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上午八点半的时候,医生开始查房。从那个高大医生的表情上,我仔细地寻找着迹象,但是看到的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脸,丝毫没有什么可怕的征兆,我想如果胃癌结果真的已经出来,他肯定在说起父亲的病情时有所流露,起码在看我的表情时会有所变化,比如有一点遗憾,或者一点怜悯等。因此我再一次自我安慰说,看来没有什么大事。

我总是在一些恐惧的事情上为自己解压,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不会因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改变。当我在医生查完房,坐在医生的对面,等着医生将没有癌变的消息告诉我时,我才发现比起许多人来,我其实更脆弱。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结果不会太坏,但还是发现自己正在难以自抑地颤抖。医生开始谈论父亲的病情,我又开始默默念诵医生后墙上长长的值班医生名单。如果说我是为了转移恐惧,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听见可怕的消息。其实,对于脆弱的人来说,你越是逃避什么,往往越难逃避什么。因为在你害怕和逃避它的时候,也是你明白它难以避免的时候。这使我在逃避医生那串平静的话语的时候,逃避掉的也仅是无关紧要的开场白,而真正害怕和躲避的宣判结果最终还是不折不扣地落进了耳朵。

他说,结果显示,你父亲的病是胃癌!

我停下了默念,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只是把眼光从墙上那串医生名单中收回,与医生平静地对看着。在临出门的刹那,我还努力作了一个告别手势,以显示自己面临危难的镇静和刚强。直到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后,癌症的念头才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占据脑子,僵硬的脸也开始恢复应有的表情。走过拐角的时候,有个娃娃脸的小护士正推着一只装满输液瓶子以及各种药物的小车从我身旁走过。我差点撞到她的车上。她停下车子,望着我柔和地说,你没事吧?

我?我愣怔地望着她,脑子被癌症的念头占满了,恍惚地说,我没有得癌症,我能有什么事?

她像一阵风刮过我身边,我的眼泪到此时才因为这句回答被突然触动了。是啊,我没有得癌症,当然我没事,是父亲得了癌症,父亲有事了,父亲要死了……我突然难过极了,为父亲这辛劳的一生悲伤极了。前边已经是病房了,透过病房半开的门缝,我已经看见父亲腊黄憔悴的脸。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这个病危的老人的唯一依托,因此我无论如何不能跨下来。虽然我贫穷,但我不能丧失意志,尽管我没有把握,但我不能丧失希望,更不能垮掉精神。我停下脚步,抬起衣袖擦净眼泪,然后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脑中的灾难念头摆脱掉似的,我告诉自己说,我要治好父亲。因为我已经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和依托,那就是医生最后的一句话:有的癌症可以控制,甚至能活很长时间。

情绪平静下来,我努力将脸上的肌肉放松作下来,让表情轻松起来。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在父亲的身旁,向他咧着嘴露出了笑容,我说,没什么大事,胃上有个穿孔,需要做个小手术。

那得花多少钱呀?

刚刚调整好的情绪再次被父亲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击溃了,我感到压抑的心正在绞结般疼痛。在这样的时刻,在医生几乎判了他死刑的时候,他不但没有追究自己的病情,甚至根本没有从我脸上看见任何灾难的痕迹,反而为这一笔费用难过和痛苦起来。我一直瞧不起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但是在这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对于一生节俭的父亲来说,在他面临金钱和生命选择的时刻,我想,可怜的父亲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生命,而将那一笔金钱留给他的女儿。

我在心里发誓,父亲,不管需要多少钱,我都要给你医好。

一个礼拜后,手术如期进行了。那是一个阴郁的冬天午后,天空低垂着,阴暗得像要流出灰黑的汁液似的,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见天井院落里两颗裸露着衰败景色的老杨树,正在寒风中瑟瑟抖抖地摇荡满树的秃枝,似乎在彼此诉说着生命的凄凉。在父亲的车刚刚推出病房的时刻,隔壁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叫,几乎同时在我们身旁一下子涌出成群的医生和护士。在我们的车还没有拐过走廊时,身后便传来了哭嚎声。看来有人已经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正在亲人的哭叫中悄然走向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手术车上躺着的父亲眼里正有两滴浑浊的老泪涌出来。

