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上穿件比长衫短,比褂子长的玩意儿,倒是青洋布的,手中的小鼓直径不足一寸,此时与鼓楗子一起敛在左手里,右手按住肩头宽大的粗布褡裢,目光上下左右,将房内的人、物都照顾到了。

老犹太人不是照顾主儿,要卖东西的必是这年轻的房客,来人心道。这年轻人的脸上清朗得紧,直鼻梁、尖下颏、眼大而亮,方嘴唇上卷起些三焦上火的爆皮,只是目光中带着些许愁苦的神气。不,不一定是愁苦。他自许平生阅人无数,万不会错,此人脸上的神气,应该是那种受了天大委屈,将要动手伤人,却还在犹疑的苦恼。此种人物,必定是情绪焦灼,头脑不清,盼着他有硬货可卖。

跟着丁少梅上楼梯,脚下楼梯板四部轮唱式的哀鸣并未影响他的观察:年轻人身子挺结实,上臂的肌肉鼓鼓的,像个练家子。他的洋服式样不错,英国花呢的料子,外国裁剪,自从日本人进关,这样的好东西不多见了。只是这小伙子把一身衣服穿得太狠,膝盖上起了两个大包,面口袋似的,上衣的两肘也开始发亮,但还没起毛。英国好料子娇气,禁不住这么没完没结地糟践。不用问,这是个新近才穷的“秧子”。

二楼上的这个房间没有窗户,15烛光的小灯泡把这小伙子照得脸色焦黄,难看得很。房内没有皮箱,让人失望。靠墙一张四柱式大床,没挂帐子,门边有张破方桌,上面放只圆滚滚的包裹,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一屋子里没一样值钱的玩意儿,丧气!

他并没有上当的感觉,只觉得可气,日本人一来,这路穷人越发地多了,好一似大清国倒台那年的情景。

“少爷,您叫错人了吧!咱是打硬鼓儿的,不是打软鼓儿收破烂的,他们可挑着担儿哪!”那人脸上的神气傲慢起来。在丁少梅眼中,这正是他近来时常被人温习的那种穷人看穷人的鄙夷,寒气砭人肌骨。“有潮银子的我买,有珠宝翠钻、古董字画的我买……”那人重拾起在华界里的哟喝,像一阵长笑。

丁少梅回身向床里翻找,浑身发冷,头顶发麻,脊背上写着无奈。他发觉自己要病。

这原本是张难得的好床,南洋硬木的床柱,却被无数爱好“艺术”的宿客雕满淫荡的浅浮雕,被褥全都已糟朽,霉味扑鼻,仿佛老妓的营业场地那样颓唐。他在其中没能发现任何被遗漏的值钱物什,只滚出一本木刻插图的美国小说——麦尔维尔的《白鲸》。

床下的三星白兰地酒箱子又遭了一回罪,里边只有换洗的内衣,值地虽好,却卖不得。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是牛津大学行囊丰笃的留学阔少,今日眼见得就要衣食无着了。丁少梅心中如捣。但他早已想清楚,时至今日,他再不应该因为没钱享用而伤心,还有比钱更要紧的事情等在那里——为不幸惨死的爹爹复仇。

爹爹留下来的遗物中,有一张小小的字条,藏在怀表壳内,如今这怀表挂在他的马甲上,是个念物,不能卖。纸条上爹爹草草写道:如果我死了,德川信雄便可能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能识破我的身份!

德川信雄显然是个日本人,必是杀害爹爹的凶手,不论是直接动手还是间接杀害,这个不用怀疑。那么,谁是德川信雄?此人长得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家住何方?这才是丁少梅的痛苦。这件事情上,他在牛津学习的金融课程——那些在贵重金属市场和证券市场上坑蒙拐骗的花招,连同他业余接受的间谍训练都没帮上半点忙,至少现在没有。

但是,只有他能识破爹爹的身份?为什么?爹爹不过是个吃洋庄的古董商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自言自语是新添的毛病,他怕自己要疯。

那么,找到德川信雄,杀死他,替爹爹报仇,是这样么?没有这么简单。丁少梅对自己的诘问,让他怒不可遏。

还有一点让他起疑的是:这张纸条绝不是写给他的,当时他还在牛津。爹爹要把这消息传给谁?

当然了,另有一重痛苦就不便明言了,要替爹爹复仇,便绝不仅仅是德川信雄一个人的事,如今在他看来,凡是侵入中国的东洋人,都是他的仇人。他这么打算着,更想立刻动手杀他几个。

此念极疯狂,这他清楚,却又像魔鬼一般难以摆脱。这是在战争时期,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一起,道德便躲得无影无踪了,所余的大约只有战胜、战败而已。

我的仇恨只代表我自己。他是在怒吼,不是向谁解释。

“喂,我这话有没有道理?”丁少梅回头问道,其实方才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打硬鼓儿的早已打开了桌子上的包裹,里边是一只近乎浑圆的青花大瓷罐,被他举在手中,凑近灯光,想看清楚下面的款识,边道:“我说,你这一屋子里,就这还算是个物件。”

“把它放下,请放回到桌子上去。”丁少梅把语调放得无一丝波澜,像是怕吓着那人,同时两臂微微屈起,十指张开,放在身前。

“还真像是明朝的玩意儿,不算太假。”那人没理会丁少梅,把瓷罐危险地举过头顶,终于看清了圈足里的款识,又用手指蘸些唾液在款字上抹了抹。“这种东西现而今不值钱啦,日本人爱的是康熙、乾隆朝的五彩,鬼子话叫赤绘,不好喜这东西。要打算着让给我,可值不了几个子儿。”

丁少梅没有动,仍大张十指,紧盯着瓷罐,像只捕食的猫。

“给句话,想要多少钱?您要是不在行,我给您一个实在价,这年头,除了我,没这么好心的人了。”瓷罐在那人手上,一手托着底,一手捂着盖。“说好听的,我算是犯傻作回好人,10块钱!怎么样?嘎新的联银券。要是怕联银券在租界里不好使,我这儿还有法币,可只能给8块;您若非得要大洋,往好里说,算我倒霉,就两块了,成不成?眼下这大洋不好淘换,您还得便宜。给句痛快话。”那人是个碎嘴子,可也显出来他真想把这瓷罐骗走。

“你吸烟么?纸烟还是雪茄?”丁少梅嘴上莫名其妙地让烟,两只手抓鸡似地等在那里。

“不客气您老,我抽旱烟。”那人当地一声把瓷罐放在桌上。“这里边是什么?怪沉的。”他随手要揭瓷罐的盖子。

刹那间,丁少梅的手也跟着到了,一只手把瓷罐连盖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拢住瓷罐的圆肚,身子向左一转,轻抬右脚,不轻不重地踹在那人的膝盖上。

不能太用力,力量大了,保不住身体失衡,失手打碎瓷罐。他自觉心静如水。

咱丁某人绝不是个莽汉,也没疯。他又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