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凯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小八村被大雪包围了。海草屋顶像压在雪下的白蘑菇一般,有些不堪重负;村前的树林和村后的海滩,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地面上的雪足足有一尺厚,连屋门都被封住了,要不是方婶经验丰富,昨晚在自家放了木锨和扫帚,早早地铲出了一条通道,刘凯恐怕要被困在屋里了。

刘凯看着天空仍在飘舞的雪花问:“这雪能下几天?”

“谁知道呢?三天?五天?难说!有一年一口气下了七天,林子里的路全给封上了,整整一个冬天,小八村里外不通。好在村里人都习惯了,一入冬就备好了吃的烧的。”方婶搓着冻得红肿的手说。

刘凯听方婶这样说,心里不由一阵着慌。看来去坟地是要泡汤了,至于哪天能成行,还得老天说了算。昨晚,他在与马森的通话中,已觉察出马森的焦急心情。李水露的案子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下去了,更何况,在白云市民的眼里,这是一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凶杀案。就是这么一起极普通的凶杀案,警方却迟迟破不了案,找不到凶手,难怪人们要说三道四了。因此,作为负责侦破此案的警官,刘凯和马森已无退路,他们必须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给白云市民一个交待。

方婶手脚麻利地生着了火。

灶洞里红红的火苗很快使冰冷的屋子变得暖和起来。将窗子封得严严实实的冰花也开始一点点地融化。

“如果现在雪停了,林子里的路几天能通?”刘凯坐在灶台旁的一只小木凳上,看着门外问。

“这要看天气是升温还是降温啦!要是日头马上出来,天暖暖烘烘的,不用两天,雪就化了;要是刮起西北杆子风,这雪十天半个月也化不了。”方婶说着抬头看了刘凯一眼,“你的事很急吗?”

“很急。”

“急也没用啊。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

刘凯很无奈地笑笑。的确,急也没用。

“反正坟地那边是去不成了。吃完早饭,你带我去老九叔家行吗?”刘凯想了想说。

“你找他……”大概村长给方婶立过规矩,对公家来的人,不许刨根问底。因此,她话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

“是为玉姑的事。”

方婶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问。

早饭过后,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仍阴着天,风也越刮越大,奇冷无比。

起早的小八村人已将村街清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方婶带刘凯在地道般的通道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寒风像尖刀一样,很快便“刺穿”了刘凯那并不厚重的面包服,冻得他使劲缩着脖子,全身瑟瑟发抖。好在这段路并不长,仅穿过几座房子,便在村西头一个独院前停了下来。

方婶抬手扣了扣黑色的铁门环。

屋里传出一个老年人疲惫的声音:“谁呀?”

“九哥,是我!”

“门开着,你进来吧!”

方婶打开门,刘凯紧随其后,走了进去。

挺大的一个院落,却是空空荡荡的。在白雪的覆盖下,更显得寂寥空旷了。

方婶替刘凯推开屋门。

也许是缺少人气的缘故,这座跟小八村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的住房,在刘凯的眼里,却显得奇大无比。待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暗淡的光线之后,才发现正屋中央的方凳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瘦骨嶙峋的老人,他穿一身老式笨重的黑棉袄棉裤,脚上趿着一双在城里已绝迹的旧毡靴,乍看上去,就像一团堆在那里的黑黝黝的物品。要不是老人正在吸着的烟锅里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幽暗的光线和那一身黑很难让人看清坐在那里的是一个人。满屋子烟雾弥漫,浓重的烟叶味呛得从不吸烟的刘凯忍不住咳嗽起来。

