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早起来,周克文按老习惯憋了一肚子臊尿要出门去解手,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了空中传来一阵咔嚓声,他抬头四顾,看见院墙外面的桑树上攀着一个人,正在折树枝,采摘桑葚。周克文很生气,这人也太胆大了吧,大白天的,别人门口的果子也敢偷?这哪是偷啊,分明是抢嘛!

周克文喜欢树,尤其喜欢桑树。他心中的大同圣境是孟子描绘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为了实现这种圣境,周克文首先在宅院周围广植桑树。不过他栽桑树与圣人稍有不同,圣人是为了养蚕,他是图嘴上快活。周克文喜欢吃桑葚,那是上好的果品,据说历朝历代都把它列为贡品。周克文吃法别致,一般人是直接摘来生吃,吃得满嘴紫红汁水横流,像是喝了鲜血。周克文讲究,他把桑葚洗净晒干,研成细末,加入蜂蜜调成丸药,每天嚼两个,长年不断,这是强身健体的秘方。周克文觉得自己是快奔六十的人了,发不白,眼不花,腰不疼,腿不酸,就是得益于这个秘方。周克文爱看闲书,古人的医书也胡乱翻过一些,望闻问切那一套他按图索骥也悟了一个十之八九,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是郎中了。他经常跃跃欲试给人看病,可没人信他的,包括他老婆。周克文很委屈,他开的方子都是有来历的,不是本于《黄帝内经》就是取自《千金方》,绝不是虎狼剂。别人不信他只好自己信,自己给自己开方子,像这桑葚的方子就是《本草蒙筌》上的,那上面说:“椹收曝干,蜜和丸服。开关利窍,安魂镇神。久服不饥,聪耳明目。”

桑树虽好却不能栽在院子里。桑跟丧谐音,不吉利,周克文只好把它们栽在门外。不过它们都靠近院墙,整个树冠在院子里面都可以看到,周克文图的就是便于监督,怕桑葚熟了有人去糟蹋。往年还好,周家寨人都守规矩,偶尔有人嘴馋,路过树下,扔一个土疙瘩上去,砸下来几扎桑葚,也没有大碍,所以每年都能收得不少果实,够周克文做一年丸药的。可没想到今年竟然有人攀到树上去,连树枝折断采桑葚,这咋叫周克文不生气!周克文想,我地头的树都让你们剥了皮,现在连我门口的树也不放过,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是谁呀?周克文刚要吆喝,可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一个娃娃,一个眼生的娃娃。他赶紧把要冒出喉咙的喊声咽了回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楼下面,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这么小的娃娃肯定不是老贼,胆子小,万一受了惊吓一失足掉下来可不得了,五六丈高的树,好歹都会摔一个断腿折胳膊的。

周克文也不敢开院门,怕弄出响声。可不开门他憋着一肚子尿没处放,再憋就要尿裤裆了。还好这时春娥起来了,她端了尿盆走出屋门,看见她爹躲在门楼下的样子,不知道要干啥。周克文指了指头顶,春娥抬头一看,发现了桑树上的人。她刚要喊,周克文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给春娥示意,春娥也把喊声憋了回去。她明白了她爹的意思,心想这老人家也太宽厚了吧,别人都欺负到门上了,他还这样待人。周克文又招手示意,让春娥把尿盆端过来,春娥以为她爹叫她倒尿盆去,她心想,你都不能出门,我咋出去?没想到她爹让她把尿盆放在他脚下。春娥正不知所以,周克文边解裤子边对她摆手,她脸一红,明白是咋回事了。春娥悄悄地退回屋里,周克文这才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

解除了负担,周克文就猫在门楼下等着那娃娃。约有一袋烟工夫,他听见树上传来哧溜哧溜的摩擦声,知道这娃娃往下爬了。就在那娃娃落地的一瞬间,周克文开门出去,一把抓住了他。那娃娃吓得一哆嗦,周克文抡起胳膊正要扇他一巴掌,胳膊却在半空中收住了。那娃娃惊恐的脸朝着他,他认出他是谁了,虽然眼生,但他见过。

