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秋去冬来,在时间的流逝中,心理上的不安被慢慢冲淡了。我想,或许是常天丽快结婚了,顾不上实施报复,或者因为快结婚了,不愿再找麻烦。总之,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准备着的激烈战斗并没有到来。我与袁一林的约会,在最初颤颤惊惊地停止了一个月后,也恢复了交往。只是我们变得更保密,更细心,当然相约的次数也减了又减。相约次数的减少,就像海上憋久的狂风,将我们彼此的激情鼓荡得像一副胀满的帆,而头顶上由常天丽暗示的那把寻仇利剑,更为我们的约会添加了难以言表的刺激。从对方的身上,我们都重新找回了感情的支点和激情的源泉。

就像饭是人们活着的一种依托一样,做好的饭,人享用了,便能活着。做爱也一样。做了爱,人享用了,便能相爱。我不知道这个词语是从英语里的dolove中意译而来,还是中国古代便有这样的说法。单单从我与袁一林的交往中,我已经真切体验到了这一词语在形容夫妻房事上的确切和逼真。从我们彼此认同我们这种非夫妻的关系起,已经将良心和道德上的不安和内疚深深地掩藏在了内心深处。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我们之间真正的爱情上,以及因为不能结合而带来的精神牺牲上,这不但使我们因为背叛家庭而内疚的心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而且使我们能够为彼此名分上的牺牲而自豪。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关系不但不应该遭到道德的遣责,反而应该带有崇高的性质。

白天的日子越来越短,往往到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便从西天的尽头一头扎进了山里。或许是黑夜的变长,再加上防备常天丽的恐惧越来越淡,我与袁一林的约会开始增多起来。在夜幕掩饰下,我们往往以应酬或者出差为由,有时仅仅相聚两三个小时,以诉相思之情,有时在那座房里过夜。

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整个夜空和大地因为这场雪变得亮堂起来,如潮的行人缩着脖子,往来穿梭在迷眼的雪雾中,那种景象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在大约七点的时候,我已经乘坐出租车到达了那座房子。我自信很安全,自己不但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在打车时,都没有看到周围任何可疑的人。

我刚刚将身上的大衣和口罩摘掉,门上的锁响了。袁一林提着几个打包好的饭盒走到了客厅中央。都说现在许多有钱的男人有外室,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角色,我都认了。我爱他,爱他对我的一往情深,爱他对我这个半老徐娘的珍爱,还爱他对我的怜惜……中国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到这样的境地,我岂是只为他“容”,我几乎都有为他死的决心了。

屋里放着一首美丽的音乐,那是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when a man loves a woman》。其实,在我们第二次约会时,我们就共同欣赏过这部经典影片。片中讲了一个男人深爱着自己酗酒的爱人,而这个女人虽然也深爱着丈夫和家庭,由于难以自制的酗酒,使她无法给男人一个完整的爱情和家庭。在矛盾的爱和生活中,他们在爱的痛苦中纠缠、绞结……这首歌由著名歌星迈克尔?鲍顿演唱,他用饱满的感情和令人心碎的忧伤,唱出了一个爱着的男人内心的无奈和对爱人声嘶力竭的呼唤。我不知道是否是这部电影或者这首歌曲引起了袁一林的感情共鸣,或者唱出了他对少年时期伤害他的女人的无奈的爱,他总是在许多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首歌曲,忘情地回忆着已经遥远的年少岁月。然后,我们会在这首歌曲忧伤的旋律中,跳舞、拥抱和相爱。

这是一个富有激情的美丽夜晚。窗外雪花飘飘,屋内情意浓浓。我们像两个畅游在爱河的少男少女,从对方的身体里,对方的灵魂里,彼此吸收爱的汁液,相互体验着爱的极致境界。我一直认为疯狂的爱是属于青春的人们的,从来没有料到的是,在走过青春的岁月后,一个年老色衰,身心正在憔悴的女人还能焕发如此鲜亮的激情;更没有想到,在经历了生活的一次次磨难后,饱经沧桑的心也能生出这样疯狂的爱。至到此时,我盯着袁一林那张因爱而神采四溢的脸,真想大声祷告,感谢上苍!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等我洗完澡后,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这时,袁一林却刚进卫生间洗澡。我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一边心满意足地听着音响里柔和的轻音乐,一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这时门厅突然传来急促的铃声。