手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个过程几乎可以将一个健壮的人逼疯。儿子虽然请了假来陪我,但不能减轻这种等待的痛苦。我们站在一个拥挤的等待室里,足量的暖气使狭小的屋内空气越来越污浊。一排座椅上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够自始至终坐下来的,个个心焦气燥,坐立不宁。我从等待室走到走廊,站在廊间的窗口,看灰白的天,看苍凉的树,看来来往往的人,再从走廊走回等待室,看等待室里焦急的人们,然后再走到紧闭着的手术室门口,瞪着手术室那三个大字出神。大约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有了动静。当大门敞开,有护士推着已做完手术的病人走出时,还有身穿浅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从中走出。然后有人向等待室喊着病人的名字,于是有的家属便急匆匆地从我们的身边走开。

时间在这种凝滞的气氛中悄然滑过,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坐在墙角椅子上的儿子似乎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已经停下了刚才不停地问话,像一个有沉重心事的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手术等待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父亲的床号终于被叫了出来。我两步冲出屋门,冲向从手术室走出的医生,我要知道结果怎样。

是这样,我们打开腹腔发现,你父亲的癌已经扩散,呈糜烂状态,手术的危险性很大。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一时间感到晕头转向,医生的浅蓝色衣帽似乎正在变作一朵轻柔的云彩,忽东忽西地在脸前飘动。

他开始带有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请来了医院的老专家,但限于我们的技术和医疗设施,对于这样的手术实在没有把握……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突然就那样严重了?我不相信似地自言自语,似乎已经忘了面前的医生。我记起父亲为我们做早餐的样子,记起父亲每天为我开门的样子,还有父亲买菜讨价还价的样子。他怎么突然就病得要死了呢?正在我晕头转向地想着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一声尖厉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不——

身旁突然冲出一个红黑相间的身影,冲向医生。

那是儿子!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看见儿子正抱住医生的腰,号啕起来。他那件黑底带有两条红色带子状花纹的羽绒服,在身后鼓鼓囊囊,倒像一个装满了东西的旅游背包,并在他的哭声中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

父亲被推了出来。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灰白苍老的脸上却是一副安详的样子。我不知道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是否能感觉到我与儿子的哭泣,也搞不清可怜的父亲从这个房间里出来后,还能与我们共度多少时日。望着对我与儿子没有反应的父亲,我感到了生命的残酷和亲情的无奈。车轮在水磨石地板上轻快转动着,滑出有节奏的声音,也碾碎了我对生命的一片敬畏之情。

31

书店生意在父亲生病的时间里迅速滑坡,利润大幅度下降。在父亲手术以后,病情还没有突然恶化的情况下,我抽空儿回书店进了新书,并且及时将我的生意经验传授给了经过一年考验还算忠诚的小店服务生。为了更快地赚钱,我甚至把盗版书和非法出版物的出售情况也告诉了她,并答应给她新的利润提成,以保证书店利润的提高。

这一段时间,我还到单位办理了合同续签手续,上交了前一年的利润二万元,而当初单位借我的二万元,我以父亲突然生病为理由,请求延长时间,由于杨局长的出面,单位答应了。当杨局长通知我,单位已经批准时,我对杨局长的感激简直难以言表。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便用信封装了一千块钱,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办公楼里里外外的一切还如原来一样,就连楼道里散发的气味都没有改变,而我却已改变了那么多。我从一个文质彬彬的研究员,变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书商,而且是一个私下搞非法经营的书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改变是顺应了时代的发展,还是背离了我们做人的原则,但是不管哪一样,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那就是,我已经从当初的困境中逃脱出来,而且日子正在过得一天天好起来。我想,为了生存,为了父亲的晚年,为了儿子的成长,我可以舍弃当初一些做人的原则或者道德,我甚至可以为此原谅自己一次。回首自己走过的路途,我似乎别无选择。在我偶尔为自己的非法经营感到恐惧和自责的时候,我总能为自己找到一堆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有多少官场成功者如常天丽辈,是通过正当途径上去的?有多少生意场幸运者是通过正当经营得来的?

