱着必死决心的小伙子们,完全可以跟英美任何一家较量一番。然而,战争不只是较量海军,甚至不是军队在较量,而是国力的较量,在这一点上,军部那些后生们就显得见识短浅了。

他了解美国人,这一辈子打过不少交道,那些个看似鲁莽,甚至像是缺心眼儿的美国佬,一旦受到威胁,犯起蛮力,绝不比武士道精神鼓舞下的日本军人差。

另外一点难处就是中国人,其实这是日本眼下最大的难处,即使为此花费上全部的力量与精神也是应当的。中国人是什么?你千万要记住,中国不是政府。他对自己说,同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个比北洋政府还要腐败的南京政府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的军队勇于内斗,却无力对外。中国的军队不值得担忧,最令人担忧的是老百姓。自己在中国50年,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些人的内心,这是个充满了矛盾的民族,谦和得以至于软弱,文雅得以至于不能保护自己,大度得不顾及自己的利益,每一次外来的入侵,他们都会败得一塌糊涂,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几千年来竟没有被灭绝,甚至没有一个外来民族能够成功地统治他们,相反,许许多多强悍的民族却消失在这块人口众多的土地上。

实际上,这个民族的表现方式,并不像丁少梅和雨侬,或是左应龙那种方式,他们用不着去正面作战,他们只要被动地搞一点点破坏活动,来上一点不合作,甚至消极的反抗行动,就足以让我们的占领军不知所措,更是无从下手,因为他们是像一团雾一样把我们抱裹起来,没有直接可以面对的对手,而是所有人都在反抗。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统治朝鲜是一回事,统治中国,也仅仅是几代人的梦而已。织田秀吉将两手缩入袖中,突然感觉到有些冷,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拔腿就跑,跑回奈良老家,守着大笔家财过小日子去。

然而,那不是一个浪人该过的生活。即便明明知道前面是深渊,作为一名武士,也只有跳下去才能赢得尊重。

宫口贤二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个文件夹,道:“这是上海最新的外汇交易情报,宋子文在10天之内用平价兑换了75万美元,陈氏兄弟大约也弄走这么多。”

“他们的外汇储备怎么样了?”

“如果不在国际市场上出卖黄金来补充的话,大约剩下不到一千万。”

“想办法替我搞到两三百万的额度,比平价高一点也没什么,用黄金付款。”

“是。您有事找我?”

织田秀吉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有关司令官的。”

宫口贤二没有搭话。

“请你告诉我,他在你手里有什么短处?现在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