他是隔壁那个外路女人的娃娃,这两天一直在村子周围转悠,大家都看到了的。周克文生出了恻隐之心,他知道这娃娃是饿得没办法了才爬上树的。还有,他大概还想在高处看看他妈。周克文把紧绷的脸皮放松一点儿,问那娃娃,你叫个啥名字?那娃娃紧张地望着他,不敢开口。周克文说,甭害怕,我不打你。他想用手摸一下那娃娃的脑袋,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那娃娃见他的手伸过来,吓得直往后躲。周克文想这时说啥都没用,只有行动才能消除这娃娃的恐惧。恰好这时候春娥倒尿盆回来了,就对儿媳妇说,回去给娃娃拿个馍馍来。春娥连手都顾不上洗,立即拿了一个蒸馍出来。周克文把它递给娃娃,那娃娃愣怔着不敢接。周克文说,娃家,麦面馍,香得很。那娃娃迟疑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看见周克文笑着对他点头,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馍一眨眼不见了,噎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周克文拉着娃娃说,走,到爷爷家喝点儿水去。这娃娃现在不抗拒了,被周克文牵进了自己家。

春娥给娃娃舀了一勺水喝了。周克文说,娃家,馍馍咱还有,可你现在不能吃了,饿急的人一次吃多了会撑坏的,一会儿给你带些馍馍拿回去吃。那娃娃怯生生地点点头,周克文问他叫啥名字,几岁了。他说他叫猪娃,八岁了。周克文对他说,猪娃,你以后不要再折我家桑树了。你没吃的跟我要,我给你。你想看你妈了我就把你妈叫到我家串门子,你到这里跟你妈见面。那娃娃又点点头。周克文说,你真是个乖娃。他可怜这娃娃,也疼惜这娃娃,看他虎头虎脑的,虽然黑瘦干枯,可机灵劲儿藏在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里。这样的娃娃放在谁家都该是宝贝疙瘩呀,为啥他妈就不要他了呢?周克文心里不免有些气愤,这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妈,为了自己活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他不由得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隔壁的是妈吗?

猪娃说,是。

周克文又问,是你亲妈?

猪娃说,不是,是我婶娘。

这就对了嘛!周克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接着又问,那你婶没娃娃吗?猪娃说,有,她撂了。啊!为啥呢?周克文一听,就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他对猪娃说,娃家,你给爷爷把这事说道一下。

猪娃觉得这老汉慈眉善目的,又给他吃的,是个好人,就详细给周克文说了起来。猪娃说他是北山畔的人,他爷他婆他爹他妈都饿死了,他二爸和他婶有一个小子娃,怕一家人都绝户了,就带着他和堂弟出来逃荒。四口人一路上沿门乞讨,走到半路上实在走不动了。一天晚上等他和堂弟睡着了,他二爸和婶娘商量事。他被婶娘的哭声吵醒了,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二爸说咱一家四口人负担太重,这样逃不了多远都会饿死,必须撂掉一个娃娃才能逃出活命。婶娘问撂谁呀,二爸说撂了狗娃。婶娘一听就哭了,说你好狠心啊,亲生儿子你也下得了手?二爸说,我们总不能撂了猪娃吧,他是咱哥咱嫂的香火人,得给他们留一条根,咱还年轻,逃出荒年咱再生。到了半夜,他二爸和婶娘把他弄醒,拉上他就跑,把睡梦中的堂弟撂在那里不管了。第二天他们走了十几里路在一处歇脚,没想到堂弟跟着逃荒的队伍找了来,竟然找见他们了。一家人见面抱头痛哭,狗娃给爹妈说,爹,妈,我以后当乖娃娃,再也不尿炕了,你们不要撂了我。第二天晚上堂弟死活不睡觉。他五岁了,多少懂一些事儿了,他叫婶娘把他抱在怀中,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怕睡着了再被人丢下。到天亮时二爸把狗娃抱过来,说你尿一下吧,一会儿又把你妈衣服尿湿了。他抱着狗娃往一边走,狗娃说我就在这里尿,二爸说,再远一点儿,大家都在这里睡觉呢,一股尿臊味。一会儿二爸一个人回来了,拉了我们立即起身。婶娘问狗娃呢,二爸说,你甭管了,咱们走。婶娘疯了一样撕住二爸,哭着问,你把我娃咋么了?你把我娃害了!你还是娃他爹不?二爸打了婶娘一个耳光,把她的哭声打没了,他说,你这个女人咋这么不懂道理,赶紧走!狗娃我绑在树上了,拿他的裤带绑的,死不了,天亮就会有人看见给他松绑的,至于能不能逃活命,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我婶娘一路走一路回头,可再也没有看见堂弟追上来。后来为了养活我和婶娘,我二爸一直不吃东西,硬说他讨饭时在外面吃过了,不久他就饿死了。再后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我婶娘给人当了媳妇。

