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车后,周东进没马上去总院看鲁生,也没去机关催设备,而是直奔北方工业大学。陈奇的姐姐陈简是北方工业大学副教授,陈奇让周东进把设计方案带去,请姐姐帮忙解决野战执勤车设计中的几个难点问题。

周东进在偌大的校园里被各种人指来指去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陈简所在的系教研室。教研室竟大开着门空无一人,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周东进满怀心思困兽般地满地打转,直到抽完了第三根烟,才见从门外飘进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

女学生怀抱一大摞书,一只脚刚迈进门就被烟呛得连连咳嗽着退了出去,退到门外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里面的周东进问,你找谁?

周东进抬头看了一眼,说我找你们老师。

女学生又问你找哪位老师?

周东进答道,陈简。后面又跟了一句,这上班时间人都哪去了?我在这等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女学生认真地打量了周东进一眼,问,我不是人?

周东进笑了笑说,我是说老师,你是个学生嘛。

女学生突然道,请你把烟掐灭好不好?

周东进白了女学生一眼没言声。

女学生说,你没看见那块牌子吗?

周东进扭头看见桌上的确有一块“室内禁烟”的牌子,但被一个女学生这样指责,周东进心里着实不痛快,便强词夺理道,禁烟通常是指吸毒吧,我抽的可不是大烟。

女学生微微一笑,突然问道,你是周团长吧?

周东进一下愣了。

女学生走进来,很客气地向周东进伸出一只手说,我是陈简。

周东进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脸呼地一下红到脖根儿,半天也没说出话,连手都忘伸出来了。

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陈简伸着手问。

周东进赶紧伸出手说,哎呀,你就是陈简……陈老师,刚才真对不起。

陈简笑了,说怪不得陈奇说他碰上了个无赖团长,果然名不虚传,一见面就让我领教了。

周东进便也笑了,故意很土地说,得罪了,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请多担待。又很赖皮地说,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你长得也太不像教授了。

陈简笑着问教授应该长什么样?

周东进说反正不应该像你这么年轻,至少也应该是中老年妇女吧?

陈简咯咯笑着一鞠躬,说多谢周团长恭维我这个中老年妇女了。

周东进这才知道陈简已经三十多了。但她确实与实际年龄相差太大了,尤其是那头垂到腰际的长发,充满青春气息地随身飘逸着,使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与陈简聊得很开心,这种智慧型的女人通常只会让人紧张,很少能像她这样使别人感到轻松。听说周东进一下火车就赶来了,到现在还没吃饭,陈简就坚持要请周东进去吃饭。周东进说要请也该我请,是我来求你办事呀。陈简说还是我请吧,一来你是客我是主,你大老远儿地奔我来了,我再心疼银子也得假模假式地尽尽地主之谊吧;二来这也是个机会,我得趁这个机会替陈奇贿赂贿赂领导呢。周东进听得有趣,就没再坚持。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陈简想了想对周东进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给山里人换换口味。不待周东进回答就转身对出租司机说,去红房子。

周东进心里“咯噔”一下,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一走进红房子,周东进就有些后悔刚才没及时提出异议了。在周东进心里,红房子是属于他和黄妮娜的。自从与黄妮娜分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这座红房子里沉淀着他们两人太多的记忆,他不愿轻易触动它们。

还是那低垂的天鹅绒吊顶,还是那明暗适中的情调烛光,还是那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如旧的一切搅动起沉淀的记忆,浓浓地扑面而来。呼吸着无处不在的记忆味道,周东进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陈简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竟正是周东进和黄妮娜常坐的位置。

周东进踌躇了一下才跟了过去。

陈简微笑着说了句请坐,自己就先在黄妮娜的位置上坐下了。看到周东进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陈简认定他是没吃过西餐,见到这个地方心里有点发毛,便很开心,乐呵呵地催促道,山里人,请坐呀。

