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开始我在地下室摆弄枪。

就像有什么预感似的,这段日子我老惦记着这几支枪。我这一辈子没攒下啥,要说在心里占点儿分量的恐怕也就数这几支枪了。

警卫员小齐把地下室那把大锁拧开后还赖着不想走,一个劲儿地嘟囔:“首长,你要拿啥就吱一声,让我给你拿呗,还用你亲自……”

我就不耐烦了,照他后脑勺给了一下子,说:“去去,没你啥事了。”这才把他轰走。

现在的警卫员呀,虽说还叫个警卫员,其实都是空顶个虚名。一个个水光溜滑的,瞅着挺像回事,可要身手没身手,要眼神儿没眼神儿的,中看不中用。哪像我们早先打仗那会儿,挑出来当警卫员的个顶个都跟精豆子似的。遇上点事,还没等你这边眨巴眼呢,他那边“噌”的一声早蹿出去老远了。那时候,部队里的各级指挥员好多都是干警卫员出身的,我就是。不过,我一直不愿意提自己当警卫员的那段历史,因为我当时是红四方面军的,而且干的是张国焘的警卫队。

其实,从内心讲我挺不喜欢张国焘这个人的,不是因为路线的问题,是因为那一口大萝卜,这家伙曾经啐了我一脸大萝卜。

那是1935年的夏天,我们四方面军从川陕根据地退到川西和一方面军会师。一方面军在这之前一直都在长征苦战,遭了不少的罪,部队别提有多惨了。人,一个个黄皮拉瘦的,满队伍里见不到几套囫囵衣服,花花绿绿穿啥的都有。武器,大多还是大片刀、老套筒,汉阳造什么的。相比之下,四方面军这边就显得牛气多了。往那一站,一色的染青军服,一式的人字花绑腿,利利落落的。武器就更不用说了,长的有快枪,短的有二十响的驳壳枪,枪屁股上一串串的红穗子直悠荡,荡得一方面军的弟兄们眼睛里馋虫疯长。

张国焘当时心情好哇,不好才怪了!每次开会,张国焘都让警卫队长挎着两支二十响的驳壳枪,明睁眼露地大张着保险,虎视眈眈地立在他身后。警卫队长后来悄悄对我说,毛泽东这人不可小瞧,是个人物。说那种场面一般人都被震萎了,毛泽东却谈笑自若,时不时还哈哈大笑一阵。也不知咋搞的,警卫队长说,只要毛泽东那边一笑,他这边手心就开始冒汗,到最后竟生生攥出了两把水。

后来,毛泽东就不见张国焘的面了。张国焘到他的临时住处去了好几次,都被卫兵挡在门外不让见。张国焘觉得他够礼遇毛泽东的了,连自己住的房子都倒出来让给毛泽东住了,毛泽东反倒把他挡在外面,就立时气白了脸,把读书人的斯文扔在一边满地乱转,逮住谁跟谁急眼。

不久,一、四方面军就开始交流人员了。带我出来参加红军的同乡油娃子找到我,说他要去中央红军了,让我干脆跟他一起去算了。当时我很犹豫。我是跟着油娃子离家出来的,心里当然想跟油娃子一起走。但转念一想,历来当警卫的都讲究个“忠”字,从这个老理儿上讲,我哪能撇下首长说走就走呢。我就对油娃子说,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想不好。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你。油娃子临走时一再叮嘱我说:“你可得快点拿主意哩。”

油娃子走后,我自个儿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癔症,正拿不准主意的时候,突然看见张国焘坐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吹凉。也不知咋的,我这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腾过去了。边挪腾边想:是啊,这么大的事,怎么的也得跟首长说说再作决定呀。我想,只要首长表示出一丁点儿挽留我的意思,我就铁下心跟着他算了。

正是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太阳强睁着昏黄的眼,恹恹地任坏情绪昏黄着一天一地。村口那棵老树被这遮天盖地的昏黄弄得无精打采,趔趄着身子硬撑着,眼看就站不住脚了。

无风。

走到近前我才发觉,树底下根本无凉可吹。张国焘手里攥着一个大青萝卜,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他的脸也同样的昏黄,阴沉沉地坠着满脸的坏情绪。我心里有些发怵,张了几回嘴话也没说出口。正犹豫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赶紧上前敬了个礼,刚叫了声“首长”,嘴就瓢了,磕磕绊绊地费了半天劲才把大致意思说出来。

