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夏日已近尾声了,凉爽的风在早晨会毫不吝啬地吹过窗外那片葱茏的密密的小树林,吹进屋内,送进阵阵带有花香的清新气味。站在窗前看去,那片稠密的绿色似一池碧水在灿烂的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芒。我总是从一些迷迷离离的梦中醒来,梦见司马啸梦见丈夫梦见妈妈在玻璃上的喊叫,有时还会梦见王真强,醒来总是生出一种无以排解的愁怅,于是,常常地、无奈地站在窗前望那片绿色,望那纷纷扬扬在风中飘飞的绿色的光线。那个伤情故事的细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梦里也慢慢开始淡化,似夏日的热浪正在一点点消失,一天天远离。司马啸几乎成了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遥远的梦,使我在一些百无聊赖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也辨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感谢命运还是应该憎恨命运。之所以感谢是因为是它让我的生命里拥有两个男人,两个让我爱着也爱着我的男人,从而让我体验到了人生中情感至真至纯的快乐和幸福;之所以憎恨是因为它让我遇上他们却无法让我拥有他们两个,使我在无可奈何中承担着伤害他们每一人的透彻心肺的痛苦和无助。

丈夫仍然在大多时候沉默着,除了与女儿打闹,没有丝毫起色。我想或许是一种成熟吧,毕竟都快四十了。我对他表现出来的宽容除了感激外,还增加了一种心碎的疼爱。我知道我伤了他,我想今生我都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去补偿他、爱他、疼他的,我也愿意用我的生命甚至一切作代价来承担他生命中的疾病和灾难。

一个平常的星期六早晨。妈妈与女儿又像往常一样边散步边去买早点了。沉睡的丈夫在床上恬静地做着自己的梦,表情似一个天真的孩童。我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着窗下那片清新的绿色,一阵阵清爽、惬意的凉风吹来,从脸上、脖子里悄然穿过,掀起已经垂过耳际的头发。我突然想起司马啸曾经用手逆着我短发的发茬抚来抚去地说,你梳短发很俏丽,真不知道你留长发什么样子。我当时就说,我为你留一次长发吧。我摸着自己垂过耳际的头发,不由得扭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丈夫,心生歉疚。丈夫,请原谅我。

门上有开锁的声音,妈妈与女儿回来了。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条的香味,我马上感到肚子饿了。女儿兴奋地跑来,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小脸红扑扑的,操着又细又尖又亮的声音喊着,妈妈爸爸,你们看,你们看,看我买什么了。

我低下头来,看着女儿手里提着的装了半袋子清水的塑料袋,其中有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鱼类动物飘着。妈妈急忙拿着一个小盆子过来,一面忙着,一面说着:快倒出来,不然会漏一屋子水,也会让鱼憋得慌的。

袋子空了,几只小动物在盆里经过几下挣扎便游稳了。当我看清里边小动物的模样时,不由得大惊失色——里边有两只黑色的小乌龟,像两块黑色石头稳稳地爬在水底。已经晚了,睡梦正鼾的丈夫已被兴高彩烈的小姑娘拉了起来,他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移过来。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了,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反应。

他低着头,使劲看着盆里的小动物,脸无表情。女儿不停地叽叽喳喳地说着:这是小金鱼,与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里的小金鱼一个样子,这是热带地图鱼……是我最喜欢的,还有小乌龟,姥姥说,能避邪……

丈夫脸色开始发白,神情已彻底清醒了。然而,他却没有行动,也没有言语。

我心里的石头开始慢慢放下,长嘘了一口气。毕竟时间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不管多么沉痛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我准备站起来,准备端起小盆子。但当我伸过手,还没有触到时,丈夫却一把端了起来。我已听到他的呼吸声了,他端着它,没有走向客厅,卫生间,而是走向窗口,然后用力拉开铝合金窗子,只听窗子吱拉一声,那只小盆子像一只飞鸟般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传来几声模糊的泼水声和盆子碰在什么上边的声音。这一切快得像闪电,只有几秒种的时间,让人来不及做任何事。除了丈夫,我们都傻了。

