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那碗粗茶有些浑浊,灯光下,颜色越发地幽暗,宫口贤二正经八百地跪坐在那里,头微微垂着,仿佛入定。

帝国的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是,自己掌控的情报工作却困难重重。老吉格斯掌握的情报交易近来越发地活跃起来,各国的重要情报都把这里当作一个中转站,这也难怪,在其他地方,很难再找到这么多有钱的买主。军部命令他尽一切可能,在3个月之内把情报市场控制在他的手里,但是,这不是一家公司,也不是一支军队,它是个松散的“集市”,一旦得知市场在日本军队的掌握之中,怕是间谍们要立时作鸟兽散,再不会有交易,至少是最重要的英美情报交易商不会再来了。尽管这些家伙是个人行为,但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军部那伙人哪懂得这些?

他像行茶道礼仪一样把茶盏转上半圈,啜饮一口,衣袖中那封让人不安的信在窸窣作响。信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小字,写在孙儿的习字纸上,纸质太劣,被铅笔划破了几处,用免费的军邮寄过来。不用再看,信的内容他已经能背下来。妻子病重,儿媳病重,都是饿的,现在只能让老母独自支撑这个家了。国事家事不能两全,这是他自幼便深知的道理,但是,家人的痛苦,仍然让他在心底隐隐作痛。

他想写一封信,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寄些钱回去?帝国实行经济管制,任何汇款都会当即被国家征用。即使是食物也没有办法带回去,因为这也是违法的事,况且,在这个时候,再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替你冒这个险。

中国是大日本帝国唯一的希望,占领了,孙儿那一辈才会有好日子可过。我们这一代,受些苦是应该的,我们的父辈为打赢对中国的战争,已经紧衣缩食两三代人啦!

他想把这心得写在日记中,以备日后传给儿孙。

门外有动静,丁少梅走进来,脸上不咸不淡的样子。

“冒昧登门,想您啦!”

这是什么话?没听说这小伙子有油嘴滑舌的坏毛病啊。

“虽然晚了,我想您很忙,大概还没吃饭,就闯了进来。”他两手支在膝头,脸上流动着光采。

“好哇,咱们去敷岛料理,我作东。”工作来了,宫口贤二提起精神。况且,家中没有能用来待客的东西,自己晚上也只喝了一碗粥罢了。

“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有事跟您商量,在家里好。”丁少梅笑道。老关提供的消息不错,这老小子是个穷鬼。他暗笑。

饭厅里,仆人摆上了丁少梅带来的食物,简单的四个凉菜,无非是拌蜇头、拌芹菜头、小酥鱼和酱头肉。

“请。”两个人依着日本礼节互相斟上酒,一股子甜香扑面而来。宫口贤二识得,这是莲花白。中国是个腐朽的民族,把追逐口腹之欲当成了大事,但愿大和民族统治中国后,别像满洲人一样迅速堕落。他心中恨恨道。

“丁先生有何见教?”他问。酱头肉的脆滑香腻糊住了上腭。

丁少梅笑道:“跑了一天,我饿了,咱们吃饱了再说。”说罢他拍了拍手掌,仆人端上来两大盘热气蒸腾的肉包子。“本地特产,名字不好听,叫狗不理,天热了吃着太油腻,可急着赶过来,没办法,有什么算什么吧。”

宫口贤二的脑筋一下子顿住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这狗不理肉包子就是他的“缺点”。夹起一只包子,在边缘咬开一个小口,而后轻轻地吹开薄薄的面皮,让里边能烫烂口腔的热气发散开来,再小心地吸尽内中鲜美无比的汤汁,最后才将整个包子纳入口中,酥软、滑腻的面皮会充满了口腔,肉馅崩散开来,星星点点,逗弄着每一颗味蕾。他妈的,对于吃惯咸鱼的日本胃口来讲,这东西太过浓烈,以至于难以承受。

他每10天里,只肯选一天到狗不理包子铺去,届时他全然顾不上体面,挤在赶大车、拉胶皮的粗汉中间,急煎煎吞下30只肉包子,也只是解解馋而已。

为了个吃食,他们竟然要用鸭油、鸭汤,拌和的还居然是肉馅?该死的骄奢淫逸的支那人,该死的狗不理!

