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大街上的感觉真好。冯九思在马大夫纪念医院门前下丁汽车,深深吸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气,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杨炳新没有感叹,而是挂着满脸的不高兴。冯九思知道,他们在拘留所里刚刚接受了“心怀叵测”的日本人对案件侦破的指导,转眼间又被国民党特务周孝存保释出狱,面对这一切,别说是杨炳新,就算是组织上最开明的同志也难免会心存疑虑。

周孝存坐在司机的座位上没有下车,而是对冯九思说:“我保释你们出来不是让你们阖家团聚的,你小子给我利利索索的,要做准备的事情还很多哪。”

从他们在拘留所里见面开始,冯九思没问过一句周孝存是怎样将他们保释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过程必定会是那种典型的“租界办法”,不外乎贿赂与敲诈。他相信周孝存一定是对领事大人软硬兼施,一方面威胁要将领事大人的所有违法行径通过他的报纸和商业电台公之于众,另一方面也必定没少往领事大人的口袋里塞钱。这种事对于他和周孝存来说算是交情,他相信,如果周孝存被抓他也会做同样的事,因为让对方欠自己一个大人情,这在租界生活中是件非常重要,甚至是非常有“利润”的事。但这些事情却绝不能让杨炳新知道,因为他无法理解,日后也就难免会在领导面前“歪曲”了冯九思的本意。

方才刚上汽车的时候,周孝存曾拿出一封短信给冯九思看,同时告诉他:“我太太今天早上被人绑架了。”

冯九思心道,“百灵”的伤势不轻,被绑架后难免会有性命之忧,但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百灵”在手术前是不是有机会向领导报告那组密码。看起来“百灵”说得很对,他确实是吊儿郎当没正形,如果他当时肯听“百灵”的话,把那组密码记下来向领导汇报,那么,此后“百灵”即使牺牲了也仍然会是英雄。不幸的是,如今“百灵”被绑架了,如果她此前没能将那份重要情报送出去,于是,贻误战机,浪费同志生命的错处可就全都会算在他一个人身上。

想到此处,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那封信,他发现落款是“狸猫”,内容不多,只让周孝存准备两根十两的金条和一万元法币,后边还有些涂改的痕迹,接下来便是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让周孝存在傍晚七点钟的时候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到时候他会通知周孝存赎人的时间和地点。

当时周孝存从前边的座位上抱拳拱手道:“拜托二位帮我这个忙,周某人来日必有厚报。”

杨炳新抢先问:“你是想让我们去替你送赎金吗?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冯九思觉得杨炳新这话问得恰到好处,便没插言,而是静静地观察周孝存的反应。周孝存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丢人现眼,我手下的那些人这几天同样被杀了不少,剩下的全都吓逃跑了,如今我在本地是孤家寡人,只好求助于你们了。”

冯九思相信周孝存说的是实话,因为这家伙向来都是个自尊得近乎傲慢的人,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求助于中共。于是他便将目光移到杨炳新脸上,在这个关节眼儿的地方,应该由杨炳新来做决定,毕竟他才是这次行动的领导。

杨炳新将手放到眉头上想了半天,冯九思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道:“好吧,就算你骗我,上当也就这一回。”

冯九思为此心中大畅,看来杨炳新也能转过这个弯子,知道他们并不是单纯地帮助周孝存,而是在救“百灵”。但转念一想,他的心情一下子又坏了超来,忙对周孝存道:“‘狸猫’那小子既然能抓走你的老婆,未必就不会把我老婆也抓去……”杨炳新也插言道:“还有我老婆。”冯九思接着说:“我们必须得先到医院去一趟……”

果然,等他们赶到马大夫纪念医院的时候,蓝小姐和大福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大福依旧在重病房里输液,还没脱离危险。据值班护士说,有两位先生自称是蓝小姐的亲戚,已然把她们接走了。

冯九思问杨炳新:“会是组织上派来的同志吗?”杨炳新愁苦地反问:“没听说组织上要让‘翠鸟’恢复工作呀?”冯九思又问:“组织上接你太太干什么?”杨炳新再反问:“‘翠鸟’身上是不是隐藏着别的关系,那种连你也不知道的工作关系?”冯九思接着问:“对‘翠鸟’的事组织上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杨炳新也问:“如果她们也像‘百灵’一样被我义弟绑架了,那么是谁给我义弟通风报信的呢?”