哇——女儿终于反应过来,她张大圆圆的小嘴,像刚才盆中她买来的小金鱼喝水时的圆圆的嘴巴似的,不停地一声接一声地伤心地大哭着,泪水似一串串晶莹的珠子叽里咕噜地从脸上滚落。丈夫仍然没说一句话,他在女儿的哭声中,像一架机器人似的,面无表情,只两三下就穿戴整齐了,然后似一阵风瞬间卷了出去。他走了。

女儿在妈妈的一遍遍的好言相哄,并在明天早上再去买的许诺中慢慢停下了哭泣,抽抽嗒嗒地,踏着小拖鞋在啪哒啪哒的声音中,去厨房吃油条了。当我转过身,准备走向厨房时,我突然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妈妈正用一种不安和困惑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怀疑了。

我急忙抽身而走,但妈妈这次以严历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喊住我: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我是无法说清楚的,我根本也无法说出口。我含糊地转移着妈妈的注意力,一边说着我饿了,快吃饭吧,我一会也有点事儿,一边从妈妈身边挤进厨房。

女儿似乎已忘了刚才的小乌龟小金鱼,小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正专心地对付手里的一根粗粗的油条,手上、嘴边与小脸蛋上的许多地方都是油光光的。我急忙拿起一根油条一边在豆浆里泡着一边猛吃着,我已感到妈妈的眼神像针刺般在我的脸上扎来扎去了。于是在两分钟内,那根油条与眼前的一杯豆浆已进了肚子。

不等妈妈说话,我冲进卫生间,将水龙头哗哗地拧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然后在妈妈跟来跟去,几次张口愈问中,逃了出来。

外面阴沉沉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天气转得真快,记得早上从窗子望出去时,还风和日丽的,才不过一顿早饭,就大相径庭。风开始变大,打在脸上已是扎疼的感觉。街上人们都在调整着神态。行人加快了步伐,骑自行车的人也都弓起腰加力蹬着车,惟有汽车族们似乎不必着慌。这让我想起开着汽车的王真强。

自从上次他打断我与司马啸后,他曾经两次打电话给我,但每次都是妈妈接的,他似乎很怕妈妈。他解释说,怕妈妈误会。我说妈妈不至于那么狭隘的。但从那以后他几乎不再给我打电话了。但单位电话他从来没问我要过,我也不想给他。

有雨点夹在风里不断地打在脸上、头上、身上,一瞬间街上雨伞像变魔术般遍地长出,像一朵朵五彩的蘑菇,骑自行车的人披着被风雨鼓得满满的雨披来来往往。四周望去,像我这样没有雨具却在郁郁独行的人已经廖廖无几了。于是,我像大家一样开始张望着寻找避雨的地方。在一座商厦沿下,站满了男人,女人们一定是进去逛了。我想。

于是我也走了过去。

雨大了,风却变小了。街上顿时一片水雾蒙蒙,惟有闪着银光的无数条雨柱似一副美丽的水帘向无边无际的世界延伸着。潮湿的水汽细细密密地从水帘的缝隙中随着风轻轻飘向脸颊,像无数片温柔而湿润的羽毛在轻轻擦过。

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四处张望着,除了雾蒙蒙的世界,便是周围一副副镶钳着或漠然或空洞的眼睛的或胖或瘦的脸。我的身体随着眼睛整整转了一个圈,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脸。一定是错觉。我不由得给自己下了结论。但是几秒种后,又一次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又一次疑惑地张望起来,这次我看清了,在雨中刚停下的一辆汽车,旁边有一个黑衣人正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向我这里冲来。那是王真强。

32

我们进了一家装饰很高雅的茶馆,在一个小小的温馨的房间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桌子,四张同样风格的椅子。我们对坐两边,守着一壶清茶,看蓝花细瓷杯里的白色的若隐若现的热气袅袅缕缕的升起,然后在空中慢无目的地四散。于是一种宜人的清香便弥漫整个室内,浸入心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绪也开始变得好起来。

王真强额前一缕头发湿湿地耷在脑门上,显出一副调皮和率真。他微微笑着,露着白白的牙齿说:看来真是天下无处不相逢啊,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你了呢?我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想与你联系呢!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与情人约会碰上他,第三次与情人约会也碰上他,今天又碰上他,不禁好奇地笑着说,看来你真是无处不在。

他突然收起那副玩笑的神态,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家里还好吧?