服务生早在身后拉开了高背椅,周东进默默地坐了下来。

服务生立刻点亮了桌子上的蜡烛。烛光在两人之间幽幽闪动,一会儿把距离拉得很近,一会儿又把距离推得很远。背景音乐里,一支孤独的萨克斯管仿佛正面对空旷的山野讲叙自己无尽的心事。一时间,周东进差点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黄妮娜了。

陈简拿着菜牌问周东进,我替你点好吗?她是好心,怕周东进没吃过西餐,担心他点菜尴尬。

周东进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女士先点。

陈简笑着看了周东进一眼,想他大概是要个面子,先让我点菜他再跟着学,那我就给他做个示范吧,就自己先点了。陈简点菜显然没有黄妮娜那么地道,看得出来,她是被西餐快餐培养出来的现代人,完全不讲究吃西餐的程序、规矩。

轮到周东进点菜时,周东进连菜牌都不看,就不假思索地点了一道开胃菜、一道汤、两道主菜和一道甜点,又很熟稔地嘱咐服务生烤牛排一定要五成熟带血筋的。点完菜,周东进问陈简要几道佐餐酒?见陈简目瞪口呆一脸惊诧的样子,忍不住乐了,说你看,我说我请客嘛,你偏要请,看把你吓的,心疼银子了吧?没事!大不了你请客,我付钱呗。

陈简这才回过神儿来,笑了笑说,没想到山里人吃西餐这么在行。

周东进说装呗,中国人吃西餐——装的就是这份洋蒜嘛。见陈简听得直乐,就给她讲了个老革命吃西餐的故事。说当年“四野”进东北后,有一支部队进驻了哈尔滨。当时,哈尔滨是老毛子最集中的地方。这支部队的军政两个首长在一起琢磨,说他妈的老毛子到底是吃啥长得个个人高马大的,咱不好也尝尝?两人就轻装简从去了著名的华梅西餐厅。华梅西餐厅是俄式西餐,菜牌都是俄文的,上面一个中国字都没有。这两位看不懂菜牌又绷着不好问,就翻开第一页从头往下挨着点了几个菜,没想到第一页上都是汤。侍者瞧不起这俩军人,故意不点破等在一边看笑话。结果,上了一道汤又是一道汤,连着上了四五个汤。他俩边喝边纳闷:这老毛子怎么就知道喝汤呀?结果,这一顿西餐两人活活灌了个水饱。从此,只要有人提起西餐他俩立刻说:西餐一点也没吃头,全他妈的是汤!

陈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你真能瞎编。

周东进说,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我老子的亲身经历,我们家老头子至今提起西餐还耿耿于怀呢。说着,瞥了一眼正喝汤的陈简,似乎不经意地边喝汤边说,其实西餐没什么可好吃的,就是一个讲究。喝个汤吧,勺子还得这样往外舀,不能向里舀。喝到盘底时,还得这样朝外掀起盘子舀着喝,多费事。还有,本来勺子这么用着挺得劲的,不行,偏要勺尖对着嘴喝,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陈简认真地看着周东进的示范动作,赶紧照着改过来了。想想觉得好笑,自己本来是想在这个山里人面前显摆显摆的,没想到反倒被人家教导了一番。她心里很感激周东进,想他那么粗大的汉子竟如此细心,既点拨了她,教给她西餐吃汤的正确姿势,又做得自然得体,使她不至于感到尴尬,不由对周东进大感兴趣。

只可惜这顿饭吃得太快了。周东进简直狼吞虎咽一般,把好好的西餐吃得毫无节奏,毫无情调。周东进说他还得赶到军区总院去办事,连餐后咖啡都没喝完,就招呼服务员来结账。陈简要付钱,被周东进拦住了。周东进说陈老师你给我个面子让我贿赂贿赂你好不?要不然我怎么有脸去你那儿取这些图纸呢?看周东进一脸的真诚,陈简就没再坚持。

周东进匆匆忙忙地先走了。

陈简又坐下独自喝了一会儿咖啡。不知为什么,陈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定力的人,很难对什么人发生兴趣,很难被什么人所吸引。但此刻,她却满脑袋都是那个周东进。陈简想,她不能这样装着满脑袋的周东进走出去,她必须把他打发掉,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丢在这间红房子里。