老人见状,便将长长的烟袋从嘴里取下来,用手摁灭了烟锅里燃烧着的烟末,放在了面前的一张简易的方木桌上。

“九哥,这位公家人找你有事。”方婶指指站在身后的刘凯说。

刘凯忙上前问好。

“啊,坐吧!”老人抬起头,用昏花的眼睛看了刘凯一眼,不卑不亢地说。

刘凯便在八仙桌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坐了下来。

方婶将刘凯安顿下来后,就推说家里有事,急急地告辞了。

屋里只剩下刘凯和老九叔时,突然静了下来,似乎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这沉默的当儿,刘凯的目光快速地在屋子里巡视了一遍。正屋很大,家具却少得可怜,且看上去都有年头了。靠北边的屋角摆着一个已没了油漆颜色的四格木架子,木架子的顶端,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破旧纸盒子,第二格放着一只黑不溜秋的本地人从前用来盛干粮的柳条筐,最下格是一堆干瘪的白菜和萝卜。灶洞里没有火星,黑灰抹成的灶台上蒙着灰尘;满是油腻的锅盖上扔着一块脏抹布,灶角摆着几只留有污渍的粗瓷碗和一双黑漆漆的筷子。目睹这一切,刘凯感到了一种比寒风刺骨还要冰冷的寒意。

也许是这屋里本来就冷,也许是这难言的凄凉让刘凯不寒而栗,他不由打起了哆嗦。

“你冷吗?我这就把火生着了。”老人说着,就缓缓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又从泥墙的一根铁钉上取下用木头做成的已被烟熏得泛黑的锅撑放在锅里。他来到木架前,在柳条筐里拿出一个硬邦邦的也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的黑馒头,回头问刘凯:“你吃过早饭啦?”

“吃过了。”

“我还没吃早饭。一个人过日子,没个早晚。”老人像是自嘲地咧嘴苦笑笑。他把黑馒头放到锅撑上,盖上锅盖,然后,又从屋角抱了些木柴,塞进灶洞,划根火柴点着了,“松柴好烧,火旺,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他抬起头,对刘凯说。

果然,随着灶洞里不时涌出的浓烟和火舌,屋里开始有了暖意。

老人在燃烧着的火苗上,又添了几块大松柴,便坐回到木桌前。

“这么冷的天……你找我有事?”老人眯缝着被烟气熏得泛红的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刘凯。

刘凯点点头。

刘凯突然觉得有点紧张,是一种不知所措的紧张。面对着这位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衰弱十几岁的老人,面对着这位孤苦伶仃既无爱妻相伴又无儿孙绕膝的老人,他突然想打退堂鼓了。此时此刻,他更想谈一点轻松的话题,而不是在那颗悲凉的心灵上再泼一瓢冰水。他踌躇着,内心充满了畏难情绪,但自己前来的目的和警官的责任感却告诉他,不管怎样,谈话必须进行。

于是,在这片令人感到窒息的沉寂中,刘凯用发抖的手指打开公文包,取出了那张玉姑的照片。

“老九叔,我是白云刑侦大队的警官,我叫刘凯。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着认个人。”刘凯这样说着,就把照片递到老人的手里。

老人接过照片,用淡漠的目光在照片上瞥了一眼,问:“这人是谁?”

“你不认识她吗?”刘凯热切地问。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她!”老人连连摇头,并把手里的照片还给了刘凯。

“你看她像不像你熟悉的什么人?”刘凯进一步启发道。

老人不禁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刘凯诧异地看着他,心中暗自思忖,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还是不想认呢?或者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去想。毕竟,玉姑在他亲手制造的假坟里已睡了几十年了。

刘凯不得不换了一个角度:“听说你的妻子失踪了。”

老人先是一愣,随后便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她失踪前,你和她吵架了吗?”刘凯又问。

老人像是没有听清刘凯的话,反而从桌上拿起烟袋,点燃了,复又抽起烟来。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很快被淹没了。

“你一点都不知道她突然失踪的原因吗?”

