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汉,我要走了。”宋小媛打电话说。

我虽然看不见她,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她半躺在床上,一手拿着话筒,而另一手必定端着杯子——杯子里倘若没有酒,她就会唠叨个不停。但倘若杯子里有酒,她的话则显得短促,因为她要喝酒,就得长话短说,像现在一样。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真的走了。”她强调说。她又喝一口酒,我想。

“去哪?”我说。

“无极之地。”她崩出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我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永远走下去的意思,或者说没有尽头的意思。”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说。

“因为我的朋友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说。想必她又喝了一口酒。

“朋友?”我说,“你是指失踪多年的……夏妆吗?”“除了她还有谁?”宋小媛说。“她走了,一去而不复返。”

“你想去找她?”

“是的。”

“可是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呀。”我说。

“我知道,”宋小媛说,“她在路上,在我的前方。”

“她已经走了十几年呀。”

“所以我就要去追赶她。赶上她,和她一起走。”

“我想……你是喝多了。”我说。

“我是在喝酒,但是我没有多喝。”宋小媛说。

“你哪一次不说没有多喝,但你哪一次不是醉了?”我说。

“我没醉,真的没醉。”

“这就是醉了。喝醉的人,总是说自己没醉。”我说。

“那我承认醉了好啦,”她说。“但我说的可不是醉话。”

“醉人说的话不是醉话?”我说。

“童汉,过来看一看我,”宋小媛说。“我要走了。”

“我现在很忙,再说你喝多了。”我说。“你先睡一睡,等你清醒了,我再去看你。”

我挂断了电话,中止和宋小媛的谈话。

她酒后的胡言乱语,被我很快的扼制。我认为她说的不是真的,因为她喝了酒。

自从她酗酒,我很少听到她说过清醒或理智的话。

她的话似乎都被酒浸过,像是被云遮雾掩的阳光或朦胧诗人的诗句。我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相信她的话。

她说她要去找夏妆,走夏妆十多年前去往的道路。这怎么可能?夏妆距离现在已是那么遥远,她已变成昨日星辰或东流的河水,在人们的心目中坠落或流逝。没有人知道她十多年前裂变后去了哪里,包括宋小媛这个和夏妆亲如姐妹的女人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朋友当年去过何方现在又在何处?十几年过去了,她居然才说起去寻找或追赶她的朋友。难道她不是在说醉话吗?我像往日一样,在每次与宋小媛停止通话后平心静气地坐着。

我在我宫殿似堂而皇之的办公厅里镇定自若地面对求见我的人,继续听对方的讲话——现在得到我接见的是广山县县长。

广山县发现了金矿,这个金矿的蕴藏量很大,最保守的预测十年可以开采出黄金一百万两!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收到的黄金500两,就是从这个金矿采取的。

那天我只见到金子却不见送金子的人。而今天送金子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他就是广山县的县长黄仕学。

黄仕学头头是道地向我描述了金矿的伟大发现,也道出了发掘金矿的严重困难:金矿位于偏僻的深山,必须开辟一条一百五十公里长的道路,但是缺乏开路的资金。

开辟一条一百五十公里长的二级路需要多少资金?一个亿。黄仕学县长请求我投资一个亿,用于开路。他进一步阐明了开辟这条路的双重效益或意义,那就是这条路通车以后,不仅可以运输物资,如虎添翼。而且可以使沿途两万农户解放出来,帮助深山里的农民脱贫致富!

黄仕学县长还没有得到我的投资,就已经非常感动。

他像为每—场比赛的双方摇旗鼓励的球迷,为的是使比赛成功和精彩。他的品质难能可贵。我的心里默默接受他的请求。我嘴里虽然回答再考虑考虑,但意识上却已经开出了一亿元的支票。

——一亿元,我清楚我很快就会兑现这笔钱,因为我拥有的资金和财富远远超过这个数目。

我随便投资一亿元,只要我愿意。这就像一名拥有千军万马的元帅,只要愿意和允许,派出一支部队去帮助和支援一个弱国的革命与建设,不过是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谁或谁的项目能讨得我的喜欢、认可和同情,我就为谁出钱,就像现在广山县的县长或他绘声绘色的金矿和道路一样。我有意为此出资一亿元。我并不盘算也不期望我一亿元投资能为我带来多少利益,但是我肯定想得到这一亿元投资给深山里的农民带来的财富(它至少能开辟出一条宽广的道路)。

我不相信广山县会有年产黄金10万两的金矿。但是我相信一条一百五十公里长的道路却一定能使深山里的百姓百年通顺畅达。

所以,与其说这一亿元是投资,不如说是捐资。扶弱济贫,乐善好施,我经常有这种作为,而这种作为已经成为我荣华富贵的生命里最重要的生活方式之一。

行善施舍,是一种享受,像掠夺和积敛一样能使我快乐。我弹精竭虑地赚取金钱、积累财富,又慷慨大方的挥霍金钱、施舍财富。

取舍钱财,都使我其乐无穷。我像一个高深浩大的水库,容川细流,泽及民田。在我金浪银波的生活中,流淌着功德,也潜藏着罪恶,它们像每天的白昼和黑夜映衬我人生的光明和阴暗。

我信仰功德,也依傍罪恶。罪恶可以使我拥有巨大的财富,或者说巨大的财富背后都隐藏着罪恶。我不敢否认我巨大的财富是一种罪恶的积累。但是我相信财富正在发挥着功德——我到处赞助、捐赠,像一个牧师不懈地布施和传道。例如我每年赞助南州市歌舞团两百万、南州文学杂志社五十万。哪里发大水、闹饥荒、有地震,我就往哪里捐资,每笔数目都不低于一百万。还有数不清的鳏寡孤独,因为我的捐献接济敬老院,得以延年益寿。又有无数辍学的青少年,因为我的援助重返校园,得以成长。

我名扬四方,功德无量,这都是钱财的作用。但我是金钱的主宰,就像男人是女人的主宰一样。我又像法力无边而慈眉善目的佛爷,深受官民的敬爱和求拜。

“童总裁,往金矿的公路能不能筑通,全靠您了。”黄仕学县长说。

他向我鞠躬。“我代表广山县的人民恳求你,谢谢你!谢谢!”与黄仕学县长一道来的副专员也站起来,他很诚挚,但是他没有鞠躬。

“童总裁,山区的人民能否脱贫致富,路是基础,是关键。”他说。“你支持山区的公路和经济建设,功以千秋,山区人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功德!”副专员的话讨得我的欢心。我离开座位,在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心中的主意不禁脱口而出:“我支持你们开发金矿的计划。至于一亿元的筑路资金,我想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全部拨给你们。你们回去准备动工就是了。”

黄仕学县长听了,猛然抓住我的手。他情感冲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被名医诊治的哑巴。

我的手紧紧被攥在他的手里,又像一只老鼠被擒在猫的爪下一样。然后他终于发觉自己的失态,松开我的手。

我的手回到我的身边,而我的话却从肺腑里出来,像音乐和泉水泼进两位官员的耳朵,“但愿我这一亿元投资,也能使人民记住你们的功劳,因为这一亿元资金,是你们争取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