到达杨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坐在杨局长的沙发上,在明亮的日光灯照射下,拿出了装有一千元钱的信封。尽管杨局长知道我的来意后一脸愠怒,最终我还是将它执意地塞在了杨局长的抽屉里。在感激杨局长能收下我的一片感激之情时,我再次产生了一丝难以说清的情绪,就像与李子峰的交往,有时让人难以捉摸一样。那时,我正把信封向留着一条缝隙的抽屉里塞时,他突然攥住我的手,以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说,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感谢我。

那我怎么感谢你?我停下动作,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我的疑问,并且一本正经地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不知是他觉得我的神态可笑,还是觉得我的提问可笑,他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就像上天的回答一样,正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从他的谈话中,我听出他太太不回家,让他自己吃饭。一切都那么自然,像导演事先安排好的情节,我顺水推舟地说,如果你肯屈就,我能否请你吃饭?以表达对你的感激。

就这样,为了这个巧合,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正是这顿饭,我与杨局长的关系也变得随和起来。在喝了差不多有二两酒的时候,他以一副极好的兴致对我说:

实话给你说吧,我帮你是有原因和私心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吓了一跳,只好挺直身子聚集汇神地等着接下来的答案。

看见我神情上的变化,他的脸上也露出真诚的的神态,他放下筷子,轻声说:第一次看见你的论文,我就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才。私下里,我曾经观察了你一些日子。你知道我最终发现了什么?

我抬起头,疑惑地猜测他发现了我的优点还是缺点。他举起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说,我发现了你傻乎乎的清高,愚蠢的孤芳自赏,以及致命的内向和自尊等等。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只有屏神静气地继续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他说,你猜我为什么会帮你,就因为你的这些缺点,其实也是你的优点。

他长叹一声,好象在惋惜我目前的处境,然后低缓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你就像年轻时的我。我了解这种性格中悲剧性的东西,以及这种性格有可能给命运带来的消极因素。当年,是一个领导对我的一再栽培,才使我走上了正常发展的道路。因此,我一直想用我当年成长的启示给你机会。这就是我帮你的原因。

我长出一口气,看见他接下来的笑容里夹杂了其他说不清的情绪,更何况,你本来就是一个优秀而有魅力的女人。

我很感激杨局长的坦率,也为他赞扬的话感到难为情。

他没有理会我的情绪,只是继续表达他的意思:其实呢,领导都是普通人,因此不可避免地存有普通人的缺点,比如有自己的好恶。因此,在同等条件下,也愿意帮助自己喜欢的人……

不知是杨局长的话触动了我的哪根筋,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想起与李子峰交往。不知道接下来,我与杨局长之间是不是也会像我与李子峰一样重复那种可怕的故事。我一面对他的厚爱表示感激,一面思考着杨局长这一席话的意思。他的话如果说是诱惑我的一种方式,也未尝不可,如果说只是一种普通情绪的流露,也算是光明正大。他到底是表达一种怎样的情感,我实在无法说清。最后,当我到洗手间方便,对着洗手处的镜子仔细审视自己时,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一个半老徐娘,已经不是自作多情的年龄了。

临分手时,我们再次为那一千元钱做了一番推让,最后他还是被我的诚意感动而收下了。但是两天后,他打我的手机约我等在小店,然后乘车过来,匆匆忙忙送给我一条有着精美包装的羊绒围巾。

32

父亲的手术缝线拆掉后,我听从医生的建议,带着衰弱的父亲来到了四百里之外的省城。那时春节刚过,天气仍然寒天冻地,父亲因为刚做过手术,身体虚弱不堪,这使我在整个旅途中都提心吊胆,生怕父亲腹部那个还没有长结实的大刀口突然崩裂,更怕父亲胃里的肿瘤被车的颠簸颠破,致使癌细胞迅速扩散全身。

至于儿子,我曾提议让他去于致那里住,由于他看见过于致与他的太太,对于致产生了极强的敌意,因此断然拒绝了我的提议,并坚持说自己能照顾自己,他说可以吃速食方便面,可以吃盒饭等等。