再问值班护士,他们这才弄清楚,原来,午夜刚过蓝小姐和大福妈就已经被接走了,而周太太则是今天早上做完手术之后,被人从观察室里“偷”走的,并且还在值班室给周先生留了一封信。

把这些事对等侯在医院门口的周孝存一讲,周孝存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两位的太太也一定是被‘狸猫’绑架了,绝不会错,这下子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正是实现‘国共合作’的好机会。”

但杨炳新对周孝存的这个判断还不放心,坚持要给“狸猫”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打电话,接通之后,却发现那只是一家烟卷楼子,位于苏联领事馆隔壁。想必“狸猫”只有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才会派人在那里等他们的电话。这原本是地下工作常用的手法,不想却被这家伙用来对付旧日的同志,为此杨炳新很生气,一个劲儿地叫骂。冯九思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便只好独自与周孝存计划今晚的行动。

他问:“原本是要赎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赎一个救两个,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周孝存说:“不管是赎是救,我们现在完全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所以……”

冯九思抢过话头说:“不管是赎人还是救人,你都必须拿出你收藏的武器弹药,把我们武装起来,也好应对一切。”他知道,周孝存很早就在本地建立了一个复杂的地下网络,保存有大批精良的武器装备,用于支援本地的抗日活动。

周孝存苦笑道:“我手下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把那些东西在黑市上卖掉,当作逃亡经费了。”

他们三个人乘汽车先回了一趟周孝存的家,他说这回要赎三个人了,必须是多准备些钱,然后他们才来到旧奥租界的一处杂货商店,但奇怪的是,这里大白天却上着门板。周孝存说:“看见没有,人肯定是逃了。”他们砸开后门闯进杂货商店,发现里边果然没有人。冯九思先试了试电话,发觉电话还能用。这时周孝存已经指挥杨炳新搬开堆在楼梯下边的杂物,打开通往地下室的小门。

地下室的进门处很窄,但里边好像挺宽敞。冯九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下去,周孝存打开电灯,于是,冯九思和杨炳新都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该死的,周孝存居然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隐藏了一座军火库。然而冯九思也发现,此刻里边的一切都很凌乱,到处丢弃着木箱和麦秆等包装物。只听周孝存骂道:“这些小偷、胆小鬼、叛徒,他们把东西都偷走啦……”

清点之后周孝存告诉他们,所有的步枪、手枪和大部分机枪都已经被偷了,武器只剩下一挺捷克产的ZB26型轻机枪,其余的就都是些炸药和常用军事装备了。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冯九思对周孝存和杨炳新道:“你们二位都是战术专家,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得到那家烟卷楼子去监视对手,如果能跟踪到他们的老巢就再好不过了。”他这样做也是想把杨炳新和周孝存单独放在一起,好让他们利用这点时间在冲突与较量中熟悉彼此,因为今晚弄不好会有一场恶战,若是他们中间有人三心二意,大家必定金凶多吉少。

周孝存却对这个安排有些不放心,他说:“跟踪虽然是你这当警察的拿手好戏,但我们三个人一分开,力量也就分散了,虽说这次救的是我太太,但她也是你们的情报员,你不会是想让我孤身犯险吧?”

冯九思和杨炳新都闻言大惊,忙问:“谁说你太太是我们的情报员?”周孝存苦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但她是我太太,是我女儿的母亲,难道我还会告发她不成?只要我的上司没发现,我们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该死的,冯九思认为自己平生从来也没干过这么窝囊的事,事情的进展和真相从一开始便掌控在别人手里,他和杨炳新只能像两只没头的苍蝇一样跟着别人的踪迹乱撞。想到此处,他只好说:“既然事情挑明了,我们就谁也别瞒着谁,你告诉我,‘狸猫’的信上有一处被涂抹的地方,那上边写的是什么?”

