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上报军分区参谋长人选之前,魏明坤想找周东进谈一谈。这是他这个分区司令上任后面临的最重要的一次人事遴选,他必须谨慎行事。

任用师职干部虽不由军分区党委决定,但本级党委的意见十分重要。党委推荐哪些人,推荐的排列顺序和推荐的力度都很有说道。目前,分区内部竞争参谋长位置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副参谋长,另一个是三团团长,再就是周东进了。据魏明坤了解,周东进在这三个人中间虽然资格最老,能力最强,但并不是呼声最高的。呼声最高的是三团团长季安定。季团长先就占了个好位置,前有三团出干部的舆论引着,后有“龙背山英雄连”的老典型撑着。季团长又是个极乖巧的人,上上下下关系处理得都很好。他是军需干部出身,对抓农场和部队伙食方面特别有一套,而这些方面恰恰都是最能给基层部队撑面子的。领导下到连队一般都少不了要看看大棚、猪圈、食堂。一看大棚里青菜瓜果琳琅满目,猪圈里干净漂亮圈满猪肥,食堂里鸡鸭鱼肉荤素可口,立刻就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季团长又尤其会调整伙食,据说有一次军区首长来视察,三团光早饭就上了四稀、八干、十六碟。四稀有牛奶、豆浆、小米粥、小碴子粥;八干是馒头、花卷、窝头、黏豆包、面包、油条、酥饼、蛋糕;那十六碟小菜就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但最受军区首长赞扬的还是煮鸡蛋。那鸡蛋煮得才叫绝,不老不嫩,看着蛋黄呈半透明状,以为不到火候,吃起来才发现黄是凝住的,凝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溏黄的腥生,又没有老黄的干沙。军区首长剥开鸡蛋后立刻满意地对季团长说,你这个蛋是新生的嘛,肯定不超过三天。季团长当即回答说,首长,我这个蛋都是今天早上才下的。首长说是喽是喽,我对这个最有经验,新鲜蛋煮熟后黄在正中间,超过三天就偏到边边上了。我从来不吃超过三天的蛋,你这个蛋就新鲜得很。季团长高兴地说,首长您就放心吃吧,我这个蛋都是跟在鸡腚后面现接的。那一次不仅首长满意,因为给军分区首长长了脸,军分区首长也多次表扬三团,所以上面对季团长的印象十分深刻。虽然也有人反映说季团长“真正的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但总体上对他还是认可的。最看不上季团长的是周东进,据说军区首长走后,周东进在一次团以上干部会上对季团长说,老季我看你的名字可以改一改,把中间那个安字去掉,就叫季定多豁亮。季团长开始没听出来,还很认真地解释说这可改不得,这个字是按季家的家谱排下来的,到我这辈子正好犯“安”字。后来听到有人在旁边笑,这才反应过来周东进说的不是“季定”是“鸡腚”,脸立刻就不是颜色了。但周东进不管,从此以后只要见面就叫他“鸡腚团长”,到底把这个外号叫出去了。

周东进论能力在这三个人里排第一位,论人缘可就排在最后了。若非如此,周东进也不可能靠到现在还提不起来。魏明坤在常委中了解对周东进的看法,发现主要反映就是说周东进太“牛”,工作上不好配合。魏明坤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这么多年了还是习性难改,真应了那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老话了。魏明坤也很理解常委们的心情,好端端地弄进常委里一个“牛”,整天牛眼瞪着,牛角支棱着,搁谁谁心里能不紧张。其实,若是抛开魏明坤和周东进的关系,他肯定会极力主张周东进这样的人进常委、当参谋长。魏明坤当然希望自己的参谋长是个有冲劲儿,有个性的人,他也希望用这样的人来冲淡常委间长期形成的那种心照不宣沉闷含糊的风气,但这人最好不是周东进。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清楚,其实最打怵周东进进常委的还是他魏明坤。

