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静悄悄地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于是,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城市被包裹在银色的世界里。雪下得并不厚,有些地方一脚踩上去,就能看到灰青色的路面。但大楼的楼顶和街道及树木花草都浸染在雪景的氛围里,显得洁白而又纯净。这初雪使气温骤降,空气变得清新而又凛冽,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毛线帽和皮手套,女人们穿着色彩艳丽的大衣,甚至还竖起了衣领,以防冰冷的雪花灌进了脖子里。人们脚蹬皮靴,小心翼翼地在融化着的雪地上走着;汽车开得十分缓慢,轮子擦在积雪上,发出迟钝的声音。

这个雪天对于小蔓来说是猝不及防的。因此,她既没为自己准备过冬的衣服,也没为自己准备过冬的鞋子。三月里,她穿着毛衣和单鞋来到白云市,身上携带的也只是几件学生穿的夏秋装。自从王亮在那个刮着沙尘暴的夜晚将她搂在怀里之后,她就痴痴迷迷地徜徉在晚秋里难以自拔。回味王亮那些深情的吻,成了她的功课。无论是一个人走在街上还是独自在厨房里忙家务,只要想起王亮,想起他在黑暗中用力搂紧她,然后,将温润的嘴唇移到她的脸上、额头上、嘴唇上……她的心就醉了。但也就是从那个周末之后,王亮突然消失了,不知是在故意躲避她,还是他真的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她每次往白云大学打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王亮不在。再问下去:知道他去了吗?接听电话的人则回答:不知道。有好几次,她动了去白云大学找王亮的念头,但每每要付诸实施了,她便又犹豫了。如果王亮真的不在,她去找他就变得毫无意义;如果王亮在学校里,只是不想再见到她,那她的出现就更是索然无味了。她有一种直觉,王亮是在躲避自己,否则,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他都没必要一走了之,而不想法通知她。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亮的确跟她无缘无故,王亮去也没有必要跟她打招呼。可那些周末的欢聚,那些热烈的吻,又该作何解释呢?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感情的成分,一个男孩子可以在感情零点的状态下,去吻一个女孩子?可在吻过之后,王亮为什么害怕再跟她见面呢?他为此感到内疚、后悔?还是感到难为情呢?于小蔓在回味着那些甜蜜的吻的同时,也被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死死地纠缠着。她那颗还显幼稚的小脑袋,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这样复杂的感情问题。她曾拿这个问题冒险向阿慧请教,果然,阿慧听说一个大男孩子吻了一个比他小的女孩子之后,就失踪了,立刻惊讶地问于小蔓,这个女孩子该不会是你吧?阿慧的调侃,让于小蔓窘得满脸通红,尽管她一再声称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可阿慧又追问她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弄得于小蔓只好胡编了一通。不过,见多识广的阿慧最后还是对她给以忠告:“如果那个大男孩子吻过一个小女孩子就溜了,那这个男孩子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在欺骗女孩的感情。要是我,会恨他一辈子的。”于小蔓还想为王亮辩护几句,就说:“他只不过是吻了她,女孩子又没损失什么,这算什么欺骗啊!”阿慧却不这样认为:“怎么没有损失呢?一个女孩子可以随随便便地让男人吻吗?告诉你小蔓,我不懂什么爱情。但除了同我订婚的那个男人可以吻我,别的男人要是这么干了,我肯定要让他赔偿损失的。”于小蔓仍不愿意将王亮给自己的吻抹上污点。就不甘心地又说:“也许那个吻女孩的男孩也是出于感情和爱呢!”阿慧马上抢过话茬说:“如果真的有感情和爱,那他就应该和女孩订婚,为什么要溜啊?他简直就是个流氓。”听阿慧这样说,于小蔓心里就像打翻了五昧瓶一般百感交集。王亮不是这样的人,王亮是因为爱才吻我的。她在心里大声地反驳着。

然而,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地过去了,这个家却再也没有了王亮的影子。他仿佛从没在于小蔓的生活中出现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为了解开这个谜,于小蔓在给好朋友王波的信中,转弯抹角地提到了王亮,斟词酌句地写道:自找到保姆这个工作后,我就没有时间和你哥哥联系,也许他快毕业了吧!望告。但王波在回信中却说:“我哥哥应该明年毕业,不过,他眼下正在准备毕业论文,功课忙得很,很少给家里写信。”从王波的信中,看不出王亮究竟是在学校,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是给家里写过信,还是好久没有音信。正是王波这封模棱两可的信,让于小蔓鼓起了去找王亮的勇气。她想,她一定要找到王亮,问问他突然消失的原因。她要告诉王亮,她并没有怪罪他的吻,更不会像阿慧说的那样强迫他跟自己订婚,她只想让他知道,在他未毕业之前,这儿永远是他的家,每一个周末,她都在盼望着他的到来。

经过了无数次的犹豫之后,在这个落雪的周末的清晨,于小蔓终于踏上了去白云大学的路——天气阴沉沉的,乌云堆积得很厚,低低地垂着,仿佛要压下来似的。空中仍飘着雪花,一阵阵寒风从远处吹过来,掠起地上的积雪,凶狠地抛向人们的面颊,尔后,又匆匆地逝去。在这个隆冬的寒冷天气里,往日喧闹的城市突然变得肃穆而又宁静。所有的喧哗都埋藏在冰天雪地中,行人只是尽力地缩着脖子赶路,就连汽车的喇叭声也变得苍白无力。

夹杂在行人中的于小蔓显得非常特别。她上身穿一件单薄的砖红色尼龙布茄克衫,浅浅的青果领口,使她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破损的袖口要比她的胳膊至少短了三寸,没有办法,她只好让里面的一件同样磨损得破了边的灰色毛衣,探出头来。这件早就该退役的外套她穿在身上又窄又小,身子只要动一动,带松紧的衣襟就会蹿到腰上面。因此,她一路走着,还要不停地用手往下拽这不听话的衣服下摆。她腿上没有穿毛裤,今天早上,她翻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条旧绒裤往腿上套时,一不小心,挣开了长长的裤腿线,于是,她万分恼怒地将它扔在了床底下。她只好在春秋裤的外面罩上了一条老掉牙的瘦腿弹力裤。这条裤子是大前年母亲在集市小摊上买的处理品。如今,整个城市都在流行宽大的肥腿裤,因此,当高高瘦瘦的于小蔓穿着这身古里古怪的行头,脚蹬一双刘丽萍夏天时送她的浅口棕色皮鞋迎着寒风出现在街头时,几乎所有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伸出缩在大衣里的脖子,惊奇地看她一眼。一群不知要到哪里游荡的男中学生,走到她跟前时,甚至齐声唱起了“你就像那一把火……”