周克文听完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错怪人了,这真是一对仁义夫妻啊,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可他仍然有些不明白,这女人既然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把猪娃带出来了,为啥现在又不要他了呢?

周克文问猪娃原因,猪娃刚想照实回答,忽然想起婶娘的告诫,就说,我不告诉你。

周克文说,你不告诉我就不给你馍馍了。

不给就不给,那娃娃说,我饿不死的。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嘿,这娃娃!周克文佩服这小家伙的志气,也就不追问了,笑着说,猪娃,爷跟你耍笑呢,来,拿上馍馍。他对春娥说,给娃多装一些,够吃个十天半月的。

春娥也听得眼泪汪汪的,她对她爹说,爹,咱家还缺一个放羊的。周克文说,这么小的娃娃,咋敢叫放羊?羊把他扯到崖下去咋办?春娥给猪娃饱饱装了一布袋馍馍,周克文对猪娃说,吃完了再来取,爷给你管够。

周克文牵着猪娃的手,把他送到门口。临走时他对猪娃说,乖娃,你要把你婶娘当亲妈啊,她太不容易了!

猪娃说,她就是我亲妈。

周克文拍拍猪娃的后脑勺说,真是个懂事的娃娃。

打发走了猪娃,周克文一回到屋里,就听见春娥在自言自语,可怜的娃娃,到哪里歇脚呢?

周克文知道春娥是说给他听的,抱怨他没有把猪娃留下来。他不是没想过,可不能。隔壁硬是不要这个娃,把他赶到外面去。他要是收下了,就是故意把人晾起来。毕竟那人是他兄弟,他不能让事情对比那么鲜明,那比扇人耳光还伤人!

外面烂窑多得是,哪个住不下一个娃娃!周克文对儿媳妇说。

猪娃婶娘给周宝根当媳妇了,这在周家寨算是奇事。周拴成咋会给儿子娶一个寡妇?而且还是北山畔来的难民,这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嘛。

其实这是没办法的事,周拴成败家了。

周拴成去年关了烟馆,大量买地,终于成了周家寨最大的地主。可他得意扬扬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己被那个算卦的坑了。大旱并没有在一年内结束,三月过后到眼下,一星雨都没有落过。他家的粮食早就吃完了,为了买粮不得不卖地。可现在粮食的价格涨到了让人咋舌的程度,一斗麦子十块银圆,一斗玉米七块银圆。相反,土地的价格一降再降,一亩上好的水田卖不到四块钱,旱地就更低了,一块两块都没有人要。地里长不出庄稼那就是废物,要它有啥用?再说了,人都饿得快走不动路了,哪有力气种地呀?现在把土地抛荒全家出去逃难的人都有了,那些无主的地到处都是,谁愿意要随便种。周拴成还算反应快,三月一过,眼见没有下雨,就知道上当了,赶紧卖地换粮,这多少有些进项,到了后来他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他的家当全部押在土地上了,卖不了地,哪有钱买粮啊?到眼下这份儿上,你手里没有粮食,哪怕有成百上千亩土地,你也是穷光蛋,跟叫花子差不多!