魏明坤知道周东进竞争参谋长最叫硬的一张王牌,就是二团有可能做到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如果二团做到了,如果二团因此而被树为军区甚至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周东进基本上就胜券在握了,你不叫他进也不行了。所以,围绕着黑山口哨所一事,周东进的形势发生了几次微妙的变化。开始,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个事故,认定二团这下子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了,周东进也完了。但王耀文的解释给二团、给周东进带来了希望。如果真如王耀文所说的那样:黑山口出的不是事故而是事迹,那周东进不仅不会完,而且还更有希望了。但对王耀文的解释,许多人私下里都表示怀疑。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化了。是事迹自不必说了,若不是呢?若不是的话,二团丢掉的就不仅仅只是十年的努力和安全标兵这个称号,周东进丢掉的也不会仅仅只是参谋长这个位置,可能会连老本都彻底输掉的。直到周南征带领军区、省军区工作组来到之后,直到两级工作组经过调查对朱志强这个先进典型基本认可之后,形势才开始真正朝着对周东进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周南征来后,魏明坤与他接触了几次。他小时候虽见过周南征,但因为年龄差距从未有过接触。这次接触给魏明坤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周南征与周东进的个性简直是截然不同。周南征稳重谦和,特别容易给人以信任感。第一次见面那天,魏明坤开始还有些顾虑,毕竟周南征是周东进的哥哥,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和周东进之间的过节儿。但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刚介绍到魏明坤,周南征就微笑着主动迎上前,连说认识认识,我们两家从前还是邻居呢。对吧,魏司令?一个“邻居”叫得魏明坤受宠若惊,心里顿时备感亲近。晚上为工作组接风时,魏明坤上前敬酒,刚叫了一声周部长,周南征立刻笑了,说别人叫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叫呢?说得魏明坤一愣,正不知该叫什么才好,就见周南征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叫大哥嘛。魏明坤心里一热,脱口就叫了声大哥。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周南征拉他洗桑拿那次。那天周东进下营里没回来,吃完晚饭周南征悄悄把魏明坤拉到一边说,哎,晚上陪我出去一下好不好?魏明坤忙问去哪?周南征说找地方洗个桑拿,好几天没泡个透澡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魏明坤一听周南征要洗桑拿,心里不由一沉,但嘴上还是热情地说,行,我让他们给你安排,说着转身就要去找人,却被周南征拦住了。周南征说不用他们安排,你陪我去就是了。魏明坤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太熟悉那些地方,还是让他们带你去吧。周南征就笑了,说去一次不就熟了嘛,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魏明坤就上车了。

车子在街上转了几圈,魏明坤这才注意到这个并不繁华的边境小镇上桑拿浴、卡拉OK、洗头房、洗脚房竟随处可见。魏明坤知道基层部队现在很时兴去这样的场所招待客人,也知道常有客人会主动提出安排这类活动,对此,魏明坤虽然很反感,但碍于各方面的关系也没过于深究,只对自己的部队提出不许主动为客人安排这类活动,如客人提出要求,可酌情安排,但绝不许违反纪律。

这些地方魏明坤是从来不去的,即便有客人向他提要求他也一律安排别人陪同。今天被周南征硬拉了来,魏明坤自然感到十分不舒服。想到周南征叫他时的避人神态,魏明坤不由有些担心,他拿不准周南征是否真的只是要洗个澡?拿不准如果周南征提出非分要求,自己该如何处理?

车路过浣纱宫门口时,周南征让车停了下来。浣纱宫洗浴中心的门脸很大,装修颇为讲究,显得挺亮堂。周南征下车后说让司机走吧,还不知道洗到什么时候呢,别让车等着了,我们打车回去。魏明坤一听这话心里更没底了。满心不情愿地跟在周南征后面进了门,立刻被人招呼到柜台前,一人领了一份洗浴用品就进了更衣室。脱衣服的时候魏明坤还在想,今天可是名副其实的被周南征“拖下水”了。

人的感觉很奇怪,穿着衣服是一回事,脱光衣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赤裸裸地在一起时,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仿佛就变小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就拉近了,尤其是有水在中间做润滑剂的时候,人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地亲和起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洗边说着话,这种兄弟般的随意很容易就消解了两人之间的戒备和隔膜。

跟着周南征这门进那门出又蒸又烤地折腾了半天,魏明坤倒折腾出点兴趣了。他不太喜欢蒸汽房,蒸汽房里不断升腾着的混沌暧昧的暗示使他有种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他喜欢站在炭火边把全身烤透之后,立刻站在凉水下猛冲的感觉,很刺激,很振奋的一种感觉。周南征搓完澡招呼他也过去搓澡,魏明坤说我自己搓搓就得了。周南征说自己搓不干净,你就躺下让人家搓吧。魏明坤觉得让人家搓澡并不舒服,自己简直就像放在案板上的一爿肉,被人翻过来调过去地任意摆布。

洗完澡魏明坤就想出去换衣服,周南征说不忙我们去休息一会儿,两人就换上浴衣进了休息室,挑两张挨在一起的躺椅躺下了。立刻有人过来轻声问要不要去包间按摩,周南征问都有什么项目,那人回答有全身按摩、头颈按摩、足底按摩,随后那人又放低声音说如果两位对按摩有特殊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我们都能满足。周南征在那边问,魏明坤在这边就开始紧张,心想看周南征表面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否则他问那么仔细干吗?真想抬屁股一走了之,又一想,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反正已经陪到这会儿了,周南征真要是提什么要求,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了。心里正嘀咕着,就听周南征说,叫两个人过来给我们做足底按摩吧。那人立刻应声去了,魏明坤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过来了两个女孩儿,二话不说拉过脚就开始揉。魏明坤心里虽然不得劲儿,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给人家按。扭头看看,周南征仰在那里,倒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心想,不就是豁上两只脚让人家蹂躏一把嘛,便不再跟自己别扭,也安心靠在那里了。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港台武打片,两个打扮得莫名其妙的家伙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旁边躺椅上睡着一个胖子,腮帮子蛤蟆似的一鼓一鼓地打着呼噜,惹得前排两个女人不停地回头看,弄出种种不满意的动静。这种地方真叫人不舒服。

正烦着呢,周南征突然闭着眼问魏明坤:坤子,调边防部队来习惯吗?