于小蔓只是快步地走着,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冷,也感觉不到人们射向她的奇异的目光。她的身心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梦境。从家里到汽车站的这段路不算长,但她却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她看见自己站在白云大学的校园门口,王亮兴冲冲地朝着自己跑过来。像最后见他那次一样,他头上没戴帽子,乌黑的短发在风中上下跳动,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一会儿,她又看见自己孤独地站在找工作的那个小广场上,除了飞扬的尘土,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正偎在王亮的怀里,她哭着,眼泪流得又急又快,伤心欲绝,王亮用力搂紧她,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小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一辆画着康师傅方便面广告的双层公共汽车缓缓地从于小蔓身边驶过,浓重的汽油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她揉揉眼睛,慌忙退到了路边砌着花砖的人行道上。

公共汽车站牌下站满了等车的人。下雪天加上糟糕的路况,便成了公共汽车误点的理由。人们不停地跺着双脚,心情沮丧地看着车站上越来越多的乘客。终于,有一辆14路车开了过来,但车厢里已是黑压压的一片。车门一打开,人们就像发了疯似的往上挤。开始,于小蔓也被夹裹在人流里,但三推两拥,又被抛在了下面。公共汽车开走了,有人很无奈地向着开过来的出租车招招手,搭出租走了。于小蔓看看车站上并没有减少的乘客,不由一阵阵心急火燎。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定的理由。这一刻,就在她等车的这一刻,也许就会成为她见不到王亮的理由。她想象着此时已吃过早饭的王亮正要穿上棉衣,准备外出。这只是早一步和晚一步的问题。如果她在王亮出现在校园门口时到达了那儿,今晚他们又会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周末了;如果她迟了一步,就会与王亮失之交臂,而他们的见面,也许会因此而变得遥遥无期。

于小蔓不由自主地把已冻得发紫的右手伸进了茄克衫的口袋里,手指尖很快便触到了那个卷成了纸筒形的百元钞票。这是她准备回来的路上给王亮买晚餐食品的。她用手指在纸筒上抚摸了一下,就抽出了手。她舍不得用这笔钱去搭车,这不是姚秀花的饭费,而是她自己挣来的辛苦钱。于小蔓从衣袋里抽出右手,用力地甩了甩,像是要把烦恼甩掉。她依然感觉不出有多么冷。相反,心里始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焦急烧得灼疼。她从等车的人群中步出来,抻着脖子看了看杳无踪影的公共汽车,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动了起来。她很快地往前走着,脑子里则在计算着从这里到白云大学要走几站路。

“嘎——”的一声,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停在了于小蔓的身后。她以为人家只是随意停车,就不理不睬地继续往前走去。但刚往前走了几步,背后就有人叫住了她:“于小蔓!小蔓!”

是江梅朵。身穿浅灰披风式羊绒大衣、系着一条同一色调的小格子羊绒长围巾的江梅朵一手扶着打开的车门,站在车下,向于小蔓招手。

那一刻,如果地上能裂开一道缝,于小蔓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可地上没有裂缝,这条新铺了柏油的马路平展展的,从前有过的坑坑洼洼也被填平了,何况还盖着一层雪。在寻找裂缝未果的情形下,于小蔓只得转过身来面对着江梅朵。

“你要去哪?”江梅朵问。

“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红着脸的于小蔓随口说道。

“上车吧,我送你去!刚好,我也想买点吃的。”江梅朵说。

于小蔓很想拒绝,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想逃走,两腿又像是给钉住了,抬不起来。看来她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连手套也没戴,你会冻坏的。”江梅朵为她打开车后门,上下打量着她说。

“我不怕冷。”于小蔓有些傻气地说。

等她坐定后,江梅朵便发动了车子。“你常去超市吗?”车子开出一段路后,江梅朵无话找话地问。

“不。”于小蔓只回答了一个字。

“你家阿姨的病怎么样了?听说她的神经不太正常。”江梅朵仍是有心无心地问着。

于小蔓听她这样问,心里不仅有些纳闷。在金玉别墅,还从没有人向她问起女主人的病,就连无事不通无事不晓的田姐也像是对此毫不知情,从不与人交往的江梅朵怎么会知道她家女主人的神经不正常呢?为了不引起江梅朵的误会,尽管有点心不在焉,但她还是纠正道:“她得的是肥胖病。”

“肥胖病?那是很难治愈的啊!她的身体一定很庞大,你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得过来?”

于小蔓没有回答。

此时的于小蔓真是恨不能钻到汽车底下。眼下,她最害怕见的人便是江梅朵。

那天晚上,她十万火急地敲开江梅朵家的门,借了江梅朵五千块钱,并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一早就还给她。然而,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于小蔓却没还给江梅朵一分钱。

这该怨谁呢?能怨她于小蔓言而无信吗?

是的,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是她于小蔓的错。她太相信阿慧了,太同情阿慧了,当她把阿慧从派出所接出来后,甚至连提都没提那五千块钱的事,她只是关心着阿慧,竟把还钱的事给忘了。她是在那晚天快亮时,才想起还钱的事。但躺在被窝里的她并不怎么着急,她以为阿慧会记得这事,会在她起床后,把钱送过来的。因为阿慧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阿慧在刘丽萍家做了三四年保姆,肯定也攒了不少钱,要还五千块钱的债对阿慧来说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做人就应该讲信用,既然答应一大早就还钱,即使手头没那么多钱,阿慧也会想办法凑齐的。所以,那天早晨,当于小蔓躺在被窝里想起那五千块钱的欠债,心里坦然自若,不急不慌。果然,当她穿好衣服,在卫生间梳洗的时候,门铃就响了。阿慧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竟来得这么早。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手里拿着梳子,就跑到楼下,连问也没问一声,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满脸怒色的刘丽萍。在于小蔓的印象中,刘丽萍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恼怒过,平日里总是含着笑的杏眼圆瞪着,柳叶眉高挑着,嘴巴使劲地抿着,鼻子里呼呼地直喘粗气。看上去就跟电视里那些登门抓第三者的因吃醋而发了疯般的女人一样。

于小蔓不由一阵心慌。

刘丽萍的出现,使于小蔓猛然记起昨晚王景方临走时说的话。她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不用问,刘丽萍是奉旨来解雇她的。“刘姐——”她不安地喊了一声。她本想为自己昨晚在王景方面前的行为解释几句,但一看刘丽萍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刘丽萍,此刻就像吃了枪药一般气势汹汹,瞧那模样,简直是一分一秒都不容她于小蔓再呆下去了。人啊,有时就是这么不讲情面,才几天的工夫,刘丽萍还口口声声地感谢她于小蔓为姚秀花所做的一切,要她学习高中的课本,要送她去学校念书。顷刻间,她于小蔓的功劳便荡然无存了,甚至成了这个家的仇人。面对着刘丽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于小蔓一咬牙,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在别人的高压面前,她的倔脾气立马就起了作用。她索性横下一条心,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这会儿,她最后悔的是昨晚从派出所回来后,没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那样,不等刘丽萍开口,她就可以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然而,刘丽萍却说了另外的话:“阿慧没到你这儿来吧?”刘丽萍一走进门就问。

“没有啊!”