周拴成现在差不多就到这份儿上了。尽管他还有一百多亩地,可手里的粮食却少得可怜,旱灾要是再持续下去,他真担心自己一家人难逃活命。他恨死那个算卦的了,要是再碰上他,他肯定掐死他!他也恨自己,精明一世了,咋就在这事上犯糊涂?每想到这里,周拴成恨不得一头碰死算了。

可后悔没有用,过去的事不会重新开始,恨自己也不公平,谁不想发家致富?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眼下咋过。

当然,办法不是没有,最直接的就是去给他哥低头认个错,求他哥接济。可他早就把话说绝了,也把事做绝了,现在咋有脸去求人!他要是这么做,周家寨人会拿尻眼笑话他。人是要有点儿志气的,他周拴成在周家寨好歹也是个人物,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可不这么做,周拴成实在想不出啥好办法。到这份儿上了周拴成才忽然发现人生一世其实是很无奈的,很多事情是想得出做不到,人命硬不过天命。就拿他来说吧,一辈子要强,不服人,不停地折腾,可结果总是鸡飞蛋打。是他自己不聪明?不勤勉?不节俭?周拴成觉得那要看跟谁比,跟他哥比他样样占先,可老天就是不公,他哥做啥事都顺手,偏偏他每次都砸锅!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老辈子传下来的话太对了!

周拴成从来都很自负,对自己的光景充满信心。可没想到这一回的跟头栽得这么重,把他一辈子的积蓄全搭进去了,这彻底打掉了他的锐气,让他一下子蔫了。他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拿世事没有办法了。这样的心境让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年龄,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实实在在的老汉了!以前他从没有老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生龙活虎,还是一个小伙子,顶多算一个壮年人,走路卷得起尘土,放屁砸得出深坑,吐口唾沫也能淹死癞蛤蟆。可眼下他猛然发现自己腰弯了,眼花了,耳背了,连撒尿都射不远了,尽往鞋面上漏。这一切都告诉他,人老了,暮年逼到脚下了,前面的日子已经看到尽头了。人生短促,他不能再浪费时间跟天命顶牛了,趁现在他还站得起爬得动,得赶紧办一些该办的事。

还有啥事是该办的?周拴成略一思索,一股自责涌上心头,他还没有给儿子娶媳妇呢!作为父亲,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责任。

其实这不光是为儿子尽义务,也是给自己续香火。自从败家之后,周拴成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就他这个年龄,就他这种身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出灾年。周拴成急切地想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看到自己香火永续。只要能享受上这样的天伦之乐,他就是饿死了也会瞑目。这种心理在他去过几次绛帐镇后更加强烈了。那么多的难民说死就死了,谁能保证关中道的人不会步他们的后尘?只要大旱再持续几个月,他们这里绝对要饿死人!在死人堆里他看到最多的是老人和娃娃,他们身子弱,最不扛饿。要是周家寨也到死人的份儿上了,那他们家最先饿死的就是他和老婆。而且必须是他们老两口,因为他儿子有病,身体不好,要保证他活下去,他们老两口一定要先死!

还有更深一层的恐惧,周拴成想都不敢想:即使他们老两口为了成全儿子饿死了,他儿子就一定能逃出活命吗?宝根单薄得就像一根豆芽菜,一阵风也能把他吹折了,这样的人也是经不起饿鬼纠缠的。

要是他和儿子都死了,那他家不是绝户了?