周东进在鲁生的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病房里静悄悄的,鲁生躺在床上,正大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

周东进刚向医生详细询问过鲁生的病情,知道鲁生的左脚已经全部截掉,右脚也只剩下了半个脚掌。尽管对这个结果周东进早有思想准备,但当真的从医生口中得到证实时,他还是心中一沉,半天也没说出话来。鲁生才十八岁,他面前的路还长着呢。今后,他只能用剩下的半个脚掌支撑着自己去走那漫长的人生之路了,谁知道他将会面临多少无法想象的困难。周东进心里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愧疚。

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鲁生缓慢地转过脸,呆滞的目光在周东进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才有了反应。随着惊喜地唤出一声“团长”,鲁生的眼神儿立刻活泛起来了。显然,团长的到来使鲁生感到十分兴奋,他使劲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别动。周东进说着快步上前把鲁生按住了。给鲁生掖好被子,周东进默默地坐在了床边。

鲁生的娃娃脸有些塌陷了,全没了从前的充盈和稚气,脸色苍白,眼睛却血红。

怎么样?周东进问。

报告团长,挺好的。鲁生答道。

还疼吗?

报告团长,不疼了。

告诉我,哭鼻子了没有?

报告团长,没有。

真的没有?

报告团长,真的没有!我记住你那句话了: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团长,从那次你跟我谈过后,我就没掉过一滴眼泪。

好样的!周东进在鲁生肩头轻轻砸了一拳以示奖励。

病房里到处都摆放着花篮。周东进最不喜欢这种用鲜花插成的花篮,它们不伦不类地凑在一起,如出一辙地把真实修剪成虚假,让刻意替代了自然,还不如南山沟里的野花来得脱俗。扭头望去,只有床头上的一盆仙客来还不错,嫣红的花朵蜂拥着从叶子中间钻出来,霸道地挤瘦了绿叶,铺陈开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散发出置身于泥土的清新气息。见周东进很感兴趣看着那盆花,鲁生赶紧告诉团长,这盆仙客来是附近的少先队员送给他的,又指点着满屋大大小小的花篮说,这些都是不认识的人送来的。周东进注意到花篮上的飘带上大多写的是“送给英雄的边防战士”或是“祝戍边英雄早日康复”的字句。

看着鲁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周东进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他实在不忍心破坏鲁生的好情绪。直到临走之前,周东进才狠下心,尽量用和蔼的语气说,鲁生,有一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

鲁生一惊,不安地望着周东进。

周东进直视着鲁生问,告诉我,你和班长为什么会跑到悬崖那边去?

鲁生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报告团……团长,我们往回走时风雪太大,能见度太低,所以……所以……

不对。周东进说,如果你们当时是在往回走,为什么没随身带工具包和线拐子?为什么把那些东西丢在一百多米远的线杆下了?

鲁生躲避着周东进的眼睛,低下头小声说,当时……当时……

鲁生,你抬起头,看着我。周东进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鲁生慢慢地抬起头,眼里装满了惊慌不安,嘴唇嚅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

一切都清楚了。当那只漂亮的野鸡飞到鲁生面前的时候,鲁生以为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虽然哨所有规定不许打野鸡,但鲁生一想到生病的铁龙,一想到铁龙那日渐消瘦的脊梁骨就把规定忘到脑后了。关键是那只野鸡太会引诱人了,它总是在鲁生眼看就要扑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起飞,而且飞得很低,落得又很近,让鲁生很舍不得放手,就那么一程一程地追到了崖边……

周东进掏出一根烟,刚点着火又掐灭了。整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掌心里捻得粉碎,烟末子从指缝中挤出来,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地上。

鲁生一直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脚。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才问,这些情况政委……都知道吗?周东进的声音突然有些喑哑。