“这么说她跑了。昨天夜里就跑了。”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要不是身子紧靠在门框上,她那发软的两腿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她……昨天夜里跑了。”于小蔓两眼惊恐地望着刘丽萍,嘴里重复着刘丽萍的话,嗓音颤抖得厉害。

刘丽萍气急败坏地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脸色更加难看了:“只能是昨天夜里。昨晚我陪客户,住在宾馆。刚才你钱哥就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说阿慧昨天晚上不知去了哪儿,回来得很晚。今天早晨,他下楼时见阿慧的房门大敞着,人却不见了。打开她房间的衣柜一看,里面全空了,连床上的枕巾也拿走了。我让你钱哥赶快检查一下,家里还少了什么东西。唉,这个阿慧呀,真是没良心。当年她在我家对面的日升小吃店打工时,受得什么苦呀,夏天睡在小吃店的厨房里,蚊子叮虫子咬的,那份热就更别提了,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痱子;到了冬天,手上长满了冻疮,肿得像个大馒头。我见她实在可怜,小小年纪吃那样的苦,才带她回家做保姆的,没想到她恩将仇报,不打一声招呼,就溜了。你说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些年,我和你钱哥一直把她当成自家人,哪样也没亏待她,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让邻居们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啦……”刘丽萍不停地说着,越说越激动。

但她的话于小蔓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阿慧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是为了逃避那五千块钱的债务?难道她欺骗了我?在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于小蔓仍然不愿相信阿慧会做出那样不道德的事。她为阿慧开脱,猜想阿慧的出走,是发现钱哥知道了她被带到派出所后的无奈之举,幻想着近几天阿慧会找上门来还钱。因此,当刘丽萍问她最近和阿慧见过面没有时,她又说了谎。

“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你说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刘丽萍皱着眉头,脸上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会不会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啊?”于小蔓支支吾吾地说。

“她家里能出什么事?她根本就没有家了。她爹早死几百年了,她妈过不了穷日子,跟人跑了,剩下她和姐姐,两人都在外面打工,好几年了,也没见她姐姐有信来。看来她和她姐姐也失去了联系。”

“有一回,我好像听阿慧提过她有父亲。”

“她说她父亲还活着?”

“没说是死还是活,反正她说她父亲干一年活挣不了多少钱。那意思好像她的父亲还活着。”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可刚见面那会儿,她哭着告诉我,说她还不到一周岁,父亲就死了,她连父亲长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刘丽萍想了想,又说,“你说阿慧会不会是为了让我同情她,给我编故事?如果她对我讲的都是假话,那她肯定是回安徽老家了。这个该挨千刀的,我还担心她在外面流浪,上坏人的当呢!”

“刘姐,你知道阿慧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吗?”听说阿慧回了老家,于小蔓先是一阵失望,但转而想到有了阿慧老家的地址,就可以联系上,心里又是一阵欣喜。

“我哪知道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啊!她只告诉我是合肥郊区的。合肥郊区大啦。”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窖里,身上一阵阵发冷。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刘姐,你说阿慧她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难说。按理儿她要是因为有什么急事走了,该回来跟我说个清楚。可她要是在外面作下了什么孽,是逃走的,可就另当别论了。”刘丽萍呆坐了片刻,又说,“她会不会是偷了你钱哥的钱,怕逮着,才溜的?阿慧最近买了一条名牌牛仔裤,那钱会不会就是偷来的?你钱哥是个马大哈,钱包乱放,阿慧从中抽一沓钱,他也不知道。城里常有这样的事,保姆偷了主人的钱后,一走了之。前几年,有个歌星家就被保姆偷过,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早就发现阿慧喜欢贪小便宜,让她买菜,剩个三块两块的,她就装自己口袋里了。可没想到她会发展到偷的地步。当然啦,这事现在还不能肯定,可既然她是自己溜了,就一定有原因。”

“是呀,肯定是有原因的。”在刘丽萍的启发下,于小蔓霍地明白了阿慧出走的真正原因:阿慧欺骗了她。在借债的当晚,一走了之,躲藏回老家,让于小蔓无法追究。反过来,却让于小蔓无缘无故地背上五千块钱的债务……“阿慧怎么会这样不讲信用呢?”于小蔓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刘丽萍并没理解于小蔓的意思,就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唉,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啊!小蔓,要是阿慧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问清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有话要跟她说。我和她的事还没完。”

“恐怕她不会跟我联系了。”于小蔓怀着深深的绝望说。她不能把实情告诉刘丽萍,可她又能到哪里去弄这五千块钱呢?

刘丽萍气乎乎地走了,她压根儿就没提昨晚的事,也许是王景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也许是被阿慧气糊涂了,她把那事忘到了脑后。

眼下,于小蔓也顾不上再去想被解雇的事了。那五千块钱的债务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背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相信命运了,她想这是命运在捉弄自己,让她今生今世都无法远离贫困。

无论她逃到哪儿,无论她如何想摆脱它的纠缠,都是徒劳的。她是躲不过去的,就像她死去的父母一样,那顶沉重的帽子就挂在她的头上,她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将她死死地扣住。

于小蔓欲哭无泪地坐到沙发上发愣。她不知道自己哪年哪月能攒够五千块钱。也许今天早晨刘丽萍真的把她赶出这个家门,她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在心里向天使江梅朵解释。遗憾的是她依然留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情形仍和昨天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这样一来,她就无法逃脱道德的谴责了。不错,她是被阿慧骗了,可反过来说,她不是也骗了江梅朵吗?无论她有什么理由,还不上五千块钱,她就是骗子……

一连好几天,于小蔓都挣扎在这种自责和无望的痛苦中。该想的办法她都想了,可哪一种也行不通。她想过向刘丽萍预支保姆费,但又害怕刘丽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自己能在王景方家干多久还是个未知数。眼下刘丽萍被阿慧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一旦有了结果,转过头来就会跟她算总账了。她想过去向江梅朵解释,但又觉得自己的理由是那么不充分。说我让人给骗了吗?这算什么理由?一来人家不会相信,二来人家会说,你受骗你活该,钱总是要还的。她还想过把唐老师让她转交给吴婧的钱借来一用,先还给江梅朵,吴婧那儿再想办法,至少可以拖一阵子。但她拿着那个装着钱的沉甸甸的信封见到吴婧时,却彻底破灭了借钱的念头。

本来,于小蔓已下决心不再管唐老师的事了。这个自私而又吝啬的女人大大地伤了她的心。然而,当唐老师再次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絮叨着对女儿的思念时,她的心又软了,她立刻接过装着钱的信封,答应唐老师马上就去送给吴婧。看着唐老师那张有了笑意的脸,她完全忘掉了唐老师曾拒绝借钱给自己的事,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快乐之中。只是当唐老师一再叮嘱她信封里装的是一万块钱,千万别弄丢了时,她才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不信任和人格的受损。但她还是无法拒绝唐老师的委托。