我现在只能这样照顾一方了。从火车上下来,迎面的寒风像刀割一样吹到脸上,父亲不由自主地打着寒噤。虽然是正午时分,头顶上的太阳像一副挂在遥远天边的画,只有光辉,没有温暖。我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搀扶着脸色焦黄的老爹,夹杂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像逃难一样,感觉凄凉又孤独无助。父亲还在不放心地问着,医院在哪里?花费大不大?路怎么走?病能不能治好?……虽然我自始至终装出平静的神情,不停地安慰父亲。其实,对于这些问题,我又何尝不是存着同样的疑惑和担心呢?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看着陌生的人群,想起我们未卜的前途,我真怕自己坚持不到最后,先垮下来。

但是,我必须支撑。我告诉自己说,我不能倒下去,只要我在,父亲就有希望。只要我坚强地面对一切,我们的日子就有希望。于是,站在太阳下,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一股白色雾状的气体从脸前喷出,游移和消失后,我将背上的包重新调整一下,挺了挺胸,然后搀着父亲坚定地迈向一辆正在开来的出租车。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大约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在省城一家最有名气的肿瘤医院,我已经给父亲办好了住院手续。等一切安顿下来,我才坐在父亲的床边,仔细地观察起这家有名的医院。

病房外的天空正在暗淡下来,透过窗户还可以清晰看清这是一座环境美丽的医院。特别是对着窗户的院落中央有个小花园,虽然花已谢去,但许多不知名的绿色植物还一如既往地生机盎然。在小花园的前方,有一个回廊,回廊口处,有两株类似南国植物的树,像两个热情开朗的少女,在招手迎客。我不禁心情好起来,对着父亲说,爸爸,这一次你的病肯定能除根,你看你的床号是319号。

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319怎么了?

我大声地向他解释着说,319号就是咱(3)——要(1)——就(9)——好(号)。

父亲终于从花费太贵的担心上转移过来,咧开大嘴,露出黄黑的牙,笑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父亲的手术正式进行。由于这里手术室在一楼,而且在等待室外的走廊不远处便是一个花园式的庭院。因此,这次手术的等待虽然同样让人焦急和恐惧,但是由于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我可以徘徊进小花园看一看冬日的花草,以减轻胸中的压力,因此,这第二次手术在心上留下的感觉,比第一次那种难以排解的绝望和恐惧要轻得多。

手术按预期的时间结束了。据医生说,结果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目的,胃虽然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但是按现在的态势,只要术后按时进行化疗,前途还是比较乐观的。

我是多么得高兴呀!多少天来,对父亲生命的担心终于在此时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感觉眼眶正在变得潮湿起来,我几乎想上前给那个矮胖的中年医生磕头,感谢他救了我的父亲,感谢他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但是,医生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理智,他几乎没有理睬我情绪的变化,而是一转话题说到了费用上。他说,你得准备足够的费用,因为从现在到化疗结束大致需要五到六个疗程,费用可能达到二到三万。

我刚刚转好的情绪瞬间随着这个可怕数字消失了。看着医生的脸,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医生的眼睛似乎正变成两只飞翔着的黑底白花娥子,在前方飞动。医生还在说着费用的情况,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是清醒地意识到,我得坚强一些,不能在医生面前露出我的穷酸相,于是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甚至还想从浸透苦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那种笑容到底挤出没有,或者硬挤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无从知道的。我只记得,我苦涩地微笑后,便离开了医生。那是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脚下轻飘飘,头中一片空白,然后我就站在了父亲术后的观察室门外。

站在观察室门外,透过窗玻璃,正好看见麻醉中沉睡的父亲那花白的头顶。不知为什么,在可怜眼前这个没有知觉的老人时,我感到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怨恨:为什么你要生病?而且生这么大的病?这么高的医疗费,我怎么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父亲还在没有知觉地沉睡着,他也许永远都猜不到我现在的所思所想。正因为父亲的无助,我突然感到自己可恶极了。是啊,在风烛残年的时候,在父亲无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时候,我为自己对父亲的生死决定权而感到惭愧。我知道只要自己的一句话,父亲是死是活便定了。

像感觉到了我的恶毒念头,父亲的头突然抖动了一下,左侧白发中间一块裸露的头皮也闪了一闪,这使我一下子因为刚才不善的念头流下了愧恨的泪水。我记得那块脱发的头皮,那是我十二岁时发生的故事。当时邻居小姑娘穿了一件带紫色蝴蝶的红条绒的小风衣,我羡慕极了,在父亲跟前哭闹了几次。于是父亲便在每天深夜离家到一个砖窑打工,一个月后,父亲打工结束了,他买回同样一件小风衣,头上却顶着一块耀眼的包扎纱布。纱布脱落后,那里再也没长出头发。对着这块小小的伤疤,我禁不住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这是怎么了?我难道心疼那两三万元钱,不管父亲了?……