我心里顿时一沉,像掉在井里似的,感到浑身冰凉,不由得想起丈夫早上的行为。我知道就像王真强说的,丈夫需要时间淡化。因为他爱我爱的深,所以需要的时间要更长些。于是,我神情暗淡地说,还好,他已原谅我了。我低下头,感到万分难堪。

王真强似乎受了我的情绪的感染,他声音低沉、缓慢地说:对不起,我一直想向你说这句话。我吃惊地抬起头,不知他从何说起。

窗外的雨仍在哗哗地下着,在窗玻璃上形成无数条或粗或细的没有明显轨道的涓涓溪流,给人斑斑驳驳的感觉。王真强啜了一口茶,喉结像一只可怕的骨节撑在薄薄的皮下,随着喝茶的动作上下咕噜着滚动着,像要撑破皮肤冲出来似的。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红色慢慢涌上他白白的脸颊。他翕动着薄薄的嘴唇,但没有说出任何话。

看着他害羞的表情,我更是一副好奇。我想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生意场上打磨得脸皮厚厚的男人羞于出口呢?我再一次表示着我的好奇和困惑: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啜了一口茶,喉结又一次要冲出来似的咕噜着。他说话了,但眼睛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杯子里的水,似乎要沉到水里似的,以往那种伶牙俐齿被结结巴巴所代替:上次我……上次我没有喝多,我……我是有意夹在你们中间的……他将眼睛从杯子的水里拔出,迅速地冲着我的眼睛扫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沉到水里了:对不起!他再一次说道,声音越来越小。

一向能说能侃、没有畏惧的王真强突然呈现出的这种可笑的表情使我一下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早知道你是故意的,当时我恨透你了。我为眼前这个像干了坏事准备接受惩罚的孩子般的男人的神态逗得乐不可支。

我一面笑着一面说:如果那天我再与你们呆下去,我恐怕会对你发脾气的。他在我的笑声中,脸上的表情开始轻松下来,然而就只有那么短短的几秒种,他又变得心事重重了。他偷偷溜了我一眼,嗫嚅着说,我还没说完呢!

他说,他在与司马啸一起吃晚饭时,巧妙地提到了我,提到我的婚姻和家庭。他说他告诉了司马啸我的婚姻现状,告诉了他我与丈夫的问题,他还告诉他说我已下决心做个贤妻良母了……

我的脑子开始大了起来,刚才变得明亮的情绪一下子被冲得踪影全无。怪不得司马啸走后便给我写了一封诀别的信呢?原来是王真强在做怪!尽管我一直希望能了断这段感情以挽救我的婚姻,但从内心深处,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当我知道这个了断的快速到来缘于王真强时,我在心里瞬间对他产生了无比的愤怒。当这种恼怒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开始燃烧时,我感到对面王真强的白白的脸在眼前越来越像一个戏里大奸臣的白脸,脸上那两个白多黑少的眼睛简直像两粒卫生球般可恶。当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我为这种感情痛苦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一肚子的气像找到了出口似的一下子冲了出来:

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背后与他谈我,谈我的事?我告诉你我的心事,是信任你,是认为你能保守秘密……我越说越气,越说越狠,像一个市井泼妇,撒泼般地大声嚷嚷着,许多苛毒的话像自来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王真强脸涨得通红,他几次张口要辩解,但每次刚开口便被我更愤怒地噎了回去。当他再一次分辩着是为了我和我的家庭时,我噌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泼口大骂:呸,为了我,为了我的家,鬼才相信。