那天上午,当于小蔓把唐老师交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信封装进内衣口袋,准备去和平路5号时,心里的确有过想入非非。尽管她跟吴婧只是一面之交,但由于彼此年龄相差无几,而且还能谈得来,她相信她可以把阿慧的事讲给吴婧听,吴婧不仅会理解她,而且也能接受她的“我被骗了”的解释。因此,把钱借给她,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吴婧对这一万块钱的态度却一下子击碎了于小蔓的梦想。

“你给她带回去吧。我永远都不会再要她一分钱了。”在冷若冰窖一般的租用房里,吴婧听于小蔓说明来意后,便冷冷地说,甚至拉住于小蔓的手,阻止她把钱从内衣口袋里取出来。

“这会让你妈妈很伤心的。她很爱你,真的,每次一提到你,她就哭个没完。”于小蔓说。

吴婧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得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的表情:“她想过我的感受吗?小蔓,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解释才好。也许,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执拗得不近人情的女孩。可如果你了解了生活的另一方面,了解了我这样做的背景,你对我的看法就会改变了。”吴婧拉她坐在崭新的绒面椅子上,缓缓地说道。

“不管你妈妈有什么错,你从家里搬出来就够她受得了,现在,你又拒绝用她的钱,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过分吗?我承认在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喜欢伸手向她要钱,无论要多少都不脸红。那时,我在校园里日子过得很阔绰,也很舒心。因为我仅仅知道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一年能挣很多钱。大学毕业后,她说要送我出国,让我不必找工作,只在家里复习英语。于是,这个家的方方面面便无一遗漏地暴露在我面前。你来金玉花园多长时间了?”吴婧突然打住话头,问于小蔓。

“快一年了。”

“你见过我父亲吗?”

“你父亲?见过几次。”

“恐怕你也只能见过几次。就连我,一年中与他见面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尽管于小蔓早就听田姐讲过那个干瘪老头的风流韵事,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已经好几年了,其实我上大学时,父亲就已经很少回家了,但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寒暑假,她总是给我钱,让我到各地旅游。我回家呆几天,她就欺骗我说,你爸爸到外地开会了,要不就是你爸爸出国考察了。对此,我从没怀疑过。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很了不起,我为他骄傲,为他自豪。然而,实际上这个让我感到‘无尚荣光’的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呢?在她的纵容下,父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淫棍,在宾馆里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整天和三陪女混在一起……”吴婧斟词酌句地,把每个应该称呼“妈妈”的词,都变成了“她”。也许在她的心目中,那个叫唐淑媛的女人已不配做她的妈妈了。她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努力把这苦果咽下去。在她的那窄窄的瘦瘦的脸上,笼罩着一片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像是难以承受似的,她的头无力地垂到了胸前。

于小蔓久久地注视着吴婧低垂的脖颈和弯曲的后背,心头掠过一丝隐隐的痛。

“而她,早在事情发生的初期,就心明如镜。”吴婧抬起头,又接着说了下去,“开始,父亲只是跟自己漂亮的女下属有染,我的姑姑听说了这件事后,曾找到她,求她跟父亲好好谈谈,把父亲拉回来。可她拒绝了。她说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父亲不和她离婚,她什么都不在乎。当时,如果她能负起做妻子的责任,拉父亲一把,他也许就会悬崖勒马,但她却对此听之任之,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做出那样的事,她甚至不闻不问。她只关心父亲的钱,只要父亲每月按时把工资交到她的手里,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的丈夫可以不回家,可以带着所谓的女秘书出席各种本该是她出席的场合,可以与妓女们鬼混……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尊和人格的母亲。更让我气恼的是,至今她还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在亲友们跟前炫耀父亲的权利和自己的富有……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耻辱吗?当我了解了事情的全部后,我觉得没脸见人,甚至想到了自杀……我跪在她面前求她跟父亲离婚。我哭着对她说:妈妈,跟他分手吧。他早就不爱你了,他早就对你没有丁点儿的感情了。他除了制造丑闻,给我们带来耻辱,哪有一点做丈夫和做父亲的样子?至少,我们得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别人认不出我们的地方去生活?我会找一份好工作,加上你的退养金,我们能养活自己……我哭着求了她半天,她竟无动于衷。她冷冷地对我说:你想让我放弃这座漂亮的大房子,放弃他的钱,放弃舒适的生活,跟你出去过穷日子?你不是在说胡话吧!你能挣几个大钱?什么人格啊,尊严啊,那都是空泛的虚荣的东西,而房子和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你能住在贫民窟里唱高调,我不能!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就应该追求实实在在的东西……为了钱,她变得冷酷而又无情,简直不像一个女人了。我奶奶从几千里外的农村来找她要生活费,她却将奶奶赶出家门……我绝望了,我的心彻底凉了。要不是有一个人在爱着我,用他那双坚强有力的手支撑着我濒临崩溃的心灵,我也许就活不到今天了。其实,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搬出家门的。家,那是你赖以生存的地方,那里的丝丝缕缕都和你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意,一个人要走出家门,的确是需要勇气的。但为了摆脱与影相随的耻辱,我还是迈出了这一步。”说到这里,吴婧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

“可你住在这样破烂的地方,也太苦了。”于小蔓同情地望着她。

“苦是苦了点,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这儿现在已经比你第一次来时好多了。”吴婧的脸上有了喜色,“破沙发换成了绒面座椅,还买了新写字台,安装了电话。这些,都是我用卖画的钱买的。墙面也粉刷过了,是我和男朋友一起粉刷的。我们忙了整整一天,弄得满身满头满脸都是白灰,干完活后,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喊我是‘白毛女’,我叫他是‘白胡子老爷爷’,两人笑得直不起腰。”吴婧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显得很美,就像一朵娇艳的小花,霍地在你面前开放了,让你为之那份美丽心动。

“你觉得这样——快乐吗?”于小蔓带着些许的好奇问。

“快乐当然谈不上,不过,搬出那个家,我心里一直很宁静。”吴婧淡淡地笑着,“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和美的家庭,是很难理解我的做法的。你爱你的父母吗?”吴婧问于小蔓。

在吴婧的坦诚面前,于小蔓不得不讲真话了:“爱过,也恨过。”她咬了咬嘴唇说。

“现在呢?”