我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处在危险境地里的动物,屏息静气,警觉地嗅着周围的各种异常动静。第二遍门铃声响过后,我开始悄悄挪动脚步,走到门口,然后通过猫眼往外望着,正好看见一男一女变形的脸和身体。

我没有说话,门铃又响了起来。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不起,屋里有人吗?我们是查煤气管道的。这里的煤气管道有泄露现象。我们急需查找。

我没有预料得到的是这样一个回答!对于煤气的危险,几乎人人皆知。正因为这样的道理,我把心中刚刚产生的疑惑,一下子全部抛诸脑后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门外人所说的煤气上,并一把拉开了防盗门。

我手抓着门把手,顿时傻了眼,像旁边冰冷的门,失去了意识和知觉!

门前站着袁一林的妻子梁凤葶,她的脸几乎碰着了我的脸。而她的身后,有两条黑色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楼梯拐弯处。

等缓过神来,我首先感到的是梁凤葶身上逼人的冷气。她像一个从冰窟钻出的冰人,浑身散发着沁人的寒气。还有她的手,像冰块一样,正在我的脖子中央,紧攥着我的衣领。

我是被揪着睡衣推进来的,而且被凶猛地推倒在了客厅中央的地上。我横躺着身体,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两条腿正从卷起的睡衣下摆里露出来,在客厅暖色调的光线里,显得健康和洁静。音响里正好开始播放《when a man loves woman》,嘶哑的男声一如我所熟悉的样子,正在声嘶力竭的唱着“when a man loves woman……”。我还没有来得及对梁凤葶做出任何反应,脑子仍然沉浸在蒙蒙然状态里,竭力思考着那对查煤气管道的男女怎么会变成了袁一林的妻子,思考着袁一林的妻子如何会知道这个地方。

当我身上的疼痛终于唤醒神智时,袁一林的妻子正抬起她那双高跟的小皮靴向我一脚一脚踢来。我看见自己白底小蓝花的睡衣上已经蹭满了黄乎乎的泥巴,还有我裸着的腿上也已经被踢得面目全非。我终于哭了,不是为了身上的疼痛,而是为了梁凤葶的辱骂:

偷人养汉!不要脸!不要脸!

这么大岁数的老妓女,我还是第一个见着!

……

也许是她的痛骂触到了我的心痛处或者伤疤处的缘故,我突然感到非常羞耻和无助,觉得自己已全然没有了反驳的力量。我真得搞不清楚,我这是不是在抢别人的丈夫?我这样做是不是不要脸?我是不是一个老妓女?在这些问题随着梁凤葶的辱骂不断涌进脑海时,我只有流着屈辱的泪水,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的灵魂。

梁凤葶没有因为我的流泪哭泣和不作反抗,而停下嘴里的辱骂和脚下的踢打。在我的感觉里,她更像一只拼命的母兽,似乎将身体里复仇的力量全部聚集到了这一刻,聚集到了她的脚上。她拼命向我踢着,从一只脚增加成两只脚,身体几乎跳了起来。在高高的鞋跟和尖尖的鞋头踢打下,我躺在地上,像她脚下的一滩烂泥,被踩踏得无力还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音响里那首歌曲正要播完的时候,袁一林终于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出现在我模糊的泪眼面前。

我被拉了起来,就像刚刚从淤泥里爬出来似的,黄泥印子东一块西一块像一片片秋后的枯叶沾满了全身。我仍然在哭着,又委屈,又羞耻,又充满着无奈。当我被袁一林从梁凤葶身边拉开,站在客厅一侧时,梁凤葶开始像一只饿虎扑向袁一林。

你个黑心的王八蛋,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住在那座旧房子里。你竟然给这样一个老妓女买房子。你金屋藏娇,也还罢了,可你藏了个什么东西,我替你丢人……

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疯狂地挥舞四肢,逼得袁一林不停地向后退。即使如此,我仍能看见他的脸上,脖子上及胸部和腿部,挨到的他妻子的拳脚。不知道为什么袁一林也不进行反抗,是否面对自己的妻子也感到了歉意和内疚。当袁一林的妻子将袁一林一步步逼到客厅的侧角时,终于碰到了一只放在支架上的盆栽绿色植物。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袁一林与那盆高大的植物带着支架一起扑通通、哗啦啦摔到了地上。