对面的王真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一个做错事的可怜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我越说越气,多少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怨恨突然间好像被激活了似的,一下子化成一串串恶毒的语言劈头盖脸地洒向王真强:我恨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多管闲事,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你像一个老娘们儿似的在背后议论我的隐私,我的家庭,我的婚姻。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没有,除了有几个臭钱……

我搞不清我当时为什么如此怒不可遏,我想,一定是因为王真强将司马啸从我身边彻底赶走的原因,使我在瞬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仇恨,这再一次证明我在内心深处并不想与司马啸彻底了断,我仍然还在深深地爱着他。

或许是我的最后几句话激怒了他,或许是我骂得实在太过分,对面一直沉默着的王真强终于站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脸上那种羞愧的表情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愤怒,他伸出白白的手指向我,指着我的鼻子:你……你……

我瞪着眼睛仍然恶毒地骂着他,我怎么了,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这个传播别人隐私的家伙……

“啪”,王真强那只白白的手突然在我的脸前收了回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上一只白底蓝花瓷杯砸了出去,一道白蓝相间的直线眨眼间划过脸前,飞向我的身后,接着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碎声,然后是唏哩哗啦的碎碴落地声。我闪身躲过那只杯子的时候,我已经吓呆了,我一下子停在那里不动了。对面的王真强似乎也被自己的行动吓呆了,我们像两只斗架的公鸡,站立在桌子两旁,互相对峙着。然而,此时眼睛里除了惊恐以外已经没有愤怒了。

一片可怕的沉默在狭小的屋内弥漫着,越来越浓,惟有雨声还一如既往地哗哗响着,给这种沉默添上一种湿淋淋的沉重。王真强身后的窗玻璃上的雨水仍然流成粗粗细细的条条块块,在中间斜上方,有一股雨水越流越宽,滩成一片,我盯着这滩模糊得没有边缘的雨水,感到越来越像一张人脸。在上方甚至感觉似乎还有一双流泪的双眼,它的泪水,与雨水混合起来。那是妈妈。我突然想起那个梦境。我使劲摇着头,像要摆脱意识里那个恶梦似的,再次睁大眼睛望向窗子,那里除了雨水模糊地流满窗子外,没有任何人脸的迹象。对面王真强的脸上从惊恐慢慢变成一副忧伤的表情,他站在那里,就那样忧伤地望着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我又一次感到这双眼睛似乎在那个梦里见过,是那样熟悉又那样令我伤感。我为自己刚才的恶毒语言感到懊悔不堪,我也突然理解了王真强所说的他是为了我和我的家庭的一片苦心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望着受伤的王真强的眼睛,一种异常的心痛突然涌上心头,脚下开始变得软弱不堪,我发现自己已没有力量站在那里了。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旅者,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愿意听我的倾诉?为什么在我孤独的时候陪我?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管我?我一面哭着一面不停地咕咕哝哝地说着,我知道我很软弱,我很坏,我既不是好妻子,也对不起情人,更对不起朋友。情人已经失去了,丈夫仍然恨着我,我又得罪了你。

有一只柔软的手抚到我的肩膀上,并轻轻的拍了几下,我抬起泪水模糊的脸,难过地说:你们干脆都别理我了,让我一人孤独吧,让我一人自生自灭吧……

王真强仍然轻拍着我,声音低哑地说:如果你的家庭仍然使你很痛苦,你的丈夫仍然不能原谅你,你或许可以考虑与司马啸的婚事。我一下子愣在那儿了,连刚才持续的哭泣都忘了。

看到我的困惑和惊奇,王真强低沉地说:司马啸的妻子已经向他提出离婚了,他很痛苦。因为他不想出国,她也不想回国。半月前,我才见过他。他刚生了一场病,心情很不好。

听到司马啸的情况,我心如刀绞,泪水顺着面颊再一次疯狂地倾泄而下。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有人照顾你没有?有人给你送饭没有?有人陪床没有?我的让我放心不下的学者,你现在怎么样了呢?王真强继续低哑着说,他问过你的情况。但我告诉他你很好。因为从我的分析来看,你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因此晚断不如早断,因为你的丈夫已经发现了。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帮助丈夫忘却伤痛,在这方面你最好少出差错,也不应该出差错,否则前功尽弃。