“没有现在了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这些。”

“你尽管问好了。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父亲是在挖煤时,瓦斯爆炸,被埋进了矿井里……我母亲是自杀的……为此,我一直恨她。”于小蔓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说出这些后,她还是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她终于可以对着另一个人倾诉自己始终压在心底的隐秘了。

“为什么……”吴婧忍了忍,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我想是因为贫穷。为了那总也还不清的债务。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她和我之间怎么也无法沟通,在父亲死后,我们这对本该相依为命的母女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谈一谈,彼此的心里都在怨恨着对方。我怨恨母亲,是因为她没有阻止父亲去挖煤,当时,村里有不少人报了名,但大多数人在家人的劝说下,放弃了这种冒险的念头。可我母亲听说下煤窑能挣到钱,便举双手赞成。就这样,父亲一去不回……是她让我失去了父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从她那里要不到补课费,使我在学校丢尽了脸;母亲则认为是我上了初中后,不停地向家里要钱,才使得她继续债台高筑,让她颜面全失。那天,我因为三个月没交补课费,被学校勒令停课,我回家同母亲吵了起来……”于小蔓断断续续地说着,泪水先是在她的脸上打转,继而便淌了下来。

吴婧轻轻地把右手放在于小蔓的肩上,满怀同情地望着她:“这太悲惨了。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于小蔓摇了摇头。

“你就是为这才出来做保姆的?”

“嗯!”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往前去想。我家男主人的表妹说等以后会送我去念书。可这梦真是太遥远了。”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很聪明,你身上透着一股灵气,你真的应该去学校念书。”

听着吴婧的话,于小蔓的心像针扎一般难受。

“别泄气。先做几年保姆,攒些钱,就去念书。小蔓,我真希望你成为另一种人。一个人没有文化知识,再聪明,视野也是有限的。尤其在城市里,你会处处碰壁,会感到无助,感到自悲,会觉得自己很傻。有时,别人也会把你当傻子看。”吴婧站起身,来到写字台前,拿起上面的一张报纸说,“近些日子,报纸上一直在报道这方面的消息。这些民工大多没念过几年书,就出来打工,结果呢,连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于是,工头们就把他们当傻子,不签劳动合同或是签一些假合同,欺骗他们。到头来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竟拿不到一分钱。”吴婧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现在想念书的话,也可以报名上电大或是夜大。有许多外地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都通过这种途径来充实自己。”

于小蔓的眼睛霍地亮了:“那需要很多钱吧?”

“不太多。大概一学期几百元钱就够了。”

“我……”

“你如果想上电大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我有一个高中的同学在电大当老师。”吴婧在讲这些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只是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于小蔓。

“我……”在吴婧热切的注视下,于小蔓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她想念书,想成为像吴婧一样的自尊自立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而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经济情况。现在,她已欠下五千块钱的债,如果搭上了电大的车子,她又该上哩去弄这么多钱呢?但她又不想让吴婧失望,于是,她说:“等我回去跟主人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行吗?”

“行!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给你,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不过,千万别把这个号码告诉她。”吴婧趴在写字台上,匆匆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交给了于小蔓。

“谢谢你!”于小蔓在接过纸条时,由衷地说,“只是,我不能把主人家的电话告诉你。因为……”

“我理解你的难处。小蔓,要说谢,应该是我谢你。可我不想说感谢的话,因为我已把你当成好朋友了。”吴婧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于小蔓也忘情地笑了。她觉得和吴婧在一起,眼前就像打开了一扇窗子,让她看到了生活中的亮色。但一走出门,她马上又想到了那五千元的欠债,于是,心里复又沉甸甸的。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江梅朵问。

此时,于小蔓正坐在江梅朵家雅致而又温馨的客厅的长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手绣的鼓鼓囊囊的大金鱼靠垫,身上披着一件柔软的米黄色毛线外套,脚上趿着一双肥大而又舒适的长毛绒拖鞋。这是她走进门后,江梅朵送给她的行头。江梅朵说她的衣着这样单薄,看着真让人心疼。

于小蔓顺从地接受了江梅朵的礼物。自坐进宝马车里后,她就像一个小布娃娃一样,听任江梅朵的摆布。

她下了这么大决心去白云大学找王亮,结果,又半途而返。在百盛超市门口,她跟在江梅朵身后走向超市时,心里曾盘算着编个什么理由脱身。她实在没有去超市的必要,口袋里的一百块钱就这么随便地花掉了,王亮来时,她拿什么招待他呢?她深知超市的魔力,只要你走近琳琅满目的货架,就无法拒绝那些物美价廉的商品的诱惑……然而,仿佛江梅朵对她施了魔法,她挖空心思地想了半天,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人却已不知不觉地进了超市。没有办法,她只好提着篮子在货架之间转悠着消磨时间,最后,将一支价格低廉的牙膏和一支牙刷放进了篮子里。等她来到出口时,提着大包小包的江梅朵已在那里等她了。

还好,江梅朵并没有对她买的那点可怜的物品说三道四,或者追问她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步行到超市的动机。

于小蔓帮江梅朵把东西放到车上后,就顺理成章地上了车。江梅朵直接把车子开到了10号别墅门口,她便又理所应当地帮着江梅朵把东西提进了厨房。当她站在那个像是从没用过的洁净的德国进口整体厨房里,闻着一阵阵扑鼻而来的烤蛋糕的香味,强忍着饥肠辘辘,看着自己寒酸的衣裤,不知所措时,江梅朵已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毛衣和拖鞋,笑吟吟地走向她。

“来,穿上吧!送给你的,都是新的。你穿得太少了,这么冷的天,就不怕冻病吗?”江梅朵柔声细语地说着,就帮她披上了毛衣。于小蔓看了看江梅朵放在自己面前的拖鞋,有些犹豫。她的寒酸的衣着和欠对方的债务,都告诉她应该马上逃离这儿。尽管,她是那么渴望和天使江梅朵多呆一会儿。

“快把拖鞋换上。去吧,到客厅里坐下,咱们一起吃烤蛋酥。”江梅朵这样说着的时候,正手拿拖盘,用长柄不锈钢夹从烤箱里一个一个取出圆圆的金黄的烤蛋酥。

“我想,我该回家了!”于小蔓轻声说。

“等吃完烤蛋酥再走吧!至少你得尝尝周阿姨的手艺。周阿姨是我请来的钟点工,她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不管多么精细的点心,一学就会,做两次就能做得很好。”在自己家里,江梅朵显得热情而健谈。

此时的于小蔓已是身不由己。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回家两个字了。

她坐在江梅朵布置得古朴而又典雅的客厅里,惊奇地看着通向二楼的扶手带有花纹铺着蓝色地毯的环形楼梯,看着挂在墙上的一方方带有异国情调的手绣挂毯和各种木刻,看着雕花的高大书橱内摆放的奇形怪状的水晶花瓶和玉雕及陶罐,看着沙发上紧挨在一起的由动物组成的手绣靠垫,看着窗前摆着的一盆盆造型别致的名贵花草,看着随手扔在波斯地毯上的外国画报,觉得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小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她的目光不管落到什么地方,都有着令她心醉神迷的从没见过的艺术品。所有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散淡闲适地凑在了一起,却又分明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奢侈。这样的艺术氛围,只有江梅朵能营造出来,也只有江梅朵才配置身其中。