周孝存叹了口气道:“什么也瞒不了你,那家伙除了要钱之外,还要一份密码情报。”杨炳新忙问:“什么密码情报?”周孝存道:“这份情报我太太已经知道了,你们回头问她吧。”冯九思说:“我们现在到哪去问她,还是你老实交代吧。”周孝存苦笑道:“我放纵夫人窃取党国的机密已经是罪过了,你难道还要我自己也背叛党国不成?”

周孝存的这句话确实有分量,如果他此时主动泄露了那份情报,便等于放弃了他的政治立场和自尊。冯九思与杨炳新对望一眼,发现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如果万一救不出“百灵”,再向周孝存逼取情报也并不算晚。

他们三人商量的结果是,冯九思前往旧俄租界的烟卷楼子去蹲守,等跟踪发现凶手的窝点时再给杂货商店这里打电话。至于说交钱赎人的地点,必定离凶手的窝点不远,他们可以在电话里联络,然后就近碰头。

分手时杨炳新突然说:“你们一定要让‘狸猫’把赎人的地点安排在租界外边,要不就可惜了这些武器和炸药。”周孝存忙说:“不管赎人安排在哪,事成之后,这些东西全归你。”

冯九思把杨炳新拉到一边,搂着他的肩膀低声叮嘱道:“那个家伙可能不会害我,但难保他不会害你,所以,你要仔细了。”杨炳新只是淡淡地说:“等把她们都救出来,我带着你去见上级领导,你自己把事情说清楚吧……”

冯九思知道杨炳新讲这些话既是向他道歉,也是表明对他的信任,于是他笑道:“许愿的话等完事之后再说吧……”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不祥的念头一直没敢讲,如果“狸猫”今晚约周孝存在租界里见面收赎金,那就说明“百灵”、蓝小姐和大福妈她们三个多半已经不在人世——至少应该是“百灵”已经被杀了,因为她是凶手昨晚没能完成的暗杀任务,况且,当“肉票”无法带出租界的时候,“撕票”后就地掩埋也是近几年绑匪们发明的新技术。

2

杨炳新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失去了行动指挥员应有的权威。

他认为,冯九思根本就没有权力大模大样地召来国民党特务当伙伴,而且旁若无人地分派他们干这干那,从来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不知道在冯九思身上这算是天生的领导气质,还是有意越权,故意瞧他不起。当然了,往好处想,冯九思这可能是担心他不擅长与凶手打交道,主动替他分忧解难,但这些做法也同样可以被理解为是故意给他难堪,好在周孝存面前显示冯九思自己的重要性。不管怎么说,这些都让杨炳新感觉自己只是这个三人小组的普通一员,甚至可能是最不重要、最没有价值的一员,为此他心中很苦恼。

当然了,他知道自己有的都是突袭、爆炸之类的战斗经验,对绑架、赎人这类事确实不在行,但他也没发觉冯九思和周孝存比他更有经验。在三个毫无经验的人合作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由冯九思来主导一切?他自己可是由上级领导正式任命的指挥员,而现在的这种局面却只能说明他再一次辜负了领导对他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争权夺利的人,现在的局面让他不放心,完全是因为他对冯九思这个人的工作能力不放心,炸死吉田次郎那天,形势是多么紧张,每位同志都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以便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冯九思那天非但没能替他分忧解难,反倒是请假去于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于这样一个在工作上三心二意的同志,把这次行动的领导权交给他,杨炳新又怎能放心得下?