我知道王真强是对的,我也知道即使司马啸离了婚,即使我也离了婚,我们未必就能结婚。因为我们面临的困难太多了,孩子,工作,以及生活习俗等。即使冲破阻碍我们结了婚,我想我们也不一定会幸福。毕竟我们了解得太少,现在这种魂牵梦绕的情人关系似乎也正是因为这种距离的存在,正是因为我们相互知之太少,才使我们展示给对方的都是闪光的东西,才使我们相互迷恋。我再一次为自己的无礼而懊悔,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待你。他的脸上出现一种无奈和忧郁的笑,突出的喉结又咕噜地上下滚动起来,他说,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

我眼里一热,又一次流出两滴泪水,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呢?

他仍然忧郁地苦笑着,没什么,我已说了,我们是朋友。

33

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王真强才把我送了回来。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一片清新和洁净,楼前几颗小树擎着一树的翠绿在凉爽的风中轻轻摇曳着,惟有树下掉落的几片或黄或绿微微卷着的叶子让人感到一丝秋雨的伤情。墙根下那几株小草经过一个夏天已经长得长长的,膨膨松松在墙根处形成一道独立的风景。

当我刚从王真强的车里露出头时,我突然听见女儿的尖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扭过头,发现女儿正在汽车后远远地向我跑来,更远处跟着正在蹒跚着的妈妈衰老的身影。

女儿穿着一身粉红衣裙,小小的身体像一个旋转着的小风车从远到近旋来,头上的两只小辫子在奔跑中似两只快乐的小松鼠上下跳着。她气喘嘘嘘,但不停地快乐地喊着妈妈,妈妈。然后一头扎在我的怀里。

王真强脸上一副爱怜的表情,赞叹着好可爱的小姑娘。

女儿听到夸奖,不等我说话,便快乐地扭过身叫着,伯伯好!

王真强听到女儿的问候竟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像变魔术般从车里的什么地方猛然抽出一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狗,送给你!

女儿一把抱过小狗,兴奋地左看右看,小嘴还不忘说着谢谢伯伯。

妈妈蹒跚着走来了,我说,我妈妈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王真强似乎有些不情愿,一边说着以后吧,以后吧,一边坐了进去,并准备发动汽车。然而,妈妈还是在他还没有发动起汽车时已看清了他。

妈妈一脸冰霜地站在车前,对着我严肃地说,你的朋友?我点了点头,说他叫王真强。

妈妈好像认识这个王真强似的,脸上一片吃惊,王真强?

我点着头,准备介绍他的工作。然而妈妈突然不再理我扭转身走到车窗跟前了。她冷冷地很不友好地说:你是王真强?

这时王真强打开车门钻了出来,他在妈妈面前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露出一副很小心很畏惧的样子。我不由得心里笑话起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一般朋友,至于吓成这样?

王真强一边拘谨地叫着伯母,一边准备重新坐回车里。看来妈妈真是误会了,自从早上丈夫无端发脾气后妈妈已经怀疑我了,妈妈一定是把王真强当成怀疑对象了。

我急忙走到妈妈身边,打着圆场说:妈,他给我许多帮助呢。

妈妈根本不听我的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真强生硬地说:看来我们一家得谢谢你了?