“她不是失踪,她是死了。”烟雾中,传来了老人生气的声音。

“其实,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证明,玉姑她应该是离家出走。因为,这几十年里,她一直生活在白云市,直到……”刘凯终于说出了玉姑这个名字,但他仍无法说出玉姑遇害的噩耗。

屋子里立刻变得死一样地寂静。

刘凯原以为在自己说出玉姑仍活着之后,面前的老人会欣喜万分地追问他:我老婆她这会儿在哪儿?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遗憾的是老人不但没有欣喜若狂,而且还有些怒气冲冲。老人的反应就像正在舔着自己伤口的狮子突然又被刺了一刀,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他猛地从嘴里拔出烟锅,狠狠地在桌边磕着烟灰,那亢亢的声音似乎是在威胁刘凯:你给我闭嘴,小心我揍你!

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不相信刘凯的话,还是早已心死,索性不再打开那扇紧闭的窗户?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不管老人是否愿意接受,刘凯必须将事实说清楚。

在经过了片刻的对峙之后,刘凯不得不接着上面的话题说了下去:“你能告诉我玉姑离家出走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刘凯的话音刚落,老人就忽地站了起来:“我说过她死了!死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刘凯一愣:“可她真的没有死。我们在白云找到她了,在这之前,她恐怕还去了别的地方。她的确是有目的地出走的……”

“你胡说!你给我出去!”老人突然打断刘凯的话,蛮不讲理地用手指着屋门,赶他走。

刘凯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但这并没将他吓倒,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弄清原委的韧劲。

于是,少顷之后,刘凯极力用平缓的语调说:“老九叔,我是侦破玉姑一案的警官,我没有胡说。我说玉姑是出走,当然是有根据的。我们经过了一系列的调查,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老年的玉姑。而且,在医院里,我还见过她本人……”

“我不想听你胡说!她死了!几十年前就死了!我亲手为她下的葬。她就埋在林子边的坟地里。”老人挥动着手里的长烟杆,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

刘凯毫不示弱:“那座玉姑的坟是假的,里面是空的,这你比谁都清楚。”

“你再胡说,小心我揍你!”老人终于忍无可忍地举起烟杆朝刘凯扔过来,“你给我出去!快出去!”他噌地一下站起身,冲向屋门,用力把关严的门拉开,然后,就站在门口,等待着刘凯从这里走出去。

裹挟着雪花的风从敞开的屋门吹进来,刘凯复又感到了刚进屋时的那股寒意。

在老人下达了如此强硬的逐客令后,刘凯不得不投降了。他慢慢地站起身,窘迫万分地从老人面前走过。

“再见!”他说。但老人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恨恨的“哼”。

午饭过后,阴霾的天空被猛烈的西北风刮得如水洗般的晴朗。碧蓝的天幕上,太阳像一只大蛋黄,温柔地照射着大地,阳光十分明媚。积雪开始融化,空气变得清新而又透明,让人不由产生出一种在雪地里奔跑的欲望。这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将沉睡在皑皑白雪中的万物都唤醒了,寂静的大街上,甚至响起了孩子们在雪地上追逐的嬉笑声。

天气的好转,让刘凯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稍稍松弛下来。

刘凯一走进村长家的小院,村长就迎了出来:“听方婶说你去了老九叔那儿。”

“我是去了他家。可我被他赶了出来!”刘凯苦笑着说。

“他怎么敢……”村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这可是办公事啊!要不,我再陪你去一趟,给他讲讲道理。”

刘凯立刻点头表示同意:“我来找你,也是这个意思。”

然而,刘凯和村长来到老九叔家门口时,却见大门已上了锁。

“他平时很少出门,这么冷的天,他会去哪儿呢?”村长自言自语着。

刘凯抬眼望着村外出现的一条窄窄的雪路:“他会不会是去了林子里?你知道林子里那片坟地的具体位置吗?”

“坟地?知道,知道。”

“我想,老九叔这会儿应该已在坟地里了。”

“老九叔去了坟地……”

“他的妻子不是葬在那儿吗?”

“噢!也许吧!他常去坟地,这倒是真的。怎么,你要去坟地找他?”

