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叶十朋翦除突厥坐探的战斗,实际上完全类似于一场鲁莽与侥幸的闹剧,绝不似事后周洛然的手下回到京城渲染得那般惊险热闹。

叶十朋一剑刺倒看守马匹的波斯人时,周洛然刚刚赶到大富记的车门口,而老毕则已悄悄登上了大富记的屋顶。

这里院子很大,虽有些杂物,却是个拼死搏杀的好地方。阿曼弯弯的波斯长刀在空中劈出了一串串的啸音,却没有伤到叶十朋的一根毫毛。叶十朋虽然臂力过人,但他可不想与阿曼拼力气,因为,他不清楚这院中还有几个阿曼的同伙。

一个波斯青年拉着如意的手臂从房中走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上也紧握着一柄弯刀。

白天故作老迈的老胡人也走了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在他手上是一只连弩。这是那种一次可以射出三支利箭的机弩,是战场上常用的兵器,大唐律令严禁私人携带和拥有。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叶十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连弩的射击。不得已,他只能绕到了牛车的后面,试图避开老胡儿的暗算。但是,狡滑的阿曼不肯给他这个逃生的机会,呼啸着的弯刀又将叶十朋从牛车背后逼了出来。

三支弩箭向叶十朋奔来的时候,他听到的不是通常利箭离弦时的嗖嗖声,而是一阵嗡嗡的声响。阿曼也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被这种阴险的兵器误伤。

叶十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翻倒在地,不住地翻滚。尘土、干草、马粪像烤肉的佐料一样粘满他的全身,侥天之幸的是,只有一支箭钉在了他的大腿上,剧烈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过去。

也就在此时,叶十朋不无欣慰地看到,周洛然的佩剑刺进了满面愕然的老胡人的脊背。

“你们就剩下两个人了,还不投降么?”如意高声叫着道。不知是如意拉着波斯青年,还是波斯青年拉着如意,两人双双向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的叶十朋奔来,波斯青年手中的弯刀寒光凛凛。

当叶十朋的佩剑穿过波斯青年的小腹时,他抛开了手中的弯刀,双手紧紧抓住插在腹部的剑刃,口中嘶嘶地讲了几句叶十朋不知所云的波斯语。

但是,如意听清了他的话,他在讲:“杀人者死。我不该杀了那人……”只可惜,她没有办法向叶十朋解释,因为,她的长发被阿曼紧紧地抓住了,同时,纤巧白嫩的脖子上一凉,锋利得一下便可斩断车夫首级的弯刀横在了她的喉边。

“乖乖地站好,千万不要动。”阿曼阴测测地笑道。“赶了好几天的路,我很累了。万一这手一抖,这颗漂亮的小脑袋可就掉下来了。”

叶十朋赤手空拳歪倒在地上,大腿上还可笑地插了一只像是肉扦子的弩箭。年轻的周洛然虽然有着很好的击剑手的架式,但如意似乎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他头上豆大的汗珠。

“与其拼命,还不如谈谈。”阿曼一声长笑,说道。

院子里的拼斗一点也不精彩,至少老毕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也不会觉得背上的鹿皮囊实在是碍事。他解下鹿皮囊,将它放在手边,以免丢失,然后将手中的机弩慢慢地举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叶十朋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那个刚刚赶来的小伙子老毕也认得,是新任右街使,只可惜,看上去他的勇气与技击本领并不似他的职位那么高。叶十朋的姘头被阿曼抓在手中,阿曼仰天长笑的样子很是疯狂,他已经赔得精光了。

“别错打了算盘,你已经逃不了啦。”叶十朋嘴上虽硬,他却心痛他的女人,老毕认为。

阿曼笑道:“我不想逃,而是想大大方方地离开这里,所以,咱们不妨做笔生意,你们放我带着钱走,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这可不像话,当初咱们谈生意的时候,你曾发誓永远不出卖我,老毕恨道。

虽然我并不相信你的誓言,但誓言终归是誓言。老毕是个有道德的人,他可不喜欢眼前所见的这种丑恶的出卖。

叶十朋道:“别做梦了,你还有什么秘密我们不知道?”

叶十朋的不屑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巴不得赶紧做成这笔交易,救出他的波斯小娇娘。老毕叹了口气。

“有一个人,是你们大唐门下省的职事官……”讲到这里,阿曼突然中风了一样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如意颈间的弯刀也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随后,他慢慢地拉着如意扑倒在地上。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七八条大汉从短垣外跳入院中。“右街使,十爷,怎么样了?”

这是泾阳的捕快。

两个月过后,“兵部别院”换了新主人,重又开张了。老毕作为以往的常客,对新店充满了好奇。

如今的老毕已经不再是小小的主事了,由于对突厥的战事顺利,年轻的皇上初尝胜果,所有与军事有关的官员全部加官进爵,出力甚多的老毕被破格提升为兵部员外郎。

还是当初的大堂,还是那些酒客,只是奔走于筵间,端酒送菜的却是些长安土著,空气中也不再有浓烈的西域香料的味道,当初誉满长安的葡萄美酒被寡然无味的劣等货取代了。今非昔比且见多识广的老毕从这家酒店开张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它的衰败。

“我说是熟人嘛,果然又见到了。”叶十朋不知什么时候携着花枝招展的如意来到了老毕面前。

“抱歉,在下眼拙,不知您是?”老毕可不能结识叶十朋这种人。

“千万不要这么客气,我今天是和如意姑娘来向您致谢的。在泾阳的那一夜确实是令人难忘,特别是在屋顶上捡到了您的鹿皮囊,里面的东西让我想到,不会是其他地方的人,鹿皮囊的主人一定是兵部,或是门下、中书省中的人。”

说话间,如意娇滴滴地敛衽拜倒,向面如死灰的老毕深施一礼。

“你认错人了。”老毕此时已经绝望了。

“不会的。我是什么人?看人向来过目不忘,特别是您曾提着那只鹿皮囊与我隔着一道板壁饮酒。”叶十朋眼中没有凶光,也没有恨意。“我得感激你,你饶了我一命,此恩不能不报。”

当老毕安安稳稳地住在大理寺狱中一间干静整洁的单人牢房中,每日享用两餐酒肉的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叶十朋那番话的意义。

一个人临被处斩之前,最后几日的享受胜过一生奢侈。

真是好酒!叶十朋派人送来的葡萄酒,一定是阿曼的遗物,否则绝不会如此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