“喜欢吗?”江梅朵边问,边将放着热气腾腾的果汁和烤蛋酥的拖盘摆到于小蔓面前的用深棕色大木雕做成的茶几上。

“喜欢。”于小蔓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自卑使她不敢在这些价格昂贵的民间艺术品上流连。这让她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寒酸。是的,这个客厅里摆设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很难用钱去衡量它的价值,因为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天南地北,而且全是些在市面上从未见过的艺术品。但于小蔓知道每一件都价格不菲,也许远远地超过了五千块钱……她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就跟一个叫花子住进了宫殿里一样不伦不类。面对着这样一些奇异的珍品,又像叫花子很难捧起皇宫里的金碗吃饭一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谈那五千块钱的欠款。一方面是高贵典雅,另一方面却是贫穷寒酸。这水火不相容的两端又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呢。于小蔓觉得既无奈,又为难。从道义上讲,今天她必须把欠款的事对江梅朵说清楚,她不应该继续采取蒙混和逃避的方式。而这样的氛围,她又怎么能说出口呢?然而,踌躇间,于小蔓还是感到了羞愧,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她的两手死死地抱紧怀里的靠枕,似乎这是一块遮羞布,一堵挡风的墙。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松软的靠枕里,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缩进去。

这一切大概江梅朵全看在了眼里,于是,她关切地问这个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女孩有什么心事。

于小蔓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不过,在讲到阿慧借钱的原由时,她做了一些删改,她说阿慧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急等用钱,才向她张口的。她还说阿慧肯定会还钱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吃力地编着漏洞百出的故事,只编得满脸赤红,呼吸急促。但她还是不愿讲出阿慧借钱的真相,不想把阿慧为逃债已出走的事告诉江梅朵。在江梅朵这样全身上下都透着高贵的女人的面前,她拼尽全力想把那件耻辱的事情编得很美好。

在于小蔓吃力地编着故事的当儿,江梅朵却没有认真听她讲述。对于小蔓的故事,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她走进厨房拿来一盒纸巾,摆在于小蔓面前的茶几上;一会儿,她又进了另一个房间,打开了里面的音响,于是,已故歌星邓丽君那带着几分哀婉的歌声开始在客厅里低回。此时的江梅朵与其说是在听于小蔓的讲述,不如说是在听邓丽君的歌。她把一块雪白的小山羊皮垫放到地毯上,很随意地坐到于小蔓的对面,头微微朝一边偏着,脸上依然带着天使般美丽的笑容,神情却是很专注地在听着音乐。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如果于小蔓讲的不是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对方的走神会令她感到难堪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惟一的听众的糟糕表现却让她觉得轻松,仿佛真的有一块遮羞布遮住了自己的脸。这给了她讲下去的勇气和编完故事的信心。

“噢,是这么回事呀!你完全没有必要把那点钱放在心上,我又不等钱用,你可以转告你的朋友,她什么时候还我钱都行。”等于小蔓讲完故事之后,江梅朵才把目光转向她,微笑着,用轻柔的语调说。

听着江梅朵的话,于小蔓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又仿佛有人搬开了一直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她把头从靠枕上移开,慢慢地抬了起来。继而,又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江梅朵!我替阿慧谢谢你!”于小蔓由衷地说。

“我们别再谈那点钱了,好吗?来,咱们一起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喝光!”

江梅朵并没有过分地客气,就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她递给于小蔓一杯果汁,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也许是因了饥饿的缘故,也许是江梅朵的“宽限”让于小蔓不再感到拘谨,她开始大口地喝着新鲜的橙汁,狼吞虎咽地吃着烤蛋酥,这娇小的又香又甜的点心让她爱不释手,眼看着盘子里的烤蛋酥在一点点地减少,渐渐地露出了盘底,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缩回了伸向盘子的手。

“干嘛不吃光呢?”江梅朵笑了起来,“看到你吃点心的样子,让我想起我自己。刚出校会儿,我见了好吃的点心,就这样一副贪吃的模样。”江梅朵说着,又把盘子往于小蔓的跟前推了推。待于小蔓吃光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烤蛋酥后,江梅朵便也坐到了沙发上,和她挨得很近。

“你很漂亮,小蔓,如果你能把自己打扮得时尚一些,就更漂亮了。”江梅朵用手抚摸着于小蔓脑后的小刷子说。

于小蔓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迄今为止,除刘丽萍外,还从未有人说过她漂亮。而在她自己的眼里,那个叫于小蔓的女孩不仅丑陋,而且土气寒酸,永远和漂亮也沾不上边。可江梅朵这是第二次这么夸奖她了。

“你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吗?”江梅朵见于小蔓不吱声,就又反问了一句。

于小蔓赶紧摇摇头,脸也腾地羞红了。

江梅朵被她的稚气逗得咯咯笑起来。江梅朵开心地笑时,就像一朵开放的玫瑰,生动而又妩媚,光洁的皮肤熠熠生辉,黑亮的眼睛闪着光波,牙齿像一粒粒跳动的珍珠,美丽得让人心醉。

“你在看什么呢?”江梅朵见于小蔓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就好奇地问。

“我在看你笑。你笑的时候就像天使。不,你不笑的时候也像天使。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江梅朵又一次被于小蔓逗笑了。她把右手搭到于小蔓的肩头,亲呢地拍了两下:“你这小家伙嘴可真甜啊!对了,你今年多大啦?”于小蔓在江梅朵的笑声中变得越发放松了,她越来越觉得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坐在自己的姐姐身边,那般自由自在,那般天真无邪。可以任性,也可以撒娇。因此,对于江梅朵的问话,她歪着头,脸上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猜猜看?”

“十六?”

“不对。”

“十七。”

“差不多吧!”

“怎么叫差不多呢?”

“因为再过二十一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你算得这么精确!”

“我打五岁时起,就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上学前,每到这一天,父亲都会送给我一个他亲手刻的木头小鸟或是金鱼、花篮什么的。我父亲的手很巧,在村里是有名的能工巧匠,他刻的那些小动物就跟真的一样。我上学以后,生日这天,父亲就会送我铅笔盒或是我喜欢的其他学习用具。我父亲很穷,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于小蔓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着,眼里注满了泪水。

“你想家啦?”江梅朵用右手搂紧了于小蔓的肩膀。

“我已没有家了。”

“怎么……”

眼泪从于小蔓的脸上淌了下来,江梅朵抽出一张纸巾,为她擦拭于净。

于小蔓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父母都去世了。”过了一会儿,她笼统地说。她不想讲得太详细,总觉得在这样一个可以用圣洁来形容的女人面前,讲阿慧的卑鄙,讲母亲的残忍,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白云市呢?你在这里有亲戚吗?”当江梅朵提出这一疑问时,于小蔓才给她讲了自己与王波的友谊,以及与王亮的交往。她甚至把自己为找不到王亮而苦恼的事,也一古脑儿倒给了江梅朵。

“你爱王亮吗?”