当然了,要让他在重新掌握领导权和完全信任冯九思的指挥之间做出选择,却又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因为他原本就没有把握完成这次侦破连环杀人案的任务,随着事件的复杂化,他便越发地担心起来。

他问了问周孝存时间,发觉很快就要到可以打电话与领导联系的时间了,但是,当着周孝存的面他绝不能与领导通话,因为这家伙要是心怀恶意,就可以在事后通过电话局找到领导经常会接听的那部电话,给上级领导带来危险。

为此他心情沉重,却又无人可以商量,便借着整理周孝存送给他的那些军用物资排遣心中的气闷。

天哪,这个老家伙当真存了不少好东西。那挺机枪就不用说了,周孝存已经把它抱到店堂里去仔细检查。让杨炳新感慨不已的是那些梯恩梯炸药、燃烧导火索和导爆索引爆的甘油混合炸药、电雷管、定时引爆装置、铜轴电线、电池、小巧的起爆器和全套制造炸弹的工具,所有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讲都是奢侈品,因为在以往,如果没有像冯九思这种有钱有门路的同志帮忙在黑市购买,他们通常只能用日本产的化肥和太谷洋行的砂糖自己动手炒制炸药。

他找到一只巨大的桶形帆布水手包,装进去大量的炸药和各种器材,又找来只小些的挎包,装好雷管等危险品。至于其他的各种军用装备,在他看来都是些花哨无用的东西,便没放在心上。

见他背着沉重的水手包爬出地下室,周孝存客气地说:“这个地方应该还算安全,您可以先取用得上的,其他东西暂时留下,日后再来取。”

杨炳新没好气地说:“就算你日后不会反悔,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难保不会丢,我还是带在身上为好。”周孝存依旧很客气地说:“您这次肯帮忙救我太太,实在是太感谢了;我听说您是冯先生的领导,那么这次救人的行动还是请您代劳,指挥一切吧。”

杨炳新很想说冯九思已经将领导权抢了过去,你我再互相谦让也没用,但是,他与冯九思之间的不愉快是组织内部的事,周孝存就算是“国共合作”的伙伴,也毕竟是外人,他可不能让周孝存看“兄弟阋于墙”的笑话。当然了,如果周孝存要想离间他与冯九思的关系也必定办不到,因为“疏不间亲”这个道理不单他懂,他相信阅历丰富的周孝存也必定懂得。

果然,周孝存没再往下讲指挥权的话头,而是将杨炳新引到那挺已经被拆成满桌零件,正在开油的机枪跟前说:“您一定是武器方面的专家,在您面前我也就不献丑了,不过,我刚刚检查过,机枪上的零件很齐全,弹夹也都是满的。您看这样行不行,今晚您负责用机枪掩护,我和冯先生一起去送赎金救人?”

周孝存的这番话让杨炳新觉得,如果这家伙不是傻瓜,便是真心想跟自己和冯九思合作,所以才把这次行动中最安全的位置让给他。当然了,国民党特务多数都是小知识分子,不会有傻瓜,但要说他是真心信任自己,杨炳新也没有这么天真。想来想去,杨炳新只能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拭探,拭探自己对他的放心程度,拭探自己有多大本领。

令他感觉惭愧的是,他不得不让周孝存的试探取得成功,因为他只能实言相告:“我没使过这东西。”

周孝存紧接着又问:“冯先生会使吗?”

杨炳新知道冯九思擅长使用手枪,但机枪肯定没使过,因为这一切都在冯九思的档案中写得清清楚楚,所以,他足好用命令的口吻道:“这次救人行动,由你带着机枪担任掩护。”

听到这个明确有力的命令,“老眉喀哧眼”的周孝存居然利落地将皮鞋鞋跟一碰,洒脱地向他行了个美式军礼,口中高声道:“Yes sir!”