知道。鲁生说,政委说这件事关系到班长的荣誉,关系到黑山口哨所的荣誉,更关系到我们全团的荣誉……

别说了!周东进突然烦躁地打断鲁生,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烟。但这次,他连火都没点就把烟捻碎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团长。鲁生突然抬起头,涨红着脸口气坚决地说,团长我不是为了自己。政委说得对,如果把实情照直说出来,就有可能定成事故。如果定事故了,班长就评不成英雄了,咱团就评不上安全标兵团了,那班长不就白牺牲了吗?那咱全团那么多人十年的努力不就一下子全泡汤了吗?团长,这段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转悠这件事。说实在话,我心里……鲁生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心里特别……特别不好受。尤其是当有人来医院慰问我,说我是为维护边防通讯线路受伤,说我是戍边英雄的时候,我真恨不能……我真想……但我忍住了。一到这时候,我就使劲地掐自己……

鲁生一把掀开被子,周东进惊讶地看到,鲁生的大腿内侧青一块紫一块地布满了伤痕。

鲁生说,我掐住这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鲁生,你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班长、为了哨所、为了咱们全团的荣誉。我说,鲁生,你得挺住呀,无论多难你都得挺住。班长为了救你连生命都牺牲了,你就不能为了班长把这一切都……都挺下来吗?

周东进神情复杂地望着鲁生那双没了稚气的眼睛。鲁生的眼里没有泪,只闪动着令人不安的鲜红的亢奋。又一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手心捏碎了。许久,周东进突然问了一句,鲁生,你心里是不是很憋得慌?

鲁生一愣,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东进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大哭一场?

鲁生一下子垂下了头。

周东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鲁生的头顶。他的喉节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发出一阵沉闷压抑的咯吱声,他说:“鲁生,我批准你哭一次。你哭吧,大声哭,把堵在心里的那些东西都哭出来,别憋着。”

鲁生惊讶地抬头看着周东进,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不,我不哭!团长,我不哭!

我命令你哭!周东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大声朝鲁生吼道,你现在就得哭,不哭痛快了不许给我住嘴!说罢,一转身离开了病房。

团长!鲁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周东进没回头。

身后传出鲁生的抽泣声,一开始还是抽抽搭搭的呜咽,但很快哭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切了。终于,鲁生撕心裂肺地长嚎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看到陈简瞠目结舌的表情,直到听到陈简问:“周团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取图纸了?”周东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懵懵懂懂地返回到北方工业大学来了。

陈简故意笑呵呵地说,周团长,咱革命军队不能这么使唤人吧?怪不得陈奇说你是周扒皮,你果然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周东进一时尴尬得无话可说,只好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周东进一下子卡住不知如何解释是好了,心想,我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她我稀里糊涂地就跑到这里来了吧?那也太让人莫名其妙了。

看着这么高大个汉子在自己面前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样子,陈简简直开心极了。她不忍心让周东进太难堪,就巧妙地接过话头说,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看过图纸后会提出一些问题吧?正好,我正有几处不理解的地方想问你呢。请坐吧。

周东进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了。

陈简发现,一讲起野战巡逻车和跟踪监控系统的设计,周东进立刻就进入状态了。他兴致勃勃地向陈简阐释自己的设计思想,尽量详尽地给她描述边防的实际情况,不厌其烦地回答陈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正谈到兴起时,周东进突然站起来浑身上下乱摸起来,见陈简不解地望着他,就脱口问了一句,有烟吗?话一出口,周东进就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了。

果然,陈简绷着脸把“室内禁烟”的牌子重重地蹾在周东进面前。

周东进说了句对不起,刚想坐下继续谈,又腾地站了起来,口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得出去买盒烟!你等着,我抽两根再上来。说罢,抬腿就想走,却被陈简一把拉住了。

陈简松开绷着的脸,“扑哧”一声乐了,说一起走吧,把图纸拿着,买完烟去我那儿弄点东西吃,咱们边吃边谈。又说,你没看见外面天都黑了,我肚子可是早就饿了。

城市的夜空永远是一副混沌不清的模糊面孔。无论怎样努力,你也休想在这张似是而非的脸上看出一丝表情。你无法知道它都了解你些什么,想对你隐瞒些什么,更无法知道它到底想告诉你些什么,又能告诉你些什么。走在这样的夜空下,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许多的无助和无奈,似乎每一步都踩着疑惑,每一脚都落不踏实。周东进发觉自己竟像个地道的乡巴佬一样,怀念起南山沟那星月齐悬、高远清澈的夜空了。