我惊呼了一声,瞪着发直的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场面。梁凤葶在稍微惊恐了片刻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怒火。她突然扭身冲向那几个盆栽植物,一盆一盆地摔了个稀烂。然后她一边踹着地上的烂土、瓦片,以及袁一林伸到她跟前的腿,一边高骂着:

一对狗男女,我让你们偷情,让你们通奸……

两分钟后,袁一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胳膊上还沾着大片的黄土。他没有顾忌这些,只是瞪着眼睛,迎着他妻子的踢打,一步步向她走去。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了疼痛,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妻子尖细的鞋跟像鸡啄米一样,在他的腿上疯狂点击。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夹住了他妻子的脖子。他妻子仍然在高骂着,下边的两脚还在踢打着,但是很快就被憋得喘不过气来。等我发现梁凤葶的脚变得力量减弱,徒劳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时,我突然明白了袁一林失控的行为。

要出人命的!

我下意识里大喊一声,狂奔着冲向袁一林,然后梁凤葶从他的胳膊里掉了出来。

我以为她会害怕的,她却没有。她站在我与袁一林的对面,一面大声咳嗽着,一面流着泪高骂着:

你有种,今天就杀了我!

她突然弯腰低头,一伸手,变戏法似的从高筒小棉鞋里拉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

怎么样?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

战争升级了,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尽管在许多媒体上,看见过婚外恋造成的众多悲剧,但从来没有想到,今天我也成了其中一例。面对亮闪闪的刀子,袁一林不但没有恐惧的表现,甚至更加愤怒了。

不,我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我要阻止。我发疯般挡住正在迎着刀子向前一步步逼近的袁一林,然后冲到梁凤葶跟前,想把刀子夺下来。但是,还没到我伸手的时候,梁凤葶竟然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几乎同时,将那把寒气逼人的刀子抵到了我的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疼痛感顿时从脖子传向大脑,我发现自己的腿竟然不自主地开始哆嗦。我从来不曾害怕过死亡,但是刀子割破肉体的感觉,皮肤上冒出鲜血后的疼痛,却是我从小就畏惧的。这使我在他们面前,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缺陷和软弱。

袁一林,你给我跪下,否则,我先从她的脸上开刀,然后再杀了她。

我被她的喊声吓糊涂了,袁一林也从刚才愤怒的顶峰,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困境。他突然挺直僵硬的身子,带一脸扭曲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我,几乎有十几秒钟,他似乎都没有缓过神来。

这个女人真是太毒了,我突然觉得,袁一林真得应该跟她离婚,我早就应该把他的丈夫夺到手里。

一分钟后,袁一林忍着羞辱和恼怒,为我跪下了。他直挺挺地跪在我们面前,像被锯后的木桩子。看着他痛楚的表情和跪着的姿势,我痛心的眼泪如大把大把的豆子从脸颊上垂落,滚到寒光闪闪的刀片上,然后再顺着刀身滑下去。

哈——哈——哈,梁凤葶突然放声大笑,那种碜人的笑声,像厉鬼的嚎叫振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袁一林,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下跪的日子。你还记得我给你下跪的情景呢?当初,为了我们的家,我求你,哀告你,我给你下跪,都没有换回你的心。今天,你竟然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下跪。我恨透了你!

袁一林,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其实,你不下跪,我不但不会杀这个脏我手的女人,也许还会原谅你今天的一切,因为这证明你还有救,我们的家庭也还有救。但是,你下跪了,为这个女人下跪了,而这一跪却正好宣判了这个女人的死刑。因为这已证明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既然如此,我根本没有必要再挽回什么,你更别指望我会成全你。

袁一林的脸更白了。我知道,梁凤葶已经是孤注一掷,准备最后行动了。看来这个女人真得疯了。

52

做袁一林秘密情人的日子里,虽然总有一种不安的心理,也曾无数遍预测过可能的结果,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但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下场。冰凉的刀子已经开始向脖子的皮肤上用力,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从刀刃处传来的尖锐疼痛,似乎脖子里已经流血。我不敢挣扎,也不敢喊叫,只有恐惧地、眼巴巴地看着袁一林的反应,希望他能够用什么办法将我救下来。

小凤,袁一林突然叫起了他妻子的小名,这是我多年前,大概是他们结婚初几年吧,曾经听到过的称呼。我想袁一林一定是害怕了,他知道他愤怒的妻子在这一刻会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因此,他想用这种称呼,唤起她当年的柔情。

