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小姐回到家中,当天夜里就接到盛广芸的电话,兴奋地说七哥盛广哲奇迹般地出现在家中,他们已经买好了船票秘密送他去上海租界疗伤避祸。当下一刻盛广哲的声音通过嘈杂的电话线在蕙小姐耳边响起,那一声“蕙儿”让她潸然泪下,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个永远消失的人自始至终都礼貌地称呼她为“蕙小姐”,可没有一个人能把那普通的三个字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就连他刚开始学习识字时朗读的声音,至今想来也是字字都用心血凝成:“……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吞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平安脱险的盛广哲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奇遇,而蕙小姐在北京提心吊胆等来的,却是一则报纸上的新闻:原林城《自立晚报》主编盛广哲,“通敌有证”,已于民国十五年十月六日凌晨在北京天桥刑场执行枪决。可悲的是,这则新闻不是出现在时事版面,却是被当作奇闻怪谈跟一堆花边新闻挤在一起,因为据说那个盛广哲被一枪贯脑之后,尸体流出的血液俱都化作红云,把执刑之时在场的士兵和工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到得天亮,无人收敛的尸体更是不翼而飞,原地只剩下一点干涸的血痕,凝结在黄沙地上成了冰晶。

除了这则新闻,蕙小姐后来还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那个高材生兼暴发户张念祖疯了,他的财产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化为乌有,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坐在南城一个贫民窟的阁楼窗台上,拼命向远方探出双臂,喃喃地念叨着五个字:阿拉丁神灯。

“可惜了,原本还想撮合他和蕙儿呢……”王太太喟叹着,手里继续编织她的新式线衣。

盛广哲在上海租界一直躲了好几年,直到国民政府统一了南北,直奉军阀也改旗易帜归顺了南京政府,才重新回到林城,被聘为林城农业专科学院的教授。而蕙小姐也在大学毕业之后和盛广哲结婚,长期居住在重新修葺过的状元街庆云堂宅子里。

“其实我一直不能确定,念哥儿究竟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还是真的死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能感受过他的存在。”祖母坐在院子的紫茉莉花丛旁,膝盖上搭着黄妈送来的毯子,慢慢地说,“当然,我宁可相信他回到了原先的世界里,现在就站在冰楼上遥望着火光兽……”

祖母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数十年来淘尽浮花浪蕊沉淀而下的坚定:“从他消失的第二年起,我就开始搜集资料,想要弄清楚他所在的究竟是谁创造出的世界,却只是隐约找到了一点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后来我放弃了这个努力,开始着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的蓝本,我选择了上古文献中的《十洲记》。”

“因为《十洲记》里面也有火光兽吗?”我问。

“是啊,我想给他创造一个他喜欢的世界。”祖母缓缓地说,“可惜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战争就来临了。中原大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一场都旷日持久,让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我的写作也只能断断续续。等到文革来临的时候,我把多年积蓄的手稿藏在墙壁夹缝里,却还是被人搜了出来,当作毒草付之一炬……那个年代我不能再写字,只能在脑中想啊想,祈祷着这样的默想也能起到作用。好容易等文革过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十余年的想法都写出来,攒到现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祖父知道这件事吗?”我忍不住问。

“知道,他始终支持着我。”祖母回答,“一直到他在文革中去世,他还努力地为我幻想中的世界搜集素材。”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想祖父母的行为,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一种心理安慰,毕竟念哥儿临消失前说的话,并不见得能当真。

“你记得这座宅子的门铃声音吗?”祖母静静地微笑了,“那是我专门请人录制的,多种现代乐器配合而成,听上去很像念哥儿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再来到我们的世界,一听到这个铃声,就能找到我……”

我站起身来,跑到大门处,伸手再次按响了门铃。冰凌敲击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杂乱又似乎有序,叮叮咚咚地仿佛甘泉在山涧跳跃,让燠热的暑天也清凉起来。铃声中,我走向祖母,她坐在花丛旁,神色是渡尽劫波般的静谧。

新的学期开学不久,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祖母已经去世了,遗言交待把庆云堂中的一切都交给我。父亲还惊奇地说到一件事:当祖母弥留之际,他们听到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清凉空灵,沁人心脾。刚开始他们以为是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口却并无一人。可这个声音却唤醒了昏迷中的祖母,她望向高空,脸上露出了永恒的笑容。

我看完了祖母的手稿,决心把她未尽的故事写下去,这是一个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奇幻世界,那样博大,足够穷尽一个人毕生的心力。不论念哥儿是否已经在祖母的帮助下得以火光兽为伴,我还是相信只要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就能让一些孤独的灵魂获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