陈简的长发在周东进面前飘动着,使周东进的思维怎么也无法固定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接受邀请,随着飘动的长发走进这个初识的单身女人房间。一进门他就后悔了,他看出来这种过分洁净的居处是绝不允许抽烟的。这下惨了,周东进想,吃完饭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陈简的饭很简单,从冰箱里掏出半成品,三下五除二几个菜就炒得了。喝什么酒?陈简问,哗啦一下拉开柜门。

周东进的眼睛立刻就直了,好家伙,满满一柜子酒!

你喝酒?周东进问。

当然了。

你?自己在家也喝酒?!

没错。怎么了?

周东进立刻摆出一副对陈简刮目相看的姿势。

陈简乐了,随手拎出一瓶问,喝轩尼诗怎么样?

周东进抽了抽鼻子问,有二锅头吗?

对不起,我这里除了白兰地就是威士忌,没白酒。哎,你不是会喝洋酒吗?

哪呀,我那不过是为了配合吃西餐装装相。

陈简抿嘴一笑,说那好,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给你当一回教授,就算是对你给我上西餐课的报复吧。说着重新挑出一瓶酒说,咱们今天喝这瓶,皇家礼炮!

好。这名豁亮。

陈简拿出两个高脚杯,往里面各倒了浅浅的一个底。

周东进看了故意在一旁做出很小心的样子问道,喂,教授,你这酒是不是特别贵呀?

不便宜。哎,你问这干什么?我好像没说要收你的酒钱吧?

噢,怪不得。周东进夸张地使劲点着头说,怪不得你倒酒像滴香油似的。

陈简这才明白周东进是嫌酒倒得太少了,故意拿话挤对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听着,这是第一讲:喝白兰地不能倒满杯,一次只能倒一盎司,也就一杯底吧,最多到这。来,尝尝,这可是好酒。说着举杯朝周东进示意了一下,先微合双目醉心地闻了闻,才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

周东进却一仰脖全干了。

哎,谁让你全喝了?

就这么一口酒,还不让都喝呀?

陈简笑道,山里人,白兰地不是喝的,是品的。下面进行第二讲,喝白兰地的程序。第一步是闻,喝之前先凑近杯口吸一口气,闻一闻白兰地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醇香。第二步是品,抿一小口酒,注意,第一口一定要少。先品触到舌尖时的最初感觉,有一点苦涩和酸味;再品入口后的感觉,很润很甘醇;最后品咽到喉咙处的感觉,带有一种很舒服的麻痹感。我挺喜欢皇家礼炮的,醇而不烈,喝过之后很爽快、很兴奋,即使喝过量也不会头疼。边说边又倒了一杯底酒,对周东进说,来,再试试。

周东进听得很感兴趣,立刻接过酒杯,兴致勃勃地试了一遍。

怎么样?陈简问。

不错,有点意思!

还不错呢?!

又怎么了?

你看你的杯子。

周东进一看,糟糕,刚才只顾得体会了,又把酒一口喝干了。

陈简一本正经地问,喂,你知道什么叫品吗?你看,品字是由三个小口组成的,这就是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为品。依此类推,大口为喝。那么,像你这样一古脑儿都灌进去应该叫什么呢?

什么?

陈简换上一脸坏笑说,饮驴!