魏明坤迟疑着回答道,还行吧。

周南征说,我侧面了解了一下,省军区对你上任后的工作挺满意的。

是吗?魏明坤转向周南征认真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却见周南征始终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魏明坤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好也把眼睛闭上,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周南征的话。

过了一会儿,周南征又突然开口说道,坤子,我看你这步是走对了,调到边防部队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很有利的。

是吗?魏明坤嘴上像是可有可无似的应着,心里还是很认真的。

那当然了。周南征说,边防部队干部普遍比野战军干部年纪偏大,你的年龄在野战军不占优势,但在边防部队就占绝对优势了,这是其一。其二,你毕竟是野战军甲种师出来的,又有实战经验,在军事方面的眼光和抓军事训练的能力都比边防部队干部更胜一筹。其三,你调来的时机也很好。

魏明坤正想听听周南征为什么说自己调来的时机好呢,周南征却又停下了。魏明坤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周部长,你说的“时机”怎么讲?

周南征一下睁开眼睛笑了,说坤子你怎么还部长部长的,部长才不会跟你讲什么“时机”呢,只有大哥才肯对你说这种话。

魏明坤赶紧纠正说,对,是大哥,大哥。

周南征说,我说的“时机”指两层意思:一个是明年省军区参谋长的位置肯定会倒出来。

魏明坤说,大哥,参谋长的位置轮不到我,我任职时间太短。

周南征说,你得分析具体情况,军分区司令员中有能力接任参谋长的加你只有三个人,那两个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个年龄偏大,一个口碑不好。你任现职时间虽短,但你是正师职平调过来的,任师职也超过两年了,所以你只要在现任上有明显成绩,就有很大的希望。

听到这,魏明坤不由笑了,说大哥你倒是说得轻松,成绩可不是想抓就能抓出来的。

周南征说,这就是“时机”的第二层意思了。我说你调来的时机好,是因为你下山的时候正是桃子即将成熟的时候,二团养了十年的桃子让你赶上了。

大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虽然桃子让我赶上了,但没人会把这个功劳记在我身上的。魏明坤说。

你说得对,所以就出了个朱志强。周南征张开眼睛转向魏明坤笑着说,坤子,这就是你有命了,这个朱志强简直就是专门送到你面前,为你而设的。说着,突然看了下表说,哎哟,这么晚了,咱们赶快回去吧。

等魏明坤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周南征已经赶在前面把钱交了。魏明坤坚持要给周南征钱,但周南征说什么也不肯要,说魏明坤是他叫来陪自己的,理应他请客。还说这里搓澡和足底按摩比他们那便宜多了,这么便宜的好事哪能让魏明坤占了。推让了一会儿,魏明坤也只好作罢了。想到来之前和这中间自己对周南征的种种猜测,魏明坤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事后魏明坤一直在想,周南征那天是因为洗桑拿洗高兴了才对他说了那些话呢,还是因为要对他说那些话才去洗桑拿的呢?魏明坤对自己那天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奇怪,他从来不轻易与别人谈论那样的话题,所以他心里很疑惑:人是不是脱光了衣服就会轻易说出赤裸裸的话呢?周南征会不会是明白这个道理而有意安排这样做的呢?魏明坤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周南征这个人就太深不可测了。

魏明坤把电话打到二团找周东进,二团副团长报告说周团长去总院看望黑山口哨所的受伤战士鲁生去了,顺便到军区催要通讯设备。魏明坤问周东进什么时候走的,副团长报告说周团长是在一个小时前突然作出决定,当时立刻就动身走了。

放下电话,魏明坤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周东进是怎么搞的,团政委不在家,他这个当团长的怎么能扔下部队说走抬腿就走呢?

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的图纸设计已经基本完成了。周东进这段时间一直在跑工厂,准备用一台北京212吉普车进行改装。但跑了几家都没成,主要原因就是对方提出的费用太高。研制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所用的经费只能由二团自己想办法解决,周东进自知腰包不鼓,所以总想找个既能保证质量又省钱的地方干。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谁也不肯轻易让步,连军工企业也拉下脸把价格咬得死死的:十八万,顶多减个一万两万的,再少就不能干了。周东进手里其实攥着二十万,但他这二十万是留出来准备两件事一起用的,安装那套电子跟踪监控系统还需要不小的花费呢,他得省着点。