“不!”于小蔓泪眼迷离地摇了摇头。

“可我觉得你是爱他的,否则,你就不会这样苦恼了。”

“也许是吧。可我配不上他。”

“你是指文化程度方面?”

“一切。所有的方面,王亮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和他比,差得太远了。我看他时,就像看天上的月亮,而我算什么呢?恐怕连一颗星星都不是。”

“爱情则是另一回事。爱情是不讲对等的。不过,对爱情你可别太认真了。太认真了,你就会受到伤害。人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有过为情所累的时光。那时候,你会为某个男孩神魂颠倒,要死要活。可当你走过来时,再回头想想那段日子,就会觉得很可笑,很荒唐。真的,尤其当你看到你所爱过的人已和另一个女人走到了一起,看到他也很平庸,碌碌无为,过着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时,你就会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痴情哑然失笑。”江梅朵那动听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来的仙乐,令人沉醉其中。

“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于小蔓被江梅朵的话深深地吸引着,情不自禁地问道。

“有过。当然有过。在我念大学二年级时,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孩。”

“他长得一定很帅。”

“其实,他长得很普通。可以说,比普通还普通,现在想起来就想笑,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呢?他个子高高的,人很瘦,瘦得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皮肤白皙,脸上的棱角分明。不过,我让他迷住的却是他脸上架着的那副上千度的眼镜,还有他那孤傲的离群索居的性格和郁郁寡欢的神情。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有时是很傻的。当她沉溺于爱情时,往往是想象多于现实,幻想多于理想。可以说,我简直是把他在心里又重塑了一遍,让他成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十全十美的完全附和我的要求的人。因此,我像着了魔似的爱上了他,觉得他很有风度,很斯文,很有书生气。到后来,甚至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无论是在阅览室还是食堂里,我的眼睛都在追逐他。那年的期末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是全系惟一一个两门不及格的女生……”江梅朵那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思绪已飞得很远很远。稍顷,她才回过神来,用手将飘向前额的一绺长发向脑后理了理,像是要把那长长的思绪拉回来。她把目光重新移到于小蔓的脸上,不无羞涩地对她淡淡一笑。

“他也爱你吗?”于小蔓这才急不可待地问。

“当时,他究竟爱不爱我,我半点也不知道,因为在学校时,他从没向我表达过感情。”

“那么,他知道你爱他吗?”

“知道。当我实在受不了爱情的煎熬时,便给他写信,把那一封封追求他的信偷偷放进他偶尔敞开的课桌里。”

“他从没给你回过信,或是向你表达爱或是不爱?”

“没有。他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对我不理不睬,即使在校园外面偶尔碰上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也装作视而不见,像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费劲地从这泥潭里拔出了脚。而他,却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

“那女人是你们的同学?”

“不是。她是一个与大学无关的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告诉我的。”

“是他告诉你的?”

“他来找过我。就在不久前,这个无耻的男人找到我家里来了,告诉我他曾经多么多么地爱我。还说,当时在学校里他所以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是因为感到自己配不上我这个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上帝,你听他都说了些什么呀!不错,如今他是成了美国公民,有了一张绿卡,可这算什么呢?这样他就可以配上我了吗?他甚至对我指手画脚,指责我所从事的职业……”江梅朵生气了,那目光柔和的黑眼睛里,开始闪着愤怒的光波,嗓音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八度,“我和他吵了一架,并把他的箱子扔出了门外。”

“这件事我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丈夫。”于小蔓插话说。

“丈夫,他在我面前摆出的那副样子,还真像我的丈夫。可我没有丈夫,我从来就不知道那种叫丈夫的东西是何物!”江梅朵依然余怒未息地说。

“是呀,这人也真无聊,他现在来找你,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梅朵冷笑了一声:“其实,他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来教训我,羞辱我的。”

“他来教训你?羞辱你?”于小蔓不解地望着江梅朵。

“是的,他认为我所从事的职业不高尚,不神圣,甚至还可以说是下贱的,卑俗的。”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于小蔓也被惹火了,开始感到忿忿不平。

“大概是美国总统给了他这份权力。”江梅朵笑了起来,“每一个拿到美国绿卡的中国人,回过头来,都要对自己的祖宗指手画脚一番。他们自以为是一等公民,是上等人。可在我的眼里,他们才真正地下贱,比大街上的乞丐还要下贱。大街上的乞丐是在自己家门口讨饭,而他们呢,却像哈巴狗一样,跪在美国人面前摇尾乞怜。我在电视台做英语节目主持时,那个常到电视台客串角色的留学生尼克曾恳求我嫁给他,跟他回美国,可我拒绝了。我去哪儿干什么呢?我一不是专家,二不是学者,美国没有我发展的天地。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假如当时我随他去了,结局会是什么样子?我敢肯定贫穷会像影子一样地追随着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高立明。”

“高立明?高立明是谁呀?”

“一个台商。一个很有钱的台商。自从在一次宴会上与我相识之后,他就开始追我,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与我寸步不离。他不要求我嫁给他,因为他在台湾有妻子和儿女。而我,也不想成为他的什么人。我们只是同居,也可以说是比较短暂的同居,在他来白云做生意时,我们就住在一起,离开后,我们又都是自由的。他为我买了金玉花园这幢别墅,为我买了宝马车……高是个真正的好男人,他长得一点都不帅,也没什么风度,是那种典型的瘦小而又精干的南方小老头,我认识他时,他已是五十多岁了。可他爱我,有良心,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的妻儿,这就足够了。如今,他因身体的缘故,已早早地退休了,白云方面的生意全交给了别人打理。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这以后,我又遇到了很多男人,他们中间有帅哥,有款爷,有对我一见钟情想入非非的,也有对我慷慨解囊一掷千金的,可我还是常常想起他……一个富翁,一个舍得为漂亮女人花钱不计回报的富翁,这一切听起来,真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不是吗?”江梅朵像是深深地陶醉在幸福的海洋中,嘴里娓娓地倾诉着,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而听完她这番“爱的表白”后的于小蔓,却已是五官移位,惊得目瞪口呆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天使”竟会这样对待神圣的爱情,会像电视剧中演的那些女人一样,靠和有钱人同居生活。于是,她便以为江梅朵是在编故事逗自己乐,便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目光久久地瞪着江梅朵,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破绽。

“你在看什么呢?”江梅朵好奇地把脸凑近于小蔓,微笑着问她。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干吗要骗你呢?”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对待爱情。”

“爱情,爱情是什么?我说过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把它看得很神圣。可实际上,它一钱不值。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女人的漂亮,漂亮女人所得到的爱情是有价值的,这样的爱情会使她幸福,享受豪华的生活。现代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和享乐,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于小蔓摇摇头。