听我讲话的时候,张国焘的表情始终很漠然。我有点闹不准他到底是听呢还是没听,反正他从头到尾就没看我一眼,只管一口一口地下死劲咬那个大青萝卜,嘴巴里热热闹闹地“咔吧”着,嚼得我满耳朵眼都是萝卜声。

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讲完,他那张嘴就突然对准了我,还没等我反过劲儿呢,就听得“噗”的一声,满嘴的大萝卜就喷了过来,闹了我一脸。

我一个机灵蹦到一边,抹把脸就准备开骂,骂词都到嘴边了,又让我生生地给噎回去了。我憋住了。好赖当了几年的红军战士,咋说也懂得点上下大小的道理了,我就是性子再驴,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逮着哪儿都撒野了。

生怕满嘴的骂词一不小心从牙缝里钻出来,我就死咬住牙根,一个劲地在心里发狠:操!老子这就去中央红军!

操!老子这回跟定毛泽东了!

我一跺脚,扭头就往回跑。

转身时,我发现张国焘暴裂的嘴唇上竟然流下了一股殷红的鲜血。不知为什么,脚下突然就磕绊了一下,我硬撑着才没停下脚。

身后的太阳轰隆一声就掉下山了,像砸在了后脑勺上似的,震得我两耳轰轰直响。

天黑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十六岁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苍老的皱褶,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地老天荒的悲凉。

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着,任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

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个昏黄的黄昏,每次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到底也没想透亮,为什么一个很偶然的选择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使你躲过一场尖锐复杂的路线斗争。也许就因为心里存了这么个疑问,使我这个莽汉子在后来的每一次重要选择关口,都格外地谨慎、小心。我从没跟错过路线。

我就想,凡事总能找出个来龙去脉,从这点上说,兴许还真得感谢张国焘呢,兴许还真得感谢那口大萝卜呢!

装枪的那只铁皮箱有日子没动过了,上面的灰足有一指厚。

这只铁皮箱是我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少佐手里缴获的。我挺喜欢它的,这箱子结实,铁皮箱体下面镶着一圈木头底座,放哪儿都稳稳当当的。最主要的是这箱子上装有两条兜底拦到上面的粗绳,是专为驮在马背上准备的,行军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军打仗,换别的箱子早就摔打烂了,就我这老伙计扛折腾,跟着我从关里到关外,从东北到海南,一气跑到全国解放,除了盖子上被炮弹皮穿了个洞,身上磕了几个瘪,啥毛病也没有。

解放后不再行军打仗了,也就用不上它了。有一阵子我老婆于恩华嫌放在屋里碍事,想把它搬出去。我咋说她也不肯通融,我就急眼了,发狠道:“你敢?!老子跟它可比跟你感情还深哩,你敢把它从这屋搬出去,我就敢把你从这个家撵出去!”她果然被我吓唬住了,再也没敢提这个茬。

后来,还是我主动把箱子搬到地下室去的。这地下室大,纵深足有十米来长。我就把一面墙上贴了些靶纸,没事就到地下室来瞄瞄准,摆弄摆弄枪。总得有东西装那些枪呀子弹什么的吧,我就想起了我的老伙计,给它派上了用场。

那时候,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空落落地憋得慌。每回摆弄一阵枪离开地下室之前,我都忍不住拍着我的老伙计说:“我真羡慕你呀,能成天搂着这些枪弹,闻着这股子铁腥气、火药味,你比我有福!”

箱子上的锁有点生锈了,费了半天劲才捅开。一打开箱盖子,一股浓浓的枪油味立刻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嘿,真他妈的舒服!

枪几乎是泡在枪油里,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常摆弄它们,又怕生锈,只好委屈着它们了。不懂枪的人都以为枪是靠枪油来养活的,以为只要有了枪油,枪就不会生锈,就不会犯毛病了。其实错了。枪这个东西呀,是得靠人气来养活的,你得常摆弄它。擦枪是为什么?你以为擦枪就是为了擦擦灰擦擦锈?不,是为了用手摆弄它。是为了通过皮肤、体温的接触用人气来滋养它。是为了通过手掌的摩挲来熟悉它,跟它交流,跟它建立感情哩。没用人气养活过的枪,再咋的也是个死家伙,怎么用都不顺手。一旦被人气养活出来了,枪就变成了活物,就有了灵性,有了情感,有了生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尽管撒开用吧。你会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你会发现它甚至比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更加了解你。在你刚刚发现目标的时候,它就已经指住目标了;在你刚想把目标干掉的时候,它就已经击中目标了。

只有养活到这个地步,你才有资格说:“这把枪是属于老子的!”