“你能带我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林子里很冷。”村长看着刘凯单薄的衣服,“我得回家给你找件皮袄穿上。”

“他在那儿!”远远地,村长不无惊诧地指着坟地里一个晃动着的身影说。

“你回去吧!让我单独和他谈谈。”刘凯对走在前面的村长说。

村长立刻心领神会地站住了脚。

于是,刘凯一个人沿着老九叔铲出的雪路,朝前走去。

来到近前,刘凯才发现老九叔正挥动着手里的铁锨,往一座被雪埋起来的坟丘上培雪。他似乎干了好一会儿了,这座坟丘比旁边的几座坟丘一下子高大了好几倍。由于过分专心致志,他竟没发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别干了,老九叔。这没有用!雪里是埋不住人的。”刘凯提高声音说。

与此同时,老九叔手里的铁锨掉在了地上。他霍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刘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找她干什么?”

“玉姑死了。你妻子玉姑被人杀害了,我就是为这事而来的。”刘凯不想再隐瞒什么了。

老九叔浑身哆嗦了一下,颓然倒在了雪地上。刘凯慌忙走向前,将他扶了起来。

“我就知道是出事了。她到底没有逃过去……”一行清泪沿着老九叔苍老的面颊流了下来。

“你知道是谁杀了玉姑吗?”刘凯急急地问。

“她死了。唉——我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这话说来就长了。你跟我来吧!”老九叔说着,就拉着刘凯离开坟地,走进坟地不远处的一座打鱼人秋天时留下的窝棚。

“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小八村遭到日本鬼子的血洗,村民全部被赶进海里淹死了,整个村子在大火中变成了一片废墟。惨案发生的第二天,从外乡回来的玉姑,就是在这样一座窝棚里,救了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伤兵。那人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玉姑不忍心杀死一个垂死的人。因此,在一个大雪封林的天气,她将他丢在了窝棚里,只身逃出了小八村……几天之后,玉姑从大岛镇的亲戚家回到小八村时,遇到一个年轻的国民党兵来寻找日本伤兵,说那是他的一个好弟兄。玉姑矢口否认自己见过伤兵。国民党兵一连来寻找了三天。此间,玉姑已将冻死在窝棚里的日本伤兵埋了……”说到这儿,老九叔用颤抖的双手,为自己点燃了锅烟,猛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指着玉姑的坟,“他就埋在玉姑的坟下面的一个深坑里。其实,那个坟头不是空的……那个可怜的人的旁边,就是他妻子李水露的坟。我和玉姑将他们两人葬在了一起。这事只有我和玉姑两人知道。”

刘凯深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接着,又轻轻地问:“后来呢?”

“后来,那个叫李水露的女人来寻找她的丈夫,她住在了我家,并把她丈夫的照片拿给玉姑看。上天也太能捉弄人了,谁能料到日本伤兵和照片上的青年学生竟会是一个人呢?”老九叔长叹一声。

“请等一等,老九叔,你给我讲详细些。”刘凯恳求道。

“让我从后面给你往前讲吧!反正她人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事情的真相是,那个日本伤兵名叫赵伦,他是一名八路军战士,在攻打大岛镇日本鬼子据点时被俘……看守赵伦的国民党兵李明辉是个刚从校门走出不久的青年学生,思想还是满进步的,人也善良。在目睹了赵伦的英勇不屈后,深受感动,决定帮他逃走。于是,他从一名战死的日本兵的身上扒下军服,将赵伦化装成日本兵的模样,并指给他逃往小八村的路……从李水露那里得知日本伤兵就是赵伦后,玉姑已深陷在悔恨和忧虑之中。过了不久,从东北的金山煤矿那儿来了两个外调的人,他们把玉姑叫了去,拿出李明辉的照片让她辨认。外调的人对玉姑说:‘李明辉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承认自己当过国民党兵,但他又说,在做看守时,救过一个名叫赵伦的八路军战士,并说,他在雪后去小八村寻找赵伦时,见过你!’玉姑当然认出了李明辉,但她却不敢承认,因为,她一旦承认见过李明辉,接下来就会被追问赵伦的下落……害死八路军战士是要被枪毙的,尽管,这是一个误会,还有,即使玉姑想救赵伦,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也难以救活他。可那年头,谁会听你解释呢!更重要的是,她的罪过还会株连到小小的孩子和我……玉姑吓坏了,我也吓坏了,当天夜里,她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开了小八村,自此,再无音信……后来,‘文革’开始了,李明辉的妻子,那个叫林青婉的女人又来过小八村两回,她告诉我,李明辉已被关进了监狱里,如果有人证明他救过八路军战士,就能放出来。她还说李明辉是个好人,也是个有良知有才华的好青年。当年所以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是因为上了国民党宣传的抗日救国的当,他是怀着打败日本侵略者的满腔热血走进国民党军队的。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她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我,要我看在她和她女儿的份儿上,找到玉姑,给李明辉作证……”讲到这里,老九叔突然打住了,只是狠命地吸烟,并大声咳嗽起来。