傍晚七点整,周孝存准备好纸笔,然后叫通了“狸猫”留给他们的电话号码,一边通话一边在纸上记录。杨炳新看到,纸上写着“二十分钟内赶到国民饭店”。放下电话,周孝存对他说:“国民饭店在法租界,他们绝不会在那里跟咱们交换‘肉票’,一定是想指挥我在市里边到处乱跑,也好弄清楚我是不是安排了后援,所以,请你暂时留在这里等我的电话好吗?我去跟他们周旋,争取能把换人的地点安排在一个对咱们有利的地方。”

对于这个建议,杨炳新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还是提着装钱的皮包追到汽车边,换回了周孝存手里的那只装满“马粪纸”的提包,同时严肃地说:“如果一定要交钱,你别耍小聪明,把钱交给他们就是了,救人要紧,三个人都得救回来。”

送走了周孝存,杨炳新的心情却越发地紧张起来。不错,自从他得知蓝小姐和大福妈也失踪了之后,他没在冯九思和周孝存面前提起过一句大福妈,但他这只是用关老爷的那种大英雄式的对待亲人的冷漠,来掩盖自己五内俱焚的痛苦。大福妈是个可怜的女人,跟着他受苦受累也还罢了,如今还要冒这种风险,遭这等罪,真是对不住她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是冯九思,他先问了问这边的情况,然后说:“接电话的那个家伙还守在烟卷楼子里,可能是在等另一个电话,等一会儿我跟踪他,可能得用不少时间,你最好先别动,等我的电话,咱们三个务必要一起行动。”杨炳新问:“为什么要一起行动,如果你发现了凶手的巢穴,我们两个就不能自己干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冯九思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然后说:“有些事我还没看准,没想透,等我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看清楚了,我一定第一个对你讲。”

紧接着打进来的是周孝存的电话,他说:“我在国民饭店接到第二个电话,让我十分钟内赶到日租界的息游别墅,找门房要一封给我的信。”杨炳新对他讲了冯九思的情况,周孝存大喜道:“冯先生如果再来电话,你一定要告诉他,‘狸猫’在电话里证实了,咱们三个人的老婆都在他手里,你一定要让他等我们三个人会齐了再行动,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老婆,万万失误不得。”

放下电话,杨炳新不由得叹了口气,在没有得到领导的批准之前,大福妈就不能算是自己的老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周孝存每隔一段时间便打来一次电话,向杨炳新报告与“狸猫”交涉的情况,看起来“狸猫”果然疑心甚重,正引着周孝存在天津城四处乱转。在这段时间里,杨炳新心中焦虑的痛苦像老鼠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不愿意就这样枯守在电话旁,便打开水手袋,用周孝存送给他的那些装备,制造了四枚拉发雷管引爆的投掷炸弹和两枚定时炸弹。

他担心救人的时候会出现复杂的混战局面,单凭他们的一挺机枪和两支手枪应付不过来。昨天夜里与“死而复生”的义弟“狸猫”重逢,让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个极为深刻的问题——他很有可能缺乏识人之能。那个一向被他爱护有加,倚为臂膀和心腹,认为可以托妻寄子的义弟,居然成了他今生最大的噩梦。既然他无法识破义弟当年的伪装,他认为自己今天也必定无法识破义弟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花招,所以,他只有想些笨法子,下些笨功夫,多做些“闲来置,忙了用”的准备工作。

夜已经很深了,估计又到了可以与领导通话的时间,他叫通了那边的电话。领导吃惊地问:“你逃出来了吗?我们知道你和‘戴胜’被英国巡捕抓住了,正在设法营救哪。”杨炳新简略地讲了讲他这两天来的经历,并且告诉领导,“大象”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派人去认领尸体,但可以买通送尸体埋葬的工人,日后再给“大象”迁葬。领导表扬他考虑得周到,最后他才说:“‘戴胜’说,他最后见到‘百灵’的时候,‘百灵’告诉他,日本马上就要攻打美国。”

听到这话,领导忙问:“文件呢?”杨炳新说:“‘戴胜’说‘百灵’还有一组密码。”领导立刻焦急道:“你马上去把这组密码取回来。”杨炳新不想给冯九思告状,说他没能记下那组密码,便只好告诉领导,“百灵”已经被叛徒“狸猫”绑架了。领导忙道:“这下子可就麻烦了,中央正在等着这份情报,好跟从苏联得到的相似的情报进行印证,我马上派人过去,一定要救出‘百灵’。”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杨炳新只好说:“现在派人来不及了,我正在等待用赎金交换‘百灵’的消息。”领导说:“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没等领导把话说完,他便听到开门的声音,只好挂上了电话。