周东进这点钱来得不容易,全是从农场那几个大棚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刚接团长时,团里一点积蓄都没有,遇到点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急得周东进满地乱转。当这么大个家手头没点活络钱哪行,周东进咬牙切齿地想,不行,得想办法挣钱!刚开始,周东进到处乱抓,甚至还带领部队出去给人干力工挣过钱。但很快周东进就发现这不是个办法,影响部队正常训练。后来,周东进就把眼睛盯在农场了。团里的农场占地不小,但耕种品种单一,常年只种玉米、大豆,卖那两个钱只够养活农场那几个人和维持第二年生产。周东进想,这个地方吃菜困难,如果能在农场建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蔬菜生产基地,就能既解决部队自己吃菜问题,又能为市场提供大量新鲜蔬菜,效益肯定会不错。但建蔬菜生产基地可不是像别处那样搭几个塑料大棚就可以了,必须要建适合高寒地区的带地热的大棚,要有很大的先期投入,这就又涉及到钱的问题了。正在周东进被钱憋得满嘴起大泡的时候,听说军区生产部部长要从这路过,有可能在军分区停个脚,休息几个小时。这个消息令周东进大为振奋。

那天周东进早早就跑到军分区等着去了。人家说生产部长快中午才能到呢,周东进说不管啥时候到,我等!等到中午了生产部长还没到,周东进就找地方吃饭去了。没想到,他前脚刚走,生产部长后脚就到了,等他吃完饭回来生产部长已经午休了。军分区后勤部长劝他说,周团长你先回去吧,生产部长不一定睡到几点呢,就算见上了也不一定有时间答对你的事,生产部长下午还得赶路,原定晚饭前赶到下一个地点呢。周东进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行不行我得见他一面,真不行了我再死了这份心,趁早想别的办法去。反正我今天是豁上等了,他睡到什么时候,我就等到什么时候。说罢就一屁股坐在门口,拉开架势等了起来。

那天下雨,上午还是小雨,中午开始雨就越来越大了。坐在门口,听着生产部长在里面长一声短一声地打着鼾,望着外面的电闪雷鸣,连周东进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生产部长这一觉睡了两个多点,周东进就一老本神儿地在门口坐等了两个多点。生产部长一起床就被门口这尊门神吓了一跳。弄清原委之后,生产部长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就问周东进你们团农场离这有多远?周东进一听有门,赶紧说不远不远。生产部长问跑个来回得用多长时间?周东进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到。后勤部长在旁边一听就急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骗首长吗?刚想张嘴说话,就见周东进一个劲儿地朝他挤眉弄眼。生产部长看着表说,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咱们去看一眼?话音还没落,周东进就一个高蹿出门把车叫过来了。临上车前,后勤部长把周东进拉到一边悄悄说,周团长,你这么做有点太过分了吧?周东进嬉皮笑脸地说,你不就是怕部长怪罪你吗?没事,我保证把你择出来。后勤部长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事我不能替你担着,我这就如实向司令政委汇报去。周东进立刻痛痛快快地答应道,行。不过你得等我们车开出营区了再去汇报,不然我就说是你跟我一起做的扣。气得后勤部长干瞪眼,脸憋得煞白。

其实,到团农场车要整整跑一个小时的路。这一个小时里,周东进详细地向生产部长讲述了自己对建这个蔬菜生产基地的设想,生产部长越听越感兴趣,竟就一些细节问题与周东进认真探讨起来,不知不觉农场就到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周东进自己淋在雨里,为生产部长撑着伞看现场,一处处地认真讲解着。看着浑身淋得透湿的周东进,生产部长被打动了。生产部长说,周团长,就冲你对部队建设的这股热情,就冲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这种精神,我服你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蔬菜生产基地建好的。你就放手干吧,先期费用包在我身上!

生产部长干脆推迟行期不走了,就住在二团,跟周东进喝了一晚上的酒,研究了一晚上的蔬菜生产基地。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生产部长笑着对周东进说,你小子骗我。周东进说,部长我指着你呢,哪敢骗你呀?生产部长说,你骗我,你说到农场来回一个小时,结果单程就跑了一个小时不是骗我是什么?周东进说,部长,我说一个小时不假,我可没说来回一个小时呀?你好好想想?生产部长说,我当时问你来回得多长时间,你说一个小时嘛。周东进说,对呀,我是说一个小时就到。你想想我是不是这么说的?生产部长就笑了,说你这小子钻我的空子,罚酒!周东进说好,我认罚。你看这样罚好不好,我一杯杯地喝,部长你什么时候认为罚够了就说话,你不说话我就一直喝下去。生产部长说,喝!周东进就开始一杯一杯地喝,连喝了三杯后,生产部长说,周团长,今天我是被你骗了,但骗得高兴,骗得痛快,骗得值!就为这,我陪你喝三杯!

