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朋点亮大堂中的松明火把举在手中,与如意衣着整齐地走上楼梯。

侯氏已经无法救治了,她的头上满是鲜血,颈子怪异地向侧后弯去。叶十朋用手一摸就知道,她的脖颈被干净利落地折断了。

凶器就悬在卢嗣宗的门首,一根长大沉重的圆木。叶十朋上前看了看,是附近山中常见的松木。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五福嫂没有白忙了大半宿,她终于杀死了一个人。

但当叶十朋迈步向五福嫂房中走去时,他又感到一阵沮丧与好笑,他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这机关是五福嫂的杰作。

等他看到五福嫂倒在地板上痛苦的样子,他也清楚,这绝不会是她装出来的。

“举着点亮。”叶十朋将火把交给五福,在五福嫂身边蹲了下来。

五福嫂往日银盆一般的大脸此时变成了猪肝色,一直黑紫到脖颈,却没有受伤的痕迹。

“这是五鬼拘魂法。”多心已经来到了叶十朋的身后,轻声道。“你该看看侯氏房中有什么把戏。”

“求求你们,救救她。”五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哭诉。

叶十朋向多心望去,多心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秘密确实在侯氏的房中。

面南的窗前,一只长几搭成了祭坛,一只母鸡被斩去了头,鸡血洒得到处到是。祭坛正中有一只布偶,无鼻无眼,头颈上插了五根长针,每一根长针上都系了一只涂满鸡血的纸人。

这种妖法叶十朋可就不懂了。他望了多心一眼,多心没有讲话,只是取过祭坛上的一壶酒,饮了一大口,又递给叶十朋,叶十朋也照样饮了一大口。如意刚要伸手接酒壶,多心冷冷道:“没有你的事。”

“下边干什么?”叶十朋突然感到几分有趣。与罪犯共事他这不是第一次,但一同做这种妖法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多心取过死鸡,在两只手上涂满鸡血。“如果不除去这五鬼,那个婆娘死后,它们会阴魂不散地缠住这房中的所有人。”多心显然有些战战兢兢,他将两只手在火把上烤干鸡血时,险些被烧伤。“等一下我拔下长针时,你立刻拿火把按在这布偶的头上,千万千万。”

一壶酒从布偶的头上冲了下去,纸人身上的鸡血闪闪发亮。多心双手齐下,抓住那五根长针将手两下一分,叶十朋恰到好处地将火把按在了布偶的脸上。耳边只听得回廊那边五福嫂鬼叫一声。

“好险。这妇人太恶毒了!”多心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五个纸人被他在火把上焚掉了。

“你也会这妖法?”如意见事情平息了,好奇心又起。

“不,我只是知道一点儿,非常有限。在我们那里,会这种五鬼拘魂大法的人要被火烧死。”多心努力地调匀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并不想救五福嫂,但他却也不想眼前这两个无辜的人受害。

“我想多问一句。”叶十朋道。“如果不破了这个妖法,你能够自保么?”

“当然。”多心眼中的叶十朋有些模糊起来。“但你们两个却活不成。”许是这些天太累了,多心只想睡上一会儿。

叶十朋眼看着多心倒了下去,他却无力伸手扶上一把。此时,他只觉得身上懒洋洋的,眼皮发沉,站也站不稳。

“到底还是着了这黑店的道儿了。方才饮下的那一大口酒中,不知给人下了多少蒙汗药。”叶十朋最后看到的是如意大大的绿眼睛。

当叶十朋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仍在卢嗣宗的房中,只是手脚被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没有看错吧?叶十朋用力眨了眨眼睛,许是这蒙汗药的药力还没有过去,眼睛发花,但这么近不会看错,而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他身边是同样被捆住手脚的多心,眼也刚刚吃力地睁开。再过去一点就是如意了,她的双手也被捆在背后,只是口上给人多照顾了一块烂布头。看来,被捉住的时候,这丫头不知又讲出什么恶毒言语来了。

“你怎么样?”多心向叶十朋笑了笑。

“托福,托福。”叶十朋颌首为礼。

如意见他们二人醒过来,便不住地摇晃着小脑袋,鼻中呜呜地叫。

“你先等上一小会儿,我有几句话想问问这位小兄弟。”叶十朋制止住如意的努力,又对多心道:“你为什么要毒死卢嗣宗?”

“父仇不共戴天。只可惜,我不能手刃这对害死我父的狗男女。”多心的眼中已没有了初见时的那种幽幽的狠意,代之以沮丧和痛苦。

“除了野葛,你还下了什么药?”

“没有。你干什么问这么多?你是谁?”

“你从南边来,不会知道我。我再问你,侯氏的死与你有关么?”

“真希望是我亲手杀了这个妖妇。”多心盯住叶十朋的眼睛道。

“这么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真的杀死任何一个人?”

“可惜。”

叶十朋放心了,他可不想与个杀人狂徒同舟共济。现在要对付的只有五福夫妇了,但卢嗣宗到哪去了?

这卢嗣宗经不起人惦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他便一头栽进房来。许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卢嗣宗胖胖的脸上染了不少的鲜血,大约是头跌破了,血还在不住地滴在他那华贵的丝袍上。

“进了我这店,不肯吐进东西来的家伙,都已经化成灰了。”五福嫂红光满面,喜气迎人地踱了进来,手上却提着一根粗大得吓人的枣木棒。只是,在她的额头上有一块似是烧伤的红斑,这正是叶十朋用火把按在布偶头上的地方。

“还是乖乖地吧,干完这档子买卖,我们两口子就远走高飞了。说不定老娘一高兴,会留下你这条狗命。”

“没有,真的没有了。我的珍珠全都给你了。”卢嗣宗坐在地上,两条腿不住地蹬着,屁股向后蹭,臂膀断了似地垂在两边,动也不动。

五福嫂两条细细的长眉慢慢地竖了起来,面上的喜气化成了僵硬的笑容。“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种东西,明明没有本事,非要装得硬气。等你身上的骨头一块块地碎了之后,你还是会讲出来。”五福嫂口上讲着,事先毫无征兆便用力挥起大棒,干净利落地敲碎了卢嗣宗的左脚髁。

卢嗣宗长号一声,滚在地上,却再也坐不起来了。一连串沉郁的雷声从屋顶上滚过,似是卢嗣宗长号的注脚。

轰隆隆一声,房后的一棵大树倒了下来,正砸在屋顶上,瓦片、木条、折断的树枝和着雨水穿过纸糊的顶棚落进房中。叶十朋回头看了一眼,如意与多心都没有受伤。照这个样子,这恶婆娘就是不杀死他们,再有一棵大树倒下,他们也一样活不成。

“老婆子,老婆子。不好了,有人在踢门。”五福在楼下高声叫道。

叶十朋道:“五福嫂,你这么逼他也没用。这种商人向来是要钱不要命的。还是我劝劝他的好。”

“到底是叶十朋叶大人明事理。”五福嫂从袖中摸出一块精致的金吾卫腰牌丢到叶十朋怀中,又捡衽向叶十朋深施一礼,笑道:“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大名鼎鼎的叶十朋竟让我看走了眼,照应不周之处还请抱涵。”

“好说。”叶十朋讲话的样子像是正倚在锦绣靠枕上似的坦然舒适。

楼下五福又在叫。众人也听到了门上的撞击声。

五福嫂检视了一遍叶十朋等人身上的绳索,将一支手指竖在唇边,道:“别打逃跑的主意!我这就回来。”说罢脚步蹬蹬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