“这实际再明了不过了。也就是说,漂亮女人要懂得漂亮的价值。比如你吧,千万不要追随王亮回到槐树镇去重复你父母所过的贫穷生活,王亮也一样,既然念大学已付出了代价,那就要想方设法地让这种代价得到补偿。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除了追逐金钱,已没有任何其他目标。而在追求这一目标时,所施手段又各有不同。掌权者通过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来达到这一目的,贫民百姓则不得不采取坑蒙拐骗烧杀抢掠等极端手段到达彼岸。女人呢?那些漂亮女人在获取这些时,往往比较容易些。她们可以利用自己的美貌从男人那里去换取金钱。这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丑恶和肮脏。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在乎冠冕堂皇还是低俗卑微呢?与所谓的高尚爱情比起来,我更喜欢手里有钱,喜欢住豪华别墅,喜欢买那些价格昂贵的东西。那些唱高调的人们把金钱是万恶之源挂在嘴边。在我看来,贫穷才是万恶之源。谁会去耻笑一个富翁呢?而人们却耻于谈贫穷二字,因为它既不是一种荣誉,也不是一种可以向人炫耀的徽章,贫字自古至今就是同贱字连在一起的,只有穷人才下贱,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以为人活在世上,就应该追求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得到了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以后,你才能去侈谈爱情什么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尤其对于女人来说,这个原本属于男人的尤物,一旦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姐富婆,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了男人的主宰,你可以玩弄他们,可以抛弃他们,可以让这些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像那些有钱的男人对待女人一样,随心所欲。到了那种境界,你再也不会因失恋而痛苦,因为你只要付出金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金钱是不可以买到真正的爱情的!”于小蔓断然地否定了江梅朵的理论。尽管,江梅朵的宏篇大论中也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她的有关爱情的理论还是让于小蔓无法折服。

江梅朵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就拿你和王亮来说吧,假如你不是一个小保姆,假如你是一个款爷的女儿,或者你本身就是一个富姐,他会莫名其妙地离你而去吗?事情明摆着,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要找工作,要留在城里,这些,都要金钱铺路,而你却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尽管他很爱你,也不得不忍疼割爱,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女人。”

“可我不相信王亮会是这样的人,会为了钱的事和我断绝来往。”于小蔓的脸涨红了,眼泪急得都快流出来了。

江梅朵再次像大姐姐那样搂紧了她的肩膀:“生活是残酷的,小蔓。你还太年轻,经历也太简单。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是复杂的,感情是复杂的,而生活更复杂。也许王亮真的爱过你,可他不能仅仅靠对你的那点爱或是你对他的那点爱活着,他必须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支撑点,必须用金钱来武装自己,否则,他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外貌就会成为一种资源的浪费。想想看吧,假如他被分配到槐树镇中学教书,或是被分配到你们那个小县城里当工人,结局会是怎样的呢?你不想让他因此而毁掉一生吧!”

“我不知道。”眼泪顺着于小蔓的面颊流了下来。是的,她从没想过王亮会是为了“前途”舍她而去。可江梅朵的点拨又分明让她看到了事物残酷的另一面。

江梅朵再次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滴:“这就是生活。小蔓。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你没有必要为王亮哭泣,没有必要为任何一个男人哭泣。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去找王亮了,连想也不要再想他。就当一个梦,一夜即逝,仅此而已!”

“我恐怕做不到!”

“你能做到!你当然能做到!其实在你的身上蕴藏着极大的潜力,等待你自己去开发。你能小小年纪,只身来到白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觉得你做保姆也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你应该换一种工作,换一种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的工作。真的,小蔓,你是那么漂亮、纯情,就像一泓不曾经过污染的山泉一样洁净可人,你应该不失时机地充分利用这一点。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改变现状吗?”江梅朵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仿佛从她的脸上已看到了她的未来。

于小蔓终于听明白了江梅朵的话。江梅朵的长篇大论和期待目光,都让她感到了不自在。现在,这个坐在她身边紧挨着她的女人,已不像天使那般可爱了,相反,她让于小蔓觉得惊骇不已,甚至有了一种逃走的欲望。有那么一会儿,她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江梅朵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与有钱男人同居的富姐——不错,她漂亮,热情,应该说也很善良,乐于助人……可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自己突然对她产生了望而生畏的感觉。是因为她的有关金钱与爱情的理论吗?也许不仅仅是这些……于小蔓刚才的美好心境全被打乱了……

“你不想改变自己的现状吗?小蔓,我在问你呐!”

隐隐地,于小蔓听见江梅朵在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嘟着小嘴,不停地摇着头。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老是愁眉哭脸的?你应该换一个方式生活,也可以说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生活——比如,把世界当成末日,把你生活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我就是这样来善待自己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让其尽善尽美地度过。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早就千疮百孔了,战争、瘟疫、腐败、堕落……哪儿有一片净土,就连高远的天空也被污染了,美好的希望在叨?除了及时行乐,你没有别的选择。”

“你一直是靠那个台商生活……”过了一会儿,于小蔓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此时,萦绕在她脑际的始终是那个台商模糊不清的影子,这让她不吐不快。

听于小蔓提出了这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后,江梅朵立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当然不是。怎么会呢?靠高立明的资助,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之间的确有爱情做支撑点。你误解我了,小蔓。尽管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美女与金钱的关系,但我并不是它的实践者,我其实是另一种女人,我从来都有自己的事业——目前。我从事的是一项能开发人的所有聪明和才智的事业。它让我幸福快乐,我将全身心投入其中,为此,我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江梅朵边说边抬起头看着书橱里的那些价格昂贵的艺术品。

“我明白了,你是艺术品收藏家。你现在从事的是收藏艺术品的工作,对吗?”于小蔓像是终于开了窍,大声说。江梅朵的这番话,又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毕竟,艺术品收藏家是一项神圣的事业,也更符合江梅朵的身份。

“收藏家?是个好头衔!就算是吧!”江梅朵开心地笑着。“如果你想换一种职业,如果你对我的职业感兴趣,就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江梅朵又说。

于小蔓没有回答。她深深地感到收藏艺术品是她力不能及的,因此,也就没有应允的权利。

于小蔓再次想到她该回家了。

这一上午江梅朵往她小小的脑袋里灌输的东西太多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消化一下,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过,有一点于小蔓不会再费心思了,那就是江梅朵曾经在她心目中留下的那份神秘感现在已荡然无存。她再也不会站在厨房的窗前对开着宝马车的江梅朵的爱情产生无边的遐想了——与台商同居,这对于小蔓来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电视里几乎天天上演此类的闹剧。在这个落雪的上午,神秘女人江梅朵撩开了自己的面纱,几乎裸露了自己完整的生活给于小蔓看。从某种意义上说,江梅朵是坦诚的,并没有在这个纯真少女面前粉饰自己。但江梅朵的坦诚对于小蔓则是残酷的,她击碎了于小蔓心底残存的一点美好和希望,致使她不得不断然地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包括她与王亮的周末相聚。她都不会再去为此劳心费神,更不会为此而痛苦了。也许,她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一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生活。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