王真强在一边不自然地嘿嘿笑着,不客气。然后,他慌慌张张像逃避什么似地说,伯母,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汽车在我们的注视下,在嗡嗡的发动机声与汽车和路面的摩擦声中,像一条夹着尾巴的毛色光亮的大黑狗转了一个弯,直驶而去,在拐过楼道头的弯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妈妈扭过身来,我看见她刚才脸上的冰霜正在被重重心事所代替。

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慢慢上着楼,生怕妈妈再次像早上那样审讯我,便小心翼翼地迅速寻找话题以转移妈妈的注意力。我不停地问妈妈上哪去了?雨淋了没有?中午吃什么饭了?然而妈妈仍是一副沉默和忧伤的神态,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惟有女儿毫不知觉还沉浸在她得到小狗的兴奋中,不停地唱着,念叨着,尖细地声音在静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一进屋,我便一头扎进书房里,我想躲开妈妈。但是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我知道是妈妈进来了。我装出一副忙着读书的样子,没有回头。但我分明听到妈妈轻微的叹息声,感到妈妈盯在我背上像针扎一样刺痛的眼光。我仍然低着头,哗啦哗啦翻着书,并用笔不停地在书页上装模作样地做着记号。这种哗啦的书声在寂静的屋内越发显得单调、沉闷和慌张,使屋内沉默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紧张和不安。

母亲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暗哑,像一架破旧的机器不堪使用:告诉我,你怎么碰上他的?

妈,你怎么了?我们是普通朋友,他没有坏心。我装出一副轻松的姿态,从书上抬起头,望向妈妈。妈妈脸上一副沉重、凄楚和悲伤的表情,似乎天要塌下来。她忧伤地站在门的旁边,像一只秋风中的叶子,衰老而憔悴。我不禁心酸起来,再一次爱怜地望着妈妈,我看见妈妈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一种极其苍老的神态从额上的皱纹里开始一点点往外渗着,在脸上漫延徘徊起来,两鬓白发丝丝缕缕,干巴巴硬生生已没有光泽。我不由得站起来,扶着妈妈坐了下来:妈妈,我们真的很简单,他没有什么企图。

妈妈越来越严肃,沉默的脸像一潭死水灰暗而幽深无底,只有横七竖八的皱纹里似乎隐藏着无尽无休的伤痛,并开始流泄出来。她终于说话了,似乎经过一场激烈的心理较量,疲惫地说:答应我,再也不要见他了。不管你与他有没有什么。你应该明白,马力和家对你是最重要的。你不应该伤他。当妈妈提到丈夫时,我与妈妈一下子同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

夜已深了,丈夫仍然没有回来。我在辗转反侧中极不安稳地睡着了,却在一个悲伤的梦里醒来。在梦里,我好像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司马啸,他瘦得厉害,眼窝塌陷,胡子黑黑杂杂布满嘴周围,就连头上好像都有了白发。我禁不住爬在他的床边心疼地哭了起来……最后却被一伙人蛮横地推了出去,推出了医院。我屈辱地站在医院附近一块长满杂草的地里哭泣着,寒冷的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吹起我的衣角。就在这哭声里,我醒了。

屋内没有动静,一片幽暗,只有窗纱将外面的月色筛了进来,使屋内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银灰色。透过纱帘和玻璃,看不见星星,只有一弯半圆的月亮孤独地挂在窗外的天空,周围罩着一圈模糊的氤氲,使月儿似乎藏在一片云雾中。

我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有滴泪轻轻滑落下来。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司马啸瘦削的脸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我突然非常想念他,担心他。白天王真强的话又一次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他刚病了一场,心情很糟。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看看他,想知道他怎么样……当这个想法涌上来时,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想法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台灯,已经十二点半了,不知他睡了没有。然而,那种一冲动起来就难以自控的性格缺陷再一次使我不顾一切地拨通了他的电话。我的心随着电话的铃声揪得一阵紧似一阵,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电话铃声终于终断了,响起一声沙哑的声音“喂”,这一声久违了的声音像一颗尖利的箭顺着电波穿进了我的心脏,伴随着这种绞痛我的眼泪也决堤而出。对面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两句:哪位?你是哪位?我的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棉花,憋得生疼。我张开口,几次翕动着嘴唇但都没有说出声,但当我终于感到嗓子通了,能说话时,我突然想起我曾发下的毒誓和决心,以及我的婚姻,我们的了断。然后,我犹豫了。

他又一次重复地问着,请说话!