我这些枪都是早年打仗的时候漓漓拉拉留在手里的。开始也没特意要攒下,有的枪是因为有了纪念意义,就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不舍得扔掉;还有的枪是实在太招人喜欢,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了手了。结果就这么一支一支地攒了下来,没承想竟攒下了十几支。后来上级几次要求把个人手里的枪全部上交,我就是舍不得交。但一支不交又说不过去,谁都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哪个手里没有几支枪呢?思来想去,我只好忍痛拣出几支交上去了。

交枪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像舍孩子剜肉似的,心里真叫疼。剩下这几支我是下决心说啥也不交了,我就去欺骗组织。我说没了,都上交了。

欺骗组织的滋味也不好受,特别是当着黄振中的面。

黄振中把我交上去的那几支枪扒拉来扒拉去地看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噢?就这么几支呀?”

这小子就喜欢迂回作战,很少正面出击。我没吭声,我得沉住,等他火力暴露了再决定怎么动作。

直到我都快沉不住了,他才假装不经意地突然问了我一句:“咦,你那支勃郎宁呢?就是袖珍的那个?那支枪不错,好像是在山东缴获的吧?你给我看过的。”

我心里这个气呀,又不好说啥,就照直说:“那枪早就送人了。”

黄振中显然不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不可能吧,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你屁股后面要了半天,你都没舍得撒手,能随便送人?”

我说:“真送人了,在我手里还没焐热乎就被人要走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还以为你是想留下送给于恩华呢,就没好意思下力气跟你要。没想到你倒送给别人了。”黄振中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我说老周,当时我可是明告诉你了,我跟肖萍正处在关键时刻,只要能把这支枪送给她,我就能保证打赢这场持久战,顺利抓获她这个俘虏。可你……”

见他露出了侧翼,我赶紧抓住战机以攻为守,故意讪笑他说:“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凭你那满脑袋瓜的沟沟道道,就是没这把枪,也照样能把肖萍骗到手。”

黄振中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笑意,跟着就拖起了长腔:“不对吧,老周,那枪可是女同志用的呀。枪身才那么一丁点儿,男同志只能握住一个中指,不得劲呢。不对,你得给我讲老实话,到底把枪送给谁了?”又意味深长地笑着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该不会是送给哪个女人了吧?”

反正已经被他包抄了,干脆就正面回击吧。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老黄,还真叫你说着了,我是把枪送给了一个女人。怎么样?你这个当政治委员的还想管一管?”

说罢,我赶紧拔腿就走。我知道,再待下去我肯定得被黄振中圈弄进去。除了打仗,干别的我都斗不过他,那小子太鬼。我可不想让他把我的底儿都套出来,他这人心思深得很,没准以后在哪儿等着我呢。

不过,我跟他说的那些话倒都是真的。

我是说,我的确是把那支袖珍勃郎宁送人了,而且的确是送给了一个女人。

箱子里有九支枪。严格地说是八支半,其中有支“汉阳造”的枪把子断了,只能算是半支了。

这支是“盒子炮”,也就是常说的那种二十响的驳壳枪,这家伙用起来最顺手,跟我的时间也最长。

这是支“王八盒子”,日本南部手枪,是从小鬼子手里夺来的。

那支大威力“勃郎宁”和这把“左轮45”都是抗战后期我们军队手里最好的枪了,那时团以下干部根本捞不着用。

这支挺新的“马牌撸子”,是抗美援朝时缴获美军的,对了,跟它一起缴获的还有个大家伙“卡宾枪”……

我就喜欢叫这些枪的诨名,叫惯了。就像管自己家的孩子叫小名似的,又亲近又顺嘴,能叫出一股子陈酿的老味儿,特别够劲儿。

我那几个小子小时候都跟着我这么叫,后来当兵了,知道一点屁事了就想逞强。有一次,老大南征竟敢显巴巴地跑来纠正我,说爸爸你别总“盒子炮”“盒子炮”的,跟个农民似的,一点都不正规。正规叫法应该是“毛——瑟——枪”。