嘿,你敢骂我?!周东进气急败坏地挥手吓唬陈简,陈简咯咯笑着向一边躲闪,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就在她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周东进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定下神儿之后才发现,刚才的有惊无险无意间为他俩制造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姿势——陈简靠在周东进的臂弯里,如同被周东进拥抱一般。

只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俩立刻意识到了这种姿势的危险,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迅速抽回与对方接触的身体。但他们的身体却只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许他们的身体分离了片刻,也许他们只是在意识中让身体分离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的分离,使他们的身体猛然间意识到他们非常需要对方,身体毅然背离了他们的意识,互相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心中最后那道防线就在这顷刻间彻底崩溃了。

此后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进行的。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得清的感受,仿佛不是现实中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对方的气息引导着心在摸索着前行:走向深山,走向大海,走向峡谷,走向峭壁,走上不可企及的峰巅,走进深不可测的谷底。他们深深地沉醉在对方的气息中,和谐地相拥着向前行走,在行走中体验着着失重,体验着升腾,体验着心的惊惧与兴奋,体验着能量的聚集与释放,体验着大悲大喜的激越,体验着酣畅淋漓的癫狂。直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对方的气息,包括自己。仿佛一切都在行走中被消解、被融化,与天地合为一体了。

过了许久,周东进睁开眼睛,他看见陈简的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轻柔地萦绕在他的胸前、肩头、颈下。他忍不住撩起长发轻轻地吻着,长发中飘散出的那种淡淡的幽香,使他在沉醉中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宁静。

周东进很奇怪此刻自己的心境为什么会如此安宁,他刚刚做了一件极其鲁莽极其荒唐的事。他和陈简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他是来找她修改设计方案的,是来向人家请教请人家帮助的,何况她还是自己部下的姐姐,更何况自己又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不应该与陈简走到一起,更不应该走得这么快,走得这么远。无论从什么道理上说,他都应该不安,应该后悔,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周东进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周身像经过荡涤般清爽,心里如雨过天晴般干净,从里向外洋溢着由衷的欣快。也许这就是和谐,这就是爱?周东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个字了?人就是这样,当心里没有爱不懂得爱的时候,才最喜欢把爱字挂在嘴边,一旦有了爱懂得了爱就会把爱深藏在心里绝不轻易拿出来示人。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陈简,周东进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是她那善解人意的聪明眼神儿还是那充满动感的飘逸长发?是她那精灵活泼的开朗笑声还是调皮得与陈奇如出一辙的语言方式?反正陈简给周东进的印象之深是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否则,他也不会在极度困惑之后懵懵懂懂地返回到这里;否则,他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进这间房子;否则,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与她……

周东进捧起陈简的脸,见陈简脸颊酡红,眼睛明亮,头发湿润,如刚出浴一般新鲜动人。

你是谁?周东进问。

我是你的一条肋骨。陈简调皮地用指头在周东进的胸前画着说。

我是谁?周东进又问。

你是我找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

你还不了解我。

我已经了解得够深了。

你对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你都知道我些什么?

你是一个男人。

这是最表面的。

你是一个健硕、机敏、率真、强悍的男人。

这也都是表面的。

你是一个正面临困惑的男人。

……就算你猜对了,是有那么一点儿。

你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软弱男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不对吧?

就算是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你身上的一条肋骨嘛。

告诉我,女人是不是很瞧不起男人的软弱?

不,女人是瞧不起软弱的男人。女人喜欢强悍男人身上的软弱。女人往往是在发现了男人不轻易示人的软弱一面后,才会真正地爱上这个男人。

告诉我,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的感觉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

有多重要?

如同生命一样。

那我就告诉你,陈简趴在周东进耳朵上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值得我想一辈子、等一辈子、找一辈子、爱一辈子、宠一辈子的男人。

周东进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他一下子把陈简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深地含进口中……

深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周南征接到周东进的电话,要求他停止在北京的活动,回来重新调查事实经过,否则他就直接向军区政治部领导反映情况。

周南征一下子火了,说东进你发什么疯你想没想过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你还要不要二团的荣誉要不要你自己的前途了?!