声调一如既往地礼貌而有涵养,透着那种让我着迷的温柔。我仍然没能说出话,只有一串串泪水滑出眼睛,淌过脸颊,从嘴角慢慢滴下来。就在我慌乱地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时候,我横下心来突然将电话挂掉了。

我坐在寂静的屋子里,坐在一片幽暗里,静静地流着泪。台灯幽幽暗暗地发着微弱的光,将我模糊的侧影照在旁边的墙上。我后悔极了,怎么不说话呢?可是我该说什么呢?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忆着他的声音,回忆着他仅有的几句话。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与他联系了,我知道面对他我自己没有能力抗拒他,抗拒他的爱,抗拒我对他的爱。当丈夫还没有摆脱伤痛,当丈夫在为我的背叛生气时,我更不能再一次背叛他了。于是我复又躺下,闭上眼睛。

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理智了。我无法入睡,无法说服自己不想他。我的耳边一直是他的声音,眼前是他的身影。我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在一种因思念而痛苦的深渊里,无力自拔。在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里,在这种苦苦的挣扎里,那种灵与肉的痛苦不断在我的身体里绞扭着,曲回着,震荡着,并且不断成长,终于似春天的幼芽般突出地面,当它发现外面是自由自在的世界后,这种生长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然后似一股强有力的喷泉喷射而出。于是这种痛苦便喷洒到了整个房间,使周围一切染上了痛苦和忧郁。

我的泪水在奔流,相思在泛滥。我睁着无神的眼睛,无意识地拿起枕边的随身听,堵在耳边,当摁下开关时,竟然是惠特尼·休斯顿正在凄楚、伤痛地唱着《我将永远爱你》。这盘磁带整整一面都是这个歌声,这是我在一个大型光盘店里发现的。这首美丽的歌曲让我想起我们最后的相聚,想起我们在餐厅里就餐时惠特尼也是正唱着这首歌,我想起他第一次表示对我的爱时从电话里给我放的《此情可待》,我还想起我们在郊外时他说的他的梦——我的泪水一次一次随着我的回忆汹涌而出。

I will Always Love You

歌词大意:假如要我留下,我只会是你的拌脚石,因而我要离你远去,但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想起你,我将永远爱着你。亲爱的,我只带走甜美而又辛酸的记忆,说声再见,不要哭泣,我们双方都知道,我不是你的所要。我将永远爱着你。

惠特尼仍在肝肠寸断地唱着,在这种情绪的强烈感染下,感到自己突然间产生了极大的力量,我疯狂地想,我一定要表示点什么,我一定要给他点什么。我哭着为自己寻找着各种借口,寻找着各种心理安慰:我只是打个电话,作为一般朋友也可以问候的;他病了,作为一般朋友,我关心一下也不过分,等等。

我终于觉得心安理得了,我终于为自己开脱好了。我再一次重新拿起电话,忍着一触即发的眼泪,重新拨完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号码。

我听见他突然说了一声:云,是你吗?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面对他那熟悉的声音,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激动地无法说话,然而,我想我一定要表达出来,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点什么。于是,在将要崩溃的一霎那,我突然将耳机对准话筒,那里在反复播着惠特尼的《我将永远爱你》。

到现在我都没能明白,我当时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做的。我坐在床上,手拿耳机和话筒,却丑陋地咧着嘴,流着满脸的泪水想像着他听到惠特尼的《我将永远爱你》时的神情和心情。

惠特尼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了,对面话筒一时沉默下来,只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大约十几秒种后,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暗哑低沉,充满悲哀,像遥远的天际掠过的孤雁的哀鸣:云,我想你,你知道我是如何想你吗?

我不断抹着眼角流下的泪水,哽咽着,我仍然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暗哑着请求我说话,说他想听见我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就在我张口要说什么时,我突然狠下心来,再一次流着满脸的泪水挂掉了电话。然而就在一两秒种后,电话铃响了。我知道那是他。于是我又一次狠心将电话拿起,重新挂掉,并将电话撂在一边。

那一夜,我一直睁眼看着月亮从窗口向西移去,一直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我又看着第一缕晨曦从窗口出现。我一夜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