周孝存冲进门高声道:“冯先生回来了吗?杨先生,请您赶快跟我走……”这时,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杨炳新抢先拿起听筒,是冯九思,只听他叫道:“这么要紧的时候,你怎么占着电话?我找到了‘狸猫’的巢穴,看见了‘百灵’,蓝小姐和你太太也在;周孝存回来了吗?既然回来了,你们马上赶到旧俄租界南仓库来,我在路边等你们。”

杨炳新此时心中反而冷静了下来,对冯九思说:“周先生刚进门,我问他一句。”然后他问周孝存:“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周孝存说:“‘狸猫’最后要求在挂甲寺交钱赎人,现在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冯先生在哪?”

杨炳新知道,挂甲寺在旧比利时租界南边,而旧俄租界则在比利时租界北边,不管他们最后怎样决定,前往挂甲寺都会经过冯九思正在等他们的南仓库,所以,至于怎样行动,他们可以见面之后再商量。

周孝存的车开得很疯狂,让后座上的杨炳新左摇右晃,胃里很难受。不过,他此时还顾不上身体的不舒服,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在电话里,他忘记了向领导汇报对冯九思甄别的结果——冯九思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

不管冯九思是多么的吊儿郎当,多么的奢侈粗暴,多么的自以为是,任意胡为,但他对党的理想和事业的忠诚却完全可以信任,这便是他对冯九思考察的最终结论,也是领导在此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帮助组织上为冯九思做的最后结论。

我怎么就这件事给忘了呢?杨炳新心中很苦恼,觉得自己对同志关心不够。如果他今晚遭遇不幸,不,不是这样;如果领导正着急等他的结论,而他的拖延又造成领导对冯九思新的误解,那可就是既耽误工作,又对不起同志了。

3

“在挂甲寺交钱赎人,‘狸猫’是这么说的吗?”冯九思见到周孝存后劈面就问。看到周孝存和杨炳新一起点头,他又问:“说到让谁去送赎金了吗?”周孝存和杨炳新又一起摇头。

冯九思心中暗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嘴上便说:“咱们不能去挂甲寺。”周孝存和杨炳新齐声问为什么?但到底为什么,冯九思此时还不能讲,因为他还没有把握。

首先,他不信任周孝存。当然了,如果是以租界人的身份,一起找机会共同发财,他能够相信周孝存是个君子,因为这是交情;但是,当他们代表各自的组织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就不能完全信任周孝存,因为这是政治。况且,周孝存给他看的“狸猫”的信上有一行涂抹的痕迹,这不能不让他起疑,担心在这个危险的关头,有什么关键的事实他没能掌握。

他不同意去挂甲寺的第二个理由与杨炳新有关,因为他心中一直在埋怨杨炳新。昨天夜里在追赶的过程中,杨炳新曾与“狸猫”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冯九思认为,在这次谈话中,杨炳新确实从“狸猫”身上得到了很多情报,解释了此前的不少疑难,但是,有两个关键的问题他没能解决,也就是小仓在拘留所里提醒过他的那两个关键问题:“狸猫”当初是受谁指使制造“吉田事件”的,而如今“狸猫”又是受谁指使逐一杀死参与“吉田事件”的同志的?所以,冯九思认为这次行动不能是单纯的赎人,而应该借机抓捕“狸猫”,让“吉田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能在国际上挽回中共党组织的声誉。

于是他说:“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我们应该很好地利用这个机会,主动突击‘狸猫’的巢穴,攻其不备,把入救出来。”

自从他接受了这项倒霉的任务之后,整个局面就一直是由“狸猫”来掌控,而他则完全陷于被动之中。被动就意味着无能,这一点他自己看得很清楚,相信上级领导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他因为此事而在上级面前变成一个既不受信赖,又显得无能的地下工作者,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倒不如跟蓝小姐一起到南洋去过小日子。

听到冯九思的这番话,杨炳新没言语,但周孝存却表示反对。他说:“‘狸猫’手里握着我们的家人,你也看到了,这家伙心黑手狠,我们如果拒绝了他的安排,我们的家人就必有性命之忧。”

冯九思故意反驳道:“万一赎人是个圈套,我们三个去送赎金岂不是正中了‘狸猫’的下怀?”