小凤,你不要这样做,如果我伤害了你,我今天请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别办傻事。

梁凤葶突然哭了,因为疯狂和愤怒而变得铁青的脸上竟然流出成串成串的泪水,看来袁一林的话起到了作用。袁一林趁热打铁,慢慢站了起来,一面向她的妻子走去,一面轻声地说:

小凤,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伤害了你。我也知道你很委曲。如果说你今天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傻事,是因为我对你的伤害造成的话,那么我已经理解了你的痛苦。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绝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凤,请你再给我一个重新考虑我们关系的机会,好不好?那怕只是延缓一下你的行为,好不好?

梁凤葶哭得更厉害了,她拿刀的手开始剧烈哆嗦,锋利的刀刃也在我的脖子里大幅度地颤动。

小凤,放了她,你这样做不但不能给我机会,也不能给你自己机会,何况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

你给我停下,否则我马上割断她的喉咙。当袁一林眼看走到我们面前时,梁凤葶像从梦中突然惊醒一样,向袁一林大声吼叫起来。几乎同时,我感到脖子里尖锐的疼痛再次袭遍全身。

你这个臭男人,你又在欺骗我,你不过为了让我放掉这个老女人。我恨你,恨你为了她不惜屈尊求我,恨你为了她耍这种小花招,我恨你。如果失去她,你会难过一辈子,我就要让你难过一辈子……

我感到已经无望了,只好把满是恐惧的眼睛从袁一林的脸上挪开,慢慢闭上。

不知道时间是否还在走着,其实,时间本来是无始无终的,当然更不会行走,之所以认为它在走,只不过是人类自己给它定下了刻度。袁一林还在挣扎着,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我想,既然已经逃脱不掉,那么就让它来吧!

眼前已经有灰黑色的片片鳞状东西在飞舞,成群成堆,在不同的角度和地方闪着灰黑色的光亮。我想,这或许就是阴阳两界的交界处。就像黑夜有星星和月亮作为相伴景色一样,这种灰黑色的飞行物或许就是这一界的自然衍生物。穿过这条纷乱的通道,是否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我记得人们说,在这条路上有一座奈何桥,在奈何桥喝上一杯奈何水,便会彻底忘记前世一切恩怨,脱胎成另一个世界里的鬼。我还记得,喝奈何水时要……

有一声粗重的吼叫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眼前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不但没有死去,架在脖子上的刀子也没有了。除了袁一林和她的妻子,眼前还站着气喘嘘嘘的父亲和一脸惨白的儿子!

父亲正用苍老的手扭着梁凤葶的手腕,清瘦的额头上暴出的几条青筋正像紫黑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爬伏着。

刀子静静地躺在父亲的脚前!在客厅灯光的照映下,唯有闪闪的寒光一如水面上映射的阳光,还在轻轻跳跃着!

今夜发生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查煤气管道的敲门,梁凤葶的突然到来,父亲与儿子的及时相救,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梁凤葶的到来是因为那两个查煤气管道的诓骗,那么父亲与儿子又是如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掉到眼前呢?

我扭头向门口看着,才想起,当初我是被梁凤葶推搡进客厅的,当时身后的门根本就没有被关上。当我刚刚明白这个问题时,突然听见梁凤葶疯狂的干嚎声:

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都来帮着这个老妓女卖肉来了?是不是?看一看吧!你们自豪去吧。她突然一指我的父亲,你的女儿,然后再指我的儿子说,你的妈妈,她用自己屁股给你们挣来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多么高的价钱……

啊——啊——整个晚上以来,对她的打骂一直没有还击的我,终于在父亲与儿子的面前因为无地自容而激怒起来。我流着羞辱的泪水,一面疯狂地大喊着,一面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头向她撞去。这一刻,我真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的臭嘴和她仇恨的灵魂,随着我羞耻的身心一块消失在我的亲人面前,再也听不到狠毒的痛骂和羞辱。

她没有迎着我的撞击与我硬碰,而是机灵的闪躲开来,在我冲过她身边的同时,一抬脚踢向我猛力前冲的后腰。我以全身力气运足的冲力,再加上她脚上的力量,使扑空的我一下子刹车不住,向前冲去。只听扑嗵一声,我摔了下去。

就在我爬在地上的同时,一声凄厉的呼叫从身后传来,后边已乱成了一团。尽管眼前火星乱冒,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拨开眼前飞舞着的金星,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重又瘫倒在刚刚离开的地上:

完了!