现在蔬菜生产基地已经办成二团一景了,凡到二团来的人必到这里参观。寒冷的季节,在大棚里见到满眼的碧绿、嫩黄和鲜红,那种沁心入肺的惊喜是身居内地的人永远也无法感受到的。蔬菜生产基地在为部队提供蔬菜的同时也为团里带来了不菲的经济效益。这二十万元钱就是从农场收益里拨出来,专门为这两项研究留用的。

周东进最后同一家军转民的兵工厂谈好,可以先付十二万元,剩下的费用由工厂垫付,结算后根据情况分期付款。这已经是最优惠的条件了,要不是陈奇的同学贺佳在那个厂当总工,要不是贺工从中周旋,工厂决不会做出这么大让步的。

但是,就在周东进准备提款时才发现,二十万块钱只剩下十多万了,那几万被王耀文在前几天提走了。

周南征走后不久就有信息反馈回来,说政治部首长和军区首长对朱志强这个典型都很感兴趣,已经基本同意树为军区典型,让王耀文立刻带事迹报告团到军区为首长和军区机关作汇报。并说军区已经把材料上报总部,正在积极争取把朱志强树为全军典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宣传。周南征还专门打了个电话来,特地嘱咐王耀文要带足经费,说在军区汇报完很有可能让王耀文跟他直接去北京。

周东进记起王耀文临走之前的确曾与自己打过招呼,说要多带点钱。当时周东进没太在意,以为他多带无非也就是万八千的旅差费,就说那你就从特支费里先支点钱带上吧,没想到他竟拿走了几万!

几万!王耀文为什么要带几万!就算整个报告团去北京也用不着带几万呀?况且现在还没让报告团去北京呢。周东进百思不得其解,当即抄起电话就找王耀文。王耀文住的房间没人接,也难怪,他白天不会在房间里呆着的。周东进想了想,就把电话打到了周南征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响了半天周南征才接电话,接上电话只说了声你等一下,就接着跟另一部电话继续讲起来。好不容易讲完了,才又接过来问东进有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找王耀文找不到,想问你他现在在哪?

周南征说他正好在我这,你跟他说吧。

电话里就传来王耀文的声音,说东进啊,找我有事吗?

周东进说你怎么一下子提走了几万元?

王耀文说,我不是跟你打招呼了吗?

周东进说,你也没说要拿那么多钱呀?再说你提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王耀文停顿了一下没说话,电话里就又换成了周南征的声音。

周南征说,东进,钱是我让耀文拿的,做宣传费用。

做宣传费?!周东进大吃一惊,用得着这么多宣传费?

多?周南征说,去北京这些还不一定够呢?

周东进说哎大哥,这事咱们可得说道说道,宣传典型不是正常工作吗,怎么还得让我们拿宣传费?

周南征说,东进啊,这里的门道你不懂,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周东进一听就不干了,说大哥,我是团长还是你是团长,拿了我几万块钱还不让我管?你知道我这钱是留着干什么用的吗?

我知道,你不就是要搞什么野战车吗?

是呀,现在人家工厂就在那等着我付钱呢,付不上钱人家就不给开工!

东进,你听我说,你那个车可以拖一拖再搞嘛。

钱都给我抽走了我拿什么搞!

东进!周南征声音严厉地说,你怎么总是分不清个轻重缓急呢?你也不想想,朱志强这个典型对你、对你们二团有多么重要?说到底,你那个车就是不搞了又能怎么样?

大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我在这上面投入了多少心血呀!周东进大声喊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让王耀文给我接电话!

周南征声音硬硬地说,耀文给吕副主任送材料去了。

周东进停顿了一下,突然火冒三丈地怒吼了一声,告诉你,这件事没完!说完“咔嚓”一声把电话摔了。

放下电话后,周南征与王耀文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不安。以他俩对周东进的了解,周东进反应这么强烈,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闷了半天,王耀文才问,周部长,东进那边……不会有事吧?

没事,周南征皱着眉头说,他那边有我呢。随后问王耀文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我这就向吕副主任汇报,争取明天去北京。

见周东进把电话摔掉了,陈奇心里就全明白了,他什么话也没说掉头就往外走。

周东进在后面喝道,你到哪去?

陈奇头也不回地说,回办公室,上班。

你给我站住!

陈奇站住了,转过身望着周东进问,团长还有什么指示?

周东进说,事还没办完,谁让你回去上班了?

陈奇看着周东进的眼睛说,团长,这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办不了了吧?

谁说办不了?周东进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陈奇微微一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年头没钱什么事也办不了。

周东进半天没答话,陈奇抬头看去,只见周东进正瞪着眼睛发愣,眼珠子上布满了丝丝缕缕的血筋。陈奇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周东进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夜,费了多少神。