有医生正从隔离室向我站的玻璃处走来,我快速移动脚步,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屋子。我感到自己又心疼那笔费用,又可怜衰老的父亲,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难过。在我还来不及为父亲的病情可能好转而高兴时,我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投机冒险赚来的钱就这样一下子不属于自己了,甚至还不够父亲的医药费。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我去年挣来的两万多元钱已基本上花光了。除了平常维持我与父亲和儿子的生活费用外,有一部分作了再投入,还有一部分花在了第一次手术中。到这次手术,已经只剩二千多,因此这次预交的一万元中有八千元是银行存款。就是这一万元也似乎倒进了一个漏斗般的容器,随着医生手下病历的增厚,不停地流走。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经同病室室友的介绍,我用三百块钱雇来了一个专职照顾病人的老大爷后,我准备暂时离开父亲回家取钱。

那个老人几乎与父亲岁数相差无几。当他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比我不幸的人还有的是,而且就在我的身边。我已经事先从室友那里得知,他儿子进了监狱,儿媳跟人跑了,孙子需要抚养,才出来找这么一份工作养家的。但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衰老,他其实已经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龄,生活的困苦却迫使他出来以照顾人来挣一份工资养家。看来,命运太不公平了,他让有些人富得金钱堆积如山,却让有些人穷得连饭都难以吃上。看着眼前的老者,我想起了一部外国电影里的一个故事情节:

有个孩子与父亲出游时看中一块带有一座平房和一个小树林的地方,孩子对父亲说,我想在这里搞一项什么实业。不苟言笑的父亲听了,不动声色地走进那座房子里,举起一个手指,对着正在吃饭的一家人说:

我出价一亿买下这块地方,我给你们两分钟收拾。

正在吃饭的一家人晕头转向。主人说,让我们商量一下。

孩子的父亲又举起第二个手指说,两个亿,你们走不走。

一家人听完这句话,一窝蜂起身跑了。

我记得当时羡慕极了。我总在想,什么时候也能遇上这样的父子,看中我的房子一下出个天价,我也暴富起来。然而,处在这样的境地里,这样的梦只能让人更痛苦。我还得为父亲的病,为我们的生活去一点点挣钱,甚至为了支付这庞大的医疗费,去冒险,而面前这个老人还得为家里的小孙子出来伺候别人,挣一点点维持温饱的生活费。

就在我以一副疑惑和怜惜的表情看着老人时,老人也许是害怕得不到这份工作,突然拎起父亲的水壶转过身准备去打热水。我盯着他瘦弱的背影和身上已经磨出线头的破旧毛衣,说,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坐火车回了城。从站口出来,我低着头缩着脖子正在寒风中快步走着,突然听见一个响亮的嗓音喊着妈妈。风呼呼吹着,我根本没做任何考虑,仍然迅速穿过成群的宾馆拉客人员,走向前边广场。当儿子像个天外来客突然挡在我面前时,我被吓了一跳。夜空下,广场周围成排的路灯,将广场照得通明,四处射来的光线在儿子的脸上交织着,照着儿子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和脸中央已经成熟的鼻头。

儿子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孤独一人,在广场成群的人流中显得又单薄又可怜:脸瘦了一圈,颧骨都显了出来!