盘子里的包子一只未剩,气得仆人乒乒乓乓地摔碗碟。

“请讲明来意。”宫口贤二坐得笔直,肚子里的包子也不允许他弯腰。

丁少梅的来意很简单,请他入股。有发财的机会,好朋友一个也别拉下。

“你弄到那么一大笔资金,用不着我。”1100万法币!到时今天下午,这在情报市场已不是新闻。虽说他猜不透英国人要搞什么鬼,反正对大日本帝国未必是好事。

“不是这话。”丁少梅讲道理。“我知道,您老兄掌握着大笔情报费,开张支票联银券随便取,根本不用担心帐户里有没有钱。可是,那不是您自己的钱。我来没有别的意思,中国人好面子,咱们有一面之缘,得机会我该当拉你一把。再说,我也知道你没什么钱,请你作股东,我是赔钱赚哟喝。可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若连这么点小生意都没法合作,更不要说往后一起干大事。”

“什么大事?”

“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

“吉格斯本来就打算给你的。”

“错了,不是自己挣来的东西,凭人家赏有什么意思?”这种吊儿浪当的语气,丁少梅也觉得挺适口。

“这么说,你知道你父亲的事了?”

“什么事?”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宫口贤二有些犯猜疑。自己正想捅破老丁的事,把你小子拉过来,你竟然就找上门来?这件事巧得危险。“你父亲与吉格斯的事。”他说。

“没有人肯费心指教我。”丁少梅的沮丧是真情。

宫口贤二到另一个房间拿过来两只大信封。“我一向觉得,即使我们占领了中国,可在最近这几年里,中国人当中,肯来帮我们做事也只有浑蛋。但是,等到10年之后,当你们明白了我们的好意,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才会来真心帮助我们。所以,我现在把令尊的档案交给你,不要求你什么,只希望你公平地看待这件事,也公平地看待我们的善意。”

一只大信封推过来。

“另外,我只有这一点钱,请你帮我换成日元,托人带到日本交给我的家人。我相信你有办法。”另一只大信封也推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他没来由地相信,眼前这个中国小子是个有办法,也可信赖的人。

“顺便问一句,”丁少梅正色道。“如果我与老吉格斯竞争市场委员会主席的位子,你帮不帮我?”眼前这个日本侵略者是个老实人,确实可以作为合作伙伴——在某种限度下,但在另一种情况下,你我二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互射击。

“你想得太容易了。”宫口贤二终于用浓茶战胜了腹中的油腻。“我可以助你当选委员,但根据委员会的条例,主席可不是推选出来的,特别是老吉格斯还活着的时候。”

“明白了。”丁少梅打开装钱的信封,里边是2万元联银券。他拿起纸笔,写了张收条。“这笔钱我算是您入股。”

他又把纸笔推给宫口贤二,道:“请您写张借据。”

“什么?”

“您向公司借款2万元私用。”

唉!大日本帝国政界、财界的腐败都是跟中国人学的,他们的花招太可怕。宫口贤二拿出手章,写了一张极正规的借据。

“能不能麻烦您作保人?万一我还不上……。”他满眼痛苦。

大皮埃尔只是盯着不请自来的老吉格斯看,并没有显出慌乱。他若是在日租界,哪怕是在华界找家旅社,老吉格斯便没有办法追踪过来——日本人一直想要抓住他,但这一次不同。

“有话明说吧。”他依旧保持着老吉格斯进门时的姿势,两手捏住小红宝苹果般精致小巧的乳房,从她肩后望着对方。

老吉格斯向后退了一步。这老小子是个行家,他怕我猛地把小红宝推到他身上。大皮埃尔故意把小红宝耸了耸,吓一吓对方,手却没有移动,门边那犹太老鬼随时都可能开枪。

“这女人,你我都知道她的底细,你知道他的中国情夫是谁么?”老吉格斯的法语是跟巴尔扎克学的。

“不知道。”大皮埃尔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他在中国住了20年,他认为中国人只为一件事杀人——女人。

“听说过左应龙这个人么?”

“她是左应龙的女人?”大皮埃尔像是被烫了一下,松开了双手。上个月左应龙刚杀了他的表弟,法租界巡捕房的副队长。

“在他眼里,我们叫洋鬼子,广东话叫‘番佬’,根本不算是人。我想想他已经杀了几个洋人了?算上你表弟和3天前死的海关缉私总巡,大概有9个白种人了吧。”

“我能帮您做什么?”对方的口气,无非是讲条件,借机敲诈自己。

“这个周末我要召开委员会,到时候你必须得按照我的意志投票。”

“小事一桩。”他大皮埃尔在中国摸爬滚打几十年,早便明白,职业间谍一行没有德道可言,便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麻烦,派那犹太狗给我送张字条就得了,在下无不遵命。”

老吉格斯没有理会他这笑话,径自去了。依兹柯拿出架照相机,凑上前来。大皮埃尔撩起小红宝遮住面容的长发,俩人摆了个激动人心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