周东进与陈奇不同,他是一团之长,他管着三百多公里的边境线,每天有数不清的繁杂事务要处理,但这段日子不管下去走到哪,周东进只要能赶回来就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而且不管回来多晚,都会一头扎进陈奇的宿舍,和陈奇一起研究探讨。有一次,周东进到最远的三营去了,陈奇以为周东进今天肯定回不来,心想自己这一阵子被周东进逼命似的赶着干,也真累得够呛,今天正好可以乘机睡个好觉。没想到刚睡到半夜就被一阵砸门声吵醒了。陈奇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就见周东进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当时陈奇心里这个气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要命的家伙竟能半夜三更从三营赶回来!一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陈奇立刻拉下脸把周东进往外推。周东进说,别别,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说着挣脱陈奇,拽过图纸就比比画画地讲开了。陈奇开始还赌气不想听,但很快就发现周东进是在用一种新的方法解决他们头天晚上没能解决的一个问题。周东进说他是在吃完晚饭后突然开窍想到了这个方法的,所以立刻决定连夜赶回来了。陈奇发现这个方法的思路很好,立刻就来了精神头,凑上前和周东进一起研究起来。直到把这个难题彻底研究透了,陈奇才记起自己今天一晚上的好觉又被周东进给搅和了,忍不住悻悻地发牢骚说,团长,你可真没白姓周哇。周东进得意洋洋地问,陈奇你是不是想夸我比周瑜还周瑜啊?陈奇恶狠狠地说,我是在夸你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呢。周东进立刻大喊冤枉,说陈奇你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和周扒皮可有本质上的区别呀,周扒皮是把高玉宝叫起来干活自己去睡觉我可比高玉宝睡得还少呢。陈奇说,所以我才说你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嘛。周扒皮还只是扒别人的皮,你可倒好,连自己的皮都扒。周东进就笑了,说不管怎么样周扒皮同志还是很讲究以身作则的,高玉宝同志就不要总是怨气冲天了嘛。陈奇抑郁道,周扒皮同志再这样以身作则下去,高玉宝同志就要跟他一起以身殉职了。周东进惊道,那可不得了,周扒皮同志那么大年纪了倒无所谓,高玉宝同志可是革命的接班人呢。这样吧,从今往后周扒皮同志批准高玉宝同志早上可以不出操,上班时间也可以晚两个小时,怎么样?话刚说到这,出操号就响起来了。周东进和陈奇同时脱口说了句:鸡叫了。说完,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

周东进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行!我得把钱追回来!

陈奇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说,算了吧,再说这钱恐怕也很难追回来了。

周东进脖子一梗,说,我就不信这个劲儿,今天晚上我先给王政委打电话,如果商量不出结果,明天我就上军区要去!

陈奇将信将疑地看了周东进一眼,试探着问,团长,你不是当真吧?树典型对咱们团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呀。

周东进慷慨激昂地说,我这也不是小事!陈奇,你搞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清楚吗?如果这两个项目搞成了,将是边防建设中的一个历史性突破!我这才是头等大事呢!陈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奇一笑,说,这要看怎么说了,如果树典型能使二团摆脱困境,能使你摆脱困境,当然树典型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了。

周东进惊讶地望着陈奇,脸色多少有些尴尬。

陈奇默默地注视了周东进一会儿,认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由叹了口气说,既然我们为了达到树典型的目的都能不惜隐瞒事实真相,那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呢?!

陈奇你说什么?周东进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奇说,我是说如果这两件事发生冲突的话,还是应该以树典型为主。团长,我看这两个项目就往后拖拖再说吧……

陈奇,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周东进打断陈奇的话逼上来问道,刚才你说的隐瞒事实真相指的是什么?

陈奇不耐烦地说,团长,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在我面前装糊涂?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这些事我能理解,我全能理解!我……

你少他妈的给我罗嗦,到底怎么回事!周东进“咣”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陈奇一看周东进是真急眼了,心想看样子团长恐怕的确没听到下面的反映,心里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如实说出来,周东进在那边又急了。

周东进说陈奇你不用在那跟我转心眼子,告诉你,我周东进最听不得吐一半吞一半的话,今天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出我这个门!

陈奇心想也是,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干脆痛痛快快全说出来得了。就说,团长,我可都是听说的,不一定准确。

讲!

有人反映,说黑山口那两个战士是因为追野鸡掉下悬崖的。

周东进惊异地大瞪着眼睛看着陈奇。

陈奇说,哨所有明文规定,巡逻、巡线中严禁追捕野生动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一起严重的人员伤亡事故了。

不可能!周东进说,这是王政委到第一现场亲自调查的。

人家说,就是王政委把事实真相隐瞒下来的。

笑话!就算王政委想隐瞒,还有上级工作组呢!全部事实都是由三级工作组核实过的,这绝对不可能!

人家说,三级工作组是周部长挑头,周部长不会做不利于二团,不利于你周团长的事。

周东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北京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目前已经与各方商定,准备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届时要将各大新闻单位全部邀请到会,争取第二天主要媒体都能在最好的位置发布这条消息,随后几天再陆续发布有关朱志强事迹的通讯、报告文学、故事,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声势,把这个典型一下子推向全军乃至全国。

现在周南征急需做的事有几件:一是在人民大会堂订个厅开新闻发布会用。这件事好办,只要人民大会堂没有重要会议,拿钱就行。

二是要把几个主要新闻单位都拜到,让他们开会那天务必到会,稿子务必要发,还要发得好。这件事有点难度,现在有些新闻单位黑得很,记者们早就撑坏了胃口吃伤了食,一般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尽管如此,王耀文还是捂着腮帮子坚持着把该拜的都拜到了,各新闻单位也都初步表示届时会派人到场。