我说,嘿,小子,你他妈的还敢来教训我?你老子玩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给我上军事课?扯!还是我给你上吧。你给我听好了,这支“盒子炮”是毛瑟M1932式手枪,德国造,口径7.63毫米,全长299毫米,重量1330克,枪管长139毫米,装弹量20发,初射速度每秒440米。这种枪的特点是射程远,威力大,最大的优势是它的木制枪套可以当枪托用来抵肩连发射击。怎么样?够你小子背一气了吧?告诉你儿子,你老子是农民出身不假,可你别忘了你老子摆弄了几十年的枪,别忘了你老子可是南京军事学院出来的!论别的你老子也许论不过你,论军事这套,你还得老老实实地跟我学!

老实说,我对枪真比对自己那几个孩子还熟悉。枪这东西和孩子不一样,枪是越摆弄越熟,越摆弄跟人越近便,枪不负人啊。孩子可就没准了,孩子这玩意儿你摆弄也不是,不摆弄也不是,弄不好哇,还越摆弄越生分呢。

前些天,三儿子和平突然回了趟家。我当时就挺纳闷,这小子从他妈去世后就没在家露过面,怎么突然想起孝敬我来了。还拿了不少东西,说其中一瓶洋酒就值几千块。其实,我根本就不待见那些洋玩意儿。如果他妈还在的话,我肯定早抬屁股上楼呆着去了。他妈现在不在了,我不好再冷着他,就在楼下客厅稍坐了一会儿。

这小子历来话少,这天却破天荒说了不少话。说他现在正在做一笔大买卖,说对方是有名的MG国际集团,还说这笔买卖对他很重要。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从来就不过问他的事。我们俩怎么说呢,用毛毛那丫头的话说,就是我们俩相互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这话不过分。从小我就没管过他,甚至都没注意过他。一开始我是故意的,是要故意冷给他妈看。但到后来就变成习惯了,眼里、心里真就没有他了。我几乎不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他有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坏习惯:啃手指甲。

好像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楼上办公室找文件。家里二楼那个办公室归我专用,其他人很少进去。我正埋头翻文件的时候,突然听见墙角里发出一种咔哧咔哧的声响。我还以为是闹耗子呢,抬头一看,却是这小子躲在墙角里,正专心致志地啃手指甲。他啃指甲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表情凶巴巴的,活像一头边吃活物边想坏点子的小野兽。我一把把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指头被口水泡得怪模怪样的,个个指甲都只剩下了一小点儿,上面还全是些里出外进的牙印子。显然,他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我懒得理他,就冲他妈去了。我说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你怎么能让他养成这么个怪毛病?你看他咬手指甲那副熊样,哪像个男孩子?哪像我周汉的儿子?!

于恩华突然刀子似的剜了我一眼,我猛然发觉自己一不小心主动钻进人家的火力布防区了。我赶紧撤离阵地,但还是晚了。我听见于恩华在我身后狠狠地追了一句:“周汉,你还知道你有这么个儿子呀?!”

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愿意管和平的事了,无论他做什么。

这些年,我只知道这小子在外面挣了不少的钱,至于他是怎么干的,钱是怎么挣的,我一概不闻不问,他也从来不讲。所以他这趟回家就显得格外反常。

他跟我讲他那些事的时候,我们俩谁也不看谁。他对着他吐出来的烟讲,我对着没打开的电视机听。他说他这笔大买卖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MG国际集团的总裁定夺了。他说那个什么总裁有个特殊嗜好,喜欢收藏枪,而且对美国的“鲁格”系列手枪格外钟情,特别希望能得到一支世界著名的“鲁格08”……

“行了!”我打断他的话头,我明白这小子回这趟家是什么目的了,我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他显然早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决不想轻易退缩,干脆抬起头瞪着我说:“你误会了,爸爸。”他说,“我不想白要你的‘鲁格08’。我买。”

我强压住直冲脑门子的火气,仔细地打量着和平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心想:妈的,至少这小子还有一点儿像我,做事情喜欢单刀直入。

“你买?”我问道:“怎么买?”

“你出价,我照付。”他倒很干脆。

“你凭什么买呢?”

“钱。付人民币、美元都可以。”

“我是问你凭什么资格买?!”

他语调平静但语气很硬地说:“凭我是你的儿子,凭我现在需要!”

