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静了下来,但马一武的疼痛却未停止。他离开父亲的床,要到洞外去。山洞口守着四个匪兵,两个抱着枪已经睡着了,剩下的两个看见马师长的弟弟,很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还给他递了支烟。

马一武坐在洞口抽烟,在清冷的月光下,听着山里的兽叫和鸟鸣。这绝对是个禽兽的世界,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成千上万,像种族杂居的部落的子民,在险象环生的境地中求存。现在是它们最清醒的时候,因为是在夜里,它们的行动可以比白天更活跃和自由,它们的声音可以不受限制和压抑。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动物,这是它们张扬个性的时刻,因为有了夜幕的掩护,它们的生命可以躲过强敌的追杀,获得短暂的和平和安宁。它们在强敌看不见摸不着的巢穴、沟壑中觅食、求偶和寻欢,像人类社会渴望幸福追求欢乐的民族。它们也有各自的俱乐部和夜总会。

马一武聆听着山野禽兽的声音,他把它理解是一种欢叫,因为这个时候没有危险,至少是能危害它们的敌人在这个时候削弱了危害它们的能力。比如凶猛的老虎,它现在就对这些及时行乐的小动物无能为力。再比如他的哥哥马一文,他和他的军队对周围弱势群体在黑暗中的歌唱和舞蹈也束手无策,尽管他们侵占了它们的家园。

动物们欢叫着,把最高亢的声音或最轻快的节奏从四周灌入马一武的耳朵。它们本能的声音已经把他脑子里导致他痛苦的声音给完全覆盖。他不再想宋逸琴。

哥哥马一文来到马一武的身后。他把一件军衣披到弟弟的背上。

马一武一激棱,这件军衣令他发抖。他站了起来,把军衣掀开,还给哥哥。

马一文扯掉衣服上的军衔,又把衣服披到弟弟身上。

马一武没有再拒绝哥哥给他带来的温暖,他让没有了国民党军队标识的衣服留在身上。马一文趁机把衣服抻了抻,以使它和弟弟的身子贴得紧一些。

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两兄弟都等对方先开口,但谁也没有得逞。

一只水壶递到马一武面前,是哥哥递给他的。马一武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发现是酒。他把水壶还给哥哥。哥哥喝了一口后,又递给弟弟。一壶酒像一根接力棒一样在兄弟间传来传去,直至剩下最后一滴。

这个时候,兄弟俩才有了对话,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那已经不再重要。借着酒劲,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并且变得滔滔不绝。

“你救不了我。”哥哥说。

“我能救你。”

“你又不是老蒋,也不是小诸葛。”

“蒋家王朝已经覆灭了,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韩战已经打响,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书呆子。”

“你聪明,就赶快投降。”

“我不投降。”

“为什么?”

“因为我聪明。”

“哥,我求你,为了阿爸、小文。”

“你不说为了……宋逸琴?”

“为了嫂子。”

“嫂子。好,嫂子可以跟你走,阿爸也可以跟你走,只要他们愿意。”

“不,我要全家一起,你,还有小文。”

“小文是我儿子。”

“你自私。”

“我现在就大方一回,让宋逸琴跟你走。我把她还给你。”

“……”

马一武掀掉衣服,突然朝哥哥一拳打去。拳头打在哥哥脸上的同时,也被哥哥抓住。马一武奋力挣扭,哥哥突然松手,马一武倏地倒退,像一辆失控的车仰翻在地。

马一武站起来,看见哥哥手里有支手枪,在月光下晃动。这时突然从暗处闪出一个人影,急切地按住哥哥的手,要把枪夺下。她婀娜的身子扑在哥哥的身上,像一条主动攻击的蟒蛇。

马一文掰开宋逸琴,掉转枪口的朝向,枪柄朝外。他把枪递给马一武。

马一武拿着枪,惶惑地看着哥哥。

“打死我。”马一文说。见马一武反应不大,他又强调说:“我现在是共产党的死对头,也是你的敌人。别把我当兄弟,开枪吧。”

马一武把枪端平,对准马一文。马一文笑道:“这就对了,再把扳机一扣,你就是大义灭亲的英雄了。”

马一武触摸扳机的食指纹丝不动。

马一文看着宋逸琴,说:“他或许会听你的,鼓励他。”

宋逸琴咬着牙,不让心给蹦出来。

马一文走上前,近到枪口抵住自己的胸膛。他把胸膛的枪连弟弟的手提了上来。弟弟手一松,手枪像一挂肉垂下,被哥哥握住,拎在手里。

“你又失去了一次成功的机会,”马一文说,“该下手的时候你不下手,”他看看宋逸琴,再看马一武,“这就是她最终不能成为你的女人,而只能成为你嫂子的原因。可我和你正好相反。”

马一武哼了一下,像是表示破解真相或看透哥哥的伎俩。

马一文挥手一枪,只见洞口其中一支火把应声熄灭。

马一文看着吃惊的弟弟,朝刚射出子弹的枪口吹了一口气,说:“别不信你哥哥,我有比你更真实的时候。”

山冲忽然静寂下来,因为突发的枪声已经扩散开去,让每一只欢叫的动物感到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