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地过了大半天,蕙小姐终于确认盛广芸和李妈都没有看见念哥儿,这让她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下午她去了一趟庆云堂,晚饭之后便如约在下人住的偏院找到了念哥儿。他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然而乍一见到蕙小姐,平凡的脸上顿时闪现出柔和的光芒,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蕙小姐,您又来教认字啦?”和念哥儿同住一个院子的长工老张等人见蕙小姐含笑点头,连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劳您这么费心,我们也学不出个样儿来……”说着一个个嘿嘿笑着蹩进一间房里投骰子去了。

蕙小姐学着盛广哲的习惯撇了撇嘴,见念哥儿站在墙脚有些羞窘地看着自己,便笑着展开手里的一叠报纸,悄声道:“这是我参与办的报纸,你若是夜里还要去矿上,就帮我们散发给你的工友。”

“这些报纸不是要卖钱的吗?”念哥儿惊讶地问。

“若是为了赚钱,我才不参与了呢。”蕙小姐骄傲地笑了笑,“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唤醒愚昧的大众,创建出更美好的生活。念哥儿,你会帮助我们的,是不是?”

“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念哥儿嗫嚅着回答。

“当然不好了!”蕙小姐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怒地道,“为什么盛太太可以叫人打你板子,你却不能反抗?为什么你卖死力去矿上做工,酬劳却那么微薄?因为这个社会还是不平等的,我们要努力把它改造成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到那个时候,不光你哥哥可以在燕京大学读书,你也可以读书,而不是为了他而压榨自己!”

念哥儿怔怔地听着蕙小姐的演说,清澈的眼里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蕙小姐用的一些词语太新,想来已经超过了一个长工的理解范畴。

蕙小姐既然存了启蒙大众的心念,当下并不气馁,翻开一张报纸道:“看看这些字你都认识么?”

念哥儿接过报纸,顺着蕙小姐的手指看着角落里一首小诗,一字字念出声来:

人们,你们苦黑暗吗?

请你以身作烛。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

“明白它的意思吗?”蕙小姐耐心地问。这首诗是盛广哲新写的白话诗,通俗易懂又激越人心,甚得蕙小姐的喜爱,此番只望它能激发念哥儿的热情和血气。

念哥儿看着蕙小姐,那满面的期许之色让他不忍心再说出个不字。于是他用力卷了卷手中的那叠《自立晚报》,静静地点了点头:“蕙小姐放心,我会尽力的。”

念哥儿在煤矿上散发《自立晚报》其实只持续了五六天。矿场上的监工很早就发现了念哥儿的举动,只是乐得有免费报纸看,并没有制止。然而这天矿主巡视矿场,随手扯过一张《自立晚报》,读到了一则揭发小煤矿官商勾结的文章,顿时大怒,立时叫人没收了报纸,又把念哥儿当众狠打了一顿,撵出了矿场。

那个时候正是半夜,念哥儿摸黑走到护城河边,照例想要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偷偷回去,然而重伤之下他还没有走进水里就昏倒在河岸上,一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送回了盛家。

等到蕙小姐闻讯赶到念哥儿独自栖身的小屋时,她看见念哥儿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打烂了多处,染着大块大块黑红的血迹。而他那单薄的身影,更像随时都会消失了一般。

“请大夫了吗?老张他们呢?”蕙小姐见连个给念哥儿换衣裳的人都没有,气得眼泪都要掉了出来,一把将想要撑起身子的念哥儿摁住,大声道,“你别动,我这就去找大夫来。”

“不用了……”念哥儿情急之下,一探身抓住了蕙小姐的衣摆,又立时被电击一般缩回手来,“太太让我今天之内离开这里……”

“他们赶你走?”蕙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念哥儿惨白的脸,还有额头上密密麻麻布满的冷汗,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太知道了我去矿场的事,说盛家不会留有赤化乱党嫌疑的人……也原本也怪不了她……”念哥儿努力解释着,生怕蕙小姐冲动之下,径直去找盛家人理论。

“赤化乱党?要是她知道他们盛家出了多少赤化乱党,她还能这么对你吗?”蕙小姐冷笑着道。

“蕙小姐,别这样说……”念哥儿有些发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看,我没关系的,大不了再去找一份工做。”说着,他将自己少得可怜的两件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又吃力地从墙脚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就要开门出去。

“你这个样子,想上哪里去?”蕙小姐气恼之下,一把将他手中的包袱夺下来,轻轻一推,念哥儿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你好好在床上躺着,等我把大夫请来了再走,听见了吗?”蕙小姐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呵斥道。

“不用请大夫了……”念哥儿的视线落在被蕙小姐抓住的钱袋上,鼓起勇气道,“那钱是给哥哥攒的……”

“哥哥哥哥,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伟大的哥哥,可你仔细看看他写来的信,除了给你要钱,什么时候哪怕问候过你一句?你在他眼里只是赚钱的奴隶,哪里还是他的兄弟!”眼见念哥儿被这几句话噎得靠在床头,张着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蕙小姐狠下心转过身不再看他——她原本不想说这些话伤他的心,可这个事实已经持续了这么久,就算她可以永不揭穿,念哥儿那么聪明的人会看不明白吗?他这样自欺欺人的后果,只是苦了他自己而已。

一手挟持了念哥儿的全部家当,蕙小姐猛地摔开门走出去,用手背擦去眼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她心里一直堵得发慌,明明知道念哥儿是为了帮自己散发报纸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却就是无法开口向他道歉。毕竟一句道歉对她而言太过容易,却无法弥补念哥儿被毁掉的整个生活。他那样一身的伤,在林城又举目无亲,若是走出了盛家家门,或许结局就是倒在某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慢慢死去。

蕙小姐就这样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冷不妨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蕙儿,你怎么了?”一双手蓦地拉住了她,让专心哭泣的蕙小姐抬起头来。

是盛广哲。若是平时,蕙小姐早会为这一声亲昵的“蕙儿”欣喜若狂,可是现在她只是救星一般抓住盛广哲,几乎语不成声地道:“快找个大夫救救念哥儿,要不然他会死的!”

“我就是听说这件事才回家来的,别担心,大夫很快就过来。”盛广哲的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心安的说服力。他接过蕙小姐的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微笑道:“原来你找的是念哥儿帮我们发报纸,果然没有看错人。放心,他既是为我们受的苦,我会想办法报答他的。”

“你要怎么报答他?”蕙小姐擦干眼泪,掂了掂手中念哥儿菲薄的家当,带着薄怒问道,“你若是给他钱,恐怕他立马就给那个吸血鬼一样的哥哥寄去了。他需要的不是一笔钱,是一份稳定的工作。”

“等他伤好了,我聘他去报馆做事。”盛广哲温柔地说到这里,见蕙小姐终于如同发完怒的小猫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由心中激荡,伸手轻轻圈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