“放屁!”我“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把买卖做到我家里来了,做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以为你有俩屁子儿就啥都能买了?你以为不管啥东西都是给钱就能卖的吗?!”

和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能轻易卖给我,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得尽力说服你。”

我说:“那好,你给我听着。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便拿,但是,”我加重语气说,“就是不许惦记我那几支枪!”说完我就扔下他上楼了。

我看到和平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到嘴边,若有所思地咬起了手指甲,眼里罩着一股子青白的冷气。

我知道,这个兔崽子决不会就此罢休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大儿子南征和二儿子东进都挺惦记我手里的这几支枪,但就是没想到小儿子和平也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南征和东进惦记枪很正常,他哥俩儿这口瘾是我一手摆弄出来的。他俩都从五岁起就被我逼着每天早上跑步出操。六岁时我就把他们扔到攀登架上爬,我在底下看着,不爬到最顶上不许下来。七岁就让他们吊在单杠上悠荡,八岁开始摸枪。

有那么几年,家里那个地下室简直就是我们爷仨的天堂。我在那里教他们识别枪,教他们拆卸枪、擦枪,教他们怎样插枪、拔枪,教他们如何瞄准、射击。这俩小子行,经摆弄。军事上那套东西一鼓捣就上道,就像前世有缘似的。

那时候,枪管得不像现在这么严,我那些枪就扔在地下室的铁皮箱里,从来不上锁。有时我不在家,这俩小子就让警卫员把门打开,自己在里面鼓捣。开始我没太在意,以为反正没子弹出不了事,让他们鼓捣去呗。结果没想到真就出了大事,差点弄出人命来。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我这耳朵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对种这动静最敏感,一听就知道是枪声。我二话没说,循着声音就往地下室跑,一脚踹开门,只见南征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地斜靠在墙上,离他脑袋一尺远的墙上有一个新打上的枪眼。看那架势南征是吓蒙了,满脸惊恐直勾勾地瞪着东进,连眼珠都不会挪动了。东进在门边立着,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左轮手枪,浑身筛糠,牙齿磕得咯咯直响。

我冲上去,抡起巴掌就扇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子,然后一手一个拎出地下室,扔到院子当央。我朝他们吼叫:“哪来的子弹?!”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吭声。

四周没东西,我手里正没着落呢,正巧炊事员提着一捆冻带鱼进院来了。我上去拽出一条,抡起来就往南征身上抽,边抽边喝问:“说,哪来的子弹?!”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你小子还跟我嘴硬?趴下,把上衣给我脱下来!”

东进突然冲着我大喊了一声:“子弹是我的!”

“你哪来的?”

“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打我吧。”说着三把两把扒掉上衣,光着脊梁趴下了。

我一时倒让这小子给魇住了。我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跟我叫劲,尤其是不能容忍儿子跟老子叫劲。只觉得火呼地一下就蹿上脑门子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噼里啪啦地一顿猛抽。末了,气急败坏地把带鱼扔到南征面前,喝道:“你给我打,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你弟弟。这条鱼不打断,不许给我住手!”

南征这小子倒没含糊,拎起来就抽。抽着抽着就带出了哭腔,嘴里一遍一遍地喊着:“你差点把我打死!”

“知道不,你差点把我打死呀!”

直到把那条带鱼打断,东进竟从头到尾连吭都没吭一声。

后来于恩华告诉我,她从东进的后背上挑出了27根刺。“27根呀!后背上简直没一块囫囵皮肉了!”说着说着于恩华就凶巴巴地冲着我来劲了。

她说:“周汉,你可真舍得下死手呀!”

她说:“周汉,你咋不把他打死呢?!”

她说:“周汉,你干脆把我们娘几个一块堆儿打死算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我说:“老子今天要不下死手,兔崽子早晚有一天敢拿枪把全家都突突了!”

晚上,我下楼去看东进。东进正趴在床上绑弹弓子,他的后背显然不敢沾床。我偷偷瞥了一眼,见整个后背红瞎瞎的,分不清哪是伤,哪是涂的红药水,看着是挺瘆人的。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后背,拿起弹弓子问:“自己做的?”

东进很紧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前不久我因为他用弹弓打碎了人家玻璃刚刚揍了他一顿,撅断了他的弹弓,他大概以为这把又完蛋了。

我拉了拉弓子说:“皮子不错。”

东进得意地一龇牙:“那当然了,我用十个溜溜蛋换的牛皮筋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两边皮子不一样长,还想打准?”我把皮筋重新绑了绑,照着窗外试了一弓子。只听“当”的一声,正射在远处的树干上。

“噢!打中喽!”东进嗖地一下从床上蹿起来嚷道,“爸还是比我厉害呀!”