他一脸兴奋,不停地说着,他早就查过列车时刻表了,下学回家一看我还没回来,就知道我坐这次车。

我感到鼻子发酸。他仅仅十三岁,其实还是一个孩子,甚至还处于一个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竟然因为生活的磨难而过早承载了他不该承载的东西。当我想起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睡在空荡荡的房间,想起他在经过一天刻苦学习后,回家还得自己准备食物时,我感到欠儿子的太多了。

冬夜的气息四处流淌,我跟在兴奋的儿子身后到存车处取出了自行车。到儿子坚持带我,我才发现经过这一番磨难,他更加成熟了。坐在后车架上,与儿子一起披着浓重的夜色,从一个路灯的光辉进入另一个路灯的光辉,看脚下我们的身影从长变短,从前边游移到脚下,从脚下再移到身后,拉长,模糊……这种情景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见到的一个场面:

差不多每到麦收过后,便有一只脏兮兮的黑底白花小狗欢蹦着跑向我们的村子,后边跟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用一根长棍牵着盲眼的父亲。然后他们一起停在村子中央拉开场子开始乞讨:父亲拉一个破旧的二胡之类的乐器,小姑娘便放开喉咙一段接一段唱戏,在收到一些米面后,重新牵着背着米面的父亲离开村子。那时,我比小姑娘还小,我常常与她的小狗一样,或者跑在他们的身前或者跟在她们的身后,走好长时间,特别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常用脚捕捉他们忽长忽短的影子,然后在村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下,望着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越来越远的月光里……

二十分钟后,我跟在儿子的身后进了家门。家里很乱,但有儿子临时所做的清扫痕迹:沙发上零乱的东西堆到一块了,地板中央被擦得干干净净,但四个角落却满是灰尘,卧室里儿子的小床上被子也叠得歪歪扭扭,儿子的书桌除了写字的一块地方,也几乎满了,阳台上晒了许多衣服,我知道那是可怜的儿子在我回来之前做的……

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兴奋的儿子,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些日子里儿子是如何一天天度过的。然而,他完好地站在我面前,除了脸瘦了一些外,似乎并没有受了委曲的感觉。他甚至以一副自豪地神气说,妈妈,我做了一件大事!

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能做什么大事。

我治了于致和那个臭女人一次!儿子的话一出口,吓我一跳。我只好以一副愠怒的神态对儿子说,不许直呼爸爸的名字。

不料倔强的儿子眼睛一瞪,却说,我不叫他的名字,但是我也绝不叫他爸爸。谁让他那么快就娶别的女人了。

我大吃一惊,儿子对于致的态度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其实,离婚这么长时间以来,每次提起于致,儿子都是保持着往日的崇敬以及对他的思念感情,即使偶尔露出一些怨恨的情绪,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敌意。看来于致再婚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就像我最初听见他有女友,很快结婚时对我的触动一样,我几乎也是大病一场。对我与儿子来说,离婚似乎还不意味着彻底失去于致,于致的再婚才彻底宣告我们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希望破灭了。在我准备说服他不要怨恨爸爸时,他快步跑到他的小屋,然后拿出一摞钱。

妈妈,前些天我遇见他和那个女人,便向他提起今年的生活费,他一次给了我五千。为了气那个女人,我告诉他学杂费越来越多。他只好答应我再给我三千元。然后,我特意到他家,当着那个女人的面,取剩下的三千块钱。那个女人的脸色很不好看。我猜想他们也许会吵架呢?

儿子已把八千块钱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了,我有些心酸,说不清是因为儿子对于致态度的转变,还是因为儿子用这种方法弄来了这么多我钱。房间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儿子显然因为我的低落情绪而消沉下来。

妈妈,我……儿子抬高了声音,仍然竭力想提高我的兴致,局促不安地说,妈妈,我们有钱给姥爷治病了。

钱对我虽然很重要,但我发现自己更重的是面子,尤其是在于致面前的面子。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他……我不愿意提于致的名字,只好再次改口说,你爸爸知道不知道你姥爷生病的事?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们过得不好。儿子低垂着眼睛,看着脚下说。

我长出一口气,是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尊呢?而为了这种自尊,我真得难以说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有时我有些疑惑,这能不能算成一种自强,比如,我与李子峰的感情纠葛,与常天丽的明争暗斗,书店生意的私下交易等等,但是如果这不算是自强的一条正确道路,那我应该怎样做?我又能如何养活我与儿子,如何赡养年老的父亲?

那个夜里,坐在熟睡的儿子床前,我整整端详了他半个小时。在最后离开他的小屋时,我再一次发下誓言,我要补偿儿子因为我的无能所遭受的磨难,我要挣更多的钱,为父亲治病。既然我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顺着命运之神所指的方向,向前奔波。不管前途是凶是吉,我已经别无选择,是刀山或者火海,我都得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