儿子手拿沾满鲜血的刀子,被父亲紧紧抱着,梁凤葶在敞开着的大衣里,正手捂着被鲜血染红的前衫,痛苦而恐惧地呻吟着。

刀子上有鲜红的血液正往下滴嗒着,梁凤葶毛衫下的鲜血也在大片往外渗着!

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鼻子里流下来,我抹了一下,发现自己也满手鲜血。或许是手上的鲜血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不由得激凌了一下。我听见在袁一林拨打120电话,报告地址的同时,梁凤葶也正一面捂着肚子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只不过她汇报的是有杀人案件正在发生……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向110报案!

不——在意识到这一情况的同时,我浑身充满了力量,竟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向梁凤葶冲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替儿子顶罪,我不能由此毁掉儿子的前程。

我已经顾不得任何羞耻了,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了。如果老天能够还给儿子平安的生活,我宁愿以任何方式接受任何人的处罚,包括面前这个仇恨的女人。我因为懊悔而泪流满面,像一个十足的罪犯,以满腔的忏悔之情一头跪到了梁凤葶的面前:

请你饶恕我儿子,我愿接受你任何的惩罚,我愿让你杀死,让你剁死,我愿为此去蹲大牢,请你千万放过我的儿子……

呸!她捂着肚子,从歪曲的嘴角挤出几句话,你忘了我求你放过我的丈夫和家庭的事了吗?可你是怎么做的。老天总算有眼,让你也有求我的时候。我告诉你,办不到!

十来分钟后,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赶到,在她刚刚被抬到担架上时,穿警服的警察也冲进了屋里。她满意地看着我的脸,在被抬过我的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

你夺去了我心爱的男人,老天也给我一个报复的机会,这真是报应。

两不相欠!这是她被抬出门时,向我笑着说的一句话。

53

如果说当初于致的离去,给我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那么今天儿子的被拘却使我尝到了地陷般的绝望和痛苦。当于致狠心抛下我们,并组织了新家庭后,我几乎将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尽管日子很艰难,但我有希望。而今天,这从天而降的大祸,偏偏降到了儿子的头上。无论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何,这件事情对儿子的心灵,以及以后的生活道路,无疑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我已经明显感到了儿子的变化,当我第二天带着东西看望儿子时,他已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他不但拒绝跟我说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自始至终,他表现得就像一只仇恨的小兽,斜着眼睛,绷着正在成熟的脸,望向墙壁的一角。我真希望自己突然间变成那一角墙壁,那怕变成墙壁上的一个污点,好让儿子看见我忏悔的脸和疼痛的心。儿子最后走了,跟着那个警察,一步步消失在长廊尽头,只留下瘦弱孤单的背影像一条长长的带子,将我的眼睛牵得越来越远,将我的眼泪也越牵越多。

我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刚才那个警察竟然从长廊深处走来,就像我在等他似的。他走到我跟前,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

于晨要见他爸爸!

啊!于致,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于致呢?尽管袁一林正在为晨晨拼命奔跑,可毕竟晨晨是于致的儿子啊!我怎么告诉于致?我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说我第三者插足?说我被当场抓奸?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想到于致,正是这些原因使我根本不敢想起于致。现在儿子提出要见他的爸爸,要么是对我极度的失望和痛恨,要么是因为身在难处内心升起的对亲生父亲的依赖。尽管于致已经再婚,尽管儿子偶尔也表现出对于致的痛恨,但是天生的血缘关系,永远无法割断于晨与于致之间的亲情。我能体验到一个男孩在身陷困境时,在对母亲极度的失望后,对父亲的有力之手的渴盼。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正午了。我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终于咬着牙打通了于致的电话。我嗫嚅着什么真情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在派出所旁边的文印店门外,我有儿子的事情等着他。

半个小时后,于致已经开车停在了我站的路旁。看着多日未见的于致,除了万分的羞愧,对他往日的怨恨早已经被自己眼下所闯的祸吓得踪影皆无了。

发生了什么事?于致站在我脸前,似乎已经忘了那个夜晚在一家酒店楼梯里,与我大打出手的事情。

我……我抬眼看见他焦急的眼睛,像触电一样,迅速低下头,因为我仍然不知道如何解释眼下的事情。

说呀!孩子病了?看见我吞吞吐吐,他已经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派出所的牌子,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似的,一下子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肩膀,一边疯狂地摇晃着说,说呀,到底怎么了?孩子呢?