周孝存无奈地说:“那家伙这会儿想要的是钱,钱我已经备足了,他肯定能把三个人都放回来。”

到这个时候,冯九思就不能再绕弯子了,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给我看的信上,‘狸猫’除了要钱之外,一定还要了别的东西,但被你涂掉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是要那份密码情报,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但与我关系极大,我不得不涂掉。”周孝存急赤白脸地分辩。

“不管是不是与我们有关,我都觉得现在情况不明,所以,我不能听从你的安排。”冯九思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

周孝存必定是拿他没有办法,便转向杨炳新说:“杨先生,您是领导,这件事您拿主意吧。”杨炳新盯了冯九思一眼,像是告诉冯九思,他也认为他在胡搅蛮缠,但他还是对周孝存说:“救人的事,冯先生掌握的情况最多,我们还是听他安排吧。”

到底是自己的同志,关键时刻绝不会将胳膊肘往外拐。冯九思为此欣喜非常,便也就没在意杨炳新为什么还要狠狠地瞪他一眼。于是,他语速飞快地向他们讲述了跟踪到凶手巢穴的情况。

他们要打电话联系的那个烟卷楼子,在苏联领事馆隔壁,外边是空旷的大街和河岸,行人很少,没有隐蔽处,冯九思只好找到苏联领事馆里的一个酒肉朋友,借了他二楼的办公室监视烟卷楼子。他们在一起喝过两杯烈如热火的伏特加之后,冯九思又拿出二百元钱,从那人手里租了辆苏联人用马口铁、帆布、牛皮和木料等便宜材料制成的小汽车,打算用来跟踪。果然,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来了辆汽车把烟卷楼子里的那人接走了。冯九思开着酒肉朋友的小汽车跟在后边,但没敢开车灯。

他相信凶手的巢穴一定离此不远,果然,前边的汽车转弯向南开进了旧俄租界的仓库区。这里大约有几百座各种用途的仓库,见前边的汽车拐入南边的仓库区,他便将汽车隐藏在路边,跑步跟了进去。

凶手大约没想到后边会有人跟踪,自顾自开着车灯,大模大样地直接来到后边的三十二号仓库。他看到从汽车上下来两个人,抬着一个大食盒,想必是凶手的晚饭。他悄悄转到仓库后门,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结实的德国大铁锁,但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挺大,让他可以从中看到里边的情形。在仓库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里边有五名带长枪的凶手,“狸猫”没拿长枪,而是坐在一边吃饭。另外他还看到,蓝小姐和大福妈被捆绑在高大的货架边,嘴里塞着东西,只有刚刚做过手术的“百灵”躺在地上的一张给货物隔潮用的木排上,没有捆绑,也看不出死活。

他们三个人要对付五名带长枪的凶手和狡猾、凶狠的“狸猫”,同时还得照顾到“肉票”不能受到伤害,难度确实很大。

等他带着杨炳新和周孝存来到南仓库附近的时候,他们把杨炳新装炸药的水手袋从周孝存的汽车里搬到苏联造的小汽车上,然后坐着周孝存的汽车来到三十三号仓库后边,把汽车留在那里。冯九思向杨炳新要了一枚拉发导火索引爆的投掷炸弹,然后对杨炳新和周孝存说:“你们从两侧去接近仓库的前门,我去后门,一定要听我的信号;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一倍,而且有五支长枪,我们必须得突然从两面夹击,才有可能取胜。”

见他们二人向三十二号仓库前边摸过去,冯九思来到后门,从缝隙中往里边看,却发现里边只亮着靠近前门处的一盏小灯,其余的灯都关上了,让他只能隐约看到绑在货架上的蓝小姐和大福妈的身影,看不清“百灵”是不是还在,另外就是能看到几个凶手好像是睡在地下的木排上。