第三件事也是最难办的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弄几幅领导的题词。有没有领导的题词、有哪一级领导的题词对典型宣传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周南征今天约刘希文出来吃饭,想把这事再探讨一下。刘希文在电话里问还有谁,周南征说随你便,今天主要是请你,你愿意叫谁就叫谁。刘希文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就把李小兵叫上吧,周南征刚想拒绝,刘希文就在那边说,南征,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你这个大舅哥打交道,不过我替你想了一下,你这事绕不过他,只有他能把小不点儿呼悠出来,只有小不点儿能帮上你这个忙。你就捏着鼻子请他吃顿饭吧,但是得让他务必要把小不点儿请出来。

说老实话,周南征斜半拉眼儿也看不上他这个大舅哥,整天咋咋呼呼的头发梢都是精神头儿,但就是没一点正经精神。到北京这些日子了,周南征也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实在是避之惟恐不及。如果不是刘希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南征是绝不会主动去找这个麻烦的。

周南征给李小兵打了个电话,李小兵说南征我知道你到北京来了,你怎么也不早点跟我联系,我正有事找你呢。周南征一听李小兵说有事找他,心里立刻叫苦不迭。李小兵只会找麻烦,今天让你给他调个兵,明天让你关照个他哥们儿的哥们儿的什么什么人,从来没好事。自己躲他就是为了躲这些麻烦,这下可倒好,上赶子撞到他的枪口上了。周南征毫无热情地说,那正好,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还有刘希文。你愿意叫谁也可以一起来,对了,你把小不点儿叫来吧,咱们找个好点的地方怎么样?周南征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小不点儿带出来,他不想让李小兵感觉到他的目的是为了请小不点儿。

今天不行!没想到李小兵一下就回绝了。李小兵说,今天我们研究会有活动。

什么研究会?周南征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小兵说,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小不点儿领我们一起策划的那个民间研究机构嘛。

周南征这才记起,李小兵曾经告诉过他,小不点儿领着他们一帮干部子弟筹划着要搞一个民间研究机构。据李小兵的介绍他们这个机构的架子拉得还挺大,研究范围从国际经济发展到世界军事动态,从WTO的全球化到人类空间发展战略,没一样不关系到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命运,一句话,没小事。当时李小兵唾沫星子乱飞地跟周南征说他们的设想时,周南征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李小兵这样的牛皮吹多了,没一件最后能见到影的,何况是这种哪跟哪都不搭界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没想到,他们还真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弄成了。

李小兵说,我找你就是想让你参加今天晚上的会。

周南征问,这个会是什么内容?

李小兵说,是有关军事方面的战略研讨会。

周南征一听是军事战略研讨会就动心了,问都什么人参加?

李小兵说,当然都是在这方面有影响、有造诣、有建树的人了,又随口点了两个人的名字。

周南征明显感兴趣地说,这两个人的文章我都看过,还算是有见解。

李小兵立刻就得意了,说,那是!我们研究会的门槛高,看不上的人想来我们还不让他参加呢。

周南征问,那我去算是怎么回事?

李小兵说,你是我的特邀嘉宾呀,研究会成员每人手里有两个特邀嘉宾的名额。我是想,你也不常到北京,既然赶上这个机会了,就趁这个机会与各方面多建立点关系。

周南征想了想说,可我已经通知刘希文今天晚上请客了。

李小兵说,甭管他,刘希文这小子最滑了,妈的自己的事倒摆弄得透明白,是不是他出主意让我把小不点儿搬出来的?

周南征一怔没说话。

李小兵接着说道,肯定是。你知道他为什么吗?他又给自己瞄了个好位置,想让小不点儿找人过个话儿。我就一直压着不让小不点儿给办,他刘希文算什么呀,要没有你们家老爷子,他能有今天吗?现在可倒好,人模人样的比咱们谁都混得好了,这他还不满足,他还想怎么着啊他……

得了吧,小兵,周南征打断李小兵说,你不就是上次找刘希文办事没办成吗?人家刘希文可帮过你不少忙。

李小兵说,南征你不知道,刘希文现在谱摆得越来越大了,事情办成办不成不说,动不动还想旁敲侧击地教训我两句,我吃他那套?

喂,你手里不是还有一个嘉宾名额吗?周南征懒得听李小兵胡搅蛮缠,转开话题问道。

有啊。

让刘希文去吧?

干吗?

就算给我个面子,我正让刘希文给我办事呢。

李小兵说,南征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把刘希文当盘菜了。办什么事你找我嘛,他刘希文能办的事哪样我李小兵办不了?