我……我突然哭了起来,迎着对面刮来的寒风,流了一脸泪水。我知道,不管我如何羞耻,如何懊悔,我都必须面对于致,面对眼下的局面。于是我咬了咬牙,用手擦去脸上冰凉的泪水,说,我对不起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失控地呜呜哭出了声音。虽然有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我看来,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觉得面对于致,自己肮脏的灵魂和肉体十恶不赦,罪不可恕。在含混不清的哭声里,我断断续续说出了那个对于致来说简直是灾难性的消息:孩子被拘留了……

最初的几秒钟,于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停地审视着我的脸。几秒钟后,他发疯似地大叫一声,松开了抓我肩膀的手,然后倒退了一大步,在一米之外,瞪着恐怖的眼睛,大喊着:为什么?我不相信!

面对于致的激烈反应,我哭得更凶了。我想,如果于致要杀我,我会情愿把脑袋伸给他,以惩罚我的罪孽。我站在冷风里,以一副痛悔的神态,痛苦流涕地说,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们,我插足别人的家庭,我是第三者……

啪!于致突然冲到我的面前,伸手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被打疼的脸,泪流满面地看着于致愤怒的眼睛。路上有行人正向我们靠近,似乎要停下来看热闹。我早已经将羞耻置之度外了,像我这样一个因为插足别人家庭,而差点搭上儿子前途的女人,还有什么计较羞耻的呢?

啪!啪!于致的怒火还在向上升腾,他伸出两手,左右开弓地扇向我的脸颊。周围已经有五六个人停了下来,好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于致一向非常重面子,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了。

我用手抹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无动于衷地等着于致的再次暴打。有个老人正一面指手划脚地向我们走来,一面做制止状。不等老人走到跟前,他突然抬脚向我恶狠狠的踢了一下。伴随着腿上钻心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摔到在地上。

于致一扭身,向派出所的门口走去。

我慢慢爬了起来,一面忍着腿上的疼痛,一面擦着脸上混合着鲜血的眼泪。当我看见周围一圈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冷漠,有的好奇地看着我时,我伤痛的心突然愤怒起来了。我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大喊着:

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王八蛋。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开始指责我。面对此情此景,我甚至都想拿颗手榴弹与这群好事的家伙同归于尽。我疯狂地从肩上摘下皮包,然后一面转着圈,一面用力抡着包,砸向人群,嘴里还不停地大骂着:

让你们看,让你们看热闹,我让你们这群王八蛋看个够……

通过于致与袁一林疯狂的奔波和说情送礼,再加上梁凤葶的伤口并不太严重,终于使事情很快解决了。第二天,儿子便被接了出来。让我失望的是,儿子坚决拒绝与我一起生活。于致也不断向我警告,如果我不同意把儿子的监护权转给他,他将要起诉到法庭,以法律的手段夺回儿子。

事已至此,我不仅感到自己没脸面对儿子,而且感觉已经没有做他母亲的资格。一个礼拜后,我与于致正式办理了儿子监护权的变更手续。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阳光灿烂,一如与于致离婚的那个上午,只是因为季节的不同,照在身上的阳光也有了极大的差异。不论多大差异,心理上的伤痛却是一样的。除了阳光的差异外,就是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一次,于致在我的身后跟了好长时间,而这一次,我们刚刚走到马路上,于致便头也不回地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在我默然地面对儿子冷漠的脸,同意儿子的决定后,在我最后下定决心同意把儿子让给于致后,我的眼泪已经全部咽进了肚里。

站在阳光下,抬头盯着刺眼的红日,竟想不起应该去何处去,应该做些什么。今生剩下的一点可怜希望以及后半生的唯一寄托,从手里丢掉后,我还能去哪呢?我还需要做什么呢?面对眼前这不得不咽的苦果,我只能告诉自己说,自作自受!