是不是“狸猫”已经把“百灵”带走了?冯九思发现,周孝存果然不可信,这家伙今晚跟“狸猫”在电话里谈判的时候,必定是只坚持赎回他自己的老婆,而将蓝小姐和大福妈放弃了。如果这次不能将“百灵”一起救出来,他会感到很遗憾,但是,先从“狸猫”的控制下将蓝小姐和大福妈救出来,这至少可以使他在破案行动中由被动转为主动,是的,至少是已经开始转为主动。

他将炸弹系在后门的德国门锁上,估算着杨炳新和周孝存已经到达前门的时候,便拉下炸弹的引线,然后隐蔽到仓库的墙角后边。

炸药的威力很大,轰的一声巨响,把厚重的木质大门炸成碎片。冯九思冲入仓库,远远地望见前门处杨炳新和周孝存也冲了进来,正按照他的部署,绕到两边靠近侧墙的货架后,一边试探性地射击,一边向“肉票”方向靠近。

他觉得自己的达个战术非常高明。他们的目的主要是解救被绑架的亲人,没有必要非得把几名装备精良的凶手包围起来,让他们做困兽之斗。只要杨炳新和周孝存从两侧绕过来,通往前门的道路也就等于是给凶手们让了出来,被爆炸和射击吓蒙的凶手们必定会选择这条路,先逃出去再说。

然而,让他感觉莫名其妙的是,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也没发现有凶手逃跑。等到杨炳新回到前门,打开仓库的全部灯光的时候,冯九思这才发现,被绑在货架上和躺在地上的人影,原来只是一捆捆的稻草,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

该死的,上当了。他此刻才发现,绑在货架边的一捆稻草上披154着大福妈的破棉袄,在棉袄领子上插着一张纸条。是狡猾的“狸猫”给他们留下的,上边写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三个小子不守信用,果然;这回该给我乖乖地送钱来了吧?三号仓库,只能来两个人,脱光了衣服,不许带武器;顺便说一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们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也就在这个时候,仓库外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他们冲出去一看,发现周孝存的汽车已经被炸成一团火球。于是,冯九思这才知道自己非但没能掌握主动,如今反而更加被动了。

周孝存倒是没有埋怨他,而是客气地问他:“现在是不是该请杨先生主持救人行动了?”冯九思点了点头,是的,自己太自命不凡,是到了该听听别人意见的时候了。

杨炳新说他在三号仓库那边干过很多次活,地形很熟。借着汽车燃烧的光亮,杨炳新在地上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他说:“三号仓库是个分租仓库,里边分隔成许多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别租给不同的货主,我们要想进去救人,就必须得打一场地形复杂的巷战,难度很大。”

冯九思顿时在心中生出好几条建议,但还是强忍住开口的欲望,听杨炳新往下讲。

杨炳新接着说:“他们人多,有长枪,但我们也不是没有长处,我们有炸弹,还有机枪。”然后杨炳新望着冯九思说:“你等一会几去把你的那辆小汽车开过去,停在十一号仓库后边,那是个粮库,你可以把汽车藏在运粮食的跳板下边,我在那边等你,听明白了吗?”

冯九思此时突然在杨炳新眼中发现了一股坚毅果决的力量,这是他一向认为杨炳新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宽慰,甚至还掺杂了些复杂的自责和意外之喜。

杨炳新又把目光转到周孝存身上,对他说:“我帮你扛着机枪,把你送到这个地方。”他指着地形图上的一个小方块说,“这是变电室,只有一丈多高,平顶,你伏在上边用机枪掩护我们;但是,那个地方离三号仓库的前门不到十丈远,确实太近了,你得小心别被他们发现。”

周孝存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冯九思实在忍不住了,忙道:“让我一个人去送钱吧。”他这是真心想帮点忙,干点正经事,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以往太“不正经”了。

杨炳新看了周孝存一眼,然后才把目光转向冯九思说:“这件事等我们会合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