令南征意外的是东进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火,他静静地听完周南征的话后,语调平和地说,大哥,这件事我想了两天了。刚听说时我的确很震惊,我不相信你们真会做出这种端不上台面的事。说实在的,没见到鲁生前我一直还对大哥你抱有幻想,我希望我听到的那些传言不是真的,我希望你对这件事是做了认真的调查核实的,我希望你没为我、为二团有意做过什么。直到见到鲁生后,我才相信你们是真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都做了!从医院出来后,我心里乱极了,我一时真有点蒙了,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是想办法立刻阻止你们呢,还是跟你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呢?……

南征说,东进,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任性,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做出蠢事。我知道你是对王耀文拿走那几万元钱有想法,担心会影响你的研究项目。东进你放心,这个问题我回去后一定帮你解决。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的。

你误会了,大哥,这不是钱的问题。东进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干预这件事了。你是知道的,我很在乎自己能不能提上这一职,也很在乎二团能不能得到这个荣誉,但最让我在乎的还是那两个兵,他们中的一个已经献出了生命,另一个也已终身残废,他们受到的伤害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伤害他们,不忍心看到他们在付出了这么多之后却得不到一点点荣誉。所以,我极力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东进,你这样想就对了。凡事都要从大的方面考虑,不能太感情用事,过去,你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握不住机会,就是因为你处理问题太情绪化,太喜欢感情用事了。

但是,当真的决定这样做了之后,我发现我立刻就像丢了魂似的变得更加烦躁不安了。我什么也想不进去,什么也做不下去,脑子里一片混乱。东进停顿了一下说,大哥,我做不到,既然我知道了,我就没法让自己装作不知道。我承认我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软弱的人。我也知道像这样是不能成大事的,但我对自己也没办法,我实在没法背离自己一直恪守的那些东西。如果硬要背离自己的话,我就会瞧不起自己,会对自己失去信心,会对一切都失去信心,真到了这一步,我要那些职务和荣誉还有什么意义呢?

东进,你不能这样想。你是一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干部,你应该得到在部队发展的机会。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往往需要讲点策略,需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需要牺牲一些你认为很宝贵的东西,对这一点,我比你体会得要深刻得多。你我都是军人,都知道军人的目的性是最强的,都知道军人在战场上为了达到目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现在,我们就如同在战场上一样,这也是战斗,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东进,你千万不能……

大哥,我改主意了。我突然明白了做出不干预的决定后我为什么会痛苦不安,那是因为我想软弱却又不甘心软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无力承受又明知应该承受。就在刚才,我发现自己是有力量的,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承担我所应该承担的一切。

东进!……这样吧,我明天回去一趟,你等着我。在我回去之前,你什么也不要做!听见了没有?

……好吧,那我就等你一天。

放下电话,周东进默默地掏出了烟和打火机,刚要点着,突然发觉不合适,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在手里摆弄着打火机。

这是那种美军在越战中使用过的燃油式打火机,很大的一块,外表很笨重,与现在那些精巧漂亮的时髦打火机截然不同,带有一种背离时尚的无可取代的酷。据说,这种打火机很实用,在找不到燃烧物的野战条件下,三个支在一起就可以煮熟整整一盒饭。周东进下意识地一遍遍地弹开打火机盖,听机壳发出嗡嗡的金属音后打着火,见火苗燃起后,再“砰”的一声关上。整套动作娴熟连贯,陈简在一边看得都入神了。

陈简什么也不问,只轻声说了句,抽支烟吧。

周东进却干脆收了烟和打火机,抬头问道,可以喝酒吗?

当然。陈简立刻蹦起来去倒酒,却被周东进拦住了。

这次让我来吧,教授。周东进给陈简倒了一杯底,自己却倒了满满一杯。

周东进举起酒杯说,第三讲,酒为何物?酒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物质。在科学家的眼里酒是含有不同浓度酒精的液体;在生意人的眼里酒是辅助谈判的工具;在官员的眼里酒是官场斗争的调和剂;在军人的眼里酒是火、是胆、是血、是能够燃烧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军人上战场前要喝壮行酒的原因。这就是军人倒酒从来不论斤、两、盎司,只论杯、碗、缸子的原因。军人是无论多大杯多大碗多大缸子都必须倒满,必须喝干的。

周东进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干了。

真是好酒!周东进说,谢谢,谢谢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