中午的时候,我坐在一个街摊上,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民工堆里,像他们一样,大声要了一大碗面条和一瓶半斤装白酒。在他们奇怪的眼神里,听着他们低低的嘲笑声,吃喝了下去。之后,又在他们指指戳戳下,一边擦着嘴,一边打着酒嗝儿,以一副无所谓的神态穿过人群,顺着脚下这条街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走。

腿轻飘飘的,身体轻飘飘的,意识也轻飘飘的,只有身体中间的胃像一只大大的口袋,因为装了太多的东西,变得沉甸甸的。我想起了“平衡”这一词语,感到自己好像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是啊,自然界需要平衡,社会需要平衡,人更需要平衡,不但需要身体上的平衡,还需要心理上的各种平衡。就像今天,精神上丢了支柱,便用填塞身体来取得心理上的平衡;身体轻了,腿轻了的时候,如果再没有一个沉甸甸的肚子向下坠着,岂不是要被空气飘起来了?

走到一个路口,我发现一个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警察正站在岗上。我觉得他的鼻子有点像什么?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像什么?等到了下个路口,发现这个岗的警察的鼻子也被冻得通红,我终于想起了大学同舍的同学私下里给班里红鼻子男生起的外号——红皮蒜。对!这两个警察的鼻子就像那个同学的鼻子一样红,也是红皮蒜。像有了新发现一样,我突然感到心情变好了。其实,到底红皮蒜是否是这个样子,我还真的说不清楚。只是这一比较,使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只倒挂的蒜头,也只能算是半头蒜,而且只有三瓣。然后,站在路口中央,我不顾一切掏出包里的小镜子,直到看见小镜子的中央,也端端正正倒挂着一头三瓣的红皮蒜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有一辆黑色小车在我身后不停地摁着喇叭,在那辆小车后,还有一溜各种颜色的小车,几乎排成了一个长阵。我仍然低着头对着镜子,一面数着蒜瓣,一面捂着肚子,不停地笑。

红鼻子警察走了过来,他一面向我喊着,一面指示我快离开路中央。

我干嘛要离开呢?我一面笑着,一面大声地回答警察,我真想告诉他,他的鼻子是一头红皮三瓣蒜。

警察走到我面前,怒气冲冲地向我喊着让路让路。

我干嘛让路?在许多国家都是汽车给行人让路,为什么我要给他们让路?我就不让路!

他开始伸手拉我,我不但没有恼怒起来,反而因为他那个红鼻子的靠近,又想起了红皮蒜的形容,又笑了起来。

疯子!把那个疯子拉开!汽车里有人露出头在大声地喊着。

你才是疯子呢!听到别人喊我疯子,我愤怒地摆脱开警察的手,向着喊我的汽车冲去。不知道怎么挣扎的,也想不清楚如何与他们打斗的,最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路牙子上了。而那溜小车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花色大蟒蛇,从我的眼前蜿蜒而去,与黑油油的马路一块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之外。

太阳慢慢暗淡下来,马路上的行人从开始的由少变多,随着太阳的消失,又从多变少。这时我的影子已经从阳光照耀下的影子,变成路灯下模糊的影子。

黑夜降临了,我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了。我抬起眼睛再次盯向警察岗,正好看见那个警察也正无聊地把眼睛盯着我。说不清有几个小时了,我就像这个警察的替补队员,一直坐在场外的冷板凳上,似乎在等着上场。多么可笑,我竟然陪着这个警察值了一个下午的班!

他一定是要下班了,因为他正在斜穿马路,向我的方向走来。在朦胧的路灯下,我仰头看着站在我身边的警察,发现他的鼻子已经不红了。我想,肯定我的鼻子也不红了。想到这里,我又为我俩那两个红皮蒜鼻子笑了起来。

嗨!他向我招呼了一声,该回家了!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笑着说。

为什么?他低下头,一副关心的样子。

你管我为什么?我突然翻脸,一句话噎得他上不来气儿。

你……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

滚开,离我远点!我莫名其妙地烦燥起来,向他大喊着。

他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几乎同时,我听见从他的脖子处隐约飘来一句模糊的话语:

看样子也不像疯子,奇怪!

你才是疯子!我狠狠盯着他的背影,一面冲他喊叫,一边看着他走向我身旁不远的摩托车。在他骑上摩托车离开的刹那,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警察穿着的黑色皮裤已经斑斑驳驳掉了一些漆,使他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好像一只正在褪毛的黑色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