我一皱眉头:“给我老实趴着!”

东进立刻收回笑脸,赶紧趴回床上。

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弄着弹弓子问:“说吧,子弹到底是从哪来的?”

东进的鼻子眼立刻就抽到一块了,吭哧了半天才说:“爸,我要是……要是告诉你,不就……白打断一条带鱼了吗?”

我说:“兔崽子,你要是不告诉我,就不怕我再打断一条带鱼?!”

东进愣了愣神儿,像是下了挺大决心似的说:“那就……再打断一条行不?”

我说:“嘿,你这个兔崽子怎么还自己找打呀?打得轻了是不是?”

“不是。”东进说:“你不是说男子汉遇到天大的事也得自己扛着吗?”说着挺不放心地瞪着我:“爸,你得说话算话,只许再打一条,打完就不许再问子弹是从哪来的了,谁也不许玩赖。来,拉勾!”

我一时倒让他弄愣了,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发现东进这小子是我的一块病。我俩好像干什么都拧,从来就没顺畅过,一直拧到现在。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把铁皮箱上了一把大铜锁。

把所有的枪都擦了一遍,这才觉出了累。真累!

真他妈的老到这个地步了吗?连枪都擦不动了?搁从前,别说是这几支枪,一个班的枪连说带玩一会儿工夫就全利索了。

这可倒好,整整擦了大半天。

掂起“鲁格08”,忍不住试着做了一套动作:拔枪、举枪、瞄准、射击。再把枪在手上抡几圈,刷地一下插进枪套。手头子明显不像过去那么快,明显没有过去那么麻利了。过去,这套动作数我做得最漂亮了。不论在哪,只要我一抡枪,四周的眼睛准会刷地一下围上来,跟着我的手头子转。那个抬举!那个赞叹!那个羡慕!就这么一个动作,看起来挺简单的,可好多人就是做不来。黄振中就做不来。黄振中做不来又看着眼热,就跟我闹政治思想工作,说周汉,你怎么净耍个人英雄主义啊。我说老黄呀,你知道不?想耍个人英雄主义也得有资格哩!有的人耍得,有的人你就是放开了让他耍他还耍不来呢!黄振中就卡巴卡巴眼,把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噎回到腔子里去了。

难道现在我也做不来了?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

又试着抡了几下,枪居然脱手了。心头一紧,老脸呼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我轻轻捡起枪,呆呆地愣了半天,心里头真不知是个啥滋味。我周汉摆弄了一辈子枪了,只当是枪不负人,莫不是枪也欺负我老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的关系。我宁愿这么想。

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了。一闭上眼睛就炮火连天的,眼前跟拉洋片似的,全是过去打仗的那些景。

昨天晚上梦见这半截汉阳造了。

我跌跌撞撞地一路奔跑着,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油娃子——!油——娃——子——!我趴在地上,边哭边拼命地扒土,扒得双手鲜血淋淋。渐渐地土下露出了油娃子的半张脸。油娃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大张着,脸上带着一种似惊似笑的怪异神情。我拼力把“汉阳造”从油娃子攥得紧紧的手中抠出来,发现木头枪托已经砸断了,上面沾满了鲜血。我举着半支“汉阳造”,扑通一声跪在油娃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油娃子我对不住你,油娃子我对不住你呀!山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敌人冲上来了!”我大喊一声,一个机灵跳起来……

醒来时,我惊坐在床上,喉头发紧,全身大汗淋漓。

外面下雪了,风把雪粒子摔打在玻璃窗上,一阵紧似一阵地砸出一片烦躁。

再也没睡着。独自在黑暗中坐到天亮。就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一直在想这些枪。

我想,好久没擦枪了,该把枪好好擦一擦了。

我想,是时候了,该给这些枪安排一个妥善的去处了。

小齐在外面喊吃饭,已经连喊了三遍了。他不敢直接下来叫我,怕把我催急眼了熊他。

我不理他,仔仔细细地把枪一支支地摆好,盖上箱盖,落上锁。瞅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这才站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右半边身子怎么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说什么也拽不动了。还没待我细想,就听得“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