这一次,刘凯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讲下去。

果然,片刻之后,老九叔又开口了:“玉姑她终于没有躲过去。林青婉第二次离开小八村时,非常绝望。她曾恨恨地盯着我说:我发誓要找到玉姑!我决不放过她!决不!”

“你的意思是说……”

“想来林青婉是找到玉姑了。几十年过去了,林青婉到底没有放过她!”

“她是怎样找到玉姑的呢?从你讲述的情况分析,这两个女人并不相识。”

“可除了林青婉,又有谁会向玉姑下毒手呢?要不,就是李明辉从监狱里出来了……”

“李明辉……李明辉……”刘凯一连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两遍。

“其实,这些年,我总在偷偷地打听他的消息。人啊,是不能做亏心事的。我知道我和玉姑欠了李明辉很多,所以,心里是既害怕他给放出来,又希望他能早一天获得自由。”

“那么,你打听到了多少李明辉的消息呢?”刘凯问。

“其实,李明辉家在国内已拔根了。解放前夕,除李明辉外,全家都去了台湾。前几年,他的住在县城的一个远亲还活着时,我转弯抹角地还能打听些消息,都不是些好消息。开始是李明辉一直被关在大狱里。后来又说,李明辉没了音信……再后来,那个远亲死了,这样的消息也中断了。”

“你估计得没错,看来李明辉是给放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刘凯若有所悟地说。此刻,他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拾荒老人写下的那几行诗句:“我的兄弟呀——你的坟墓在小八村,我的坟墓,也在那里——虽然我还活着,可是,我的灵魂早就死了,和你一样,埋葬在异乡的小八村。”

“是呀!从赵伦被埋葬在小八村的那一刻起,李明辉的灵魂也被埋葬在这里了。”刘凯自言自语着。

老九叔没有多问,只是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第三天早晨,老九叔刚刚打开院门,刘凯就风尘仆仆地站在了门外。

“听说你去大岛镇了,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老九叔问。

“我去大岛镇派出所,借用传真机。”走进屋里,不等老九叔让座,刘凯就急急地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传真照片给老九叔看,“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老九叔接过照片,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这不是林青婉吗?当年她来小八村时,就这个样子。你们是从哪儿弄到她年轻时的照片的?”

“如果你没认错的话,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应该是林青婉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李爱玲。”

“你为什么要把林青婉女儿的照片拿来给我看?”老九叔不解地问。

“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不过,我预感到案子很快就会有眉目了。”刘凯充满信心地说,“我今天坐晚班车回白云。等案子水落石出后,我会把详情写信告诉你的。”

老九叔的神情霍地黯淡下来:“你要回去了吗?可玉姑她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老九叔呜咽着说,“几十年啦,我只在梦里和她相见。我盼啊,盼啊,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刘凯望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老九叔,想着几十年间他饱受的痛苦和煎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楚。是啊,战争和解放后数不清的各种运动,给普通人带来的苦难是惨重的!对于历史来说,那都是过去,可对于一个家庭、对于具体的人,却是永远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