小兵,你要是不同意让刘希文去,那我也不去了。

得得得,给你个面子,妈的又让刘希文这小子捡了个便宜。

放下电话,周南征就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心想,原来刘希文是想借他的手让李小兵把小不点儿请出来为自己办事。这几年周南征对刘希文多少也有点感觉,发现刘希文给家里这边办事不像以前那么周到,那么心甘情愿了。这些周南征倒是能理解,毕竟刘希文现在也是相当一级领导了,不能总把人家当成自己家的秘书看,不能总指望人家像当秘书时那样为你家东跑西颠的。但周南征没想到刘希文会跟他耍小心眼儿。周家人与刘希文关系最密切、来往最多的就是周南征了。周南征和刘希文历来无话不谈,包括最隐秘的升迁去向和个人情感,几乎没有互相回避的话题。周南征觉得刘希文大可不必跟自己掖着藏着,倒不如实话实说他想认识小不点儿,这样周南征反倒会更积极帮他的。

周南征打电话把情况告诉刘希文后,刘希文果然很高兴,提前下班回家换了套便服,就拉上周南征一起出来了。

路上,刘希文询问周汉的病情。周南征说现在还不好说,医生说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再醒不过来,也许从此就成植物人了。刘希文问谁在医院照顾首长。周南征说主要是川川,亏得川川了,别人谁也指望不上。刘希文踌躇了一下低声问道,川川好吗?周南征说还行吧,就是看上去总挺忧郁的,问她也不说个啥。刘希文就半天没说话。周南征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一直惦念着川川,真看不出来你能这么痴情,也真是挺难得的。刘希文就长叹了一声说,初恋嘛,谁能忘得了初恋啊?周南征心里“咯噔”一下,扭过头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刘希文突然想起来问道,和平给你打电话了吗?

周南征说没有,他没事从来不给我打电话。

刘希文说,他今天到北京了,来接美国MG公司的老板和亚洲事务助理。

周南征哼了一声说,他肯定有求于你,要不然能给你打电话?

没错,刘希文说,和平正在跟美国的MG公司谈一笔生意,有些事想让我帮忙。又突然问道,哎,你知道MG的亚洲事务助理是谁吗?

谁?周南征心不在焉看着车窗外问道。

刘希文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苏娅。

周南征猛地扭过头,惊讶地看着刘希文。但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掩饰着说了句,苏娅?这可是她去美国后第一次回国呀。

刘希文若有所思地默默看着周南征。

周南征把脸转向窗外,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到了会场才发现,这个军事战略研讨会居然是在五星级酒店举办的一个冷餐会。

李小兵把周南征和刘希文介绍给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心不在焉地与他俩握了握手,紫茄子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嘴里哼哈了两声:好,好。

李小兵容光焕发地说,我得忙着招呼客人,你们俩就自行方便吧,想吃吃,想喝喝,想找谁聊就找谁聊去。

刘希文很快就发现了几个熟识的人,过去与他们攀谈起来。

周南征自己随便往盘子里搛了几样东西,边吃边去几个聚堆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听议论。周南征发现,这里的到会者个顶个自我感觉绝佳,一个个或擎着酒杯或端着盘子满地转悠,逮着个话头就高谈阔论,什么都敢侃,谁都敢啐,好像说得越接近高层就越显得自己信息通透,骂得越淋漓痛快就越显得自己敢做敢为,说得越云山雾罩就越显得自己博大精深似的。而且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尿谁。周南征只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些人唇枪舌剑地争来争去,其实没几个真有研究探讨问题的诚意,大多数人都是憋足了劲在那争尖儿,给自己找感觉呢。

没一会儿,周南征就腻味了。他悄悄问李小兵,今天这个研讨会的费用谁出?

李小兵说,我们出呗。

周南征问你们不就是个民间研究机构吗,哪来这么多钱?

李小兵得意地说,哪来的?要来的呗。

谁那么大头,肯拿钱供你们这帮家伙吃喝玩乐?周南征不相信。

李小兵扑哧一笑说,大头还不有的是,就看怎么要了。

周南征哼了一声说,怎么要也离不了一个“骗”字。

李小兵说,南征你还真别这么说,这钱可都是堂堂正正要来的。拿小不点儿的话说,凭咱们,要钱也得要得体面,要得智慧,要得有档次……

看着李小兵满嘴跑舌头白白唬唬的那副得意样,周南征拳头攥得直冒汗。说实在的,周南征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高尚,但这么多年来,他毕竟还是一直在努力做事,从来也没想过要绞尽脑汁地用什么办法去骗吃、骗喝、骗钱花。眼前小不点儿那张紫茄子脸、李小兵那副虾米身材加上满地乱窜的舌头和嘴,突然都令周南征感到十分厌恶。周南征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他用眼睛寻找刘希文,远远地看到刘希文正俯下身子与仰在沙发上的小不点儿攀谈。

周南征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悄然离开了。

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真舒服。走在冷风里,大口大口地吐着嘴里的浊气,周南征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刘希文的司机看见周南征走了出来,立刻乖巧地跟上来问要不要送他回去。

周南征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司机就笑了,说那么远的路您怎么可能走回去呢,还是我送您吧?

周南征说不用,走累了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了。

北京是太大了,没一个地方是能用步量就能走得到的,没车在北京几乎是寸步难行。

路两边的高楼在夜空中沉默着,高楼的窗户眼睛般或睁或闭。苏娅回来了,周南征突然想到,苏娅今夜也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不知隐在哪扇或明或暗的窗户后面。周南征本可以问刘希文她住在哪里的,但他克制住了,他没问。

刘希文说得对,谁能忘得了初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