这简直太可怕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给儿子娶媳妇,赶紧给周家留后。

主意已定,周拴成就留意起到周家寨逃荒讨饭的女人来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每天到村里乞讨的外路人络绎不绝。周拴成为啥尽瞅这种人呢?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给儿子定媳妇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以前也张罗过,可多少媒婆跑断腿也没有结果。关键他儿子是病秧子,还是大烟鬼,这是远近闻名的,正经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现在周拴成不在本地打主意了,他知道那是瞎耽误工夫,只有这外路人不明就里,容易哄到手。就算她后来知道真相了也不会离开,这里有吃的,活命要紧。再说了,娶本地女子好歹都得花一笔钱,彩礼啥的少不了,现在他手里哪里还有钱?钱都买粮食了。这逃荒的女人根本就是白捡,只要有饭吃,她就把你当爷了,还敢要钱?

按说现在不是添丁加口的时候,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可事情逼到这份儿上了,不这么做不行。再说了,周拴成现在也想通了,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世上没有万全的好事。自己以前办事就是因为太想得利而不肯吃一丝亏,所以才屡屡受挫,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眼下他得吸取教训了,想事情要把两面都想到。现在给儿子娶媳妇肯定不是最好的时候,可反过来它又是最好的时候。为啥呢?这年馑不是说有就有的,多少年才碰一回,有年馑才会有难民,有难民才会有啥都不计较的儿媳妇,一旦过了荒年他到哪里找这样的便宜货?为这样的便宜货家里就受点儿难场吧,好在存粮还有一些,够支撑一阵子,多一张嘴无非多给锅里添一瓢水,原先吃稠的现在吃稀一点儿就是了,她一个逃难来的女人还敢计较?稀饭掺野菜,说不定全家就这样挨过荒年了。如果不能,那是老天爷要灭绝人,谁也没办法。

就在周拴成这样盘算的时候,猪娃跟他婶娘来到了周家寨,讨饭讨到了周拴成门上。周拴成见了眼睛一亮,这女人胯骨宽,肩膀厚,一看就是能生养能干活的坯子。虽然饿得尻蛋子和胸脯瘪塌塌的,可周拴成知道那不碍事,只要一沾上粮食,该鼓的地方立马就鼓起来。更让周拴成感兴趣的是她身边的娃娃,他问那女人,这是你娃娃?女人点点头。这太好了,她已经生过了,而且是儿子,这证明她不但能生养,而且还是一块肥田!

就是她了。

周拴成把那女人领进院里,给了她和娃娃一人一个馍,然后把他的意思给她说了。那女人听了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一扯身旁的娃娃,扑通一声给周拴成跪下,对猪娃说,赶紧给爷爷磕头!

周拴成把猪娃拉起来说,我不是你爷,这里没娃娃的事。

女人愣了。

周拴成说,我只能收留一个人,我缺儿媳妇,不缺孙子。

女人说,可我们是母子俩啊,我不能撂下我娃不管。

周拴成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好了。你是想两个人都饿死,还是要留一个人的命?要饭的女人多得是,要儿媳妇的可就我一家。

那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拉上猪娃慢慢地走了。她确实走得很慢,她知道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意味着啥。

周拴成看着这个女人走出家门,心里很是不舍。他留意过不少讨饭的女人了,没有哪个比她更合适的了。而且周拴成现在还对这女人生出了一丝钦佩,这样把亲情看得比命重的人太难得了,有这样的儿媳妇是家门之幸。

周拴成正在惋惜呢,没想到那女人又回来了,她满脸泪痕。周拴成问她,你想好了?那女儿抽噎着点点头。周拴成说,就是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女人一听这话反而哭出声来了,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周拴成说,甭伤心,你还会再生嘛。

周拴成以为这女人把娃娃撵跑了,其实不是。女人跟猪娃在外面商量好了,为了他们都活下去,她给这家当媳妇,猪娃就在周围流浪着,她想办法给他偷吃的。只要她在这家站住脚,她总有办法养活他。

可是这女人没有想到周家会把她看得那么紧,她几次想把馍馍揣出家门都被发现了。周拴成精着呢,他知道这娃娃虽然被撵跑了,可没有死。只要娃娃还活着,当妈的就会牵挂,他不能不防。

猪娃就这样被饿得爬上了周克文家的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